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军 徐潇潇
〔摘要〕媒介的本质是连接。传统的媒介是将人和制造信息的人连接在一起,但媒介的作用如今已不再停留在提供信息层面,能够被连接的事物越来越多,社会逐步深度媒介化。其中,身体媒介是常容易被忽视的媒介。元宇宙是对数字技术所驱动和连接的信息空间,通过建立身体连接为人类塑造数字化身,开启了梦想的“第二人生”,但这种离身的技术神话也带来了侵犯隐私、技术成瘾等问题。为实现技术祛魅和身体意识的回归,本研究尝试引入了具身性的视角反观新媒体技术的身体实践,重新审视新传媒技术语境下传播与身体关系。
〔关键词〕具身性;元宇宙;身体;数字化生存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8048-(2024)02-0026-10
一、 引言
在数字化时代,人们越来越依赖技术,特别是在深度媒介化的背景下,这种依赖可能导致技术异化与主体意识淡薄。深度媒介化指的是媒体和技术在社会、文化和个体层面的广泛渗透和影响。以互联网和智能算法为代表的数字媒介的出现深刻地改变了社会的基本形态和人们的生存形式。新媒介以新的连接方式重构着社会关系,引发了根本性和颠覆性的社会形态变迁。随着时代的发展,媒介作为将人类联系在一起的“引导物”,不只是传递内容资讯的工具,而是变成新社会形态的创建者。传播媒介正在经历深刻的变革,从物理介质演进到关系介质,进而发展到算法介质,这种变化在不断重塑我们的信息传播方式。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意识对身体产生的复杂影响,开始思考身体与意识之间的关系,“具身性作为一种观念被系统论述,最早源自于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并集中体现在其具身的主体性这个概念中”〔1〕。梅洛·庞蒂认为:“灵魂和身体的结合并不是两种外在的东西,即一个是客体,另一个是主体之间的随意决定来保证的,灵魂和身体的结合每时每刻都在存在的运动中实现。”〔2〕具身性强调的是心智、身体以及环境三者的一体化,它所指向的身心关系是由内而外、内外互通的,不存在完全独立身体的心智,也不存在完全脱离心智的身体。
在此前传播研究的过程中,身体的概念鲜少提出。纵观传播学的理论研究,一些经典的论断,诸如议程设置、使用与满足、沉默螺旋等,大都关注人类运用媒介过程中精神、意识层面的流动,忽略了身体层面的基本假设。在媒介建立连接的过程中,甚至把身体视为传导过程中的障碍,身体观念在主流的传播学研究中普遍缺席。因此,离身观念一度是人们思考传播与身体关系的主要视角,“离身认知是第一代认知科学的主导思潮,也是人工智能的理论来源,着重强调认知在功能上是能够脱离人的身体而独立存在的”〔3〕。离身观念的理论渊源可以追溯到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它强调认知仅仅发生在意识层面,并非主要由身体形塑。有学者从具身性的视角观察到以技术为重大节点划分的两个阶段中,“在前技术时代,主体间是一种身体在场的交流。此时,身体感知途径多樣化,感官体验丰富而立体,感官生态也处于平衡和健全的状态。然而,在进入技术时代后,由于技术具身导致身体的缺席,感官生态开始失衡,即从多样化走向单一化,身体体验也随之趋于平面化”〔4〕。
