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阳
父亲去世后,吕木去了一次医院,医生说他得的病叫境遇性排尿障碍,说通俗点就是膀胱害羞综合征。吕木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奇怪的病,在这之前,他甚至怀疑自己得了膀胱癌,或者前列腺癌。那天他在手机上搜索自己的症状直到后半夜。他睡不着,下床去阳台抽烟,阳台上静悄悄的。他翻看着一个前列腺癌患者的微博,患者在微博上记录了自己从确诊到化疗的全过程,如今癌细胞四处扩散,他只得在痛苦中等待死亡。吕木颤抖地滑动着手机界面,额头上沁出很多汗珠,他发觉自己的很多症状和那位患者刚确诊时很像。凌晨三点半,世界上一半的人都在睡觉,而此时的吕木确信自己得了前列腺癌,如果癌细胞不转移,他有很大的概率再活五年,如果转移,他甚至活不过一年。想到这,吕木口渴得厉害,睡衣被他身上的汗水湿透了。
吕木战战兢兢来到医院。医生接过吕木前列腺和膀胱的彩超,还有血检和尿检的单子,翻看了几下,挠了挠耳垂,把化验单拍在了桌子上,淡定地说什么问题都没有。医生评价吕木的前列腺很光滑,膀胱像充满气的气球一样漂亮。听完医生的诊断,吕木失望而不解地问:“医生,我到底是怎么了?”他看着医生,好像在夏天看着一台转动缓慢的老旧电风扇。医生问:“如果有人站在你身边一起撒尿呢?”吕木说:“不行。”医生又问:“如果卫生间里只有你自己,但你听到外面正有人讲话或者咳嗽呢?”吕木说:“也不行。”医生靠在椅子上,很有把握地说:“这就对了,膀胱害羞综合征,肯定是这样。像你这种症状的患者我之前遇到过几例,目前还没什么好的治疗手段,也不需要吃药,这和吃不吃药没关系,这和你自己有关系。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个办法——”医生靠近吕木,“如果下次你准备撒尿,你可以蹲在大便池上,假装自己正在大便。这样无论你在卫生间里等待多久,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人关心你究竟是在大便,还是在撒尿。”
去年一年,吕木总是在换工作。之前他在一家太阳能热水器制造厂上班,不过没干几天,就辞了职,原因是那家工厂没有独立隔断的卫生间。上班第一天他就发现了这个严峻的问题,整个厂子只有电动车棚那里有一间红砖垒起的厕所,男左女右,一排尿池,一排蹲坑,很多人头挨头肩并肩在里面拉屎撒尿吸烟聊天,这是工人们最惬意的时刻。墙上挂着个巨大的铁皮桶,不停地往里注水,铁桶里浮球浮起,哗的一声,冲走所有屎尿烟蒂和卫生纸,周而复始。对吕木而言,永不停歇的注水声仿佛是定时炸弹的计时器,让他心惊胆战。即便厕所里只有他自己,他也仍旧怕得要命,他怕的是在等待尿液排出的漫长时间里,会有人突然冲进厕所。问题是吕木总不能每次都把尿憋回家,所以他撒尿要去很远的地方,离开厂子,再一直往南走。南边有片茂密的杨树林,树林里寂静无声,没有风吹树枝的声音,也没有落叶掉在脚边的声音,连一声鸟鸣都没有。吕木站在树林里解开腰带,还要转头看看四周,确定身后没有任何人跟踪。下班回家后,吕木躺在沙发上不停地担忧,他在想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他的秘密迟早会被同事发现,真到那时,他该怎么办?如果有同事问他撒尿为什么要跑去树林里,他又该如何作答?吕木坐起来,看到外面天已经黑了,这样尴尬的场景,或许在明天、后天就会出现。在这样度日如年的焦虑中,吕木辞了职。其实他在厂子里只工作了一个星期,他已经说不上这是一年里第几次辞职了。
在自己36岁生日的这天下午,吕木去楼下马路对面的蛋糕店取他预订的生日蛋糕。蛋糕店赠送了生日蜡烛、塑料刀叉、纸碟和可以戴在头上的皇冠,皇冠闪闪发亮,也是塑料的。吕木看到店员递给他的蛋糕上面,装饰着三片芒果和三颗草莓,这和他脑海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认为店员应该在蛋糕上用红色果酱或者巧克力酱写几句生日祝福,比如“祝吕木生日快乐、幸福美满、事业有成”等。他默默地想,如果蛋糕上的祝愿真的可以实现,他情愿只写下“祝吕木撒尿顺利”这句话。女店员很不耐烦,埋怨他昨天为什么不在电话里把要求说清楚。她打开保鲜柜,随手拿出一个装满黄色果酱的裱花袋,在蛋糕上潦草地写下了“祝吕木生日快乐”几个字。
