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 黄日涵
〔摘要〕现代政党制度旨在通过规范权力分配、整合社会利益、建构国家认同、输送人才和监督权力来服务国家治理。但西方竞争型政党制度在一些实践中发生了对治理本位的偏移,体现在政府权威性式微、利益集团垄断权力、共同体意识淡化、民主赤字困境等方面。在实现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中国共产党团结带领包括各民主党派、无党派人士在内的全国各族人民,践行中国新型政党制度。这一制度彰显国家治理本质特征,以超大规模国家治理为目的、以现代化治理能力为核心、以人民整体利益为基础、以凝聚共识为需要、以民主监督为重点,成为推动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重要制度保障,为人类政治文明提供重要参考价值。
〔关键词〕中国新型政党制度;国家治理;比较政治
〔中图分类号〕D6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8048-(2024)02-0079-10
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是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重大课题。中国古代政治中的“国家治理”一般指统治者治理国家和处理政务。西方政治学语境下的“国家治理”,尽管有多种流派,但共性表现为“立足于社会中心主义,主张去除或者弱化政府权威,取向于多中心社会自我治理”〔1〕。当代中国的国家治理,既区别于古代中国的君权治理,也区别于西方强社会弱政府的治理,而是以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为基本逻辑,以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为本质特征,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为价值导向的“党领导人民有效治理国家”,其内核是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和依法治国的有机结合。
政党制度是一个国家治理体系的上层建筑,是现代民主政治的重要组成。西方学者乔万尼·萨托利(Giovanni Sartori)将政党制度定义为“政党体系正是内部政党竞争而产生的相互作用的体系”,“以这种相互作用的体系为特征的政治体制才应被称为政党体制”〔2〕。愛尔兰政治学家彼得·梅尔(Peter Mair)则认为:“任何政党制度的核心都是对行政职位的竞争。正是这种竞争首先构建了政党制度,并促进了其制度化。”〔3〕可见西方对政党制度的定义是以“竞选”为主要参考维度,具有“西方中心主义”的天然烙印。这里我们采纳中国学者对于政党制度的定义,即“一个国家的各个政党在政治生活中所处的法律地位,政党同国家政权的关系,政党对政治生活的影响,政党如何实现自身的运转、行使国家政权、干预政治生活的活动方式、方法、规则和程序,是各个政党在争夺对于国家政权支配时逐渐形成的权力和地位划分的模式”〔4〕。从二者对政党制度不同定义中可以发现,前者强调“竞争”,后者强调“国家”。
在应对和接纳“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中国一方面吸纳了西方政党制度在推动现代国家政治民主化的实质功能,另一方面在马克思主义政党理论指导下,实现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因地制宜构建了与西方竞争型政党制度不同的制度类型,并使其始终立足于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国家治理本位。习近平总书记在2018年3月明确提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作为我国一项基本政治制度,是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和各民主党派、无党派人士的伟大政治创造,是从中国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新型政党制度。”