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曾晓文
一
思来想去,我选定了短视频标题:码农在加国买下一座教堂,不是每个人,都会置身历史变迁的现场。
由远景开始,蓝天白云哥特式教堂绿尖顶,随后呈现全景,我坐在教堂前的木椅上,一身银灰休闲短套装,背对雕画满屏的红橡木双门。镜头拉近,我噗的一声打开香槟酒瓶塞,同时释放闪亮泡沫和欢快音乐,轻斟一杯。终于特写来了,一副方框太阳镜遮盖大半张古铜色的脸,露齿一笑,说,Cheers,干杯!
秋日里,在抖音和微信朋友圈,这段长度不过半分钟的视频,如一头虎鲸在大西洋里猛然露脸,掀起了千层波浪。记不清在多少日子里,我像一只藏在沙里的蛤蜊,溅不起一小团浪花。对我视而不见的,或被我忘记真名的联络人,纷纷点赞。兴奋些的,奉送竖起的大拇指或惊喜表情,添加“哇、哇塞”一类的文字,一时间新信息的彩铃声叽喳不断。我的前房东范老师发来颇正式的贺词,大意是而今迈步从头越。十年前,我在北京的一个教培中心听过他的英语课。他移民加国改行不止一次了,但我不改对他“老师”的称呼。
热闹了大约一小时,我的准前妻发表意见了,“WTF?!”一个粗俗英语感叹句的缩写,我想比较准确的翻译是“什么鬼”,或者“我靠”,问号抒发惊讶,感叹号抒发愤怒。她一向惜字如金,给我回微信要么“YES”,要么“NO”,十之八九是“NO”,与人生中不如意事的比例奇妙地吻合。她偶尔会慷慨一下,多输一个字母,比如我问何时回家做晚饭,她答“DIY”(Do It Yourself,自己动手);再比如初识纪念日,我问历史上的今天发生了什么?她答“IDK”(I Don't Know,我不知道)。总的来讲,她用语简略,还算洁净,劈头盖脸掷过来WTF,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我叫她准前妻,因为离婚案正在走程序。外表斯文的范老师堪称模范丈夫,问过我个中感受。我说,上大学时参加过铁人三项赛,游泳、骑自行车、长跑,结束后大病一场,把体育生涯亲手扼杀在摇篮中。走程序比铁人三项更难,拼体力,拼耐力,还要竞技击剑本领。今天,我在她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买下教堂,剑走偏锋,终于刺向她的心口。她倒退一步乱掉章法,表情惊怒、颜值大降。我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浆液顺着喉咙壁滑溜下去,清冽舒爽啊。
我这个被她点评为胸无宏图的枯燥乏味的男人,逆袭了,创造惊喜了。
二
买教堂的缘由,要从夏季里发生的一件事说起。那时我还在多伦多专用JSP语言编程,早九晚五,周末不加班。本打算编个十年八年,稳稳当当地和中产阶级扎堆儿,谁料到新技术像科幻片里的恐龙横冲直踹,大客户们闹着要手机版。公司招了一批刚毕业的大学生,夸赞他们开发APP的资历可追溯到穿尿布的年纪,把研发人员裁掉一半,我是其中一员。码农端一碗青春饭,原来并非传说,我正值38岁的好年华,遭遇职业熔断,心里憋气。好在人力资源部搞人性化管理,提前两个月通知,还允许我在工作时间出外面试。
我驾车去安省西南部的W市,接受了一家公司的第一轮面试,被告知进入第二轮的概率是30%。回程时,我在高速公路上疲惫地行驶,突觉后腰被人捅了一刀。透过后视镜搜寻,鬼影子都不见一个。这鬼把刀抽出去,耐着性子用尖端割来刮去。我疼痛难忍,一阵恶心,眼前万物似乎变成了暗房冲洗槽中的老式胶片,不得不放慢速度。几辆超长货运卡车从身旁飞速掠过,碾压白线,誓把我的小尼桑踢出正道。我向导航仪咨询,一个友善的女声说,最近的急诊室坐落在湖岸市,从下一个出口离开高速。我特别不爱听从女人的指令,不过生命攸关,乖乖地照做了。
湖岸市医院在一幢大平房里。不该仅凭外表评判医院,可是无金窝,哪能招来金凤凰?遇到庸医或者黑医怎么办?我捂着后腰,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急诊,没有遇到门卫或接待员。在候诊区里,五六个人分散而坐,一律表情愁闷地盯着天花板。如果按照0-10分给疼痛程度分级,0分无痛,10分剧痛,那一刻我的疼痛感和不安全感飙升至8。我从号码分配器里抽了一个签,23号,瘫坐到一张皮椅上。墙上的显示屏立即发布通知,23号的等待时长大约四小时一刻钟!我内心涌起斗牛骤见红绸布一般的冲动,差点儿一头撞过去。半小时后,负责分诊的西班牙裔男护士接见了我,问了一大堆问题,随后把我的临时病历送进了诊室区,叫我回原地待命。
在诊室区与候诊区之间,隔着一扇自动安全门。门开启,一位梳马尾辫的女护士出来喊病人名儿,淡蓝的V字领棉布衫下,波光闪动。后来另一位女护士露面了,同样的上衣,却是内衬保守的白圆领衫,一头微弯的褐发在脑后挽成优雅的低发髻。对比波光女护士,她的眼神更自信,似乎在说,这是我的地盘,你们,都要听从我的安排!随后叫走了一个老男人。她的祖先来自东欧,还是西欧?她多大年纪?从正面看不到30岁,从侧面看奔四张了。我在心里玩猜谜游戏,也好熬过这痛苦的时光。我更希望得到哪位护士的接待呢?
大约三小时后,保守女护士喊我的名字Junhao(俊豪),听起来像“将侯”,大概意识到发音不甚标准,嘴角弯起抱歉的笑意。我想将侯也算俊豪吧,立即撑腰站起身,随她走进了一间小诊室,在椅子上坐下来,这时看清她胸牌上的名字,维罗妮卡。她浏览我的临时病历,问,你住在多伦多?
我点点头说,在高速公路上实在痛得受不了,就到你这儿来了。
我在那儿住过很多年。她一边说,一边抓起我的左臂量血压。
维罗妮卡,我第一眼就看出你的气质了,见过大世面。我恭维道,忍着剧痛悄悄打量。皮肤白皙自成好底色,褐色的眼睛就出彩,嘴唇略现红润,并无化妆品痕迹。准前妻曾经和她一样崇尚素颜。我不由得皱皱眉头,这样的联想多么不合时宜。
说说你的症状吧,我敢打赌,你的眼睛一点儿都不疼!她揶揄道。我动用了看家的英语本领形容痛感。她说,可能是肾结石,这东西在你的身体里,平常像不存在似的,一旦向下走动,就会导致急性绞痛。我按照她的指示,在布帘子后面换上白长袍,躺到诊床上,挨了止痛针。她递过来一个一次性尿杯,说,去卫生间尿吧,然后交给我去化验。我尿完了,躺回到诊床上,还不停地喊疼。她盯着我看了一眼,似乎要辨别其中有无谎言成分,随即宣布去取大枪。很快,她拿来了强效止痛针,眼都不眨地往我的手臂上扎下去,警告我這会导致困倦,千万不要开车,如果没人接,应在附近过夜。
一个留两撇小胡子的医生走进来,说看了化验结果,确认了维罗妮卡的诊断,给我开了处方药,还绘声绘色地描述,这药就像微型炸弹,能把肾结石炸成微小颗粒。临出门时,维罗妮卡给了我一个医用过滤器,嘱咐道,尿尿时用它接着,要是把小颗粒顺出来,就大功告成啦!你把它保存好,送到专家那儿去化验,再听听预防策略。这时我已饥肠辘辘,请她介绍附近的好餐馆。她瞪了我一眼,反问,你以为我是酒店的礼宾员吗?我嘻嘻地笑起来,显然疼痛减轻,大枪起作用了。她说,打车大约10分钟到黄鲈港,在十字路口你会看到列维酒馆,那里不止卖酒,还供应午餐晚餐,很Gozy(温暖舒适)的。我问,在哪一个十字路口?她终于完整地笑了,说,黄鲈港镇中心只有一个十字路口!
我很快坐进一辆出租车。司机,一位面善的白人大叔,见我刚从急诊出来,贴心地沿着伊利道平缓行驶。路两旁的农庄正值收获季節,满眼喜盈盈的色彩,玉米金黄,番茄鲜红。我想这下回归基层农村了。一家名叫柏格的加油站进入了视线,白山墙上粉刷一行醒目蓝字:欢迎来到黄鲈港!
维罗妮卡所说的十字路口在伊利道和黄鲈街的交界处。我在东北路口下了车,走进了列维酒馆,一脚倒退了半个世纪,这才明白Cozy还有“窄小”的含义。五张小桌子亲密地挤在灰蒙蒙的灯下,桌旁的人都抬起头好奇地盯着我,像打量戴皮帽子的因纽特人。幸好露台上有空位,天气也足够晴朗,我拣临街的一张小圆桌坐下了。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走过来,携带一团光,那光源来自白皮肤白衬衣以及银狐色的毛发。他把一杯冰水放到我的面前,自报家门名叫列维。老板亲自服务?我问。侍应生的车抛锚了,我当然得上,他说。他递给我一页花体字的菜单,介绍招牌套餐,炸黄鲈鱼、薯条、圆白菜沙拉,说到这儿,表情变得生动了,语气里透出骄傲,鱼是今儿早上从伊利湖里捕上来的,马铃薯和圆白菜是周边农民种的。我想,这简直是加国版的农家乐,毫不犹豫点了一份。
等餐时,我环顾四周。柏格加油站占据西南路口,门上挂一排广告小红旗,汽油每公升优惠5分钱。东南路口有一家药店。从它的立地招牌上,我了解到止咳糖浆买三送一。我单身狗一条,要咳嗽多少天,才能用完四瓶糖浆啊?对面是一座哥特式教堂,它与巴黎圣母院或者米兰大教堂什么的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不过自有气派。门前居然也竖着一个牌子,上面的大字浓墨重彩:出售。还注明了房地产代理人玛吉·麦考密克的电话号码。
大约一刻钟后,老板列维把炸黄鲈鱼套餐端上来了。我用餐刀切下一片鱼菲力,塞进嘴里品尝,外酥内嫩,再滴上墨西哥辣椒汁,味道还真不错。吃饱了,好奇心蠢蠢欲动,趁着列维来收脏盘子的机会,我问,教堂也会被出售吗?
他没好气地说,那不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吗?
你知道要价多少吗?
50万加元左右吧,还包括里面的所有设施!
出同样的钱,在多伦多下城还买不到一个一卧室公寓,大白菜价!
列维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大白菜在西人超市里有售,但他不像是在饮食上勇于冒险的那类人。我解释道,意思是便宜。
列维长叹一声,说,教堂怎么可以标价?唉,近些年做礼拜的人越来越少,教会支撑不下去了……他眼圈一红,转身离开了。
我拿出手机,在房地产网站查询有关信息。这是一座联合教会的教堂,建于1880年左右,实用面积约400平方米,穹顶最高处达7米,花园达2000平方米!扩展搜索,发现一些城镇的教堂已被世俗化了,被改造成画廊、音乐厅、图书馆之类的,也有个人买下后装修自住,享受开阔的空间,总之潜力无穷,机会无限。在我的眼前,幻想的喷泉飞溅出闪亮的水花,如果把这座教堂改造成供应早餐的家庭旅馆,自住和出租相结合,该多酷!我把售房链接通过微信发给了范老师,语音留言讲出内心想法,问他怎么看。范老师开过装修公司,在多伦多地区拥有四幢房子,经验丰富。他回复,好!同时解决无房无业的痛苦,一石砸到两只鸟。
这时,列维送来了账单。我刚才无意中触动了他的伤心处,有些过意不去,问,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他反问,你知道黄鲈港的原名叫什么吗?