新媒介的出现给人类提供了一种新的生存环境,即元宇宙〔5〕。在当前背景下,元宇宙成为人们对于数字文明的未来愿景,它是人类社会的深度媒介化,是文明发展的崭新的容介态。它以算法作为底层逻辑,将整个社会要素的信息介质纳入其中,呈现出一种运动、发展和进化的状态。互联网和算法为代表的数字媒介的出现深刻地改变了社会的基本形态和人们的生活方式,新媒介以新的连接方式重构着社会关系,引发了颠覆性的社会形态变迁。可以说,元宇宙的形成和发展源于媒介技术发展的历史逻辑。原始社会时期,人们的交流和传播受制于人的生理器官的能力和时空的局限,所以人类发明了文字来打破时空尺度,实现跨时空的传播。而后的大众传播时期,人们对情感和情绪的表达有了新的需求,广播和电视的出现让情感得以传播,同时提高了传播效率。每一次大众传播的出现都带来了时空方面的全新跨界,媒介技术让连接的颗粒元素更加细化,从信息到情感,从情感到画面。因此,到了互联网时代,媒介技术在原来视听延伸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连接的层次不断深化,在未来,人类甚至能够实现嗅觉、味觉等通感传播。“在元宇宙的发展场景中,用户能够运用现实社会的经验和虚拟环境中新的认知,通过想象与生产新的经验数据,将‘意识所想转化为‘感官可达,创造更多的原创场景与具身体验。”〔6〕元宇宙正是互联网发展的“下半场”中全体人类的共同想象,它揭示了未来科技和社会进步的核心逻辑,也为可能出现的伦理法律问题提供了可以进行预测的背景。
有学者认为:“在元宇宙空间中,虚拟身体与真实身体界限逐渐模糊,虚拟身体可能呈现出新的具身性,达到认知层面与物质层面的融合,实现技术‘融入到我自身的知觉的—身体的经验中的具身关系。”〔7〕虚拟身体又被称作技术身体,包括图像化身、仿生人、数字孪生体等多种后人类形态,重构了具身性原本的身体意义。但从前文对传播学经典理论研究的梳理可以看出,具身性一直在传播中处于尴尬的位置,而如今面对技术身体与新型的传播生态,身体之问再次被发掘,“媒介进化的本质就是帮助人们不断打破既有的限制,将‘人体的延伸的自由度不断沿着‘向外和‘向内两个方向突破”〔8〕。人们只有正视肉身退场和化身入场,才能在面对元宇宙中存在的技术依赖、滥用等伦理法律问题时,将技术祛魅,客观地看待元宇宙的未来,引导技术的正向发展。
二、 关系:元宇宙的虚拟生存与具身性之辨
元宇宙突破了人类现实的社会实践,并完成了时空的永久跨越。人人都能在虚拟世界中拥有一个或多个化身,化身与肉身紧密交融,生成了一种新型沉浸式的具身技术“在场”。具身性在技术环境中被重新定义,身体不仅仅是现实意义上的身体,也可以是虚拟的身体。元宇宙的诞生并非是身体的再度隐蔽,而是以全新的姿态提醒人们需要正视我们感知世界的重要媒介——肉身。尽管元宇宙的超时空属性与化身实践将肉身越推越推远,但却在实际应用中无法与身体的连结彻底切断。实际上,元宇宙只是重塑了身体的概念,人类都正在经历一场盛大的身体回归。
(一)认知:永久的时空跨越
元宇宙的诞生可以被看作是对传统时空概念的脱域。随着元宇宙技术的发展,人们不再受制于传统时空的限制,可以在虚拟世界中创造和体验超越现实的奇幻场景。这种脱域让人们对时间和空间有了全新的理解,超越了传统观念对于物质和空间的束缚。人们可以在元宇宙中尝试各种可能性,重新定义身份和现实,创造出更加丰富多彩的虚拟生活。这也意味着人类社会正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思想革命和文化变革,而元宇宙将在这个变革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将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推向一个全新的境界。元宇宙相当于创造了一个与现实世界交错的虚拟时空,将现实世界的时空概念复制到虚拟世界,从而实现了跨越的永久性。
但需要注意的是,即使元宇宙技术能够创造许多新的时空,但它们并非真正与现实时空“平行”,而是与现实时空相互交织。无论从人们对于元宇宙的需求,还是元宇宙的存在都来自现实世界。虚拟世界不断折射着现实世界的欲望,也积淀着现实世界的压力,而这样的诉求也将对元宇宙的发展起着一个引导作用。当在虚拟世界中依旧无法满足现实欲望时,人们对新技术的追求,可能会出现被技术奴役而不自知的情况,导致人们逐渐放弃现实世界。元宇宙的未来始终与现实世界的未来相勾连。
(二)身份:现实个体到虚拟化身