〔5〕这一重要论述体现了中国共产党把政党制度作为现代国家治理的一般性原则与适合中国国情和中华文化的特殊性原则相结合的理论飞跃,是对人类政党制度的主动创新。实践证明,在以中国式现代化推动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的历史进程中,中国新型政党制度有着巨大优势,在服务国家治理中效能显著,这为中国政党制度话语体系的自主建构奠定了坚实基础。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提出:“发挥我国社会主义新型政党制度优势。”〔6〕近期,中共中央出台专门文件,对新时代坚持好发展好完善好中国新型政党制度作出重要安排部署,提出努力建设自信自立、务实有效、规范有序、生动活泼的中国新型政党制度的总体目标,为中国新型政党制度发展注入新的强大动力。
一、国家治理:政党制度的初衷
政党制度是近代民主思想的产物。在古希腊,民主本为共同体(城邦)治理而生。现代政党制度发轫于西方思想启蒙运动,是在近代资产阶级革命运动中所形成的。在西方政治学语境下,政党制度是以“天赋人权”消解“君权神授”的重要制度安排。自现代民族国家产生以来,政党制度作为民主的载体,其初衷是服务现代民族国家的利益,特别是为国家治理提供政治权力分配和权力运行层面的规范,建立政党制度是绝大部分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共同选择。国家治理是一个系统工程,涉及权力、制度和文化的有机统一,我们可以从权力分配、利益整合、认同建构、人才输送和权力监督等方面理解政党制度的国家治理功能。
(一)政党制度与政治权力分配
国家治理首先要明确国家“由谁治理”和“为谁治理”这个关乎政治权力分配的基本问题。“为政治权力而结党”是政党的本来之义,体现了政党生来就与国家治理权发生关系的属性特征。马克思主义认为,政党是阶级的组织,集中代表了一定阶级、阶层或社会集团的利益。政党制度的产生则是阶级和阶级斗争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如列宁指出:“在以阶级划分为基础的社会中,敌对阶级之间的斗争(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势必变成政治斗争。各阶级政治斗争的最严整、最完全和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各政党的斗争。”〔7〕政党制度是国家对政党进行政治活动的法律规定,规范着权力斗争和分配的原则、方式与程序。政党在获得政权后使本阶级意志上升为国家意志,并将本阶级利益通过法定程序转化为政府公共政策,进而实现国家治理,体现“政党—权力—治理”的逻辑。对执政党来说,获得执政权是开启国家治理的起点。在趋于稳定的竞争性政党制度中,执政党在代表本政党选民利益的同时,为了争取连任,往往会使政策趋于平衡,通过带有普惠性的整体治理绩效来巩固和扩大选民基础,这符合国家治理的基本需要。萨托利认为,政党制度通过“程序和约束”能够使政客的“行为和他(私利)的动机相分离,如果体制的约束机制运作良好的话。政党是服务于集体的福祉的,是服务于不仅仅是竞争者个人的福利这一目的的”〔8〕。
(二)政党制度与社会利益整合
国家治理的根本目的是促进社会利益与人民福祉。政党将人民与政府连接起来,是人民表达利益并与政权沟通的重要工具。英国政治学家欧内斯特·巴克(E·Buck)指出:“政党就是把社会中思考和讨论的水流导入政治机构的水车并使之转动的导管和水闸。”〔9〕由于政党具有国家和社会的跨界性,因而相比于一般市场化和社会化治理主体,政党制度是制度化、常态化地将社会利益诉求转化为国家治理目标的基本渠道,体现“社会—政党—国家”的逻辑。西方政党制度反映西方政党特质并且实现其功能。西方政党是代表“部分”的党,不同的部分由不同的党来代表,代表社会不同意见权利的博弈。在不同政党竞争或者合作的过程中,“政党制度的‘利益聚合功能还能不断吸纳被政治体制排除在外的阶级或集团,从而有利于国家治理。”〔10〕由于现代国家大都人口规模大且阶层分化、利益多元,由政党充当利益整合的中介机制具有必要性。
(三)政党制度与国家认同建构
国家认同是国家治理的重要精神性指标,政党制度及实践具有建构集体性国家认同的文化功能。最早给现代政党下定义的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认为,政党“是建立在一些人们集体认同的特别的原则之上、以共同努力促进国家利益的联合起来的实体”。萨托利认为,这一定义“区分了‘派系(part)与‘政党(party)”〔11〕,从而赋予了政党以现代政治合法性。