我摇头,心想,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这个地方。
麦考密克。你知道我姓什么吗?麦考密克!我的祖辈创立了这个镇!你看,那是我叔爷,在一战中为国牺牲了,当时还不到20岁啊!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看到酒馆门口的一座老式青铜路灯上,高悬着一幅约一米见方的油画布海报。海报上印着一位俊男的戎装照,还有庆祝一战胜利百年纪念日的字样。俊男含蓄地有些神秘地微笑着,俯视简朴的街道。我赞叹,你们是世家啊,哦,对了,我注意到这个房地产代理人也姓麦考密克。
列维说,她是我的外甥女,我不能阻拦她做生意。
当晚,我住进了酒馆隔壁的旅店。透过房间里的窗玻璃,望见在黄昏的光线下静谧伫立的教堂。它似乎在诉说些什么。我躺到床上,在止痛药的效力下沉沉地睡去了。
三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的疼痛感减轻,饥饿感加重。我走出旅店,在附近的咖啡馆遭遇门锁,蔫蔫地顺伊利道往东,经过一座石桥,看见路边一个四面透亮的小棚子,走了进去。简易木柜台上,摆着不同型号的篮子,里面装满西红柿、草莓、西瓜、玉米、豆角、生菜……还竖着价牌,特地注明本地产。我的目光被一个木匣子,准确地说,被上面的“$”符号吸引了,钱匣!小棚子背对辽阔的田野,四周不见人影,公路上空荡荡,我完全可以抱起它扬长而去。如今还有这么信任人的地方存在?!我拿起一个西红柿咬了一口,舌尖上的记忆被唤醒了。童年时在东北乡村的老家,没浇过化肥的西红柿是难得的美味。不过,美味阻挡不了远离的脚步。十多年前随波逐流,做了北漂,和准前妻结婚,山穷水尽时,获得了移民的机会。先落脚西部寒冷的城市温尼伯,后来她在多伦多找到工作,俩人一起搬了过去。人有时在执念的大水缸里瞎扑腾,生活在大城市是执念之一,也许到了砸水缸的拐点,搬到小城镇生活。
早餐后,我拨通了房地产代理人玛吉·麦考密克的电话,以为会像在多伦多一样,万事都要提前三天预约。对方说,一刻钟以后可以在教堂门口见面。果然,一辆黑色克莱斯勒汽车准时抵达,从车上走下来一位西装女性。她年纪和我不相上下,皮肤偏棕,凭长相不能进入美丽群体,但健康结实,做派也很干练。她正是是玛吉,热情地和我握手,问我本人感兴趣,还是替人代理看房。大概我身上的面试专用服,白衬衣黑裤子灰领带,令她有些迷惑。我回答说是前者。
玛吉打开了教堂大门,做出有请的手势。我注意到门上有雕画便好奇地问,怎么把劳动者也刻上了?倒很少见。玛吉说,教堂初建那阵子,附近的农民和渔民都不识字,从熟悉的劳动者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就愿意走进来,总之,这曾是一座特别接地气的教堂。我惴惴地问,把教堂改作他用,合适吗?玛吉微笑着解释,当这里不再举行礼拜仪式时,它就是一座普通的建筑。
我跨过门槛,走进主堂,立即闻到一股刺鼻的霉气,还瞥见地毯上的肮脏水渍。玛吉身手敏捷,敞开大门通风,说,屋顶有点漏雨,没人打理,气味不佳。她倒诚实,并无拼命推销的意思,不像准前妻在多伦多找的那位华人房地产代理,遇见发霉房,会说湿度充足;额头撞到低矮的天花板,会说温暖亲密,不断鼓励我们参与房屋竞价。我们一次次雄心万丈立誓攻城略地,一次次在动辄差价十几万加元的羞惭中落荒而逃,在逃窜的路上彼此丢失。
主堂的穹顶比想象中的还高,三位白衣小天使展翅飞翔。东西墙各镶六扇玻璃窗,一半细长状,一半圆形。玻璃上似花非花的红蓝图案在阳光的投射下,幽暗神秘。以前听说过这样的彩绘窗过滤光线,改变宗教体验。玛吉说,你看,这空间!足够你办舞会的!这话不算夸张。我顺着过道踱步,在想象中悄悄布置浪漫的场景。是的,如果撤去两旁的长椅,办舞会绰绰有余。主堂的尽头是祭台,旁边立着一架管风琴,上好的红橡木手工制作,纹理自然优美,我在琴旁的方凳上坐下来,用手指点击键盘,却弄不出响声。
玛吉笑了,说,你得同时踩大踏板送风,当然可以理解,我们这代人小时候爱好的都是新式乐器。她这是套近乎。我小时候经常向往吃鱼吃肉,没有爱好任何乐器的经济实力和闲情逸致,我按她的建议做了,居然奏出了微弱的哆睐咪发嗦。当音乐响起,就会有人迈开舞步。如果我奢侈些,把真人乐队安置到合唱团的阁楼上,那将是怎样的场面啊?谁会预料得到,我这样一个菜鸟,会成为一场大型舞会的主人?准前妻会产生悔恨之心吗?除了我和玛吉,这里没有其他活魂灵,木长椅上空落寂寥,几本《圣经》从椅背的口袋里露出头。我拿出其中一本看了看,牛津大学1950印刷的版本,封面缺了两个边角。它显然被前人熟读过。
我随着玛吉顺着祭台北侧的木楼梯,下到半地下室的底层。地板有些倾斜,如果把一枚硬币丢下去,它马上会滚动起来。我惊喜地发现了一间厨房,里面有岛屿式厨台、柜橱、老式电炉、自来水管、冰箱,可以满足一个单身汉的烹调需求。我走进了卫生间,扭开淋浴开关,试了试抽水马桶,出入水顺畅,功能齐全。
玛吉又带着我顺着楼梯,登上了合唱团阁楼。穹顶上的壁画变得清晰,小天使翅膀上的羽毛飘飘忽忽。她推开一扇边门,把我引入一个圆形的钟楼。清爽的夏风扑面而来,刷走了我身上的热汗。我抚摸着大钟,问,青铜的?还有钟锤,能敲响吗?玛吉确认那是青铜的,百年前从英国定制,当然可以敲响,但千万别轻易下手,上一次有人敲钟,是因为伊利湖突发洪水,冲垮了不少房屋。我走到钟楼的铁围栏旁,放眼望去,哇!禁不住惊喜地叫出声来。镇上的房屋最高的不过三层,钟楼位于制高点,面前毫无障碍物。在不远处,伊利湖的蓝绿波光轻微荡漾,似在用奇妙的声音呼唤我。人体的70%是水分,据说因此人一见到水,就本能地渴望扑过去,沉浸其中。玛吉嘴角一弯,笑意盈盈,说,这是免费的。你如果在湖边买一幢面积差不多的住房,要出一两倍的价钱呢。看来她采取的先抑后扬的销售策略,在最后一刻展示无敌湖景。
我问,你觉得在这里开家庭旅馆有没有前途?
当然有!这里是加国最温暖的地方之一,常年都有旅游者。春天里,人们去附近的公园看鸟,夏天上湖钓鱼玩船,秋天来摘南瓜、苹果、桃子……
我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那天我离开黄鲈港,去湖岸市取了车,回到了多伦多。
過了大约一个星期,我收到了W市面试官的电子邮件,说必须舍弃几位候选人,很不幸包括俊豪。我想这是一个警醒信号,谁说我必须循规蹈矩,把编程进行到底?谁说我无法出框思维?我联系了湖岸市一位收费低廉的房地产代理人,通过他与玛吉交涉,玛吉与联合教会的董事会协商,董事会向教会总部报告。在几个来回的讨价还价之后,双方达成了协议。我和准前妻登陆加国时,用我的名字开了个银行账号。四五年前,她就职的公司发薪水直接转账,她就单独开了一个,女性独立嘛,我也没反对。我和她为了买房,省吃俭用,在各自的账号下存下一笔现金,我当然有权支配自己名下的钱。因为还在职,我打了一个时间差,申请到了银行贷款。我必须承认自己对于买房的复杂和昂贵缺少精神准备,几乎每天都学到新词,押金、验屋费、律师费、贷款首期款、房屋保险费、产权保险、土地转让税、房屋交割时的调整费……到了秋季最后交接时,我的英语词汇量大增,账户下的存款几乎清零。
我在多伦多的合租屋里,丢掉了几件并无搬运价值的家具,把衣物装进行李箱,带上电脑和手机,开车来到了黄鲈港。在整个过程中,我对准前妻守口如瓶。既然她要一拍两散,还开始约会一个印度裔副总裁,启动人生第二春,我有责任或义务向她汇报吗?当晚,我在教堂里跑上跑下,突然独自拥有这么巨大的空间,惶惶然,兴奋然,一遍遍地自言自语,这是我此生拥有的第一幢房子,这是里程碑式的日子!我睡在哪儿呢?这么多的选择,这么大的奢侈,最后选择了纯木的祭台,那里是最干燥最温暖的。窗外没有嘈杂的车声,隔壁没有吵架的人声。我钻进羽绒被,进入了安宁的睡梦之乡。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黎明的第一道光线透过穹顶的一个圆窗,温柔地安谧地洒进来,壁画上的三位小天使似在轻扇翅膀。我伸展涂满金辉的手臂,心中涌起了史诗般的情感。中午时分,我坐在教堂门口的木椅上享受秋阳,兴奋之余,录了一段短视频,发到了微信朋友圈,赢得诸多热烈的关注。我怀着骄傲的心情,宣布自己成为黄鲈港联合教堂的新主人。
四
我在提包入住教堂后,丝毫不敢懈怠,立即启动装修工程。每月要付银行贷款,时间等于金钱。我通过玛吉的介绍,联系上了湖岸市的一位老设计师。他正迈向85岁,走路颤巍巍的。谢天谢地,他把我的计划妥当地描画成了建筑蓝图。这包括移除主堂里的几十排高背长木椅,分隔出五间卧室,新建两间浴室,更换木地板,把合唱团阁楼改造成卧室,加大底层的厨房,安装全套电器,纠正倾斜的地面并铺上瓷砖等等。我下定决心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比如拆除旧家具、清除垃圾,外包繁重的或要求手艺的活儿。我打电话联系了两家建筑包工公司的老板,一位大块头,一位小个子。在收齐两人的报价后,我雇用了小个子,主要原因是他比大块头便宜几千加元。小个子名叫汉尼斯,整天戴一顶草帽,草帽下露出一双温暖的褐色眼睛,嘴角挂着隐约的微笑,给我容易接近的感觉。他没让我失望,很快就拿到了装修许可。
开工那天早晨,我被嘭的一声惊醒了,立即从祭台上的羽绒被里爬出来,跑下楼,打开沉重的大门。一辆红色皮卡撞翻了教堂的邮筒,倒车后扬长而去。我只见皮卡后厢上一条彩绘黄鲈鱼摇头摆尾,没看清车牌号。列维站在他的酒馆门前,拄着树叶耙子,露出惊骇的眼神。我冲他喊道,你看清车牌了吗?他艰涩地摇摇头。我又说,你一定知道的,请告诉我,我要找这个人要赔偿!他终于发声,我建议你不要轻易挑起争斗,快回屋吧,我真希望没看见你这副样子!
这时我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裤。多少年来,小镇的人们穿上最好的服装,出入这座教堂,不难想象此图此景对他造成了精神刺激。我急忙跑回去,穿好长衣长裤,想着必须去买一个新邮筒,恼怒难平。
汉尼斯开着面包车抵达了,从里面走下来两个成人。我对他们的外形不免有些失望,虽说不该对建筑工抱有人高马大的刻板印象。一个半大男孩子最后跳下来,甩着两条麦秸似的小胳膊,两只圆眼睛滴溜溜地打量教堂门上的雕画。我知道很多公司每年允许员工带孩子上几天班,增进他们对家长和社会的了解,问,今天是带孩子上班日吗?这里不太安全吧?汉尼斯笑了,说,孩子是来干活的。我追问,多大了?得到的回答是12岁。这明明是雇用童工、触犯法律嘛,我暗忖如何委婉地劝退。汉尼斯显然看穿了我的心事,说,这是我家老二,不是雇工,当个帮手而已。他有个12岁的孩子,而且是老二!我如果直接问他几岁生老大,恐怕涉嫌触犯隐私。他主动坦白了,我18岁生老大,老二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我想,乖乖!对比他,我的人生真没啥大作为。
傍晚.汉尼斯和他的“团队”结束当天的工作,离开了。列维走进了主堂,问,一切都还顺利吗?我说,他们的效率不低。
我就知道你会雇用汉尼斯。其实他不是老板,他的父亲塞缪尔才是。这些门诺派人,靠低价把生意都抢走了!我惊讶地问,什么人?列维露出了“给你扫扫盲”的表情,反问,你知道阿米什人吗?
我点点头,眼前出现了美国老电影《证人》中的一幅画面:在乡间碎石子铺成的小路上,一辆中世纪风格的黑色小马车缓慢驶来,车轮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驾车的男人戴黑礼帽、披黑斗篷,身旁端坐着同样装扮的女人。我看那部电影是因为着迷主角的扮演者哈里森·福特,没想到积累的这点儿知识派上了用场,问,你说的是那些驾中世纪小马车的人?死活不肯用电,在家里点着自制蜡烛?
列维露出一丝孺子可教般的微笑,答道,你说对了一半,门诺派人和阿米什人有相似之处,也有关联,就像白喉麻雀和北美歌雀……他笑出声来,大概对自己的幽默满意,尽管我根本分不清那两种雀。
我还有疑问,直言道,汉尼斯开的可是皮卡,穿着牛仔裤,拿着苹果手机!
这里的门诺派是进步派,早开始拥抱汽车、电力、高科技啦……列维把重音落在“进步派”和“拥抱”上,不无讥讽之意,你不是整天抱着个苹果手机吗?搜索吧。
他顺着过道往前走,在一张长木椅旁停下了,问,你拆除时,能把8号长木椅送给我吗?
看来他终于进入主题了。我其实没注意到长木椅编了号,定睛一看,果真如此,号码还被刻在正宗的小铜牌上呢。我对木椅的用途早做过设想,放在楼梯间、衣帽间,或者用它们打酒柜、书柜……这么优质的红橡木,要买全新的,价格昂贵,何况我在装修上须大笔花费,必须尽可能利用一切现有资源。
他用手轻轻抚摸光滑的椅背,说,从我祖父那辈起,8号长木椅就专属我们家族了。我父母办婚礼那天,我祖父母就坐在这儿;我受洗那天,我父母就坐在这儿;我第一次参加童子军会议,我和女朋友第一次公开露面,都是……
我如果放任他在回忆的小道上跑下去,他会一溜烟儿跑到天黑,只好礼貌地打断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8在我的文化里是幸运数字,我怎么舍得呢?
他问,你不是还有18、28、38、48吗?他脸上因为温柔回忆现出的红晕倏地褪去了。
对不起,这些8会怀念自己的小兄弟的。
他眼神中的光亮黯淡了,鼻头却发红,把手从椅背上缩回去,快快地转身,说,你如果改变主意,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嘈杂的人声吵醒了,接受了前一天的教训,不可贸然穿着睡裤跑出去,先从窗口观察。主堂的窗台高过我的头,玻璃又是彩绘的,真是中看不中用。我只好跑到阁楼上,透过一小扇普通玻璃窗往下望,不禁心跳过速,腿肚子发软。上百号人聚集在教堂门口,準确地说,我家门口!他们散立在停车场上,街道上,甚至列维酒馆的露台上。有人摇晃手里的迷你型枫叶国旗,塑料碎布制品,大概是从马路斜对面的一元店买来的;还有人高举用红记号笔写的标语牌:停止毁灭历史!保护文物!标语牌的前身显然是快递用的牛皮纸箱。列维坐在露台正中的位置上,漠然地望着天空。我想起他昨天说的,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这才品出了言外之意。他是无可回避的近邻,而且,他的家族在这儿扎根了一个多世纪。我一个吃瓜群众,得罪他,不是在公然对抗主流吗?
一位高胖的大叔正面对采访话筒演讲,激动地辅以双手的各种动作,举话筒的年轻人戴一副圆框眼镜,表情相对平静。大叔上身裹着红黑格法兰绒衬衫,勉强扣住脖子下的第三粒纽扣。这种衬衫源自苏格兰,俗称伐木工衬衫,在历史上也广受钓鱼者、狩猎者的欢迎,近些年又成为天下码农的标配,我此刻也穿一件蓝白格的。我猜他选择这样的行头,是为展现接近普罗大众的领导风范。
几个身强力壮的抗议者开始敲门了,夹杂愤怒的叫喊声,嚷着,你出来,你出来!我慌忙跑下楼,确认前一夜把门锁好了,还推过来管风琴顶住。随后,我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911,听到有中文选项,惊喜地果决地按下了键。接线员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语法混乱的报告,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有没有人受伤?
暂时还没有,不过求你派人来保护我!
抗议活动不属于急救范围!