化身通常是指以数码方式呈现的感知形象,也可以说“是人为自己所选择的一种数字化的形象”〔9〕。化身是现实社会中人们转向虚拟世界的心理寄托和慰藉:一方面,化身可能会有意或无意地反映出个体理想化的自我形象;另一方面,化身也是对自我的一个扩展和升级,这两者都表现出了个体在元宇宙中对自我重塑的理想,既来自现实处境,也源于心理的动因。无论是人们对现实世界的逃避:为疏解生存压力,想要寻找一个梦想的“第二人生”,还是基于本能的想象力想挣脱真实身体的束缚,去挑战现实不敢尝试的冒险与极限的目标,化身的诞生无疑是深度媒介化社会的一种必然产物。
化身是元宇宙虚拟实践的重要载体,“虚拟世界允许个体塑造另一个或者多个自我,而化身是高度控制的信息传送器,非常适合于策略上的自我呈现,可以被用于表达任何类型的自我”〔10〕。当化身的数量增加时也就需要经营,化身可能会带来正反馈,有自我调适的功能。帮助个体实现那些曾经难以企及的梦想,以便更好地面对现实世界,也可能会带来现实自我和虚拟自我的迷失,尤其是面对多个化身共存时,不同化身生活体验的反馈和社交关系的反馈也许会彼此冲突,个体在自我认同的选择上会感到困惑。完美的化身可以是自我形象建构的样本,也可以是逃避现实的毒品,沉溺化身生存将会导致深度的技术成瘾,这些是在未来元宇宙构建中不得不思考的问题。
元宇宙是人类构建数字社会的愿景,也是赛博空间的高级阶段,力求“完全沉浸”。此时,“身体不再独立于网络空间之外,而是与技术构成‘身体-技术系统,身体技术化与技术具身化形成潜在共识”〔11〕。元宇宙的“化身”正在向“具身”转向,技术的入场导致了身體的离场,当前认知科学领域将“身体”的概念重新带回到大众视野,美国传播哲学家彼得斯提出:“身体不是可以抛弃的载体,在一定意义上,身体是我们正在回归的故乡。”〔12〕因此,元宇宙的化身实践看似离肉身越来越远,实际上卷入的程度更深,反而促进了身体的“回归”。
(三)生存:从物到心的无限延伸
互联网形态的演变遵循麦克卢汉的媒介认识论——媒介是人的延伸。媒介诞生之始就是为了克服沟通的阻碍因素,帮助人们超越生理器官所能企及的范围获取信息,在技术层面上大大拓展人与人建立联结的广度和深度。元宇宙将在原有的基础上实现对现实世界的“全面延伸”,包括物理时空、自我身心、社会关系的三重“延伸”,将人类带入一个更高维度的媒介化社会。“未来的 ‘元宇宙 将成为一种 ‘全能型 补偿性媒介, 它仍 ‘以人为尺度, 经由物理时空、 自我身心和社会关系的三重 “延伸”, 将实现对现实世界的 ‘全面延伸, 将人类社会带入一个更高维度的媒介化社会中。”〔13〕
元宇宙是对物理时空的延伸。媒介的进化和发展为破除沟通的物理空间障碍始终遵循变革媒介时空偏向的规律,不同的媒介表现出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偏向。从媒介发展史来看,在人类早期从口语媒介到书写媒介、印刷媒介、电报媒介的发展过程中,为了提高社会传播活动的效率、提升传播性能,通过技术的更新迭代,媒介已经逐渐可以帮助人们跨越物理空间交流。元宇宙的延伸逻辑也是如此,元宇宙媒介所构造的虚拟世界是在现实世界的基础上由数据和智能算法组成的,其时空具有无限性、可回溯和不连续性等特征,它继续拓展和延伸了人类物理世界的时空,也将物理世界同步虚拟化。
元宇宙是对自我身心的延伸。元宇宙赋予了人们在虚拟世界一个新的身份,人可以在虚拟世界进行现实世界中的实践。随着智能技术的发展,人们通过可穿戴设备在元宇宙空间中对虚拟身份进行“意念操控”,本体自然人与虚拟人逐渐实现“意识融合”,最终可以在虚拟时空中获得沉浸式体验,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网络化身体”。元宇宙将自然人与虚拟空间连接在一起,实质上是对自然人身心意识的延伸,使现实世界的人们获得虚实相间的体验。
元宇宙是对社会关系的延伸。人们在现实世界的一切社会活动在元宇宙空间中得以实现,同样地,人们在现实中构成社会关系的行为仍然可以得以延续,以维持用户在虚拟空间的“第二人生”。元宇宙利用区块链技术,为每位数字化生存的用户构建了一个去中心化、去信任化的分布式数据库,虚拟人也拥有了自己的一套数据体系,相当于在现实生活中独立存在。