一方面,政党通过政治动员推动了政治社会化,用政治意识、民主意识、法治意识教育人民。从启蒙运动到资产阶级革命,西方资产阶级作为日益强大的社会力量,基于与王权展开斗争的需要,将政党、议会、分权、宪政等理念有意识地注入到政体当中,使这些理念发挥着塑造现代资本主义国家认同的作用。良性的政党制度运作使公民通过“政党—国家”的利益表达结构将基于民主观念的政治情感安置于国家,构建起集体价值认同。
另一方面,政党制度将多元社会利益导入规则化的政治博弈中加以表达、平衡和协商,如西方国家的在野党、反对党对政府的批评和监督,以及公开的竞选辩论等,被认为可以低成本释放选民的不满和社会压力,是维持政治社会稳定的现实需要。這一矛盾消解功能本身有助于构建集体认同。
(四)政党制度与治理人才输送
现代国家的人口规模远超古代,使得古希腊城邦的直接民主治理和古代中国的“无为而治”成为一种不切实际的“理想”。治理好现代国家需要高效稳定的人才选拔输送机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认为:“心志伦理和责任伦理不是两极相对立,而是互补相成:这两种伦理合起来,构成了道地的人,一个能够有‘从事政治之使命的人。”〔12〕信念、理性、责任、能力是政治人才的基本素养。对国家来说,合格的“千里马”不多,发现“千里马”则更难。现代政党被视为充当“伯乐”的角色,为国家不断选拔有从政意愿和政治能力的合格人才。政党运作,从人才吸纳、筛选、组织开始,通过教育、培训、历练,使一批具有一定政治素养的人通过政党这扇大门进入国家治理的各级权力机构。
(五)政党制度与权力监督
当今世界,有的政党组织政府,有的政党监督政府,监督的有效性是评价政党制度效能的重要标准,因为防止权力的腐败本就是关系国家治理的重要内容。在西方政党制度框架下,政党通过选举实行“竞争上岗”,实现基础的监督功能(这一制度设计主要源自西方资产阶级从宗教改革以来对急剧强化的王权专制的厌恶和反对)。此外,反对党和在野党还通过持续性监督执政党政府决策及其实施、直接参与议会立法、间接影响国家司法权力机关等开展权力监督。
二、西方政党制度对国家治理本位的偏离
现代政党理论虽缘起西方,但西方政党制度的实践在部分地区却愈发偏离“国家治理”的价值初衷。其根源在于马克思主义所揭示的资产阶级政党的局限性,即“资产阶级政党的首要目的和中心任务,是维护有利于资产阶级统治的政治秩序以及有利于资产阶级的社会利益分配”。〔13〕
(一)政府权威的式微
在西方政党制度实践中,竞争性制度设计使“上台执政”取代“国家治理”成为政党最优先甚至本质的追求,“选票多少”替代“政策绩效”成为评价标准。“手段”与“目的”本末倒置造成公共政治资源的巨大消耗甚至浪费。为“反对”而“反对”的“否决政治”使政党对公共政策的制定与监督沦为谋求连任和“上位”的工具,从而使国家治理缺乏战略性、普惠性和宏观性。这一现象揭示了产生于竞争机制的集体物品总是次最好的政治学规律。走向极化的党争不断导致政府作为治理主体的权威性与国家作为治理对象的公共性双重衰退。这在2016年英国保守党主导的脱欧公投事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政党制度竞争性设计以自由主义传统为始作俑者,其出发点基于限制国家和政府的权力。在作为政治学基本范畴的“国家与个人的关系”中,西方始终把“国家”及其拥有的强制力视作对个人“自由权利”的最大威胁。西方近代以来一系列政治成果及其制度实践可以说都是在限制国家力量上做文章,如三权分立、议会制、联邦制、政党轮替等。为防止权力被垄断,对政府进行“定期拆装”客观上削弱了政府在国家治理中集中资源和实施长远规划的能力。如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一书中写道:“美国政治体制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衰败,因为他传统的制衡体制愈益深化和僵化。由于政治极端化越趋尖锐,这个去中心化的体制越来越无法代表大多数人的利益,却让利益集团和活跃组织拥有过度影响,它们加起来并不等于代表最高权力的美国人民。美国的政治体制变得极端化和寡断不决。……美国受困于糟糕的平衡。”〔14〕
(二)利益集团对权力的垄断