帮帮忙,虽没见过面,但母语一家亲啊。
她传过来敲打键盘的声音,说,黄鲈港没有警察,在行政上隶属湖岸市,联络一下那里的警察局吧。如果你运气好,也许有一两位正行驶在乡间小道上。别占线了,真正面临生命危险的人正等我接听!说罢,挂断了电话。
我拨打湖岸市警察局的电话,听到了可恶的忙音,急得满头大汗,顺着楼梯往钟楼上跑,眼前晃过《巴黎圣母院》里的钟楼怪人卡西莫多。他高喊“避难了”,当然我比他英俊得多,可悲的是,此刻没有大美女爱丝梅拉达等待我的保护。我躲在大钟背后俯视,静观局势,又不会被轻易发现。
一辆红色雪佛兰皮卡鸣笛出现了,货厢里排满大号黑塑料桶,尾部画着一条黄鲈鱼,正是撞坏我家邮筒的肇事车!要不是此刻大敌压境,我一定会冲下去索赔。一个男人从驾驶室的玻璃窗里探出了上半身,喊道,让路!黑墨镜,白跨栏背心,领口溅满血红的斑点,粗壮的手臂上布满帆船交织渔网的剌青,制造出强烈的视觉效果。这种华人所谓的跨栏背心,在英语世界里有一个外号,叫VVifeBeater(打老婆者)。据说在1940年代,美国东部的一个恶棍打死了自己的老婆,被逮捕时穿的就是这样一件背心,因此得名。它也是马龙·白兰度在电影《欲望号街车》里的经典着装,协助打造出了暴虐兼性感的风格。
一些抗议者向后退了退,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船长!领导者大叔声如洪钟,喊道,我们从事的是崇高事业,你得支持!被称作船长的男人回答,你掏钱买下这车鱼,我就站在这儿支持你!大叔无话,但不肯挪步,举话筒的年轻人识趣地转移到酒馆的露台上。船长吼道,那我就冲撞了!大叔只好指挥着抗议者大片地退让,其中一些人趁机离开了,想必要去上班或做其他事儿。
船长把红皮卡开到列维酒馆的后门旁,停稳,卸下了两个泡沫箱,请列维签收。原来酒馆里好吃的炸鲈鱼,就是他送来的,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更重要的,他在无意中解除了抗议者对我的威胁。领导者大叔对周围人嘀咕了几句,四五人拉起手围成一圈,闭上眼。祈祷了一阵儿,随后皱着眉头散去了。
我走下钟楼,急需一杯咖啡来安顿惊魂。刚到主堂,就听到了礼貌的敲门声。我开了门,来人是一位汗淋淋的老年白男,戴一顶绿帆布遮阳帽,一身短衣打扮,像是刚在森林中完成徒步行,进镇迷了路。他说,我叫乔瑟夫,在湖岸市政府主管历史遗产保护项目,听说你准备更换窗框和地板,是吗?
看来抗议领导者大叔或者他的追随者已向市政府检举揭发了,我想。
喬瑟夫说,这些东西都是珍贵文物,进行各类修复,必须申请特殊许可。
我问,一百多年前的东西也算文物?这是加国特色的玩笑吧?
补办特殊许可吧,在获批之前,必须停工!
我愣在原地不动,像是一个冻得发抖的人,又被人从阁楼上兜头倒下了一桶冷水。
乔瑟夫看了我一眼,安慰道,申请的步骤不算复杂。
我终于点点头,说,好的,我立即去办。
他又说,我有时候痛恨自己,总当坏消息的传递者,但没办法,我不能坐视啊。说实话,你的最大难题不是文物修复,而是供水管和排水管,你没发现洗手间和厨房都有漏水的痕迹吗?
我其实注意到了,不过没太在意,以为腾出工夫把开关之类拧拧紧就行了。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乔瑟夫说,我是在附近的一幢房子里长大的,小时候经常在教堂的后花园里玩游戏,对这里了如指掌。水管是大约50年前装的,用的是聚丁烯管道。十多年前,国家管道工程局就把它从规范列表里删除了。接着,他甩出了一大串我不太懂的化学名词,总之水与管道会发生化学反应,导致缓慢地泄漏,甚至突然地破裂。他最后说,趁着装修机会把全部水管换掉,免除后患。祝你好运!
五
在抗议活动后的第二天,汉尼斯才露面,说他和团队前一天准时来了,但因为柏格在领人抗议,停不了车,就先去别人家干活了,不然白白浪费一天工。
柏格?就是对面加油站的老板柏格?我问,我怎么没在加油站见过他?
黄鲈港只有一个柏格!他请人打理加油站,自己整天四处瞎忙,嘴上没把门儿的,外号大嘴巴。
我向他转告了乔瑟夫传递给我的坏消息。他说,那你没选择,必须申请许可,水管的事儿,我来帮你找人看看。快过圣诞节了,休息几天吧。你看过清唱剧《弥赛亚》吗?我摇头,这种时候我该找个地方烧香拜佛,哪儿有看演出的心情?他掏出一张票递给我,说,多出来的,演出就在今晚,大家都说,人一辈子一定要看一次《弥赛亚》!我不愿意拂他的好意,装修工程还靠他呢,就接过了票,心想,还有人说人一辈子一定要和鲨鱼游一次泳呢,难道我也要去尝试吗?
傍晚,我按照票上的地址,开车不到+分钟,就找到了演出地点,门诺派教会的教堂。停车场已经满员了,我只好把车停到了路边。这家教堂也是用传统的红砖建成的,造价相对昂贵,设计风格简洁,镶满明亮的玻璃。刚一进门,被蒸腾的人气熏热脸颊,对此我毫无思想准备。一个瘦高的黑衣男人迎面站立着,腰背挺直,脸上挂着矜持的愉悦的表情,像一位在儿子的婚礼现场迎接宾客的父亲,点头致意,握手或拥抱。汉尼斯站在他的身边,没戴草帽,洗净脸上常有的灰尘,换上熨帖整洁的黑衬衣,见到我展露笑容,立即骄傲地向我介绍瘦高男人,这是我的父亲塞缪尔,教会监督会的负责人,筹建了这座教堂,还筹办了这场演出。我立即恭维道,你太厉害了!塞缪尔用力地握我的手,把骨骼都握出响声来了。他说,你知道吗?我们可以缺少衣食,但不可以缺少教堂!我太高兴了,你接手了联合教堂,不然那里杂草丛生,使黄鲈港变得非常沉闷。
我哼哈了一声,在心里嘀咕,也许他高兴的真正原因是他的教会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塞缪尔又说,我们的教会向所有的族裔敞开大门,尤其是新移民,最近吸收了不少墨西哥农民工,还真没有华人。
原来如此!汉尼斯所谓的多余的票,可能是遵从塞缪尔的指示特地送给我的,把我变成重点培养对象。我在黄鲈港当然不是历史上的第一位华人,但绝对是历史上第一位买下教堂的华人。
一群人拥入门厅,带进来一片喧嚣与躁动。塞缪尔递给我一本小册子,抱歉必须去问候其他人,还嘱咐汉尼斯多陪陪我。我跟着汉尼斯退到大厅的角落里去聊天,却被门诺派女人们吸引了注意力。头戴的白纱布发网像两个世纪前西欧女人的睡帽,显然是家庭针织作品。拖及脚背的长袖化纤连衣裙遮蔽了全身的皮肤,颜色不黑不藍,剪裁是口袋式的,图案莫名其妙,像对抽象画派作品的幼稚的模仿。这装扮太令人郁闷。我很想问问汉尼斯,这些面料是从哪儿买到的,恐怕在电商网站上淘不到,但转念一想,他的太太和姐妹可能也在她们中间,就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这时维罗妮卡翩翩出场了!我像在暗淡的画廊里,吃力地睁大疲惫的双眼,忽见一缕色彩。她的连衣裙很应景,圣诞树绿色的,剪裁合体,适度地展示脖子、前胸、小腿,性感却不招摇,别有韵味。汉尼斯冲她点了点头,她向他和我挥了挥手。
你认识她?我好奇地问。
他说,维罗妮卡是我的堂姐。
我想到了号称颠扑不破的七人定律,即通过七个人可以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联系起来,而在黄鲈港,只须两个人!
我随着汉尼斯走进了主堂,见中央早搭起一座临时舞台,四周摆满座位,有长木椅,也有临时加的单人椅。演出票上没有座位号,先到者自然占据前排。汉尼斯邀我和他家族的人,乌泱泱的几十位同坐,我婉言谢绝了,心想,要是在演出期间睡着了,岂不是伤害太多人的感情?我选了角落里的一个座位坐下,捧起塞缪尔给我的小册子读起来。
正当我看册子上的宗教历史时,观众席上的灯熄灭了,舞台上四五十人的乐队整装待发。一个绿色的影子飘过来,指着我身旁的一个空位,问,我可以坐这儿吗?我忙不迭地说,当然!庆幸自己先知先觉,不然机会女神怎么会眷顾这个黯淡的小角落呢?塞缪尔家族的人们瞪着探照灯般的眼睛,不时向我和她的方向扫射。我问,他们是不是希望你坐过去?
她干笑一声,讥讽地说,哪儿享受得到那样的殊荣?我母亲说.这个教堂建成五年了,还没见过里面的样子,派我来拍几张照片。我诧异地望着她。她放低了声音,说,很多年前,我母亲就被教会驱逐了,我也只有在圣诞节演出期间才可以进来,接着耸了耸肩膀,补充道,当然,我根本无所谓。
她也许对我并无好感,只不过是向一个陌生的外乡人临时靠拢,不至于太过孤单。我希望灯光足够昏暗,她没有注意到我失望的表情。我说,塞缪尔刚才对我慷慨激昂的,说他们的教会向所有的人张开怀抱……
你是学龄前儿童吗?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演出开始了。演唱者们从耶稣出生的那天慢慢道来,后来深情地激扬地开始了著名的大合唱《哈利路亚》。观众站起身来,我在维罗妮卡的示意下也站了起来。我侧过脸,见维罗妮卡悄悄擦泪,低声问,你没事吧?她摇了摇头,说,很多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还有信仰。
六
圣诞节后下了一场大雪,随后气温直线下降,教堂里的暖气系统患上了功能障碍。“节礼日”那天,我在家具店里买了一个双人床,并不指望哪个女人会来同床共枕,只因为打折后,双人床比单人床还便宜!我请送货员把它直接安置到了避风的阁楼上。
新年过后,我拿到了特殊许可,终于可以复工了。汉尼斯带着一个水管工爬上爬下,查看了大半天,证实了乔瑟夫的说法,建议换成铜管。这是一个大工程,得在后花园里掘地三尺。几天后,汉尼斯通过电子邮件发来了报价表。我从个位慢慢数过来,53800.00加元,这些数字像是藏在突然点燃的爆竹里,在我的眼前炸成了无数碎片。
除了借钱,没有其他出路。找银行借,是痴心,刚申请出一笔25年期的贷款,本人目前处于待业状态,说得好听一点,是在成为自雇者的进程中。找认识的人借,是妄想,在这个国度里有三样东西不外借,汽车、钱,还有老婆。别人开你的车出了车祸,保险公司会赔偿吗?把钱借给别人,社会文化生活中没这一条,再说除去占人口不到5%的富翁阶层,谁有闲钱啊?遍地都是房奴,咱和富翁又不熟。不借老婆,这还用得着解释吗?我苦思冥想了一整天,无奈厚着脸皮,给准前妻发了微信,请求约个时间通话。整整一天一夜,她连一个英语缩略语都没丢过来。以前吵架时,我说过不少贬损她的话,在那1440分钟里,我的心变成一片桑叶,被一群悔恨的蚕缓慢地顽强地噬咬。终于她回复了,说可以通话。
我特地奔进主堂,在代表好运的8号长木椅上坐下,深吸一口气,拨打她的号码,用深沉的声音唤她的名字,青馨。
她说,哟,教堂新主,不是说过只通过律师交涉吗?
那话里的刺儿把我的耳膜刺痛了,但我不会向她拍砖,小不忍则乱大谋,轻笑一声,力图在电讯空间拉近距离。我描述了面临的困境,随后期期艾艾地说,请求你看在十年夫妻千年恩的面子上,帮帮忙。
她问,我能帮你什么?
我放低声音,说,我想请你入股!那笔给第二个孩子存下的基金,我们先投资到教堂上吧。
她静默了大约20秒钟。轻微的呼吸声被话筒无线地扩大。
我臀下的长木椅似乎变成了一道寒冷刺骨的冰川,一秒长于百年。在朦胧中的温尼伯市街道上,一对身影渐行渐近。那是我和她,一起进银行开一个特殊的账号。那天气温低到零下40摄氏度,阳光却是充足的,怀着信心的。
她终于问,我们不是发誓过,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动用这笔钱吗?
我心头一热,因为她很久没对我使用“我们”这个词了,如何分配这笔大约6万加元的存款,是离婚的重大障碍之一。如果第二个孩子已出生,这笔钱应归属拥有抚养权的一方。根据目前的局势,傻瓜都可能预测他/她永远不会出生。我说,我早请教过范老师了,还做了一个教堂项目投入、成本、利润分析书,可以发给你,这年头不懂得利用房地产赚钱,就是错失良机。如果你愿意,我会请律师,起草一个正式的合作协议,给你15%的股份。
她说,我得先找个人问问,再回答你。
我足足等了一个星期,被悬念折磨得几乎上楼敲钟。在侧门旁的花园里,经年累月积存了大堆的垃圾,有旧工具、烂木板,空的黑油漆桶,半空的白油漆桶……我决定来一场彻底清理。傍晚时一不小心,被一块木板上的钉子扎破了手,血流了出来。这时,她打来了电话,说,我找律师问过了。我猜想她的那个印度裔男友给她支招了。
她接着说,我和你结婚后获得的所有财产,都是共同的。你可以使用我们共同账号下的现金。但必须和我平分利润。如果你把教堂改造成家庭旅馆,我自动拥有一半的股份。
我两眼冒火,嚷了起来,你打劫啊?我在这儿流血流汗,你坐享其成?!
我早劝你不要拖着离婚的事儿。
原来她站在这黑暗的角落里,持枪等着我呢。我痛恨她的受过谈判训练的平缓语调,听起来比门诺派人的德国方言还陌生。我痛恨她身上所有陌生的一切!
怎么不出声了?她问。
既然我们在离婚,你凭什么瓜分我的利润?
她轻笑一声,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你我分居不到一年,又没达成离婚协议,按照安省的法律,还是夫妻!
我吼道,我靠,算你狠!随即挂断了电话。油漆的腻,血的稠,土的脏,与对应的无奈、愤怒、悲哀混在了一起。我在一张破木椅上坐了好久,终于打起精神,回到教堂里,把自己清洗干净,上网找到了一位家庭法律师,约了电话咨询的时间。
两天后,我被这位律师真诚地告知,青馨说的没错儿,她确实有权分享一半利润,当然,我应该和她谈清楚,所谓的家庭旅馆即共同生意体,必须按月支付给我薪水。她此刻躺在别的男人的怀抱里,我却要替她当牛做马,这简直是出剑失手,反把自己刺得鲜血淋漓!