走出蛋糕店,吕木在路边等待绿灯。马路边一棵朴树下有四个年轻人在吸烟聊天,旁边停着三辆电动摩托车。他们不时拧一下电门,被改装过的摩托车发出兴奋的嘶吼。几个人正在谈论骑电动车去西藏的事。一个人问:“如果电动车坏在半路该怎么办?”“我们可以提前准备一些修理工具打气筒之类的。”“但是充电问题又该怎么解决?我这辆车充满电最多跑120公里。”说这句话的人拍了拍他的电动车后座,他的车子闪闪发光。“3400公里,我们每天前进120公里,没了电就找家旅馆住下,一边吃饭喝酒一边给车子充电,不到一个月就可以到西藏。”刚才提问的人顾虑被打消了,现在他感觉到他们的方案可行性很强,他抚摸着车把上的飘穗,憧憬着即将开始的西藏之旅。
吕木穿过马路,年轻人中的一个冲他打了个响指。吕木会意,走了过去,他们看见了吕木手里的红色塑料袋。打响指的年轻人问吕木:“你手里提的什么?”吕木给他们看了看蛋糕。“谁是吕木?”他问。吕木说是他自己。“今天是你生日?”他又问。旁边三个人也凑了过来,他们看了看蛋糕又看了看吕木。吕木点头说是。年轻人说:“我们准备骑电动车去西藏,正在研究攻略。”一只飞虫钻进吕木的眼眶,他眨了眨眼。打响指的人说了句“生日快乐”,随后转头和朋友继续讨论去西藏的事。“我们应该准备一点药品,再准备一些便携氧气罐,高原反应可不是开玩笑的。”有个人之前一直没说话,他低头考虑了许久,突然说:“如果我们一直没遇到旅馆,车子又没了电,天上又开始下雨,我们该怎么办?”几个人沉默了一會儿,他们意识到还要准备防水帐篷、高压锅、睡袋、压缩饼干、火腿肠、榨菜、水果刀、卡式炉、高原打火机……总之,他们发现需要准备的东西越来越多。
吕木回家把蛋糕放在茶几上。茶几上摆着一个塞满烟蒂的烟灰缸,还有两个他中午喝空的啤酒罐。吕木坐在沙发上吸了会儿烟,掏出手机给妻子打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没有接通。第二次打过去,妻子干脆挂断了电话。那只名叫奶牛的猫悠闲地趴在沙发扶手上,看着吕木站在客厅中央打电话。吕木收起手机放在茶几上,对奶牛说:“她不接电话。”奶牛叫了一声,竖起尾巴摇来摇去。吕木穿过客厅走到卫生间,他掀开马桶盖,站在马桶旁屏住呼吸。足有一分钟,楼道里有人在走动,吕木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看了眼洗衣机上方半开的窗口,踮起脚尖推紧铝合金窗,等楼道里不再有任何声响,才终于放下心,站回马桶旁,屏气凝神,准备重新开始。又过了一分钟,客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吕木呼出一口气,提上裤子,朝马桶里吐了口唾沫,他放弃了。回到客厅,吕木坐在沙发上,摸了摸裤子上的褶皱。
刚才的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吕木只是看了一眼手机,他打开啤酒罐,喝了一口。奶牛跳到吕木大腿上,吕木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昨天晚上母亲就给他打过电话,听得出她心情不错。“明天会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她顿了顿,郑重地说,“明天是我第一次上电视,将来或许还会有很多次,但这次是最重要的。”电话挂断前母亲反复对吕木强调晚会播放的时间和电视频道,她说他们的节目排在首个出场,如果电视机里出现她的特写镜头,希望吕木用手机拍照片发给她。吕木打开电视,电视机里有三排女人和三排男人正在声音洪亮地合唱,他仔细辨认每一张面孔,没有发现母亲,一直到合唱结束,两位主持人重新登台,他都没看到母亲。吕木听到卫生间下水管响了起来,像合唱一样响亮。