西方政党制度偏离国家治理目标最重要的原因是利益集团对权力的垄断。在理论层面,政治运作应坚持人民性还是精英性是自柏拉图以来政治学长期争论的问题,甚至酝酿了西方民主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流派——精英民主理论,维尔弗雷多·帕累托、马克斯·韦伯、约瑟夫·熊彼特是其代表人物。该理论以批判经典民主理论关于“人民意志”的假说为起点,把“民主”包装为人民选择精英以及精英竞取领导权的制度化程序。很多学者都对精英民主理论的假设和取向进行了严厉批判。①如巴尔得摩(T·B·Baltimore)认为:“民主政府的维持、发展与改进主要并不是人民依赖极少数精英集团之间的竞争,而是有赖于创造无数的机会给大多数,让其得以参与制定对生活有决定性影响的社会政策。同时也有赖于将精英分子与群众之间的界限尽可能地减至最低程度。”〔15〕但是正如精英民主理论的很多实证分析一样,西方政党制度趋于精英民主已是不争的事实。政党选举实则是利益集团及其精英代表候选人比拼财力、物力、话语权力等资源的战场。金贻顺认为:“精英民主理论,不仅与现阶段西方民主政治的发展状况基本吻合,而且在韦伯、熊彼特、波普等人的精心构筑下,成为比较严密成熟的理论体系。”〔16〕
精英民主理论与经典民主理论的争论体现了西方政党实践对民主的人民性原旨的偏离。政党的利益集团化使国家治理偏离公共利益方向,而且掩盖了治理所需的有效社会信息。底层民众真实的利益诉求难以上达,更难以撼动资本权贵和利益集团对政治权力的垄断,使政党这一“水车”成为空中楼阁。恩格斯曾指出:“(美国)两大党中的任何一个党的内部,人们都因地区的不同而代表着完全不同的集团和利益,而且几乎有产阶级的每个阶层在两党内部都有自己的代表。”〔17〕在所谓“西方民主”的掩盖下,政治越“自由”,政党的精英性和资本性就越稳固。稳固的精英政治和资本逻辑下,人民沦为投票“机器”,通过获得“民主错觉”而被动默许博弈结果,消极进行合法性授权。久而久之,这种“消极”很容易被煽动和利用,进而反转为对所谓“建制派”的不满,形成民粹主义运动,抑或导致激进派政治势力成长,如法国的国民阵线、意大利的“五星运动”和美国的“占领华尔街”。
(三)共同体意识的淡化
竞争性政党制度使社会固有多元利益博弈所引发的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宗教矛盾等被人为放大,降低了社会凝聚力。美国政治学家理查德·霍夫斯塔特(Richard Hofstadter)认为“合法反对”是西方政党的伦理,所谓“合法”指三个重要条件,即“在宪法框架内、负责地竞争、有效地反对”。一方面,政党间不得采用煽惑、叛国、阴谋、政变、暴乱、暗杀等非法手段,另一方面,反对党对现行政策的批评,不仅仅是为了取代执政党,而且要为社会发展提出更好的替代性政策选择,并储备有能力实施这些政策的具体方案、机构和人员。〔18〕总体来看,“合法反对”理论只是嫁接在约翰·罗尔斯(John Bordley Rawls)的政治自由主义上的新枝,仅以自由共识、宪法共识和理性共识为基础,缺少“国家认同”“民族认同”等更高层面的价值。在政党竞争的实践中,投票选举所形成的强大刺激使每一个政党都去讨好某一特殊集团,对群众的动员往往煽起种族和宗教仇恨,加深着原有的社会裂痕。
二战后,西方相对成熟的政党制度勉强维持了反对与监督在“宪法共识”内,但是否符合上述“负责”和“有效”的原则值得商榷。“冲击国会山事件”①已然突破了美国宪法的底线。玻利维亚、委内瑞拉、智利、乌克兰、叙利亚、利比亚等国家的极化党争将国家带向无休止的政变、大规模社会骚乱甚至战争。在一个被现实主义原则所支配的社会中,国家共同体意识的淡化对国家治理特别是安全治理的危害是致命的。
(四)民主赤字的困境
资产阶级政党局限性导致的“公私矛盾”使西方政党实践普遍陷入“民主赤字”的困境。所谓“公私矛盾”,指西方政党身处选举政治的摩天轮,为图选票上位不得不以公共利益代言人和国家治理责任人的面目示人,但利益集团局限性又使其囿于小集团意识不能自拔,导致治理实践发生严重的“价值萎缩”,对大众频频开出“空头支票”。同时,竞争是自由的,选举是平等的,但金钱对选举活动的操纵是不平等的。各类选举的巨大耗费使得政党竞选沦为计算“投入-产出”的“资本游戏”,政党则扮演着候选人经纪人的角色,谋图竞选成功后的“经济回报”。恩格斯曾尖锐地指出:“在现今的国家里,普选制不能而且永远不会提供更多的东西。”〔19〕这样一种“公私矛盾”使西方政党在公众诉求和资本利益面前展示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复杂面孔”。如大卫·休谟(David Hume)所言:“政党很少是纯而不杂的。”〔20〕形式上民主和实质上不民主所带来的虚伪性不断瓦解着民众对政党制度的信任感,挫伤了参选投票的积极性,造成“民主的赤字”。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所谓“民主国家”的投票率屡创新低。近年来美国大选投票率一直处于持续下降趋势,“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报道,2016年的大选只有55% 的选民参加投票。连年降低的民众参与度,无疑将严重动摇西方民主制度的根基”。〔21〕
