对于一个年轻的写作者而言,说出下面这番话是需要勇气的:“我固执地认为小说应当努力摆脱生活的羁绊,生活与小说几乎没有关系,甚至说互不牵连。生活中发生的那些故事,只要睁开眼睛去看、竖起耳朵去听就好了,没必要也不值得变成文字写下来,至少,故事不应该成为小说的主体,小说的主体隐藏在故事的背后,隐藏在我们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地方。故事不过是小说的脚手架,小说写完后就应该把脚手架拆掉;故事不过是小说创作过程中不小心留下的痕迹,小说写完后就应该用橡皮把痕迹擦干净。”这里对生活、故事和小说三者关系的思考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毕竟现代主义文学的高光时刻已成为当代文学史的陈迹,越来越多的写作者努力在“写什么”和“怎么写”之间建立平衡;所谓“小说在故事终结之处开始”的观念在当下的写作中也获得了某种修正,故事不必然是小说的敌人,重建故事性,寻求故事与叙事的自洽正成为一种新的共识。而现在,孟阳说“生活与小说没什么关系”,还要把“故事”这副脚手架拆掉,那么我们好奇的是,在《搁浅》和《水手结》中他是如何来实践这些“固执”想法的?其效果又如何呢?
熟悉先锋文学的读者也许会把孟阳安置在这面旗帜之下。的确,《搁浅》和《水手结》都溢出了现实主义的美学逻辑,闪射着先锋的光泽,尤其是两篇小说的结尾部分:《搁浅》中吕木被缚住双手关进小饭馆老板夫妇变魔术的箱子里,突然感觉涌入的海水呛进鼻腔,同时听到一头搁浅的巨鲸慢慢变缓的喘息;《水手结》中,吕木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一宗绑架案中,在看管楼上邻居时,想起父亲的死亡,想起爷爷用拇指粗的尼龙绳给母猪的四肢打了个漂亮的水手结。两个结尾充满了不确定性,也缺乏与前文情节的联结,因果律被打碎,却兀自挟带着一股表现主义的冲力。不过,笔者以为,孟阳如此处理的原因,激活先锋文学叙事的能量可能只排在第二位,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在这种令人错愕甚或不安,也不符合惯常生活逻辑的情境里,去刺穿表层的日常经验,呈现他个人对现代人时刻处在不由自主的胁迫和倦怠的心理状态中的一种感知。换言之,只有透过这些在生活情境中不太可能发生的事,个体被刻意遮蔽的精神状况才得以真正显露。作者期待借由特殊的故事情节唤醒读者对生活内部最真实的知觉。
那个叫吕木的男人,在两篇小说中都遇到了情感交流的阻障:《搁浅》中妻子准备离他而去,他和妻子围绕着那只叫奶牛的猫和墨西哥人进行着毫无进展的对话,乏味又单调;《水手结》中妻子的存在感很模糊,母亲与他像两条平行线,而膀胱害羞综合征则像是社交恐惧心理烙印在他身体上的符号。亲人间这种阻滞的交流困境会让我们想起卡佛的《羽毛》《严肃的谈话》《亲爱的,这是为什么》《阿拉斯加有什么》等聚焦家庭内部的小说,亲人间的沉默或是诉说,均处于情感的疏离之中。有批评家曾用“被拘束的精神顿悟”一语来概括卡佛笔下人物置身交流困境中那种微妙的心理体验:他们似乎发现了生活的真相,却无法理解那到底是什么;或者他们以为找到了从庸常生活中奔突而出的路口,却发现那不过是使人跌落于更深一层的陷阱。
《搁浅》和《水手结》也是如此。比如在《搁浅》里,吕木驾车去了几百公里外的海边;而《水手结》中,吕木在路口遇到了四个商量骑行去西藏的年轻人。海边也好,西藏也罢,都意味着远方和另一种生活的可能,如果说这是属于吕木的顿悟时刻,但紧接着,小说又嘲讽了这种顿悟:《搁浅》中,吕木的海滨之旅不断接到妻子的电话,询问他关于猫的事情,最后他更是蜷缩在木箱里,如一头搁浅的巨鲸;《水手结》中,四个年轻人去西藏的憧憬被冗杂琐屑的准备事项冲散,而围观者吕木则被他们威胁参与绑架事件,被迫看守动弹不得的邻居。值得注意的细节还有,《搁浅》里吕木的嘴和双手都被紧缚,《水手结》中的吕木虽然充当被绑者的看守,但爷爷绑缚母猪的水手结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指向自由的新路径以捆束作结,所谓的“顿悟”反而成为更密不透风的胁迫。卡佛说过:“我认为我的人物都在努力。但努力和成功是两码事。有些人的生活总能成功。我认为能成功很了不起;而另外一些人,无论是他们努力做的事情,想做的事情,或者是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不能成功。毫无疑问,这些生活,这些不成功的生活也是值得书写的。”吕木们被捆缚的生活,其被书写的价值大概也在这里吧。