电话又响了。吕木拿起手机,还是母亲打来的,他拿起啤酒罐又喝了一口,直到铃声停止。他没有接,因为不知道这次该怎样安慰母亲。去年冬天,吕木的父亲在一次冬泳中溺亡,走出殡仪馆大门时母亲停了下来,她看着吕木的脸,长舒了一口气,对儿子说:“好日子终于来了,我的生活即将重新开始。”当时吕木看到母亲的脸颊十分红润,她的话令吕木放心不少,他握了握母亲的手,两个人一起在站牌下等公交车。如今母亲独自生活在她之前工作单位的职工宿舍,吕木结婚前也一直住在那里,后来他结了婚,妻子说:“如果你还不想这么快离婚,那我们就搬出去住。”
父亲去世后,吕木希望母亲能到他租的房子里住几天,母亲没有同意。她在电话里说她喜欢现在一个人的生活,她盼望这天已经很久了,她可以在家打理那些花,终于不再有人把喝剩的茶水倒进花盆了;下一步,她考虑去烫一烫头发,再去商场买件旗袍,她还要参加社区组织的老年模特队,还有很多以前想做都没做的事情在等着她……总之,她一点没感到孤单。“你不知道我对现在的生活有多满意,房间里不再有呛人的烟味,墙角不再有成排的啤酒瓶。有好几次,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一个人站在客厅感动得流泪。我在想我的前半生实在是糟糕透顶,后半生也已时日不多,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利用剩余的时间。”母亲在电话里说了很多,吕木默不作声,母亲停顿了一下,问吕木:“最近怎么样?”吕木看着电视机柜上的仙人掌和阳台上晾的衣服,说:“很好,像以前一样好。”母亲说:“你骗不了我,哪怕你说一小时之前刚和那个女人办理了离婚手续我也不会感到丝毫意外。”——母亲习惯称呼吕木的妻子为那个女人。“当然了,这是你自己的事。”吕木觉得还应该再对母亲说点什么,于是他想了想,对她说过段时间自己会去看她,随后挂断了电话。
又过了一周。某天中午,吕木去母亲那里探望,他想知道她生活得怎么样。去之前,吕木在宠物商店给母亲买了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猫。吕木用钥匙打开房门,声音很轻,他猜想这个时间母亲应该在睡午觉。吕木进到屋子,发现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电视机没有开,她脸颊上的红润已褪去不少,看到吕木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神情。母亲问吕木吃过饭没有,然后就什么都不再说。直到呂木从纸箱里抱出那只猫,母亲的眼睛好像半夜里被突然打开的冰箱冷藏室的灯,明显亮了一下。母亲站起来抱过猫,用脸颊贴了贴猫的额头。她问吕木猫的名字,吕木说它叫奶牛。母亲点了点头,说:“这是一个好名字,你看它的花纹,真的像一只奶牛。”奶牛伸出舌头,舔自己的爪子。吕木拉过椅子坐在电视机前,看到母亲抱着奶牛坐回沙发,用手梳理奶牛的毛发。吕木问母亲:“最近怎么样?”母亲抬起手,像钟摆一样对着客厅左右一指:“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吕木这才注意到母亲烫过的头发,因为疏于打理,那些头发就像潮湿瘫软的快递纸壳叠压在一起。
吕木站起身,从茶几下取出两个水杯拿到厨房,打开水龙头把水杯刷洗干净,又接了壶水放在煤气灶上。等水烧开的时间,吕木打开油烟机吸烟。这时,他看到切菜板上一个发霉的西红柿流出了褐色的汁液。吕木在洗碗池里熄灭烟蒂,和西红柿一起投进垃圾筐,垃圾筐里塞满了泡面包装袋。吕木挽起袖子,用沾满洗洁精的清洁海绵把切菜板刷洗干净,放回原本的位置。水烧开了,吕木端着两杯水走出厨房,把其中一杯放在茶几上,向母亲那边推了推。母亲没有理会,仍在梳理奶牛的毛发,这会儿奶牛趴在她大腿上睡着了。吕木没看到母亲养的花。他问起母亲参加社区老年模特队的事,但随即感到后悔,他只是想随便找点话题,无意听母亲的长篇大论。不过他认为现在就起身离开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吕木看到母亲把奶牛从大腿上拿开,放在沙发上。奶牛醒了。房间里很闷,吕木问母亲为什么不把风扇打开。