三、中国新型政党制度的国家治理本位特征与优势
“履不必同,期于适足;治不必同,期于利民。”中国新型政党制度主动借鉴近代以来中西方政党制度实践正反两个方面的经验,在汲取政党制度现代性民主价值的同时,回归并升华其服务现代国家治理的目标本位,用以解决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实际问题,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与西方政党制度相比,中国新型政党制度的基本精神是合作、参与、协商,本质属性是团结、民主、和谐,重要功能是政治参与、利益表达、社会整合、民主监督、维护稳定,显著特征是执政与参政、领导与合作、协商与监督的有机统一,具有实现利益代表的广泛性、体现奋斗目标的一致性、促进决策施策的科学性、保障国家治理的有效性的制度优势。
(一)以“超大规模国家治理”为目的
国家越大,越难治理。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在《政治学》中将一切共同体建立的目标定义为“某种善业”,认为“善即是公正,就是共同利益”。〔22〕不过,亚里士多德所见的共同体为城邦,其人口和规模要远远小于同时代的中国,这也是中国古代政治思想无论是国家制度还是政治文化都显得“早熟”的原因。①邓晓芒在《西方哲学史》中指出:“西方哲学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基本是一种批判的关系,与中国深厚的‘实用理性精神大相径庭。在中国,哲学和其他学术中的一切深奥思想都必须满足于为政治实践和道德实践服务的现实需要。”〔23〕由于中国自古是一个超大规模共同体,内部族群需要和谐共生、农耕文明需要稳定秩序、发展水利需要资源集中、应对外部入侵需要组织动员,这些都是“国家治理”的首要考量。因此,“大一统”成为古代中国的“政道”,“大一统”的逻辑内核就是构建服务于国家治理的政治秩序。政治层面,“大一统”带来行政有效性和政策连续性;经济层面,“大一统”使国家制度运行总体成本下降;文化层面,“大一统”凝聚起“以天下為己任”的社会价值认同。“大一统”成熟于周秦之变,滥觞于诸子百家,王绍光认为,“先秦儒、墨、道、法四家都是对理想政治秩序的建构和预设。西方思想家关注的是政体,而中国思想家关注的是政道”〔24〕。
从历史维度看,中国新型政党制度是近代以来中国政治发展特别是政党政治内生演进的必然结果。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重建大一统”的历史责任,中国共产党汲取民国之初照搬西方政党制度和国民党一党专制的失败教训,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充分运用统一战线这一法宝,贯彻“建立民主联合政府”的政治主张,同追求国家独立、民族复兴,支持新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道路的进步党派精诚合作、协商建国,共同缔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这一中国新型政党制度,不仅重建了“大一统”,而且通过人民民主这一跳出历史周期律的新路,使“大一统”现代化。
中国新型政党制度蘊藏的和合共生文化和政党中心主义特征与西方政党制度体现的多元并立文化与资本中心主义特征具有本质不同,前者从权力结构上继承发展了“大一统”制度体系,强调“政治秩序”的内在优势;价值上保证了政党制度不是以政党间竞选、竞争、轮替的形式民主而是以政党间合作共事、互相监督有效开展国家治理的实质民主为核心;文化上发扬了“以人为本”“经世致用”的中国哲学独特风格。基于治理超大规模共同体的现实需要,中国新型政党制度在权力结构层面既保障了中国共产党发挥领导性、整体性、连续性、系统性的执政地位优势,又使其能够听到不同声音的意见建议,在决策施策中广泛吸纳党外知识分子的智慧力量,发挥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及时纠偏纠错的党际治理效能优势。