七
新冠肺炎病毒,仿佛从外星球墜落的巨魔,无形,却无所不在,时刻威胁人们的生命安全。所有非必须的商业和项目都被政府叫停了,当然包括我的教堂装修。花园里的垃圾还没清理完,停车场上堆满了汉尼斯预订的新房瓦,新旧混杂,百废待兴。除了加油站和药店,附近的店铺都关了门,老板和雇员们居家隔离。我每天早晨关注感染数字的曲线,看着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急速上升。白日里街道上异常空寂,不知名的没心没肺的鸟儿随处造窝。偶尔有一辆汽车开过,不管我在教堂里的哪个角落,都感觉它擦着身体疾驰,害得我一阵颤抖。我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在主堂里踱来踱去,观察横向的和斜向的拱肋如何交接,形成一座座纤细精巧的骨架,又观察覆盖在骨架上的石制穹顶,时常怀疑这种建筑结构的安全性,尤其在刮大风的日子。这也许和我在超级市场里,怀疑会通过触摸货架染上病毒没什么两样。我上网仔细研究,原来支撑重心结构的是厚重的扶壁。在世界上的一些地方,许多同样结构的教堂都是几百年前建的,至今还昂然矗立,我于是有些放心了。我不断地提醒自己,空间是珍贵的,满世界的人都在拼命保持彼此之间的两米距离。如果我还住在大多伦多地区的合租屋里,每天的精神会多么紧张。十几个人挤在一幢三卧室的房子里,共用一间厨房,如果一人感染,其他人不那么容易躲过吧。到了深夜,我又觉得教堂里太空旷了,放大了孤独。如果我染上了病毒,痛苦致死,谁会发现呢?谁会前来告别呢?
这样下去我会疯掉。我需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转移注意力,燃烧能量。地毯上的水渍像一群死鱼的眼睛,整日盯着我。我发誓要把它撤除,无奈边缘被压在长椅下,长椅又被大号螺丝钉固定在地板上,螺丝钉和地板死活锈在一起。我没有合适的工具,只好作罢。不久,汉尼斯打电话给我,说他们的教会已经恢复了活动,开放了私立学校,他也可以开工了。这是公然违背省府的规定!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尽管每天都做梦重新开工,还是婉言谢绝了。
在百无聊赖之余,我拉开了底层一个大壁橱的门,尺寸不一的纸盒子哗啦啦地掉出来,不同年代印刷的小册子和礼拜仪式流程单散落了一地。我把它们按年代顺序排列,几乎梳理出这座教堂的近代历史。我找到了列维举办婚礼的照片,他当年称得上帅哥,新娘优雅娇美。在他的三儿子受洗的照片上,他身边的女人换成了一个体格结实的,想必是第二任吧。这里的确装载着他的很多回忆。我还在一本年终总结的小册子里,发现了一张柏格十八九岁时的照片。虽然他那时留着长卷发,我还是认出了他的阔嘴巴。他在教堂里当清洁工,在夏季的野餐募捐会上付出了辛苦劳动,获得了表彰。
傍晚时,我到街上散步,据说这有利于提高免疫力。四周常常空无一人,我像一个从古堡中出外放风的幽灵。有一天,我在离教堂不远的石桥上,惊喜地遇见了维罗妮卡。我在隔着她两米远的距离停下来,扶着栏杆望着结冰的小溪。她的脸瘦了一圈儿,眼角的皱纹似乎深了些。她说最近急诊室里人满为患,每天超时工作,忙得半死,好不容易得空来看自己的母亲,在附近走走,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她的母亲就住在桥下的那幢黄房子里,房子一层和二层各有一个露台,夏天里母亲喜欢坐在那儿晒太阳,在冬天里觉得憋闷,何况又遭遇了疫情。随后,她仰起头,指了指教堂的尖顶,问,你过得怎么样?一个人住在那里,会不会觉得很冷?
我的脑子飞速地旋转着,这是什么意思?她在诱惑我吗?我为什么不邀请她进去坐坐呢?甚至牵着她的手,走上合唱团的阁楼,相互取暖,一起对付荷尔蒙的蓬勃袭击?可是,我能确定她没有感染上病毒吗?她每天接触的都是新冠肺炎病人,连N95的口罩都没有。我支吾道,也不算很冷。
随后我和她互道了一声保重,回到各自的清冷世界中。
不久,我看到了青馨在朋友圈发的信息,说她将在一场视频讲座上发言,内容有关华裔女性的职场经验。我使用假名字上线,当然不会露脸。青馨选用了一个像素过高的网络摄像头,暴露了眼角的皱纹。哈,看来她也躲不过恐惧和焦虑的侵袭。那精心打造的美丽形象呢?大约5年前,她在多伦多找到的工作是软件测试员,薪水比较低。她所在的公司扩大销售部门,销售人员除底薪外,还可以拿奖金。她动心了,申请调转,一板一眼地接受了各种培训,但始终不出成绩。在一个鸡尾酒会上,她认识了一位女形象设计师,对方在油管视频频道开办节目,宣扬形象挂钩销售成绩,圈粉甚众。她接受了这位设计师的“打磨”,摘掉黑框眼镜,换上了隐形,留起了中长发,用精心挑选的职业装巧妙地纠正了梨形身材,变得修长美丽,事业顺利,离我越来越远,直到今日把我变成她的匿名观众。
当天晚上,我躺在阁楼的床上,朦胧中一个小天使轻扇翅膀,从穹顶上慢慢地降下来,乖巧地躺进了我的臂弯。我睁开睡眼,看到了不满两岁的儿子,惊喜极了,借着月光仔细端详,却惊出一身冷汗。他这么变成这样了啊?眼睛失去了光亮,眼窝可怕地凹陷,嘴唇干裂。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我的床前,冷冷地说,那乳白色的东西,不是壁画上的祥云,是孩子的大便,无脓血,无臭味,可能染上了轮状病毒,随后丢给我一个纸签,上面写着抗生素和止泻药。我把耳朵贴到儿子的小胸脯上,他的心跳越来越微弱了。我跳下床,抱着他去急诊。要进ICU,必须先交押金。我把儿子交给青馨,自己四处去借钱,终于凑够了,奔到收费处去付款。青馨慢慢地走过来,把儿子放到一张木椅上,我随着她一起跪下去,亲吻儿子变得冰冷的脸颊。在那些日子里,被多少悔恨折磨,不该送儿子去便宜的私人托儿所,那里卫生很糟糕;不该用抗生素,它可能对腹泻患者有害;不该……不久,我们申请的加国家庭移民被批准了。在登陆温尼伯时,海关官员,一位身材饱满的白人阿姨,在浏览了有关文件后,问.怎么不把儿子一起带来?青馨当场失声痛哭。
她的哭声由远至近,在教堂空寂的穹顶下回荡。
八
终于熬到了夏季。据医学专家说,新冠病毒在炎热的天气里传染得不那么凶蛮,省政府允许非必须商业开业,建筑装修工程也可以复工。汉尼斯和他的团队再次露面,开始挖沟凿渠,为更新进出水管做准备,同时更换房瓦,给教堂带来了生气。
那天我租来了一个建筑专用的垃圾箱,把花园的大部分垃圾丢了进去,还清理了从侧门进入花园的小径,心中生出了许多成就感。傍晚时分,工人们都回家了,我走进厨房,把生米加水放进电饭煲里,插上了电源。正准备去卫生间淋浴,听到有人在楼梯口高呼我的名字,就走了过去。列维抓着扶手弯腰站着,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快跑!
我问,出了什么事了?
我酒馆里的天然气监测器……发出了警报……爆炸…
又不是愚人节,开什么无聊玩笑?
他飞速地跑下来,扯起我的T恤衫后领,瞪起大眼吼叫,你等死吗?
这时我闻到了天然气的臭味,立即跟着他顺着楼梯往上爬,意识到正门太靠近天然气泄漏的地点,就大声叫道,走侧门!幸好我白天刚清理过,脚下没有磕绊,我们很快穿越花园,上了伊利道。附近店铺里的人们已经跑在我们的前面了。列维喊,向南拐!我听从了,很快超过了他,回过头催促,快!快!当我们跑过了两条小街时,背后一声轰隆巨响,像有人从飞机上丢下了一颗炸弹。脚下的街道一阵摇晃,我本能地维持身体平衡,忍不住转头去看。十字路口附近的建筑被炸裂了,火光喷射,裹挟着滚滚黑烟。列维反身向十字路口的方向跑,我追过去死死地拉住了他。碎裂的瓦片、玻璃片,还有许多不明物在空中狂飞,其中一片尖利的东西刺中了我的眉骨。我拖着列维,继续往南,直到逃进了街边的一座墓园。
墓园里往日的安静被彻底打破了。几十个人站在小山坡上,粗重地喘息着,俯瞰镇中心,那里火焰正熊熊燃烧。人群里有商铺和酒馆的老板、雇员、顾客,还有一些附近的居民,原本在购物、晚餐,或者休闲,听到了列维酒馆发出的煤气泄露警报,不顾一切地往外逃。列维担心我不熟悉这种警报,或在教堂底层听不到,特地去喊我,险些送了命。很多人的形象和我的一样狼狈,仅着T恤衫和短裤,满身灰尘,其中几位拿出手机给家人或朋友报平安,我这时才想起自己把手机忘在教堂厨房的柜台上,钱包还躺在阁楼里的床垫下。
警车鸣笛,把小镇的十字路口包围了,救火车接连出现,从各个角度狂喷冷水,才控制住了大火。几辆救护车抵达墓园门口,救护员们分头行动,把重伤的抬上车拉走了,给轻伤的,包括我,做了些简单包扎,安排进中学校车,拉到了湖岸市医院的急诊。
我已是熟门熟路,领了口罩,做了核酸测试,走进了候诊室。座位都被占满了,一些人索性坐到了过道的地板上,难掩神情中的沮丧。几个可怜的孩子坐在母亲的怀抱里,把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像是随时准备逃离。高悬在墙的电视锁定国家电视台新闻频道,正播放航拍的黄鲈港镇中心的画面,资深男主持报道爆炸性新闻,只见其严肃表情,不闻其声。列维冲进分诊室,找到遥控器,清除了静音。主持人用沉重的声调说,安省黄鲈港发生天然气爆炸,镇中心沦为废墟,接着镜头一一掠过被炸毁的列维酒馆、药店、比萨店、旅店、图书馆……前联合教堂的门脸被炸裂了,碎砖瓦无情地砸在我的汽车上,落进主堂里。我像坐进了一辆失控的汽车里,眼前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和道路,那个熟悉的隐形的魔鬼又开始出刀了,肆意地掘我的后腰。男主持人的声音终于穿透了云层,幸好当地的义务消防员驾驶灭火车迅速赶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政府关闭了镇中心,因为爆炸还可能发生,不幸的是,镇上的几十家店铺不能营业,一两百个家庭无家可归。
候诊室里出现了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随后有人打破沉默,接着各种声音同时响起来:
疫情还没散,又出这种事儿!
因为疫情停业了大半年,现在又被封店了,我们去靠讨饭生活吗?
从家里逃出来时,什么都没带,谁想得到今晚就回不去了?
祖宗留下的烂摊子,我们怎么收拾得了?真倒霉!
我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好歹把握了事情的一些脉络。在1890年左右,他们的前辈们在附近地区发现了珍贵的天然气,乐开了怀,一口气挖了很多座井,为企业提供能源,还用于家庭生活,取暖啦,做饭啦,洗浴啦,撒欢儿地享受好时光。渐渐地,天然气井变得枯干了,像瘸腿的拉车的马,被丢弃了,被胡乱地掩埋了。一战之后,粗心大意的人们直接把房子建在了旧天然气井上。死马的尸体会融入泥土,可天然气是活跃的魂灵,慢慢聚集,从井口的缝隙中钻出地面,遇到火星,迅速化合,酿成严重的爆炸。
WTF!我在心里骂道,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爺爷都还没出生,我太悲催了,远渡重洋来替他们买单?!
一个戴棒球帽的男人用食指点了点我,说,一定是你小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买下我们的教堂,受到了惩罚!他旁边的几个人立即点头附和,把灼灼目光投向我,逼迫我像一只被群狼围攻的小羊,怯怯地低下头,仰仗口罩掩饰尴尬的表情。他们认定我有罪,我就有罪了?心里当然不服。
好在有不同声音:
教堂荒在那里,很衰败,有人买下来,是一件好事,每到周末,你们都在列维酒馆里把酒言欢,怎么不积极走进教堂呢?
你们为什么不向教会捐款,维护那座老掉牙的建筑呢?为什么不动员儿女参加礼拜呢?
在今后的十年里,全国还会再有大约9000个宗教场所消失,占所有宗教建筑的三分之一!
戴棒球帽的男人又说,他买下也就算了,还在教堂四周乱挖,把井盖给掀翻了!
列维说,别忘了,去年夏天就发生过一场爆炸,那时俊豪还没买教堂。
我惊跳起来,問,什么?去年就发生过爆炸?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人们安静了片刻,相互看了看,终于有一个男人低声说,去年的爆炸没这么严重。专家没做详细的调查,别轻易下结论。
列维长叹一声说,这是上天在惩罚我们啊,突然从椅子上一头栽到了地板上。我和他身旁的几个人扑过去,喊他的名字。大约一分钟后,维罗妮卡带着两位急救员露面了,拨开众人,把列维挪到了移动病床上。维罗妮卡焦灼疲惫地扫了一眼四周的残兵败将,目光掠过我,像掠过一簇蒿草,完全没有停留的必要,随后推着移动病床,旋风一般地奔向诊室。如果不是她用甜美的声音向我介绍列维酒馆,我会看见那座教堂吗?会成为买主吗?会遭遇死神吗?她居然不理我!不过转念一想,这里大概从没同时接纳过这么多伤员,她太辛苦了,又在心里原谅了她。
电视新闻转向了其他内容,人们开始考虑衣食住行的具体事宜,还说看到了脸书群里的信息,很多居民愿意认领“难民”。这时我才知道黄鲈港居然有一个脸书群。我搬来快一年了,整天刷微信朋友圈,竟然对身边的社交圈视而不见,临时抱得上佛脚吗?且不说手机不在身上,即使在,从周围人虎视眈眈的表情上也不难预测,我缺乏被认领的运气。
几个小时后,需要转院的重伤者被转走了,经过检查诊治的轻伤者被接走了,候诊室里只剩下了我和一个肿眼泡的男人。男人给我讲了两遍他的人生故事。他最好的朋友是酒,后来他不幸得了肝炎,前几年远离了“朋友”,但在疫情期间,情绪抑郁,实在控制不住啊,天天抱着朋友不放,他的肝脏一次次闹罢工。
大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绿眼睛、高鼻梁的猛男亮相了,一身橙红消防服,脚蹬高腰防火靴。我觉得他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扫了一眼候诊室,冲肿眼泡男人叫了一声哥们,把头转向我,说,我来看看还有没有需要帮助的难民,就剩下你了!你就是那个教堂新主吧?我怯怯地点了点头。他冲着诊室区喊了一嗓子,维罗妮卡!维罗妮卡小跑着露面了,应了一声,船长!他想必拥有多重身份,救火员加船长。他说,你给这个倒霉蛋包扎一下。维罗妮卡叫我随她进诊室,很快在我的右眉头上缝了三针,简洁告知,运气不好的话,可能会留下个疤。那口气仿佛是说,今晚可能会下一场小雨。我听了,不由得恼怒起来,喘息几乎撕裂口罩。维罗妮卡这时嘱咐道,多休息,有精力才可以应对变故。这话还算有一点温度。
我出了诊室,见船长正绘声绘色地向肿眼泡的家伙描述天然气爆炸的情景,看见我,问,你准备去哪儿过夜?
