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在苦涩中才能看见（组诗）

二甲双胍

命，须依靠它，灭掉身体里的甜。

让苦和涩流淌。胰岛素，从肝部

到膀胱，都在告诉世界，活，

是由消灭甜构成，是必须在苦涩中才能见

更多的太阳与月亮。包括在床上数星星。

包括想要的色情。这一切，

与幼年的愿望相反，一颗大白兔带来的

骄傲，

嘚瑟，不再存在。单相思的邻居女孩如今

早已经变成烟雾，升腾在一朵象征主义

的云中。

现在，所有的感谢，都必须

感谢化學，就像四十年前，感谢一张结

婚证。

感谢冥冥中到来的儿子（大冬天在冰冷

的河中

洗尿布，瑟瑟发抖的双手，

其中的冻亦由甜组成）。他是梦想之花蕊，

带来的眺望曾经穿透时间的迷墙，晚年

的绕膝

之欢，不止一次打在幻想的天幕上。

结果没有如愿。残、衰、废，让甜成为致

命威胁，

变成死亡的隐喻，六，和七，和八的认识论

大相径庭。逐出，变得迫不及待。

尿必须干净得犹如太空。不能把黄色的液体

看作秋天的大河，不能有甜的鲈鱼，

虾都不行。网或者深水炸弹，成为对它存在

的巨大期待；早晚一次的神圣仪式。

从来没有的庄重，从来没有的认真，由

吞咽它开始。未来亦由它进入身体开始。

纪念奈保尔

向左，向右……从一片海到另一片海，

人的故事没有填满一条海沟。一种鱼和

几千种鱼，游弋的故事，仅仅是表面现象。

在黯淡的，永不见天日的礁石洞穴中，

谁知道隐藏了什么？一切，就像这首诗。

如何发展，下一个词如何从语言之海被

打捞。

幻想的秩序如何建立？如果突然像鲨鱼般

跳跃出来的是贝壳、珊瑚、砗磲，它们

的意义

如何呈现？尤其当它们与时间组织在

一起。

马拉美、波德莱尔，以及史蒂文斯将怎

样赋予

它们形式和节奏？这些犹如永恒的难题。

带来一个早晨的迷思。头脑中声音的回旋，

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无数的事物因

止匕变形，

一座岛屿，棕榈、海豹、漩流、台风之眼，

全部拥挤在大脑中。怎么能够把

意义从它们内部找出？还有神话。精卫、

塞壬。

历史的重负，过往的论断，到如今还在发

挥作用。

乘桴浮于海？圣贤之道的束缚仍然强大。

不自然。不能说明卷上岸的抹香鲸的死亡

具有的

仪式感。震撼。恐惧。由此在心灵深处

击出的

空洞，压迫探究的欲望。引发迷惘。很难

填充。

直到将之看作信仰的墓地。直到颂扬之声从

拍打海岸的波浪中显出圣殿的形状。这

一次，

什么都不重要了。这一次唯有空必须确证。

九宫图叙

九宫格，视觉的偏执。六点后。

山道上的仰视。蓝、灰、黑相间的

天空。手机拍摄。里面的故事，

是暗藏故事。根本是心情。徒步的消磨。

可以杜撰天空的变幻。巫术。瞪着眼看。

怪兽张牙舞爪。也有大鱼翻滚。

想象的提升。静的不静。复杂的隐喻。

令人必须回到绝对现实。山雨欲来风满楼。

复杂的自然即景？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完全取决几十分钟后的再一次凝视。

如果撕裂发生，一切会全部变了。

一大片颜色加深的云，不是一个奥德修斯，

或者一个如来佛？好像挟带雷霆的怒吼。

以至把傍晚彻底戏剧化；红脸、白脸、黑脸

纷纷登场。心灵的马达开启。飞奔。

犹如猎豹速度。也犹如强盗书中的水上漂。

不简单。真是缺一不可。不能仅从

美学角度分析。还应该加上哲学、伦理学。

会充满挫折吗？就像国家的挫折一样。

会出现转嫁吗？这些，其实是精神加速器。

必须修正。必须不把自然，还给自然。

潮湿的星，羞涩女人从云中若隐若现，

也不要。疏远。拒绝。唯一的要旨。

观北魏某贵族墓穴壁画作

把他们从阴暗、潮湿的地下发掘出来，

已经黯淡的色彩仍然让人吃惊。不同的身形，