(二)以现代化治理能力为核心
现代化是几乎所有国家的美好目标,然而实现现代化却是艰难的过程。从内部看,进入工业化、信息化之后,现代国家本身是一个极其精密和复杂的组成,系统和要素之间的联动性和脆弱性几乎一样明显。成功的现代化治理必须运用系统思维对国家各领域、各层级,包括物质和精神等方方面面的力量进行组织、整合、优化,国家、政府、市场、社会、个体在现代化治理中各司其职,协同共进。
从外部看,现代国家治理不断面对着诸如资本逻辑渗透、交往理性虚化、数字社会“去中心化”〔25〕以及“世界风险社会”和“乌卡时代”①等多重挑战。国家安全风险呈现复合型风险,不但表现为风险因素数量多、类型多,更在于这些因素相互关联、相互作用、高度随机且非线性地突变转化,处理不当就会演化为系统性危机。因此,现代化治理中,政府在“应该做什么”“怎么做”的问题上越来越面临认知与技术的双重迷茫,如在应对全球金融危机、突发性大规模疫情、地区冲突等重大安全挑战时,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因此,国家治理一方面需要“事在四方,要在中央”的强政府性制度安排,确保具有高效的统筹、协调、动员和应对能力。另一方面国家治理必须发挥多元主体优势,充分调动政治权力之外的治理资源,建构起系统化力量聚合路径。只有双管齐下,才能使政府拥有合法且足够的“强制能力、汲取能力、濡化能力、规管能力、统领能力和再分配能力”以应对挑战。〔26〕
中国新型政党制度将“民主集中制”和“协商民主”有机结合,为解决现代国家治理危机提供可行路径。民主集中制提供了国家治理能力所需的刚性要素,“不仅是连接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中介机制,也是中国治理模式的内核。”〔27〕在治理过程中,“民主集中制”作为一种“向内收缩”的刚性决策方式,需要“向外开放”的柔性机制作为必要补充,这就是“协商民主”。《中共中央关于加强社会主义协商民主建设的意见》规定了我国协商民主的基本机制和政党协商、政府协商、政协协商、人大协商、人民团体协商、基层协商和社会组织协商等多种渠道。协商民主旨在满足现代化治理的合法性与有效性需求,通过全链条、全方位、全覆盖的全过程人民民主,为执政党在社情民意信息、社会智力资源的汲取整合上发挥主渠道作用,大大提高了国家治理结构的韧性与弹性。总之,民主集中制与协商民主二轮驱动,“刚柔并济”地为国家现代化治理提供秩序和民主的双重保障。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新型政党制度“新就新在它通过制度化、程序化、规范化的安排集中各种意见和建议,推动决策科学化民主化,有效避免了旧式政党制度囿于党派利益、阶级利益、区域和集团利益决策施政导致社会撕裂的弊端”〔28〕。
(三)以人民整体利益为基础
“人民至上”是中国共产党的根本价值追求,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中国共产党的初心使命,人民性与阶级性的有机统一决定了中国共产党不同于代表“部分”的资产阶级政党。有学者认为:“以西方为主导的政党类型学研究主要立足于国家与社会二分法来确定政党的位置,这种理论模型本身是存在缺陷的。中国共产党很难用国家与社会的二分法来定位,她与人民一体同构的关系,正是她区别于其他一切落后政党、保守政党、剥削阶级政党最本质的内容。”〔29〕中国共产党内在的人民性、使命性决定了中国新型政党制度服务于人民整体利益的价值底色。
在中国新型政党制度实践中,中国共产党注重价值引领,不断感召、引导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以强烈的历史主动性履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参政党职能,积极投身国家治理,坚持人民至上,围绕中心,服务大局,从而极大限度消解了西方政党制度实践中公利与众利、国家利益与集团利益、人民利益与资本利益的矛盾。党际关系呈现以“协商”代替“投票”的“去博弈化”和以“监督”代替“反对”的“去纷争化”特征。值得注意的是,人民代表大会和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作为人民民主的两大机制在功能划分上既保证国家治理在治理主体、治理方式、治理理念等方面的“人民性”根本逻辑,又保证国家治理获得必要的广泛智力资源支撑。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新型政党制度新就新在“能够真实、广泛、持久代表和实现广大人民根本利益、全国各族各界根本利益,有效避免了旧式政党制度代表少数人、少数利益集团的弊端”。〔30〕
