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规训理论视域下的反乌托邦作品探究

2024-05-07 13:23黎芷琳
名家名作 2024年4期
关键词:极权规训福柯

[摘要] 米歇尔·福柯认为,为了确保统治的平稳实施,统治者往往会使用一套复杂的权力体系对大众进行规训,并且借权力将规训渗透至大众的日常生活中,以大众实现自我规训为最终目标。反乌托邦作品将社会置于极权统治之下,这时候福柯所说的权力的具体运转过程与规训的实现方式,便借由作品中统治者的控制手段、监视手段以及惩罚手段无比清晰地显露出来。这些手段在作品里得到具体的呈现,将日常人们容易忽视的权力运作的事实放大,通过揭露丑恶以警醒大众。

[关  键  词] 反乌托邦;规训理论;米歇尔·福柯

米歇尔·福柯在他的多部著作中都在围绕权力与规训的议题展开论述。福柯认为,大众无时无刻不被裹罩在一整套被精心设计的权力体系中,同时接受着来自外部的压制性权力的规训以及内在自我的规范化权力规训。福柯的发现也许难以在规训被温和地实施、且大众浸淫已久以至于早已习以为常的真实生活中被察觉,但如果放在以压抑专制的极权社会为大背景的反乌托邦作品中,福柯的规训理论便可以得到极大的凸显,其对于读者的警醒作用也更为分明、醒目。

本文将从福柯对规训的相关理论阐释出发,分析反乌托邦作品中统治者普遍存在的控制、监视、惩戒等手段,探讨作品的权力规训机制共性,深刻挖掘反乌托邦作品的警世之用。

一、规训中的控制

(一)话语秩序的建构

在反乌托邦作品中的极权政权往往会构造一套独特的话语体系并强制推行。无论是乔治·奥威尔《1984》中的大洋国对于“新话”的创造,还是赫胥黎《美丽新世界》中针对五种种姓所灌输的不同话术,都体现出他们对话语秩序的严格把控。奥威尔更是在《1984》的附录《新话的原则》中直接指出,“新话”的普及可以减少乃至禁止一些“进行思考诱惑的词汇出现”与“旧话”以及背后的旧思想所做区分,让整套语言系统变得单一,最终指向构造单一、“忠诚”的群众世界观以及思维习惯,扼杀多维、自由的思想,扼杀反叛与异端的目的。这样的手段正好分别对应福柯所提出的“三种话语形塑系统”,即话语的禁止、区分以及真理意志显现。在福柯看来,话语秩序的建构隐藏着权力与危机的来临:话语秩序“依靠制度的支持”,在“教育、图书系统、出版、过去的学术社团和现在的实验室”中得到加强和实践[1],而实际上,“在一个为话语所统治的社会中,人的思想、意志以及行为是通过知识来进行道德判断和规训的。因此,知识就是权力。”[2]而当一个群体占据了生产主流话语与主流知识的位置之时,他们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一定程度的社会权力,通过权力使话语合理化的同时,反过来借助话语实现对其他的社会群体进行控制与规训。在作品中,读者通过文中主人公普遍会使用的夸张、吊诡又自成体系的语言,可以直观地对这种顽固、强大又隐隐若现的统治力量进行感应。

(二)活动的严格把控

福柯指出,驯顺的肉体依靠一系列严格的节奏规定、活动安排以及重复周期调整进行塑造,在反乌托邦作品的设定当中,这种塑造方式则体现为对活动时间以及活动强度的严格控制。

反乌托邦小说的字里行间常常体现出对于时间的高度敏感以及反复强调。《我们》里以数字符号命名的民众,都过着对时间小时、分钟以及秒数的精确的生活:16点至17点是行为规范所规定的个人时间;21点15分至22点15分是O与“我”独处结束的时间,尽管在结束时“我”恋恋不舍,但规则必须被执行——连恋人们的欢愉时刻都必须被规划得不多不少。连续“序列化”的活动,让权力无时无刻不在控制个体的时间,并在一定的时间段内针对个体进行具体的活动控制以及活动规律性的干预,当这种被连续整合的线性时间“趋向稳定的终点”后,个体的行为被矫正,也适应了其与时间操控的关系,随之改变的还有个人的深层次观念。反乌托邦小说当中的乌合之众对于统治者规划分明、不留余地的时间安排毫无异议,并视之为社会稳定、有序的体现,正是一种对福柯权力规训结果的极端化表达。