他没有问为什么不把空调打开,因为他很清楚母亲对空调的厌恶,母亲曾经对吕木说打开空调会让她感觉有一群人拿着冰锥猛刺她的腰椎。“这全都是因为生你。从生下你开始,我的身体状况就开始直线下降。”母亲每次说起这些话题都会直视吕木的眼睛,一次次试图在吕木的眼神里寻找到歉意和内疚。她喜欢每隔一段时间,就在阳光下暴晒那些她认为自己受到的伤害和为此积攒下的不满。吕木很想离开这里。奶牛试图再次爬上母亲的大腿,被母亲拒绝了。“你认为我很胖吗?”母亲突然问吕木。吕木说:“你一点都不胖,我不认为你属于胖的类型。”“你在撒谎,”母亲说,“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你在撒谎,你和你父亲一样喜欢撒谎。”吕木端起水杯,手指摸着杯口慢慢地画圈。“我不认为我很胖,至少算不上你们口中的肥胖。和你那个混蛋父亲结婚之前没有任何人说我胖,你应当看过我结婚前的照片,我刚参加工作时拍的那张,我当时还没遇见你的混蛋父亲,更没生下你。你觉得我那时胖吗?”吕木摇了摇头,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你认为我说得不对?”母亲质问吕木。“不是。”“那你为什么摇头?”吕木用双手摸了摸头发:“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你安静下来。”“你刚才说了‘安静这两个字?你认为是我让这一切变得一团糟?”“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吕木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要为这一切负责的是你该死的父亲,现在的一切全都是他造成的!”“可是他已经死了,上个月他已经死了。”吕木强调说。母亲终于停了下来。吕木握住母亲的手,他很感激母亲又一次放过了他。“你走吧,带着你的猫离开这里。”母亲把手抽出来,“最近我的睡眠很不好,头发也在大把地掉,我没办法帮你照顾这只猫。”
傍晚,吕木抱着奶牛走到母亲楼下,他看到母亲房间里的灯熄灭了。
6月下旬吕木给母亲打过一次电话,母亲没有接。直到7月中旬,母亲主动给吕木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对吕木说自己参加了一个老年合唱团,合唱团的团长是从一所大学退休的声乐老师。她教授大家科学的发声方法,还说吕木母亲的声音条件很好,比其他所有人都好。吕木听到母亲说这件事时一直在电话那头笑。母亲还评价之前参加的老年模特队:“简直是一群浓妆艳抹的老妖精在大庭广众下搔首弄姿。”相比之下,她更喜欢站在舞台上唱歌。母亲说自己唯一不满意的是被安排站在第三排,前面两排的女人把她遮挡得严严实实。母亲问吕木:“你觉得我丑吗?”吕木说:“你不丑,你比很多同龄人看起来更年轻。”“那为什么还要让我站在第三排?第一排有个女人,脸上的斑比我要多很多,个子也比我矮一大截。”吕木说:“或许就是因为你比她们都要高,所以才让你站在后排。”母亲说:“这根本算不上理由。你知道吗?我年轻时脸上比任何人都干净,没有一颗斑点,很多人都认为我涂了很厚的胭脂。我是在生下你之后才开始长斑的。”吕木没有回答,他看到一辆消防车疾驰而过。母亲问吕木为什么不说话。吕木说他在看一辆消防车,不知道哪里失火了。母亲惊诧地说:“消防车?哪里有消防车?为什么我没听到声音?如果有消防车经过肯定会拉响警笛。”吕木看见远处的楼宇间有一大团浓烟在升腾,他听到电话里一个女人在喊母亲的名字,随后母亲挂断了电话。