(四)以凝聚共识为需要
“自我与他者”二元性所包含的巨大坎埳是从哲学层面思考为什么要进行国家认同建构的逻辑起点。中华文化自古以来崇尚“保合、太和、乃利贞”,主张用“和而不同”的理性思维来对“二元坎陷”加以联系和弥合,破除人己之隔阂建构一致性与多样性相统一的“大同天下”。
中国新型政党制度根植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缘起于中国共产党的统一战线政策,而坚持一致性与多样性相统一是统一战线的哲学基础,凝聚共识是其核心要义。政治上多元纷争、组织上涣散无力、文化上价值混乱是近代中国衰朽的根源。为此,梁启超曾发出“是故吾国民之大患,在于不知国家为何物”的慨叹。在革命、建设、改革的不同阶段,中国共产党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为根本共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因素,带领“中华民族”从“自发”“自觉”走向“自立”“自信”,彻底改变了近代中国“一盘散沙”的政治社会局面,使中华民族以崭新的姿态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中国新型政党制度从建立之初就致力于维护和巩固爱国统一战线,摒弃了西方式自由民主和容易导致联盟裂解的竞争型模式。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多是经济、科技、文化、教育、法律等专业领域的行家里手或精英人士,有广泛联系群众的优势。“俊乂密勿,多士寔宁”,中国新型政党制度以“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多党合作方针将党内党外广大知识分子联系在一起,不断凝聚共识、传递共识、塑造共识。广大民主党派成员和无党派人士团结在中国共产党的周围,积极开展参政议政、民主监督,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政治协商,在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的伟业中建功立业。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新型政党制度“新就新在它把各个政党和无党派人士紧密团结起来、为着共同目标而奋斗,有效避免了一党缺乏监督或者多党轮流坐庄、恶性竞争的弊端”〔31〕。
(五)以民主监督为重点
中国新型政党制度保有了政党制度对政治权力进行监督的基本功能,创造了政党间开展民主监督的新形式,既克服了苏联式一党专政的弊病,也避免了西方政党之争撕裂社会、造成失序的风险。中国新型政党制度中,民主监督是民主党派作为参政党的一项基本职能,根本目的在于服务国家治理现代化和践行全过程人民民主。参政党对执政党的监督虽然是非权力性质的监督,但依然具有真实有效、持续有感的监督作用。党的十八大以来,民主监督效能显著提升。一是政党协商制度化开展,民主党派无党派贡献的监督性提案的数量、质量逐年上升,党委政府采纳的力度不断加大;二是民主党派自身建设不断加强,“五种能力”不断提升;三是受中共中央委托,各民主党派中央、无党派人士先后开展脱贫攻坚、长江生态环境保护等专项民主监督,开辟了多党合作服务党和国家中心工作的新领域。民主监督程序的科学规范、监督议题的深入广泛和监督方式的拓展创新不仅有效服务国家治理,而且切实助力中国共产党纵深推进全面从严治党、践行党的自我革命。