由于没有遵循线性逻辑和闭环结构,两篇小说在具体展开时所依赖的与其说是情节动力,不如说是一个个的叙事断点。常规的叙事要素总是缺失,一开始读者还以为这是一种延宕,期待悬念被解开,但读到后面便发现,作者压根儿也没想把这些要素补全。与此同时,人物的对话也缺乏完整性,那些在对白中指涉模糊的事件,出现突兀,结局不详。以《搁浅》而论,妻子和吕木分歧的根由是什么?那个墨西哥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成为夫妻口角的焦点?民间艺术团的侏儒夫妇为何热衷讲述甜蜜的爱情往事,那个变魔术的箱子的真相是什么?这一切的省略和空缺并非为了制造叙事的迷津,而同样指向对本质化生活的一种理解。比如,吕木和妻子交流不畅的原因不明,但这种现象是普遍的;妻子总是说“我不想和你吵架”或者“这不关你的事”,这些话语透露的倦怠是普遍的;吕木的焦虑、涣散和漫无目的也是一种普遍的时代症候。因此,小说中的那些断点和空缺,实际上带有一种询唤的意味,作为读者的我们可以把自己的生活经验置换进去,“同此凉热”。这样说来,孟阳所言的“生活与小说没有关系”其实是说,小说不应该满足于重现即景生活和故事化的生活,而是要在它普通甚至琐屑的叙述对象中蕴藏惊人的透射能力,涵盖普遍的时代情绪和精神现象。注意,这样表述并非要回到“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老套,而是强调孟阳的写作观中潜含着对生活和人性的洞察。
再以《水手结》而论。吕木在36岁生日这天给自己买了一个蛋糕;妻子两个月前离开他,不知去了哪里;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不但没有伤怀悲痛反而觉得获得了解脱,她在跳舞合唱中安排自己的生活,在电话里抱怨自己被耽搁的前半生。无论在哪里,吕木似乎总在一种悬浮里,被沮丧的情绪裹挟着,就像他的膀胱害羞综合征,即便在家中独处也承受着难以释放的焦虑。不过,我们在他卑微的面孔下面依然能感知那种希望微弱的抵抗。萧索的生活每天都是对生命力的损耗,他挣扎着尽可能距离深渊远一些,但发现并没有太多空间可以躲避。
那么,到底该如何评价吕木呢?一个善良的人?在《搁浅》里,他让雨中狼狈的年轻情侣搭车并送他们到要去的地方,还婉拒了他们的车费;在《水手结》里,他临睡前把敲门的年轻人带进家里招待他啤酒蛋糕,又对楼上被绑架的邻居嘘寒问暖。一个失意的人?工作前景晦暗不明,家庭秩序岌岌可危。抑或,一个挣扎的人?他驾车去海边,他渴望远方,他希望生活透进一束光来,他对猫很好,他记得给自己过生日,他努力在重压下透出一口气。我们可能给不出答案,但我们知道的是,吕木是我们的镜像,甚或就是我们本身。
回到孟阳自己的回答上来吧。他说自己心中小说的形状是“一团黏稠的、上升的气体”,这个说法里其实蕴含强大的比喻指涉,小说应该穿透黏稠的日常经验而上升。孟阳的这两篇小说令人印象深刻之处,不在他的才气,而是他找到了“对事物独特和准确的看待方式”,也“找到了合适的语境将之呈现出来”。孟阳对下面这句话一定不陌生:“每一个伟大的作家,甚至每一个好的作家,都会根据自己的规则来重塑这个世界。”这是卡佛的名言,也是他终其一生的极简实践。我们所欣赏孟阳的,也是他在小说和创作谈里展示出的,虽然青涩但尝试按自己的理解去重塑小说和生活的野心,還有吕木那些不成功的生活所负载的否定性力量给予我们的不安和刺痛。
最后如果有什么忠告的话,那就是文学偶像需要膜拜,也需要抵抗,吕木有些时候还是太像卡佛笔下的“失意英雄”了,他还要在孟阳自己设定的宇宙中继续生长。
(马兵,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史观与新世纪文学热点的教学和研究。出版有《通向“异”的行旅》《故事,重新开始了》《北村论》等,主编有《锋芒文丛》等。曾获泰山文艺奖、《上海文学》奖、万松浦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