吕木喝空啤酒罐,蛋糕动都没动。晚会结束,从始至终母亲都没出现在电视机里,这会儿电视已经开始播放关于非洲角马迁徙的纪录片,他准备关掉电视洗漱睡觉。房门当当响了两声,吕木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调低电视机的音量。这个时间敲门的肯定不是妻子,她有钥匙。房门又当当响了两声,吕木确信是有人在敲门。他通过猫眼向外看,外面黑漆漆一片——春节前几天吕木去超市买东西,超市送了一张“福”字,他拿回家贴在门外,刚好遮住了猫眼。吕木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年轻人,楼道的感应灯坏了,看不清他的脸。过了几秒钟,吕木想起来,下午两人才在街道上见过。年轻人朝吕木打了个响指,对吕木说他们要骑电动车去西藏,还祝吕木生日快乐。吕木疑惑地看着这个人,没有打算邀请他进门的意思。“我可以进去坐一会儿吗?”年轻人指了指客厅的沙发。吕木说:“对不起,我正准备睡觉。”吕木想关上房门,年轻人往前又迈了一步,对吕木说:“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不过是一件小事。”
吕木和年轻人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好一会儿,年轻人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吕木。吕木说他刚刷过牙,现在不想吸烟。年轻人点燃香烟,看向电视上的角马。成群的角马正聚集在河流一侧,等待时机蹚过湍急的水流到河对岸去。年轻人看着电视,对吕木说:“我小时候很喜欢看《动物世界》,赵忠祥解说的。”“如果没什么事,我该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吕木加重了语气。“你不是刚失业吗?我听朋友说的,就是下午和我们一起的那个。”吕木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河流里有很多鳄鱼潜伏在水面下,只露出两只眼睛,盯着岸边的角马群,虎视眈眈。年轻人把烟蒂塞进烟灰缸,看到茶几上的啤酒,拿起一罐,问吕木:“我可以喝罐啤酒吗?”吕木不耐烦地说:“有两罐,你可以拿走。”年轻人打开啤酒喝了一大口,说:“只是感觉有点渴,刚才身上出了很多汗,就在你家楼上。”他望着吕木说,“那个人力气很大,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撂翻。”年轻人撸起袖口,让吕木看他的手腕。吕木看到他手腕上的手表和两排紫红色齿痕。“几分钟前被他咬的,不过我压根儿没生气,换成谁都会这样。其实我们也没想把他怎么样,更没想用跳绳把他捆起来,如果他肯安静地听我们把话说完,绝对不会发展成这种局面。没准儿还能成为好朋友,就像咱们现在这样,一起坐在沙发上看《动物世界》。”吕木不安地说:“我们下午才认识。”年轻人说:“确实,但是一见如故。”年轻人捏扁了喝空的易拉罐,又拿起一罐啤酒,似在考虑是否把这罐也喝掉。“你这有没有东西吃?”他问吕木。吕木回答:“只有蛋糕。”“那给我吃一块好了。”吕木切了一大块蛋糕递给他。年轻人道过谢,就开始狼吞虎咽,飞快吃光了纸盘里的蛋糕。吕木客气地问他:“要不要再吃一块?”他没回答,只是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的奶油,打开了另一罐啤酒。
吃饱喝足,年轻人靠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长出了一口气。他对吕木说:“酒足饭饱,接下来我想和你说一件小事。”吕木问:“你要用跳绳把我捆起来?”年轻人说:“你想多了,把你楼上那人捆起来也是迫不得已,他根本不听我们说话,冲到厨房就想拿菜刀,我们是怕他伤到人才把他捆起来的。还记得吗?下午我对你说骑电动车去西藏的事。”吕木说:“记得。”“我们想买顶能住下四个人的防水帐篷,去了几家户外用品店,质量好的起码一万块。问题是我们再也凑不出一分钱,就打算来找他借钱,毕竟我们和他算是有点交情。之前给他送外卖,每次他都让我们帮他买香烟扔垃圾,感觉凭这些情分和他张嘴借点钱应该没问题,哪想到事情搞成这样。”“他借给你们了吗?”吕木问。年轻人说:“我们翻遍他家,把能找到的现金都找到了,最后把他的存钱罐都砸了,加上里面的硬币应该差不多。他有两张银行卡,我们好话说尽,他死活不说密码。”吕木战战兢兢地说:“如果需要,我手里还有几百块。”年轻人说:“不必了,我们最早考虑过你,但我朋友说你是个穷鬼,所以才把你排除了。”“那现在呢,你们把他杀了?”吕木声音颤抖地问。