我说,无家可归,镇上只有一家旅店,位于爆炸中心,已变成了废墟。即使它开业,我身上既没有钱包,也没有证件。
我给你找个睡觉的地方吧。
我看看他,又看看酒鬼,想象着随他走进一个房间,满地的酒瓶、呕吐物、垃圾,粘满番茄酱的脏盘子和刀叉以及卫生间里尿渍斑斑的马桶,更可怕的是,里面会不会有感染过新冠病毒的人?
船长露出不太耐烦的表情,说,别磨蹭了,我明早3点钟要出船。你不跟我走,去睡森林吗?小心被郊狼咬去半边脸!
我一狠心一跺脚上了他的救火车。他告诉我,黄鲈港常住人口仅几千人,没有成立专业消防队的费用,就招募志愿者组成义务消防队,他是三名队员之一。他们仨都受过专业训练,每天把消防员制服和必须设备放在各自的皮卡尾厢里,一旦接到火警电话,离消防站最近的队员去取消防车,另外两位立刻换上消防制服直奔现场。这天他正巧在镇上办事,消防站离爆炸中心不到一公里,他在第一时间取上消防车,先把重灾区的火灭了,不然更多的民房会被烧毁。船长在消防站停好了救火车,带我走近一辆红皮卡。我看见车后厢上画着的黄鲈鱼!问,你就是撞翻了我家邮筒的……那个家伙!
船长有些尴尬,嘟囔道,我当然有五迷三道的时候。
那就不该上路。你万一撞了人怎么办?我刚坐了你的救火车……
他斜了我一眼,问,你要给我上安全教育课吗?上不上车?你想当流浪汉吗?我告诉你,黄鲈港从没有四处游荡的流浪汉,这有关小镇的荣誉。
都炸成废墟了,还扯什么荣誉?我嘟囔道,不过万般无奈,上了他的皮卡。路过邮局时,看到柏格正站在一辆警车旁,接受国家电视台记者的采访。船长毫不掩饰讥讽的表情,说,这大嘴巴又要吧啦吧啦了。
我嚷道,发生了这样的灾难,应该有人出面说话!
柏格不会替你说话的。大嘴巴运气真不坏,他的加油站离爆炸中心很近,但没啥损失。
船长在乡间小路上七拐八弯,进入了一座房车公园。沙土路的两旁栽满了树,有白桦、黑槭、蓝柏树、万年青,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随后,不同颜色的房车在树间显现了,自动式的,拖挂式的,挂国旗的,挂女性内衣的,应有尽有。有的在皮卡车厢上支起一个小帐篷,相当于一星级宾馆;有的空间宽敞,还配备高级家电和卫浴设备,俨然移动的五星级宾馆。人们在自家的房车前呷着啤酒听音乐,或者围着篝火发呆,见到船长,都面带微笑地寒暄几句。
路尽头是一片半圆的开阔地,西侧停着两辆拖挂式房车,东侧立着三座小木屋,缺口处是浅棕色的沙滩。沙滩延伸大约十几米,融入月华满怀的伊利湖。一对年轻男女黏在一起,在一张野餐桌旁的木椅子上亲昵,男的是黄头发,女的是红头发,鲜艳惹眼。船长吼道,小列维!你爸在湖岸市医院急诊室呢,还不去看看?小列维从女孩的肩窝里抬起脸,从野餐桌上拿起圆框眼镜戴上。原来他正是在抗议教堂活动中采访柏格的那个年轻人。他打量我眉头上的纱布,像是关注难民,又像是审视俘虏,打了一声招呼,就拉起女孩的手向公园门口跑去了。船长摇摇头说,唉,年轻人的爱,就像欢蹦乱跳的鱼,但愿晚一点落网。他走到靠近沙滩的那辆房车旁,顺手拉开了门,显然没上锁,说,你就睡这儿吧。我探进头去看了看。整洁的床铺,原木桌椅,一个电炉,一个小冰箱,敞开的蓝色浴帘后面是小淋浴间,总之可达三星半。船长指了指离房车几十米远的一幢蓝房子,说,那儿是我的家,我去给你找两件换洗衣服。
我走进了房车,坐到椅子上,摘下了口罩,喘息。打开床头的窗户,湖上的微风一波波涌进来,清除着身上的臭汗。过了一会儿,船长穿过房车公园和他家之间的小路返回来了,从窗口丢给我一件新泳裤,一件“打老婆者”白背心,说,算你好运,我前两天买了双份。
我迟疑道,这不是我的风格……我从没打过老婆……
靠!这种背心早洗清名声了,女歌星麦莉·赛勒斯还穿着它上台演出呢,船长说,这种时候你还挑剔风格?这时他的手机彩铃奏响乡村音乐,他接起电话,变了脸色,嘴里嚷着有急事,就跑步离开了。
我淋浴后,换上了白背心。多年里没和手机分居过,现在我与外界失联,不免失魂落魄,当然还面临急迫的饥肠辘辘的问题。我在橱柜里搜索,除了两片饼干,再无其他了。这时我听到敲门声,打开门,看到小列维把一个一次性餐盘,还有一瓶矿泉水放到门口的野餐桌上,餐盘上摆着两个巨无霸汉堡。他说,朋友给我送来的,刚烤好的,趁热吃吧。我问,你爸怎么样?小列维说,老毛病,心痉挛,已经脱离危险了。说罢转头向临近的房车走去。我猜他想尽量保持社交距离,冲他的背影说了一声谢谢。列维跟我说过,他住在镇北的一幢宽敞的大房子里,搞不懂为什么小列维屈居窄小的房车。
那天晚上,我喜欢上了用优质牛肉做的鲜嫩多汁的汉堡。小列维和他的小女友在隔壁的房车里叫床,多次呼喊天神,惊走一群群睡鸟,把我从清冷的教堂阁楼拖回到了凡俗人间。
九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不情不愿地打开了门,船长高举手机,兴奋地嚷道,有一个女人说联系不上你,追踪你到急诊室,维罗妮卡给了她我的电话号码,她叫什么Xin。
我的心狂跳起来,鼻子一酸,说,青馨!我的准前妻。
船长放声笑起来,说,你这个家伙还有点儿运气!我刚到家,早晨没出船,正好替你服务。
我接过了电话,尽量在变得沙哑的嗓音中添加深沉元素,Hello。
青馨嚷道,OMG!(噢,我的上天!)
我沉默,不知是想动用沉默的力量,还是担心泄露哭腔。
你受伤了没有?
我心头一热,但答非所问,你怎么知道的?
新闻都上国家电视台了,中文媒体连夜赶译。你脑子出问题了?这里地大物博,买房子也行,偏挑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说,很多鸟在黄鲈港拉屎,什么燕子、啄木鸟、黄莺,什么北美红雀、布谷鸟,还有水上的湖鸥、白头翁,数也数不清。我把刚学到的鸟知识都搬出来了,还巧妙地省略了不吉利的猫头鹰和乌鸦,为自己的选择辩护。
渣男!青馨叫道。
我当然清楚,渣男是指自私、不负责任,玩弄别人感情的男人,立即抗议道,我不是渣男,你错了!这三个字脱口而出。那简直可以和尼尔·阿姆斯特朗第一次登上月球的瞬间媲美。他迈出的一小步,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飞跃,我公然反驳青馨,是个人情感历史的一次飞跃。
话筒里竟然凝结一小片意味深长的沉默。这个曾经留短发、戴眼镜的女孩,这个曾和我在一间间窄小的出租屋里笑过、哭过的女人,在爆炸后第一时间寻觅我的踪迹。我失重般飘飘然,不禁乘胜游弋,说,看来你还是惦记我的……
别傻了,她打断我,我惦记的是我的投资!说罢,收了线。
我把手机还给了船长。船长在我通话期间,把一个松动的电炉开关修好了,告诉我镇上的人搞了个临时救助中心,建议我去拿些生活用品。
我根据他的指点,在港口附近的一间废弃的仓库里,找到了临时救助中心。里面已经聚集了几十个人,其中大半是前一天在急诊室见过的。人们的眼神中少了惊慌,多了睡眠不足的疲惫。几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忙碌着,把搜集到的捐献物品分类,见到我,忍不住笑出来,我身上的打老婆者衫和肥大的游泳裤,还有眉头的纱布,想必制造出了足够的喜剧效果。
第一个走上来迎接我的,竟是玛吉。她眼神中充满同情,说,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些物品都是我连夜募集来的,尽取所需!我跟在她的身后,从长条桌上拿了一些衣物、食品,还从她手里接过一件羽绒服。我心底一凉,看来她对我在冬季之前回归教堂缺乏信心。
柏格走了过来,穿的还是红黑格法兰绒衫,说,我和你还没正式认识过,我叫柏格,我知道你的名字,说着伸出胳膊肘,对准我的胳膊肘亲密地触了触,用的是疫情期间的拥抱方式,随后,他讥讽玛吉,看來我们的市议员准备打长久战了。
玛吉是市议员?!我用诧异的目光盯住她。她微微一笑,说,我今天顶的是市议员的头衔。本地的市议员非专职。
柏格问我,你大概已经听说了吧,去年夏天,镇中心就发生过天然气泄漏事件!
我从前一晚起脑子晕晕的,幸好被柏格提醒了,直截了当地问玛吉,你把教堂卖给我时,怎么没提这件事?
玛吉支支吾吾地说,不是特别大的……不是特别大的事件。
柏格紧追不舍,去年镇上的商家老板和居民都很害怕,恳请我们这位大议员和市政府沟通。
玛吉说,那些人做事慢腾腾的,去年爆炸后,过了三个星期才派人调查,没查出个名堂,后来又请了几个专家,也拿不出解决方案。
柏格说,我们这辈人对旧天然气井的事儿不太了解。我去养老院找过镇上的那些老家伙,其中一个对眼前的事儿糊涂,对七八十年前的事儿清楚得很,他说在二战前,镇上就发生过一次爆炸,炸平了邮局,附近还有许多废弃的天然气井!
我还没从昨日爆炸的惊魂中安定下来,头发根根竖立,心跳乱了频率,立即问,你们市政府就没有一张标明废弃天然气井位置的地图吗?
玛吉低声承认,没有,记录很零散。
我叫道,我靠!我招谁惹谁了?拿出了多年积蓄,买了一个危险建筑!这太不公平了!
玛吉说,其实别的省也有没封好的天然气井,比如卡尔加里,一些巨头公司挖完了石油和天然气,赚了大钱走人……政府要花百亿加元收拾烂摊子。
柏格插嘴道,不要转移目标!我们关心的是黄鲈港的现实!
玛吉有些尴尬,问了我一个现实问题,你昨晚住在哪儿?今晚有地方住吗?
住在船长的房车里,谁知道是不是长久之计呢?
柏格伸出食指和中指,戳戳我的手臂,说,住他的房车里比住他家里好,免得变成酒鬼。镇上的酒庄在爆炸中心,被迫关门了,这下买酒要开长途了。语气里藏着不少幸灾乐祸的成分。
这时有人喊玛吉接收捐赠物品,她一边说抱歉,一边离开了。柏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瞧把她忙得。她能当上议员,还不是因为她的姓氏!这里是麦考密克家族的天下!她要是早点调查出天然气泄漏的原因,就不会出这样的悲剧了。防灾比救灾更重要。
我连连点头,说,对!必须防患于未爆炸之前!
他说,镇上居民在脸书上有个群,我邀你加入吧?语气变得亲呢了。我说我把手机丢在教堂里了。他大步走到一个长条桌旁,在小纸箱里翻了半天,找出了一个老式三星手机递给我。手机上的每个输入键,都赛过大拇指指甲盖。他叹了一口气,说,这是我老父亲的,睹物思人啊,老父亲当年从西部跑到这儿当农民工,养活我们一家人,经常被本地人瞧不起,不容易啊。我心一抖,险些丢到地上。柏格安慰道,别担心,我老父亲活到了九十岁,得的不是新冠。我想没有通信设备寸步难行,就接受了,告诉柏格用这个上不了网,等拿回苹果手机再人群。
我回到房车里,考虑下一步的生存。船长家的灯一直黑着,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十
两天后的傍晚,一辆面包车在对面的小木屋门口缓缓停下来。船长下了车,从后车厢拿出一台轮椅,小心地摆到车门前。他拉开车门,把一个瘦小的门诺派女人抱下来,放到了轮椅上。我立即冲过去,拉开小木屋的门,扶住。女人身穿一条长及脚背的花连衣裙,右腿上打着的石膏,和脸色一般苍白。她吃力地挤出一个微笑,低声道一声谢谢。船长把轮椅推进了小木屋,又把女人抱到沙发上安置好。女人说,麦克斯,幸亏有你。船长介绍我认识她,说她叫耐蒂。我问,你是怎么受伤的?
耐蒂说,我家的房子离镇中心不远,在爆炸中没受损伤。当晚因为天气燥热,居民区停电,过了午夜我还睡不着,坐在二楼的露台上乘凉。我听见街上有一只小猫在叫,可怜兮兮的,猜想哪家人匆忙撤离,把它丢下了。我心里不忍,打算暂时收留它。当时四周黑乎乎的,我下楼时一脚踩空,摔断了腿。
船长说,她家现在被确认成危房了,她也必须撤离,还好这间小木屋暂时没人租。你注意她的动静,需要时帮帮忙。我几天没合眼了,得回家好好睡一觉。
我答应了。他没提房车的事情,想必允许我继续住几天,我决定等等再说。
转天,我惊讶地看到了维罗妮卡出现在小木屋门前。她穿着护士服,手里抱着装满蔬菜水果的牛皮纸袋,胳膊肘上还挎着一个小木篮。她说,你现在和我母亲做邻居了。这时我才知道耐蒂和她的关系。她从木篮里拿出一个铝箔纸包,递给我,说,麻烦你给船长送去,谢谢他前两天在医院里照顾我母亲,我必须马上回急诊上班。对她说不,当然不容易,我接过了铝箔纸包,心想正好借这个理由,去和船长谈谈暂住房车的事情。
我敲响船长的家门,奉上了来自维罗妮卡的谢礼。他龇牙笑了,说,正愁没人陪我喝酒呢。我和他走到湖边的露台上,坐进两张宽大的木椅里。他把一个黑塑料桶放在椅子中间,几瓶莫尔森啤酒从冰块中间好奇地探出头来。各自开了一瓶,泡沫涌出来,在明月下恣情闪亮。我喝下了一大口。在爆炸后惊慌逃窜,目睹了镇中心的大片废墟,见证了自己的和别人的创伤后,那清爽的感觉,真想不出有更好的东西可以取代。
船长打开了铝箔纸包,请我品尝里面的炸卷饼。我吃了一块,说,哇,好吃!味道和北京的炸油饼差不多。随即意识到他并不知炸油饼为何物。
维罗妮卡是本郡最好的烘烤能手!船长骄傲地宣布,那语气像夸赞自己的老婆。
我有些替他抱不平,说,这礼物太薄了,你照顾了她的母亲!