三、 梦想:“身体缺席”与“技术在场”
《第二人生》是旧金山林登实验室于2003年推出的一款大型3D模拟现实的网络游戏。“在各种虚拟游戏中,游戏玩家一直在与化身‘共舞,《第二人生》这样的应用,更是营造了一场全面的‘化身运动。”〔14〕化身之所以被人们推崇,是因为化身为人提供了全权掌握人生的机会,能够重新体验一次理想人生以弥补现实的遗憾。于是人们利用现有的技术为自己创造了多重身体以获得多样体验。然而正如前文所述,身体问题却在经典理论中很少提及,传播学研究中的“身体缺席”与实际应用中身体的“技术在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 传播研究中的“身体缺席”
传播学研究中“身体”概念的淡化可以追溯到传播学的历史和学科取向,传播学的早期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字、符号和媒介上,强调信息传递和意义构建。这种文本导向的研究方法更关注语言和符号的使用,而不是身体作为传播媒介的作用,因此,身体往往被忽略或边缘化。随着媒介技术的不断演进,传播学更关注媒介技术本身的演变和影响,而忽略了技术发展过程中的身体逻辑和身体使用媒介的本质,这也导致了智媒环境下,身体与技术的关系更加复杂。
1.局限:传播仪式观中的符号表征
在过去的传播学研究中,主要有社会取向和文化取向两个方向的传播研究,因早期受戰时环境和行为科学的影响,传播研究多是社会取向。詹姆斯·凯瑞(James W. Carey)在《传播的文化研究取向》创造性地提出了传播“仪式观”,其以“仪式”作为传播的隐喻,将传播视为文化,认为传播是维系社会存在的纽带,指出传播不仅仅是表面上的信息传递,更是社会关系和社会生活得以维系的一切仪式性活动,“大众传播作为一个由互动的符号和交织的意义构成的系统,必然以某种方式与动机和情绪相关联,而动机和情绪为符号提供了表达途径”〔15〕。仪式观包含两个特征,传播具有社会性,是人类的实践活动,传播具有表征性,是符号过程,传播通过符号影响现实。从这个意义上,凯瑞解释了传播仪式下符号与现实之间的生产与建构关系,提供了一个理解传播行为和现实作用关联的逻辑,但两者的关系仍然是在离身框架下对传播作用机制的解释,传播只是建立在符号的抽象表征而非身体的实践,人们只能经由符号表意的功能来感知世界,共享体验。
2.困境:行为模式中的身体隐蔽
早期的行为心理学用S-R模式(刺激-反应模式)来解释传播到行为过程,类似于机械论的反应机制,即刺激到反应是一个直接的过程。此后新行为主义在(S-R模式)中加入了一个新的变量有机体,形成了(S-O-R模式)。它强调刺激到生物体并不是一个直接的过程,还要经过有机体内部的思维转化,才能真正下达行为指令,推翻了外部环境直接决定反应的行为模式。发现“身体”当中的思维到行为是一个困难的过程,身体的内部反应像一个“黑箱”,包含了身体结构情景和个体特征,难以进行观察,因此,在大多研究中,“身体”都悄无声息地退居幕后,在规避身心关系的基础上进行研究。“身体”在主流传播学研究的“缺席”可以说是一种系统的现象。
3.发现:具身性中的身体观念
具身性视角或将在凯瑞的传播仪式观的基础上提供新的思路。作为一种新兴的观念介入主流传播效果研究,具身性继承并超越了离身性,跳脱了符号的表征的桎梏,重新指出了身体的“位置”,强调身体在传播过程中的积极作用,认为身体是知觉和认知的中介,而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接收器,它指出了身体的位置,以及个体如何通过身体来感知和理解世界。这一概念将身体置于传播过程的中心,强调了个体的身体经验对于理解信息和媒介的重要性。它促使研究者更全面地考虑身体、感觉、情感和认知在传播过程中的作用,推动了传播研究的新方向和深度。