说明他们与我们的确不一样，他们依靠

不停地运动，主要是跋涉，造就了自己

的体魄。

令人想到，他们生前的每一天，都是与

山川作对，一处陡峭的山崖，可能耗费他

们一天的

时间，攀爬是玩命的事，他们对石缝的

研究，

就如同现在的人研究显微镜下的细菌。

失败是常事，如果他们的确想征服一座

山峰，

付出的不单单是体力，还有智慧。这些被

描绘下来，

很可能就是失败的记录。我们终于见到的

此时，能说什么呢？是不是只能说：失败

真美邴可。

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我们仔细地分析

每一个局部：线条、色块，以及已经变得

模糊的表情，

自行在脑袋里修补失去的部分。突然，

我们的

眼前，他们晃动起来，手舞足蹈，甚至让

我们仿佛

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已经消失在时间深

处的音调，

带着尖锐和凌厉，在我們的心上重重一击。

一个个念头被牵扯出来：正是他们在塑

造我们。

把敬畏和骄傲注入我们心里。说明这一趟

没有白来。

从今天以后，他们成为一种镜鉴。用以我们

审视见到的所有新的图画。在对比中求

得评价：

任何现在，都是过去。任何骄傲，都有源流。

八月十五诗如病

……恍眼细看，一缕云正横穿月亮，

仿佛一串珍珠只剩下一颗，很孤单。

有没有也穿过了嫦娥的冷宫，

出现裂隙的是穹顶，也可能是一根石柱？

站在地球边远地区眺望的人，

（哪里是边远？）优思骤起，想到上千

年来，

谈论它的人起串串。令人读之眉头

皱得像风吹秋水泛起涟漪，层层犹如皱纹。

感人至深。加深了同情和不理解。

为什么？天文学说，它不过是一颗小卫星，

围绕着地球转圈圈。规律是有的，它的

圆与缺，

只是被母星照见的位置不同，并没有深意。

所有的说法都是穿凿附会。了解后颇令

人扫兴。

但，兴是扫了，该信的照样要信。

直到它成为一个节日；象征的节日。

的确有很多象征，分离和团圆，思念与

寄托。

在一个夜晚涌上心头。歌吟的必须歌吟，

聚会的继续聚会。美酒、特制的饼，花前

竹下，

有人影晃动。如果没有与人相约，肯定

悲凄惨惨，泪眼巴煞。好像成了被这个世界

抛弃的人。但愿这样的事不发生。好了。

等午夜一过。月亮沉入苍茫。又该寻找未来

端倪。或直接遥想明年。但明年月亮

还是月亮。你已经不是你。沧桑更甚。

可以肯疋

“可以肯定”。这是沃尔科特悼念

奥登的诗的首句。我用它来肯定什么？

这是阳光如雨的早晨，万物更新，

应了“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我也是新的？

不，我旧了。“只听新人笑，哪见旧人哭”。

我当然没有哭。旧人面对新太阳，

会怎么做？我的做法是旧调再弹，

哆、来、咪、发、唆。十几个孩子走在路上，

蹦蹦跳跳。一群东山羊，灌木后的草地

狂啃青草。无数只蝴蝶，朱槿花蕊上停

栖着，

翅膀颤动不止。可以肯定，这样的景象

重复了成千上万次。每一次都是上一次

的重现。

又不等于上一次。旧，肯定有旧的道理。

就像怀念是旧的，记忆还新：从四十几

岁开始，

我怀念六岁在铁路新村的院子里玩泥巴。

二十一岁当兵时，怀念十二三岁不上学

的日子。

四十岁时，怀念单身一人。可以肯定，

今年的我，总是怀念三年前没有瘟疫的

日子，

开车从南跑到北。想停就停。

站在河边看水从天上来，在山上看落日

依山尽。

可以肯定，新有新的美好，旧有旧的珍贵。

新与旧混合？新中有旧，旧中有新。

那是身体旧了思想还新。这肯定是最理

想的。

可以肯定，理想是新的，或旧理想有新

内涵。可以肯定，活着已旧，死亡还新。

（孙文波，诗人，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