她不需要给我送任何东西,我欠下她的,永远还不完。船长的语调少见地感伤。
我敏感地听出了弦外之音,试探地问,这中间有故事吧?我愿意听,有大把的时间。
船长哈哈笑了,说,那我得再开一瓶啤酒。
我想起了柏格叫他酒鬼的事儿,劝道,悠着点儿。
维罗妮卡的父亲是门诺派教会中的一位活跃人物,不像其他教友那样忽视基础教育,坚持送维罗妮卡上公立小学,甚至公立中学。维罗妮卡十一二岁那年,长老们交给她父亲一笔钱,派他去邻郡采购小麦种子,那时还没有网购这码事儿。没想到这老兄一去不返。大家等着种子下地,都快急疯了,地里的收成是一年的生活保障啊。他的哥哥塞缪尔从中部曼尼托巴省的门诺派教会借贷,星夜兼程,買回来种子救急,在一夜之间成为教派英雄。耐蒂和维罗妮卡被踢出了教会。门诺派是为躲避迫害移民的,却反过来迫害自己人。维罗妮卡似乎满不在乎,索性和船长(当时大家还叫他的真名麦克斯),还有同校的几个男生整天泡在一起。门诺派女人不剪发,极少单独行动或运动健身,她却把头发削成俏皮的短发,经常独自去森林里徒步,还迷上了单人舢板。耐蒂种了几十亩的西红柿,没白天没黑夜地劳动,身为异类,在收获季节雇不到帮工,只能雇用毫无经验的船长和他的三个同学。耐蒂每天摘的筐数超过四个男生的总和。
船长家族世代捕鱼。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因为湖水污染严重,渔业完全停滞,他老爸只能打些零工,脾气变得糟糕极了,见到邻家的狗都要吼骂几声,一再警告船长远离耐蒂母女。18岁那年,船长和维罗妮卡一起离开黄鲈港,去了多伦多,在下城西部的帕克戴尔租下民宅里的一个房间。附近居民的成分比较复杂,瘾君子和性工作者经常在街角晃悠。他在一家百货公司的仓库当工人,上晚班,白天在家睡觉,怀念家乡的田野和湖水上暖洋洋的阳光。二十一世纪初,湖水治理初显成效,政府又允许捕鱼了。他老爸激动万分地打电话喊他回家,他听从了。他先做水手,积累下启动资金,贷款买了一条渔船,捕捞优质淡水鱼,还开起了门市店。
那维罗妮卡呢?我问话的口气像一个听故事的傻乎乎的男孩。
船长摇了摇头,说,她不肯回来,继续读书,后来当上了护士,结过婚,又离了。两年前,她母亲得了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行动不方便,她才应聘入职湖岸市医院。
你出出进进都是一个人。她回来了,可以重续前缘啊。
哈,船长干笑一声,你以为那么简单吗?你怎么把自己的老婆弄丢的?
三言两语讲不完啊,要不,再去买一箱啤酒?我开玩笑道,你听说过北漂吗?他摇头。我向他解释。他似乎懂了,说,那我以前当过多漂,漂在多伦多。这回轮到我摇头,说,不一样!多伦多没有户口制。你听说过北京户口吗?他又摇头。这场谈话实在进展不顺,不过我还是尽力向他解释,像往筛子上倒石子儿,不知道他能兜住几粒。
我出生在中国东北的边疆小镇(90%的加拿大人住在离美国边境160公里内,算得上苦吗?),高考时累得差点吐血,考上了一个省内的本科(船长高中勉强毕业,没想过上大学,再说这儿也没高考),我父母在我上小学时离婚了,我跟我爸过(船长小心翼翼地问,你母亲是不是有犯罪记录?这儿的法院在近80%的离婚案中,都会把12岁以下孩子的抚养权判给母亲)。我爸靠捡废品养活我(这时船长的眼神中流露出同情,捡废品的在哪个国家都属最低收入阶层)。我上大学后,很多男同学都有女朋友,但我没有。女生向我放过电,我不敢接招,因为没有请对方吃饭、看电影、游玩的预算,只能一个人上网看看免费小说,一不留神提高了文字水平,到26岁那年还是童男(听到这里,船长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后来我认识了同为北漂的青馨,彼此爱上了。在七八年中,我和她先后换了5次工作,搬过13次家,住过各式各样的格子间,透风的,无窗的,恶臭的,潮湿的,经常和十几个人共用一间厨房和浴室,都熬过来了。移民后,我们之间却出现了问题,直到进入离婚程序……
船长安慰道,也许还有希望,她不是在爆炸后立即给你打电话了吗?
我说,有个鬼希望?她正和一位印度裔副总裁约会呢。
哦,那就有点挑战了。你也可以约会,多经历几个女人没坏处。不过话说回来,这疫情年月,苦了我们这些单身的,没地儿去找女人,郁闷!
疫情前我也约会过一位华裔资深美女,她整天就惦记着和我上床。我搬到这儿,我俩的关系也就自然告终了。我坦白道。
船长指了指湖对岸,说,我在对面美国的城镇有一个女朋友,以前去看她很容易,疫情一来,海陆空边境全关,很久没见了。她的一对双胞胎的儿子可爱极了。你知道吗?汉尼斯的妻子又怀上了。门诺派人不采取避孕手段,又不打胎,他家又要添加人口了。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我说,语气有些愤懑。
哥们,你说得太对了!
船长的这一声哥们,令我心頭一热。我立即叫船长,期期艾艾地讲出了自己的困境。
船长爽快地说,你就在我的房车里先住着吧。
我感激地一个劲儿地点头,当然,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船长又不欠我的,立即问,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呢?他侧过头,瞄了我一眼,似乎在掂量我的体力,问,你有啥技能啊?我猜想编程在这儿根本无用,没吭气。船长停顿片刻,终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这年月,大家都尝试没做过的事儿,艺术家都买缝纫机做口罩了。我需要人手送鱼到家。你要是肯学,给我当助手吧。
我心想,送鱼还要学吗?不过立即表决心,我肯学!你知道吗?我最初希望技术移民到魁北克省,上了两年的法语班!听法语广播,看法语电影,交了昂贵的学费,达到了移民部要求的水平!
我靠!船长说,法语太难学了,我在高中学过两年,每年都要重考,东抄西抄才勉强及格。我被名词的阴阳性差点儿搞疯掉了,直到今天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本书是公的,一张桌子是母的?
我笑得把嘴里的啤酒都喷了出去。很久没这样笑过了。不知不觉间,月亮已完全升上了高空,在湖面投下洁净的光,似乎给白日里的灼伤涂上了一层润滑霜。
十一
转天中午,我去船长的鱼店走马上任。从房车公园走路到鱼店,只需10多分钟。人生三宝,丑妻、近地、旧棉袄,鉴于刚获得了一件别人捐赠的羽绒服,我就缺丑妻了。
几个店员正忙着从卡车上卸鱼桶,汉尼斯的二儿子艾力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看热闹。船长身穿连体橡胶衣,刚上湖捕鱼回来,展示给我新形象。他带领我参观一番,店面大约40平方米,后仓库兼清洗间也不过百平方米。送鱼的交通工具不是帅酷的皮卡,而是一辆老掉牙的自行车。送鱼者并非我一人,还有艾力!艾力瞥了我一眼,面无表情。我当他的客户时,他都对我不理不睬,何况此时呢?总之一切都和想象中的有差距。我低声问,开车不是更快吗?船长说,送的都是汽车进不去的地方,房车公园啊,森林中的宿营地什么的。
一刻钟后,我和艾力分别背上装满生鱼的保鲜包。当我还在调整头盔时,艾力已经光着头跨上自行车,在乡间小路上飞也似的驰骋了。我在他的年纪,每天背着大书包去上学,放学后帮我爸干活,也吃过苦的,怎么可以示弱?倒霉的是订货单上没有正式地址,我又不熟悉地形,在森林里迷了两回路,折腾到傍晚才送完两单回到鱼店。船长嚷道,这比学法语难多了!凭你这速度,鱼都臭了吧?艾力把当天剩下的十几单都送完了!
我连忙表示明天继续努力。
他摇摇头,说,艾力一个人忙得过来,我得留着他。汉尼斯最近不能工作,家里需要收入。他染上病毒进急诊,听说住院要隔离,不能和家人见面,就掉头离开了,结果传染给了全家。
我吓得几乎跳起来,问,那你怎么还让艾力进你的店里?
艾力已经转阴了,还有了抗体。门诺派人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在社区里提前实现群体免疫。
我买房瓦的钱还没付给汉尼斯,影响他的现金周转,心里有点惭愧,再说,我也竞争不过这个艾力小倒霉蛋,只好认输。我看到一个墨西哥裔模样的哥们,正站在摆满鲜鱼的案板后面,慢吞吞地刮着鱼鳞,心想,我得给自己创造就业机会,免得流落街头,立即说,船长,要不,我帮你杀鱼吧。你会吗?船长怀疑地看着我。我拿起一把尖刀,开膛剥鳞,几分钟后,就把一条黄鲈鱼清理得千干净净。船长的两眼放出光来,问,会取鱼菲力吗?我又利落地完成了任务。他不知道,青馨喜欢吃鱼,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些年里,尤其在她坐月子时,我杀过多少条。因为她怕刺,我给她煎鱼菲力,还用鱼头和鱼骨炖汤,过滤干净给她喝。船长说,你被雇用了!镇上的人很少吃整条鱼,店员又取得慢,总是供不应求。
几天后,船长敲响房车的门,喊我的名字。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三点!极不情愿地打开门。船长说,我手下的一个水手病了,你临时顶替一下,和我出船。我感觉自己像在话剧院当B角的演员,突然获得登台表演的机会,兴奋得连腰带扣都找不到了。
我跟着船长,借着羞答答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港口。他指指一艘20多米长的白船,说,就是那一条。尽管舷灯昏暗,我还是看清了船身上的绿漆名字VERONICA(维罗妮卡号),问,维罗妮卡?就是……那个维罗妮卡?船长点点头,反问,你知道这名字啥意思吗?我摇头。船长说,意思是她带来胜利,谁出船不想收获满满,大获全胜呢?好了,别哕唆了,赶快上船,不然鱼都跑了。我心里滋味复杂。五岁以上的小孩都懂得他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我上了船,看到列维稳坐在船舱里喝咖啡,很惊讶。列维问船长,你怎么把这个家伙找来了?我怀疑他连游泳都不会。
这是公然对我表示轻视了,我回敬道,我会游泳!你不是应该躺在医院里吗?
列维说,早出院了,真受不了里面的紧张气氛,好像地狱大门敞开了似的。
船长说,列维,你还在恢复身体,去开船吧。
我怀疑地看看列维,开始担忧自己的人身安全。他瞪了我一眼,说,我学开船那年,你还吃母奶呢。随后走进驾驶舱,发动马达,像模像样地把渔船驶出了港口,向伊利湖中心奔去。他告诫道,你想当水手,必须先熟悉地理。伊利湖由美加共有,黄鲈港地处北岸,南岸是美国的俄亥俄州、宾夕法尼亚州和纽约州,西岸是密歇根州。随后他放慢了速度,直至使船进入漂浮状态。
船长丢给我一条黑色连体橡皮裤,说要对我进行上岗培训。我穿上后,跟随他来到了船尾的渔具支架旁。他摇动缀满了铅重物的渔网,很快渔网就在水中舒展了,好家伙,直径足有30多米。船长解释道,因为有铅重物,渔网会沉底,渔网边上的塑料软木塞,又能确保顶部的漂浮,不会在水中缠结。你把柱子插在渔网四角,渔网就不会滑动了,再把印着我名字的橙色旗插稳,别的船就会绕道啦。
我拿出了洪荒之力,把柱子和旗子都竖起来了。在随后的几小时里,我跟着船长四处撒网。当太阳在湖面露出面孔,列维把船开回到第一张网旁,船长开始收网,鱼儿在网中跳跃着、挣扎着。那些有一双绝望的大眼睛的是玻璃梭鲈,其他的是黄鲈鱼。黄鲈鱼算是美人儿,身子是黄色或黄绿色的椭圆形,装饰着六七条灰黑花纹。我注意到所有的鱼长度都在20厘米左右,好奇地向船长请教原因。船长说,我不捕小鱼,特地把网眼设置得大一些,小鱼可以轻松地游过去。
我们接着收第二张网,第三张……我見到满船舱活蹦乱跳的鱼,兴奋得灌下几大杯运动饮料,说,我很想跟你学捕鱼!列维对我喊了一嗓子,算你有眼力!船长捕捞的鱼质量上乘,有海洋管理委员产品发的认证证书呢。船长不无得意地说,这捕鱼的学问大着呢,设网的地点很关键,决定最佳捕获量,要关注天气,还要利用导航仪、测深仪,当然,还有些祖辈传下来的技巧,我不可以轻易透露的。好了,该返航了。我惊讶地问,太阳还没升高,为什么不再多下几次网?船长答,我的执照允许捕捞的数量是固定的,即使没人检查,在这条湖上,船老大们都自觉遵守规矩。
当维罗妮卡号抵达黄鲈港时,许多渔船相继归来,一时间港口上交通拥挤,四周弥漫着水雾、腥气,还有汗味。船长和其他船上的人打招呼,说些不着调的笑话,随后称了渔获量。我问,这里每天都这么热闹吗?船长说,当然了,每天300多艘渔船出湖,再加上四五十条拖船,各家捕的鱼不同,除了黄鲈、玻璃梭鲈,还有碧古鱼、小嘴鲈鱼、胡瓜鱼之类的。不过比起我老爸捕鱼的年代,这算不了什么,这儿曾经是世界上的一个淡水鱼中心,辉煌不再了。
我在船长的指点下,戴上胶皮手套,把鱼按种类分装进承重约50公斤的黑塑料桶中,再倒进十倍大的白泡沫箱子里。这些活儿看着容易,做起来难。有些鱼被网刺穿身,鲜血淋漓,有些不停地垂死挣扎,从我手中一次次跳出去。我在甲板上脚底打滑,连滚带爬地捕捉,总之既狼狈又疲累。到了中午,我和船长终于完活了。一位比船长还高壮的白人司机前来接应,用吊车把它们装到巨型卡车上,运到加工厂。船长把几个黑塑料桶装进他的红皮卡里,带到门面店里,卖给零星的顾客。当天下午,船长说原来的水手不幸得了脑瘤,辞工了,叫我接替他的职位。
从此,我在维罗妮卡号上负责清洁甲板和鱼舱,分类和包装,准备和修理渔网,在入坞和出坞期间处理锚和锚绳,还跟着列维学会了驾船。天然气爆炸事件发生后,政府官员来镇中心视察过,带来一些专家,还上了电视新闻,随后去忙别的事情,把难民们遗忘了。我和列维有时晚上对饮啤酒,把该骂的人都骂过了,到了凌晨还得爬起来出船。我把一部分工资给船长做房车租金,剩下的勉强糊口。
有一天收工时,船长说他想和湖对面俄亥俄州的女朋友视频通话,问我会不会设置。我说当然会。傍晚时分,我走进了他的家门。他的家比我想象的整洁得多。起居室的南墙足有两层楼高,镶了七八个窗户,最大限度地展示湖景。他说要留我一起吃晚饭,做炸黄鲈鱼,我自告奋勇清蒸。我帮他设置好视频后,他的女朋友丝黛拉和她的两个儿子,还有一条狗出现在屏幕上。我不由得联想到《欲望号街车》中的受气包妹妹也叫丝黛拉,忍不住想笑,不过这位丝黛拉挺自信挺喜性的。丝黛拉说双胞胎儿子都在接受远程教育,辛苦得要命,七八岁的孩子,哪儿习惯得了?好在不在一个班,叫他俩轮流。一个儿子在其中一个班露脸报到,再到另一个班用兄弟的名字上线,其他时间用虚拟头像,这样每个儿子隔天上课。船长忍不住大笑起来,说,这主意好!