活动的控制还包含对群众的操练。操练过程中,肉体被要求反本能、反自主意愿地进行并适应细微的运作,并且对动作的位置、幅度等因素都做出了严格的规定,在反乌托邦小说里常常被詳细刻画的做体操的情节就很微妙地体现出与此种理论的契合。在这种情景设定下的肉体不再是“洋溢着动物精神的肉体”,而是“一种被权威操纵的肉体”;不再是“理性机器的肉体”,而是“受到有益训练的肉体”[3]175,人被置于精确的命令系统之下,长期地被锻炼个体的服从性。当《1984》里的温斯顿被电屏中的女子提醒弯腰应该更加彻底、做操过程应该更加激情洋溢时,他接受的便是来自权力的命令,要求他积极配合服从性的活动,完成这场针对自我的规训,而动作的标准与否就是权力考察其服从性的根据。“操练变成了有关肉体和时间的政治技术中的一个因素。它不是以某种超度为终点,而是追求永无止境的征服。”[3]182

二、规训中的监视

在福柯的理论中,空间并不是一种纯粹客观的存在,而是权力的容器。作为群众规训的重要环节,监视在实施期间会对空间进行充分利用。这种利用在反乌托邦作品中也有着十分明显的表现。

为了保持纪律的有序执行,权力会依靠单元定位或分割原则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建立的“封闭原则”实行监视。我们可以看到,为了维持绝对秩序以及方便实行极端的监控,在反乌托邦作品里,空间分割成为极权政权的惯用手段,他们会命令民众集中在某个地方展开活动,然后在这个固定的容器内将每一个人塞入一个更小的、封闭的、单独的空间之中,比如《1984》里安装着电子监控屏的工位隔间;《银翼杀手2049》里安装了监测系统的赏金猎人的房间——从而进行观察。在这些空间里,人们的自由活动被限制,并且被强制与他人隔绝,这就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切割,产生不利于统治者沟通的可能性也被大大地削弱。

单独、割裂的空间,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监控机器,再加上高高筑起的监控中心,作品里的常见要素共同构成了福柯在著作中着重阐释的全景敞视模型。在全景敞视建筑之中,被监视者身上造成一种有意识的和可持续的可见状态[3]226,监视的存在因无法被确定,所以它哪怕是断断续续的,但同样能产生持续性的效果,迫使人们在不可知的监控下安分守己并向权力臣服。当温斯顿因为在电子屏前写日记而惶惶不可终日时,K与乔伊踏上寻找真相的道路,也要想方设法遮盖自己的一举一动,隐匿自己的行动轨迹时,他们因为抗衡权力而产生纠结、痛苦以及恐惧等情绪,这正是全景敞视模式的理想运行效果,它需要臣服者畏惧付出抵抗的代价,从而更加心甘情愿地选择服从。权力在其中可观看他人,却不可被观看,人们即使在实际上并没有被观看,却仍像被观看一般战战兢兢——“一种虚构的关系却自动地产生出了一种真实的征服”[3]227。

一方面在同一等级的被监视者们彼此划开界限,这可以视为是一种空间的横向分割;另一方面被监视者又与它的上位者以及最高层次的统治者共同构成下与上的垂直权力体系,掌权者处于这种权力金字塔的顶端——福柯认为这是监视的最佳场所——自上而下地实施观察。《1984》里,四个核心部门所在的白色高楼,可以看到大洋国的任何风景;《银翼杀手》《黑客帝国》等多部以反乌托邦为核心主旨的影视作品的权力中心总是设在整个城市最高的建筑物内;《银翼杀手2049》的垄断组织华莱士公司外观直接被设计为巨型的金字塔,创作者借助建筑物的外形特色,让这种权力空间的纵向分割变得可视化,让接受者直观地感受来自权力居高临下的凝视。

当空间面临横向与纵向的双重切割,人们接受的就不止有来自上层的、持续的、切实的监督,还有横向的窥视,即福柯所说的“等级观察”。人们之间原本的情感联系被强制切割,彼此的上司、同僚、家人,都可以成为那双监督的眼睛,那只揭发的手,同时自己也可以是那双眼睛那只手,人们在监督者与被不断监督者两种角色之间不停地转换,助推权力的网络由内而外地进行全面覆盖[3]220。在不少的反乌托邦作品里,那些被揭发并受到处罚的角色便是双重监督体系下的牺牲品,他们的惨痛经历无不在揭示极权统治下血淋淋的真相。

三、规训中的惩罚

在以上规训手段都无法奏效时,作为规训底线与最终保障的惩罚便会被使用。惩罚的第一步是执行隔离,将异端与他人相区隔:《美丽新世界》里,反抗秩序的“野人”约翰被驱逐出“文明社会”;《1984》里温斯顿和茱莉亚被思想警察抓捕后立刻要接受禁闭,都是为了将异端从“正常”人群中分离,确保异端的不利影响不会继续扩散,进而消灭阴谋和造反。