四、结语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数千年来,中华民族走着一条不同于其他国家和民族的文明发展道路。我们开辟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不是偶然的,是我国历史传承和文化传统决定的。我们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当然要学习和借鉴人类文明的一切优秀成果,但不是照搬其他国家的政治理念和制度模式,而是要从我国的现实条件出发来创造性前进。”〔32〕在“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的砥砺前行之中,中国共产党团结带领包括各民主党派、无党派人士在内的全国各族人民,对西方政党制度取其精华而去其糟粕,创造了中国新型政党制度。这一伟大创造凝结着中国哲学智慧,充分彰显着社会主义政治文明比较优势,具有鲜明的国家治理本质特征,是马克思主义政党理论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生动实践。新时代我们要坚持好、发展好、完善好中国新型政党制度,在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征程中守正创新,与时俱进,不断解决制度运行中面临的新矛盾、新问题,使中国新型政党制度行稳致远,发挥更强大的制度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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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欧 露】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习仲勋关于统战工作的理论和实践及其当代价值研究”(21XDJ005)
〔作者简介〕王凯,甘肃社会主义学院中华文化教研部副主任,副教授,博士,甘肃 兰州 730070;黄日涵,华侨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 厦门 361021。
①对熊彼特精英民主理论批评中较有影响的学者:彼得·巴赫拉克、兰尼·戴维斯、T·B·巴尔得摩、杰克·瓦克、克瑞斯顿·贝尔、亨利·卡略尔等。
①2021年1月6日,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的支持者们在华盛顿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活动反对拜登当选。由于特朗普发表讲话称绝不承认败选,导致数百名抗议者向正在进行的国会联席会议施压。部分支持者与警方发生冲突并闯入国会,当天的大选结果认证程序暂停。
①文化早熟之论如梁漱溟认为,古代中国在民主、人权自由、民治制度之不见源于文化观念不同,“西方文化是从身转到心的,而中国却有些径直从心出发,中国文化是人类文化的早熟”,参见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合肥: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252-280。
①“世界风险社会”(World risk society)和“乌卡时代”(VUCA)是被用来描述当今时代国家安全特征的两个基本术语。“世界风险社会”是由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在1995年提出的,他認为“风险往往是在试图控制它们的现代化进程中产生的”,“在现代社会中,人们面对的许多危险往往主要不是源于自然界,而是源于人类自己”,“伴随着现代化和全球化的推进,人类社会的复杂性、不确定性加大,风险不断累积,预示陷入‘危险或‘灾难的可能性也在增大”。“乌卡时代”(VUCA)一词是上世纪90年代初美国军方用来描述冷战后国际安全态势的术语,由易变性(Volatility)、不确定性(Uncertainty)、复杂性(Complexity)、模糊性(Ambiguity)这四个英文单词的首字母组合而成,后被引入工商管理领域,用来描述随着经济全球化深入推进,世界进入后工业与信息化之后,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剧烈变化和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领域呈现复杂多变、不易掌握、无法预料和难以应对的新的历史特征。参见陈振明.“乌卡时代”公共治理的实践变化与模式重构——有效应对高风险社会的治理挑战〔J〕.东南学术,20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