当船长结束视频通话时,我的清蒸鲈鱼也出锅了。我在他的橱柜里居然发现了一瓶酱油,好一阵惊喜,做了酱汁。他惊诧地说,我打了半辈子的鱼,还没吃过整条上桌的,真受不了鱼眼瞪着我的样子。我建议他尝尝。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说,你害我?我再不忍心出船了,说着,拿起一把叉子对着鱼身插下去,撅起一块肉,伸出大手,撕掉鱼皮,蘸了酱汁尝了一口,叫道,Holly Cow(天哪)!确实好吃!完胜列维的炸鱼。随后,他扭开一瓶啤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那晚,他把啤酒喝光了,就开了红酒。我怀疑他喝下去的是汽油,因为我的劝阻像一根根燃烧的火柴,只能反复点燃他的愤怒。这时他的形象和《欲望号街车》中脾气暴躁的马龙·白兰度奇妙地重合了。我甩了一句狠话,船长,你这是慢性自杀!结果被他赶出了家门。
因为四周黑黝黝的,我没选小径,沿着街道向房车公园走去,突然听见身后刺耳的车胎声,慌忙躲进了街边的灌木丛。船长驾驶着他收藏的老爷车,卷起尘土远去。我猜他就是在类似的夜间或凌晨飙车时,撞翻了我的教堂的邮筒。
我庆幸自己没被他的老爷车碾过。
十二
秋季里,熟悉的鬼又来偷袭我的腰。这一次我有了经验,大杯大杯喝水,按时吃止痛片,还从药店里买来医用过滤器。过了没几天,一个微小的泛白的石片顺着尿流漂了出来。我仔细地把它装入一个小塑料袋里,兴冲冲地骑上鱼店的自行车直奔急诊。我请分诊护士呼叫维罗妮卡。等了大约半小时,她才姗姗露面了。我高举起手中的宝贝儿,问,你看,这是什么?
她满面倦容,既迷惑又怜悯地看着我,那表情仿佛是说,最近精神疾病患者激增,你是不是刚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我猜她忘记了我的肾结石。在疫情前的那个夏天发生的事,像上一辈子那么邈远。那时我们握手、拥抱,彼此靠得很近,那时夸大微小的疼痛,忽略琐细的幸福。现在病毒似乎侵入每一个人的体内,令我们迅速地忘记,何况她接待过那么多的病人,还送别了其中一些过早离开的。一片不到0.5毫米的结石,在她的记忆大海中不过是贝壳的细屑。我提醒道,我尿出了肾结石,你说过的,要拿来检测它的成分,预防再次生成。她似乎想起来了,微露笑意,说,可能我当时没太说清楚,你要和肾结石专家的诊所联络,送到他们那儿去化验。
也许我被记忆欺骗了,也许找了一个见她的借口。她说,正好轮到我午休了,反正你也来了,要不到门外去喝一杯咖啡?我当然求之不得,立即说,好,我骑自行车来的,出了一身汗,休息一下最好。那语气像一条渴望女主人爱护的宠物狗。她叫我稍等一下,随后走进了员工休息室。几分钟后,端着两杯中号提姆·霍顿斯纸杯咖啡走出来,递给我一杯。我随她走出急诊区的后门,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面对毫无情调的停车场和快餐连锁店。她似乎一时不能适应户外的光线,眯起了眼睛,眼角皱纹像湖面上细小的涟漪,让光有了落脚处。她说,谢谢你帮我母亲的忙。
我说,其实也没做什么,都是一些小事,倒倒垃圾,买一点儿日常用品。
几年前,我母亲患上类风湿病,我一再劝她搬到多伦多去,但她不愿意,我只好搬回来了。有些人离开自己的环境活不好,比如她和船长。
以前我和准前妻一直觉得离开自己的环境,一切都会变好,我说。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对她打开了话匣子,讲起我和青馨,还有我们失去的儿子,随后长叹一口气,说,我和她前几年一直努力,希望她能再怀上孩子,但一直不能如愿。
不孕的障碍有时是心理的,不是生理的。
总之是一场悲剧。
维罗妮卡把喝空的纸杯捏扁,准确地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说,发生在你们身上的,是不幸的意外事件,不是悲剧,但你们不能重建生活,那才是悲剧!
她居然用这么冷静的口吻评论,几乎把我激怒了,谁给她的权利?尽管在许多个隔离的日子里,我躺在联合教堂的阁楼上幻想过她。她站起身说,该回去上班了。我最后忍不住问,你和船长重建生活了吗?!她并不作答,把门在我面前重重地关上了。
入冬后,天气渐冷,湖水结冰,捕鱼季节结束,我进入了无业狀态。我给青馨发了一个微信,问她手头有没有旧苹果手机可供捐赠,支持再就业。她正好有一个,还慷慨地给我寄了快递。我收到手机后,立即加入了黄鲈港脸书朋友群,发现天然气爆炸事件是最热门的话题。半年多过去了,镇中心还没解除危险,仍处于封闭的停电状态,瓦砾、垃圾遍地,难民们不得回家取东西。市府宣称为保护商铺和居民的财产,雇了保安人员看守。有人拍到了保安值班时坐在车里睡觉的照片,那睡相十分不堪,口水流下来足有一米长。这张照片在群里激起了民怨,后来保安被炒了鱿鱼,看守者被换成警察。对此镇上的人都不买账,花的还不是纳税人的钱?
在房车公园里,住五星酒店级房车的度假者早撤离了,只剩下了我、耐蒂、小列维和几位难民。在我住的房车里,电暖气是三十年前的新款,不知哪个器官出了毛病,时而通电,时而不通,全看他老人家的心情。伊利湖也换了风景,听任西北风踩来踏去,把棕褐色的惊涛骇浪一道道甩到房车的后窗上,害得我整夜睡不着。
平安夜那天午后,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但我一点儿也调动不起迎接白色圣诞的情绪。我一个人沿着乡间小路散步,通过手机上广播APP听到地区新闻。镇上的一些居民带着家鸡在公园里举办滑板比赛,即让家鸡站在一块小雪橇上,从山坡上下滑,先到坡底者为胜,啼笑皆非。在不知不觉间,我来到了镇中心的十字路口。去年此时各家店铺都装饰了圣诞彩灯和花环,如今周遭仅剩一片废墟。我注意到在封路的铁栅栏旁站立着一个雕像般的身影,走近了,看清那是列维。我的目光越过了联合教堂碎落的彩绘玻璃,被砸扁了的汽车,列维酒馆豁口的房顶,落在高悬路灯顶端的一战英雄的油画布海报上。海报上的英俊面孔随风轻摇,依然含蓄地微笑着,仿佛来自一个神秘的世界。它居然在天然气爆炸和大火中幸存了下来!我兴奋地嚷道,列维!快看,你叔爷!列维困惑地顺着我的手指望过去,不出一声。我以为他老眼昏花,侧过头想再次指点,看见两行泪从他的银狐色的睫毛上滚落下来。
新年后,玛吉主持了几场难民视频会议,一再表示,在没查清原因之前,不能随便在爆炸地重建家园。如果这样做,半个世纪后,子孙后代们会面临同样的危机。我无语,不知怎么评估人类的能力。耗资100亿美元的詹姆斯韦伯望远镜,据说是迄今为止最先进、体积最大的太空观测仪器,发射升空,用影像记录下宇宙中第一颗发光恒星,又成功返回了。对地球上这个小角落的天然气爆炸,怎么没人找出合理的解决办法?
病毒换了魔法,变成奥密克戎来主宰世界。省府又下令了,非生活必须的商家关业,居民不准见面聚会。我暂时断了求职的念头,坐吃山空。门诺派教徒根本不听那一套,星期日照常在教堂里做礼拜,被警察开了一张几百元的罚单。
下一个星期日早晨,一阵汽车的响声划破了房车公园里的沉寂。我透过房车的窗户,看到一辆黑色雷克萨斯SUV停在了耐蒂的小木屋门口。一身黑衣的塞缪尔下了车,走进小木屋。过了一会儿,维罗妮卡开车急速到场,穿着病毒防护服,显然是从急诊室赶来的。耐蒂坐在轮椅上,穿戴厚重的黑大衣和毛毯式的红披肩,正被塞缪尔推出门。
维罗妮卡冲过去,说,妈,你不要去!
耐蒂皱起眉说,你不和我一起去做礼拜也就算了,为什么要阻拦我?
你这是冒生命危险!
塞缪尔板着脸,似乎变成了聋哑人,把轮椅顺着踏板推进了车厢里,开车离开了。维罗妮卡紧咬下唇望着湖水发呆,那表情像在默默投掷愤怒的石子,左一堆,右一块。她驾车远去,车胎在雪地上刻出了幽深的辙印。
耐蒂从教堂回来时,我正在房车门口铲雪。她叫塞缪尔把她的轮椅停在小木屋的门口,和他拥抱道别,平日疲惫的两眼焕发出难得的光彩。她对我说,俊豪,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
我没说话,因为不觉得天气有什么好,太阳努力地从云层里往外钻,努力得很悲苦。
她又說,塞缪尔代表教会重新接受了我和维罗妮卡,不管怎么样,血浓于水。
他接受你是有条件的吧?我问。
傻孩子,世间万事都是有条件的,我今天至少领到了圣餐。
从那天起,我每次从耐蒂的小木屋门口走过,都能听到她的咳嗽声。我不难想象,她摇着轮椅进入了我和维罗妮卡听清唱剧的那座教堂,在过道上慢行,靠近祭台,从前面的教徒手中接过他/她刚喝过的酒杯,里面装满葡萄酒,喝了一口,随后把酒杯递给身后的教徒。一人感染,人人传染。不久,我也开始咳嗽,担心中招了,在恐惧中挨过白天和黑夜。咳嗽是掩盖不住的,像困顿、迷失,像爱,欲盖弥彰。
两个星期后的礼拜日,我的咳嗽奇妙地停止了。一辆救护车停在小木屋前,两个穿防护服的男人顶风冒雪,用担架把耐蒂抬走了。当晚,噩耗传来。耐蒂因罹患新冠肺炎,医治无效,离开了独女维罗妮卡,离开了黄鲈港。
十三
春节期间,我想发个微信问候青馨,斟酌再三,输不出一句话来。我的教堂在废墟中残缺地站立,她的股份变成了画在纸上的苹果饼。共同账号上的钱被我挪用了,去支付银行贷款,目前余额仅剩三位数。在冻结朋友圈好一阵子后,她突然发了一条信息,说向往拥有一条宠物狗,可是市场上一狗难求,希望万能的微友鼎力相助。别人居家隔离,深感孤独,需要安慰陪伴,这我理解,但她不是有个副总裁男友吗?我立即联络范老师,侧面打探。范老师还真知情,说副总裁搬离多伦多下城,回到了卫星城里的父母家,也好在隔离岁月守在同一个“社交气泡”里,和青馨通过视频交流,彼此看得见听得见,但摸不着。最要命的是,对纷繁时事的观点,两人落脚在一条光谱上的两个极端,起初还争论,后来连争论都不屑了。
我在黄鲈港脸书朋友群提问,跪求多余的宠物狗。有人立即通报汉尼斯家的母狗刚产下了一窝三条,愿意出售。哈,社交媒体太强大了。汉尼斯不用脸书,但我有他的电话号码,立即发射一封短信。他告诉我一只狗1500加元!我想,他姥姥的,趁火打劫吗?两年前还不到200加元。他们家族的人不顾条令,生意照做,赚得盆满钵满,连狗都通货膨胀了。我再细问,它们还是混种!立即商讨价格。他回复道,有关狗的生意由艾力负责,艾力从来都是一口价。我眼前浮现出艾力的缺少表情的脸,放弃了努力。
24小时后,船长给我发了一条消息,丝黛拉收养的狗刚生下5胞胎,愿意送一条给我。我听了,喜忧参半,省下当然好,但是美加两国因疫情关闭边境,禁止非必要旅行已经一年了,尚没有解封迹象,给小狗移民的难度非同小可。船长可不爱听难度一类的词儿,说,全球变暖,湖上提前解冻,我们可以出船。让我来策划一下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坐立不安,到了去接小狗的前一夜,焦虑几乎抵达极限。凌晨三点,我换上干净的内裤,把护照揣到贴身的棉毛衣口袋里,穿好牛仔裤和羽绒服,背上装满必需品的双肩包,直奔港口。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万一被移民巡逻警察捉到,用护照证明身份。以前有位华人小哥,被关进边境上的一个小黑屋,三天没人理,所以干净的内裤也十二分重要。
这天船长亲自掌舵,待我撒下了第一张网之后,就悄悄地向伊利湖南岸靠近。按照计划,丝黛拉把小狗交给了俄亥俄州S港的一位水手,对方要求200美元的报酬,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们将在离S港渡口不远的水上边境线附近进行交易。我瞪大双眼,没发现任何界限标志,立即向列维请教。他说,所谓的边境线是虚幻的,在疫情前我们随时都可以驾船过境,想登陆就向S港的移民站报个到。这时水面隐约传来了轮船马达声,船长立即调整方向,向对方靠拢。临近后,我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包放进鱼篓,压上一块石头,递了过去。借着船上的朦胧灯光,我看清对方是一个满头卷的年轻男人。他拿起红包,把装在笼子里的一条小狗放进鱼篓,奉送回来。全程没人说一句话,小狗也没叫一声。
船长撒欢般返航了。我打开笼子,抱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我有备而来,从双肩包里找出一小罐牛奶,把它倒进一次性纸碗里,递给了小狗,爱怜地看着它香甜地喝起来。船长兴奋地嚷道,还真是纯种的金毛猎犬!丝黛拉没撒谎!小金毛,我说,这是我刚给它起的名字。列维赞叹,这是一个好名字,多可爱的男孩啊!养狗好,一直贴在你身边,不像养孩子。你知道吗?小列维去西部的班芙了,都没和老子告别一声!镇上的年轻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了,觉得外面的世界更有趣。他说要去搞摄影,当一个艺术家。我对新一代很失望。天然气爆炸的调查结果出来了,源头就在政府的邮局下面!我最近发起了一场集体诉讼,起诉市政府和省政府玩忽职守!