年轻人说:“我们又不是疯子,干吗为了一万块要他的命?再说钱只是借,等我们从西藏回来就去赚钱,到时连本带利全部还清。我们给他打了张欠条,欠条上写得很清楚,就塞在他上衣口袋里。把他捆起来,是担心他大喊大叫,所以在他嘴里塞了塊毛巾。刚才我下楼找你时,他已经睡着了,估计他也累坏了。他们几个在看着他。”“那你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吕木问年轻人。“问题就在这里,因为我们要去西藏,短则一个月,长则两个月,这段时间希望你能帮忙照看他。他被绳子捆着,需要你给他喂喂饭,免得他被饿死,不然事情就麻烦了。他要吃饭,你就喂他吃饭;他要喝水,你就喂他喝水;他想看电视,你就帮他把电视机打开。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千万别把绳子解开,凭你自己绝对对付不了他。他块头很大,浑身肌肉,在健身房给富婆当私人教练,我们四个都险些被他打败。如果他再不老实,茶几上还有一根跳绳,那你就把他的脚也捆上。”吕木点了点头。“总之,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反正你没有工作,也没什么事可做。等我们从西藏回来给你带纪念品,知道嘎巴拉手串吗?得道高僧的骨头做的,我们回来就送给你。”年轻人说完,从裤兜里掏出一串明晃晃的钥匙,指了指天花板,递给吕木。他一只脚迈到门外,回过头对吕木说:“最重要的事差点忘了告诉你,我们要是因为这点钱被送进监狱,等出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们两个的骨头做成嘎巴拉手串。”年轻人笑了笑。吕木又点点头。
吕木在这个小区租住了三年整,这是他第一次到邻居家。吕木用年轻人给他的钥匙打开房门,看到那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看《动物世界》——这会儿角马群主力已经渡过河流安全到达对岸,水流冲刷着几具角马和斑马的尸体,鳄鱼正在大快朵颐。男人看了看吕木,回过头继续看电视。吕木坐到男人身边。虽说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但两人在楼道里的相遇都只是擦肩而过,从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吕木对男人说:“我是你楼下的邻居。”男人点了点头。吕木说:“他们让我喂你吃饭喝水,还威胁我说如果报警,会把咱们两个的骨头做成嘎巴拉手串。”男人又点头。吕木说:“你不要喊叫,我可以帮你把嘴里的毛巾取出来。”男人从喉咙深处发出“嗯”的一声。吕木取出他嘴里的毛巾,男人吐了口唾沫,对吕木说:“刚才那些混蛋拿走了我的手机和所有的钱,还有一套崭新的冲锋衣。你身上有没有带手机?”吕木说:“我的手机在楼下的茶几上。你想不想吃点东西?楼下还有一大块蛋糕。”男人摇了摇头,对吕木说:“我是个健身教练,不能吃脂肪含量高的食物,特别是在晚上,通常只喝一杯蛋白粉。不过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那你要不要喝点水?”男人说:“我不渴。在你上楼之前我和那些混蛋扭打了很久,后来他们气喘吁吁,累倒瘫坐在地,问我家里有没有矿泉水。我说冰箱里有很多功能饮料,他们也帮我打开了一瓶,所以现在一点都不渴。”“那我做点什么?”吕木问,“只要别让我把绳子解开。”男人对吕木说:“你什么都不用做,麻烦帮我把裤子的拉链拉上。”
吕木正给男人拉拉链,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胖女人走进屋子。吕木拿起茶几上那根跳绳的瞬间,眼前闪过父亲被火化时脚上穿的皮鞋、殡仪馆上空厚厚的云翳;他甚至想起小时候随父亲回老家过年,看着父亲和爷爷把一头壮硕的母猪撂翻,爷爷用一根拇指粗的尼龙绳把母猪的四肢打了个漂亮的水手结。
吕木站在墙边,颤抖得像个无助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