除此之外,对于犯人的进一步处罚选择在隐秘、封闭的监狱内进行。在福柯看来,如此一来,一墙之外的人们不会因为公开的暴力处罚而对犯人产生怜悯,避免使受刑人反而成为赞颂的对象。“定罪本身给犯罪者打上了明确的否定记号”,旁人接收的信息又只有犯人被定罪的事实,因此受到审判的犯人自然会为社会道德秩序、文化秩序所不容,即使罪犯被世俗定义为是愚昧的、反叛的、疯癫的,但此时的他们由于处于软禁或驱逐的状态,社会的话语权早已被剥夺,而显得百口莫辩。正是如此,作品里的觉醒者们反对极权的过程才会显得如此曲折并难以为他人理解,在这里,权力化身为 “一种无懈可击的话语”“一种活跃的理性”[4],对觉醒者具有威胁性的行为做出难以撼动的“疯癫”“异常”的判决,使他们受到社会理性以及大众的排斥。相比之下,居于少数的角色们的反抗便显得不堪一击,偏偏又在被发现、抓捕后孤立无援、求助无门,最终只能迈向失败的深渊。

一墙之内,犯人被关进监狱,接受各种手段的惩罚与改造。关于这些惩罚与改造的手段,在《1984》中对此有骇人的描述与刻画。主角温斯顿在入狱后,首先产生的是无望的隔绝感。在监狱里,他无法得知此时是白昼还是黑夜,对外面的世界更是一无所知,这里体现出福柯所强调的监狱“隔离”原则,这种绝对的隔离让随时随地的监视变得便利,也让犯人在隔离中恐惧、反思、顺从,从而做到真正的悔改。事实上,温斯顿在软禁过程中的心路历程,也很好地印证了隔离所能产生的心理效果——他由最初绝不背叛茱莉亚的坚定,到惶恐不安、痛苦不堪,最后不得不接受改造的事实。

在监狱中,他遭受了许多残忍的刑罚,并在刑罚中放弃抵抗、低头认罪,这对应着惩罚的强制性手段,这种强制性作为保障,迫使人们必须学会遵从统治,而且其产生的压力也从头至尾贯彻到底。

温斯顿在狱中对于奥布兰产生的欣赏、敬佩的情感也十分值得玩味,如果说他所受的残酷刑罚是在强硬地逼迫其臣服,那么奥布兰在其中穿插的劝说甚至赞赏则是在温和地诱导其投降。福柯指出,在狱中,巡视员的权威自动被承认,“每次巡视时,他们可信赖的嘴里就会吐出一些仁慈的言语,使犯人由衷地产生感激、希望和慰藉……在这种人间坟墓中,复活新生的迷思很容易产生”[3]268。这种在暴力之中夹杂着的伪善,在实施伤害后又施予安抚,其所产生的规训效果有如斯德哥尔摩效应,引导原本反抗的个体接受惩罚而甘之如饴,因其观念逐渐开始自我驯化,由离经叛道再次回归所谓理性,来自外部的惩罚终究转化成内部自驱的规训,这个过程令人不寒而栗,也让极权统治之下的个体生存与反抗的悲剧意味愈发浓重。

四、结束语

控制、监视、惩罚三者紧密相连,共同作用于对大众的规训。反乌托邦作品将福柯所说的规训置于一种极端的环境之下,让其效用在成倍放大后向各位接受者展示,从而向大众发出响亮的警鸣。接受者在作品中可以看到,或者是猛然地发觉,权力的规训俨然进化成为完整、成熟的体系,化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人们的生活牢牢包裹其中,那些看似冠冕堂皇的安排实则另有所求,一些俨然是人道主义的怜悯原来是居心叵测的糖衣炮弹。权力以其绝对的优势指挥一切结构、体系为其服务,为其制造出麻木接受规训的个人,这些结构与体系又反过来加固权力的存在,这些被规训的人群也反过来拥护权力的壮大。

在许多的反乌托邦小说中,角色往往因其觉醒而遭受惨痛的经历,他们对抗极权的失败结局触目惊心,他们的悲剧也更能唤醒人们的自觉——“我们的世界要更文明,我们的社会要更美好,就必须找到下一步的任务……我们要提防权力,它只是改变了伎俩,隐藏了踪迹,我们要捕捉到它的踪迹。”[5]在形势更为复杂的今日,极权主义可以以更加隐蔽的方式进行渗透,群众的警惕应当被唤醒,决不能在花花世界中先迷失了方向,俯首向极权规训交出了自己。

参考文献:

[1]许宝强,袁伟.语言与翻译的政治[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2]赵永琪,陶伟.权力空间的研究进展:理论视角与研究主题[J].世界地理研究,2017,26(4):1-10.

[3]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4]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94.

[5]陈培永.福柯的生命政治學图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194.

作者简介:

黎芷琳(2001—),女,汉族,广东佛山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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