他惊讶地问,市议员玛吉不是你的外甥女吗?大家不是在等保险公司的赔偿吗?
她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保险公司的赔偿不可能弥补受灾商铺和家庭的损失,再说,有些人根本没买保险。我希望你加入起诉团。
我弱弱地问,我有权利吗?
列维反问,你难道不是教堂新主吗?当然有权利!在所有受损失的房产中,你的教堂占地面积最大,你出面,对我们打赢这场官司很重要!
我不由得挺直了腰板。列维的话是有分量的,他的祖先一手创建了这座小镇,他本人在此地经营酒馆将近30年。不过,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说,要不,我先找个人咨询一下。列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当然了,孩子,我能理解。我们请的律师,愿意提供免费咨询。
我下船后直奔动物诊所,请兽医给小金毛体检,打疫苗。随后,迫不及待地拍了几张照片,通过微信发给了青馨,问,你觉得这条金毛猎犬怎么样?
青馨回复,好可爱!是你的吗?
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名叫小金毛。
青馨静默了足有半分钟,问,你是不是又缺钱了?
我说,NO。
青馨说她前一天在医院体检时密接了新冠感染者,须在家隔离两个星期,随后附加一句,如果有小金毛陪伴,那该多好啊。这一次,她不像从前那样节省言语。我的车被砸瘪了,去多伦多有困难,不过答应想办法。
我回到了房车公园,看到维罗妮卡坐在小木屋门口的椅子上,整理着她母亲的遗物。我说我感到很难过,问能不能帮她做些什么。她摇摇头,说,我把镇中心的房子托付给玛吉处理,母亲不在了,我和这里的联系也断了。声音哽咽起来,她不得不停顿片刻,接着说,我已经通过了面试,在多伦多找到了新工作,每家医院都急缺护士,跳槽从来没这么容易过。我周末去找房子,请你先不要告诉船长。
我请求她把小金毛带给青馨,她爽快地同意了,说,看来你产生了一些新想法。我把青馨的手机号发给了她。
青馨很快就在朋友圈发了九宫图。小金毛亲吻她的脸颊,躺在她的臂弯里,伏在她柔软的肚腹上……这个幸运的令我嫉妒的小狗崽子!青馨获得了众多点赞,发私信谢过我,随后又追问,维罗妮卡是你看上的洋妞吗?隔着屏幕,我闻到了嫉妒的醋味。
我沉默不语。我终于懂了,女人喜欢有些神秘的男人。
一个星期后,我在集体起诉书上签了字。诉讼事件很快上了地方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在代理这一案件的湖岸市律师事务所里,电话被打爆了,竟吸引了300多人签名。
玛吉承受了许多公开的指责,收到了恐吓信,甚至她两个十几岁的孩子都遭遇了骚扰。百般纠结,她不得不辞去了市议员的职位。有人在脸书群上嘆息说,她是黄鲈港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市议员,又是白人和墨西哥人的混血儿,她的辞职,意味着女性平权运动的历史性倒退。当天下午,我正在鱼店里杀鱼,柏格露面了,把我叫到了停车场上。他难过地说,你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看到你这么辛苦地劳动,还住在简陋的房车里,我心痛啊。玛吉根本不为镇上的居民着想。市政府决定在黄鲈港所在的选区补选一位议员,我已经决定再次竞选了,我的对手是列维,他和玛吉是同一个家族的,能有什么新招儿?我知道你和他关系不错,但是我更有从政能力。你要是支持我,我不会忘记你。我一旦当选,一定为你争取到最大的赔偿,最大限度地维护你的权利!
我想,谁能预料到这个领头围攻教堂,抗议过我的人,现在关心起我来了,真是山不转水转。我被他说服了。他露出笑容,还请我帮他拉船长的选票。我立即摇头,说,船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柏格说,没人知道为什么,船长对你特别有耐心。换了别人,早就被炒鱿鱼了。瞧你在船上千活的那速度!去年夏天,人们都在加国境内旅游,船长要是把那辆房车租给游客,可以多赚一倍的租金。他羡慕我和船长的关系,刻薄一点儿也可以原谅。
不久,我在公园里的竞选活动中,表示支持柏格,还有一群门诺派人也为柏格摇旗呐喊。列维走到了我的身边,脸色青白,甩给我一句狠话,早知这样,我真应该让你葬身在教堂里!
柏格成功当选了。我看见他的正面照被贴到了市政府的网站上,差点儿没认出来。他剃了络腮胡,用黑西装红领带替代了红黑格衬衫,立马显出十足的官员气派。
十四
六月里,渔船增多,船长带着列维和我比平常更早出发,占据最佳撒网位置。一天凌晨,港口还在沉睡,在月光和晨曦交错的湖面上,一个窈窕的影子徐徐飘来。一位穿靛蓝比基尼的女子平稳地站在红桨板上,把桨叶插入水中,左右划出轻波般的韵律,裸露的皮肤散发青白的淡粉的光。待她靠近了,我看清那是维罗妮卡,向她挥了挥手。她停止划动,任桨板漂浮,举起桨叶向渔船示意。船长抬起头,飞速地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整理手上的旧渔网,越理越乱。当天下午,我听说维罗妮卡开着一辆搬家专用的面包车,离开了黄鲈港,才醒悟过来,她的浆板比基尼表演是在向船长告别,是想在他的记忆里印下一幅图景,在湖光几乎完美的早晨,一个皮肤尚还光润,胸脯尚还耸立的女人,无声地问候早安。
沉寂郁闷了一年的黄鲈港传出了一两条新闻。专业人员封住了爆炸的天然气井,还给镇中心的其他几座安装了检测仪,政府给难民发了补助金。我拿到的金额仅够支付低价房租和部分日常支出。设想中的家庭旅馆还没开业,小生意补偿金自然没我的份儿。列维拿到了,仅够支付欠下的货款。柏格声称自己的加油站因为商业区被封,生意量减少,得到一大笔补偿。我给他连续拨打电话,听到的都是大嗓门留言。有一次他终于接听了,矢口否认对我有过承诺。我气急了,差点儿到黄鲈港脸书群上去控诉。
黄鲈港一年一度的盛事,钓鱼竞技比赛,在后疫情时期又恢复举办了,吸引了美加各地的钓鱼爱好者报名,头奖将发给钓到最大鱼的人,奖金近万元,柏格付了一笔可观的租金,预订了船长的渔船,说是邀请一位好友参赛。列维借口身体欠佳,不能参与,其实他是不想伺候扬扬得意的柏格。
钓鱼节开幕的早晨,黄鲈港比平日喧闹多了,发烧级钓鱼专业人士的豪华船挤满了港口。我想这些人花一二十万买下船,一年用不了几次,就算赢了头奖,也不够维护费。我多走了大半个钟头的路,才找到了简朴的维罗妮卡号。船长见到我,舒了一口气,说,我还担心你也闹罢工呢。今天你开船,多练练,技多不压身。我见他的右手臂肿得比他的大腿粗,还打着夹板,问,怎么搞的?他说,别问了。这时我看见塞缪尔坐在甲板上优哉游哉地喝啤酒,还罕见地一身休闲短打扮,大跌眼镜,问,他就是柏格说的那位好友?你怎么接待他?他害了维罗妮卡的母亲!船长低声说,我靠,我事先也不知道,现在总不能赶他下船吧?他是镇上富人,药店、比萨店的房东,发动门诺派教徒投了柏格的票,从政府赔偿中获利,就和柏格称兄道弟了。镇上的餐馆关闭,我的售鱼量降低,有人给我赔偿过一分钱吗?
在比赛开始前,柏格笨拙地爬上了附近的一个小山坡,对着一个老式麦克风,说了些重振黄鲈港之类的套话。随后他迈着飘飘然的脚步上了船,像刚领到奥斯卡金像奖似的,嚷道,准备好了吗?胜利属于我们!
一聲哨响,上百辆船同时出发了。伊利湖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日子里,像一位天使,波光潋滟的,偶尔地,会露出魔鬼的脾性。当我们抵达湖中心,一股邪风刮过来,卷起了恶浪。我的心跳变得紊乱,维罗妮卡号开始摇摆,我担心这名字恐怕难以带来胜利。我紧张地转动方向盘,柏格摇晃了一下,跌坐到甲板上,说,我是旱鸭子,还有晕船的毛病。船长从座位下拿出救生衣,叫每个人穿上,还用左手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我经历过比这糟糕得多的天气,不必太担心。
塞缪尔骂骂咧咧地说,这鬼天气怎么钓鱼?不掉进湖里算运气好。柏格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烟卷,抖抖地点燃了,抽了一口,长舒一股甜丝丝的气息。天气女神似乎执意要玩一场恶作剧,兜头把雨水泼下来。柏格晕得更厉害了,开始呕吐。船长踢给他一个装鱼的塑料桶,说,吐到这里,别污染伊利湖。柏格在两次呕吐的间隙,冲我嚷了一句,快,我必须到陆地上,才会好受一点儿!
柏格蜷缩在湿漉漉的船舱里,像一条被网钩刺穿皮肉的鱼,可怜兮兮地蜷缩着,我的心软了下来,调转船头,艰难地向黄鲈港驶去。
第二天凌晨,我和列维站在港口望穿四只眼,不见船长的影儿,打电话也没人接。我只好骑上别人丢在路边的自行车,飞速赶到船长的家。敲门,无人应,转到了后院,拉开了阳台门,找遍了每个房间,终于在车库里的老爷车里发现了他。他仰头靠在驾驶椅上,皮肤泛蓝,呼吸极不规律,陷入昏迷状态。我叫他不应,摸摸他的脑门,像冻厢里的鱼菲力,滑而冷。我立即拨打911。接线员说要联系黄鲈港的救火志愿者,这样会以最快的速度把病人送到急诊室,我立即大叫,这方案行不通!需要救助的是志愿者本人!后来接线员联系上了湖岸市医院,对方派来了救护车。我不能想象当船长在急诊室的床上醒来,见到看护自己的蓝衣天使不是维罗妮卡,心中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回到房车里,琢磨下一步怎么办的问题。乔瑟夫敲响了我的门,戴的还是绿帆布遮阳帽。他说,在我的努力下,市政府愿意出原价从你手上买下教堂,把它改造成一个老人活动中心。以后方圆百里的老人们都可以到那里去聚会,参与读书俱乐部活动,喝咖啡,玩牌,玩虚拟高尔夫等等。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问,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怎么有这么大的能量?
我没树过敌,说服了每一个人。我马上要退休了,希望有一个交流的地方。你忘了吗?我从小就在教堂的花园里玩儿,留恋那个地方。
我立即同意这笔交易,只提了一个额外的条件,请市政府把8号长木椅留在服务中心,并郑重刻上“麦考密克家族专用”的字样。
在买卖成交后,我立即付清了银行贷款,还退还了从共同账户中挪用的钱。
我获准进入了阔别已久的教堂。由于水管被炸裂,水漫底层,教会的小册子和礼拜仪式流程单都在污水上漂浮。它们陪伴过小镇的人们,也陪伴过居家隔离期间极其孤独的我,一阵彻骨的悲凉从脚底升起,霎时冲到了胸口。我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手机、钱包、电脑,打包几件没有受潮长毛的衣物,请人搬走了那张新床,用来替换房车里的旧床。
十五
蓝天白云哥特式教堂绿尖顶,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市政府修复联合教堂的动工仪式开幕了。乔瑟夫授予我一项殊荣,敲钟纪念这个历史时刻,为此我特地穿上面试专用的白衬衣黑长裤。我小心地登上阁楼,推开侧门进入钟楼,拿起钟锤,使出全身的力气敲击。雄浑的声音穿越街道和树林,抵达伊利湖畔。人们听到钟声,从四面八方向十字路口聚集。
我走下钟楼,见保险公司已派人拖走了我的车,汉尼斯开着一辆新面包车出现了,车身上印着他自己的名字。他微笑着走过来,说,你看,这世界就这么小。我要感谢你当初给我装修的机会,市政府认可你的选择。我脱离了我父亲的公司了。我惊讶地问,为什么?汉尼斯答道,我想当一个不一样的父亲。
列维悄悄地出现在我的身边,说,关于8号长木椅的事儿,我都知道了。谢谢你。我在继续领导对政府的集体诉讼。你卖掉了教堂,也没必要退出,你要求的是对这两年中损失的补偿,当然,要做好打长久战的准备。
我说,我想考虑一下。
我能理解。孩子,我不怪你,好多事儿我都想不明白。列维再藏不住声音中的嘶哑和沧桑。
我听了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落下来。
汉尼斯的团队开始动手捡拾瓦砾。我录了一个短视频,把它传给了青馨,自己也留个纪念。我没传朋友圈,能否引起轰动,已经不重要了。
当人群几乎散尽时,船长从街角的阴影里走出来,面有菜色,居然裹一件粗纺的黑毛衣,白背心似乎已成往事记忆。他说,俊豪,我要去戒酒所待几个月,你能帮我维护维罗妮卡号吗?把船交给你,我放心。这时,我的手机响起新信息铃声,青馨发来的,问,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她开始关心我的未来,我抿嘴笑了。船长说,我猜是青馨吧,你要开船到湖上逛逛,我也支持,尤其是带上她。我给他一个熊抱,说,船长,我会去看你,和你一直留在同一个社交气泡里。
八月里的一个响晴天,我把维罗妮卡号泊进W市港口,在甲板上踱来踱去,熬过漫长无比的半小时,看到一位女子正穿越蓝柏树间的小径。她梳蘑菇头短发,背双肩包,怀抱装小金毛的笼子。青馨!她接受了我的邀请,从多伦多搭飞机到W市,随后搭乘优步车,一路寻来。小金毛亲热呼叫,抢先表明认亲心迹呢。青馨停下脚步,仰起素颜亮眼,沐浴我的目光,绽开笑容。我想,比起躺在黄鲈港教堂的阁楼里观赏壁画上的天使飞翔,这一刻更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