在新媒体技术的语境中,传播与身体的关系再次发生了变革,技术代替了其他符号形式,表现为一种“文化嵌入性”,很多技术都是人体感官的延伸。“一直以来,身体总是在媒介技术的历史谱系中若隐若现,但只要我们没有正视身体本身作为媒介物介入世界的方式,技术与身体之间的矛盾和纠缠就会一直表现为认识论意义上的一个悖论。”〔16〕
(二) 实际应用中的“技术在场”
伊德提出了“技术身体”的概念,他认为:“当前的技术可以弥补、增强甚至超越身体的限制,造成图形化身、VR/AR和数字孪生等多种形态的技术身体。”〔17〕在实际的互联网实践中,看似是意识流动,实则也是各种身体形态的“技术在场”,主要有图像、VR、数字孪生三种在场形式。事实上在互联网的世界里,身体是从不“缺席”的。
1.图像化身:社交形象的身体诠释
现代人们在不同的社交平台上有着不同的社交账号,社交账号为用户提供了体现个性的选择,包括头像、签名、游戏角色、游戏装扮等。同时,社交媒体为人们提供了与他人建立联系和社交互动的平台。通过展示自己的图像化身,人们可以吸引同样兴趣和价值观的人建立社交关系。这些虚拟关系尽管在虚拟空间中建立,但对于参与者来说,它们可以产生真实的情感和互动,通过荧幕上的形象展示,与其他的图像化身建立了社交关系。虽然互联网的虚拟世界允许人们创建和塑造自己的图像化身,但仍受到身体的一些限制。图片化身可以代表自己,但它们不能完全替代真实身体,无法让用户体验真实世界中的感觉和情感。因此,图像化身是对身体的诠释,身体是图像化身的限制。
2.VR/AR:虚实世界的身体连接
VR(虚拟现实)与AR(增强现实)从身体感知上超越了图像表达,VR和AR技术不仅限于视觉,它们还包括听觉和触觉等感知模式。通过头戴式显示器、耳机、手套和其他设备,用户可以在虚拟环境中感受到立体声音、触觉反馈和三维视觉效果,这些创造了一种全感官沉浸体验。这使用户感觉好像身临其境,而不仅仅是观看静态图像或视频。VR/AR具身被设计为一个全新的形象,它利用技术通过视觉、听觉和触觉与身体建立连接,给身体带来“第一人称”的沉浸体验,他们可以自由地探索虚拟世界,与虚拟对象进行互动,甚至改变虚拟环境。这种体验更加贴近现实生活,使用户感到他们是虚拟世界的一部分。一方面,AR技术允许用户将虚拟对象叠加到现实世界中,从而在现实环境中与虚拟对象互动,这种身体与虚拟对象的互动为用户提供了更加丰富和沉浸式的体验。另一方面,VR技术还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社交和协作体验。用户可以创建虚拟角色与其他用户互动,并共同探索虚拟环境。这种虚拟社交模式不仅通过图像表达,还通过身体语言和互动方式来建立社交关系,这是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区隔的重大突破,人们正在以全新的方式与数字世界互动和体验。
3.数字孪生:赛博空间的身体镜像
数字孪生利用传感器更新、运行历史和物理模型等多种数据源,结合多学科、多物理量、多概率和多维度的仿真过程,通过虚拟空间的映射以全面展现实体装备的全生命周期过程。数字孪生技术一开始用于工业制造,但在5G技术开启了“万物互联”时代后,人类的连接技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更多的数据可以被采集在一起,元宇宙可以说正是更强大的数字孪生技术的产物,即一个数字孪生的现实世界。数字孪生更像是元宇宙世界的分身,是以数码方式呈现的感知形象,不再是图像化身的表达,也非VR环境下的身体体验。元宇宙世界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和超越,现实世界的事物都可以被写入元宇宙中,每一个事物都有一个数字孪生体,人类也拥有了数字化身。數字孪生技术具有“全生命周期”“实时”“双向”三个主要特征:现实世界作为本体,元宇宙空间作为孪生体,同样经历着现实世界的循环与变迁,且实时更新;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边界愈发模糊,两者也不再是完全区隔的独立客体,本体与孪生体之间数据的流动也是双向的,孪生体可以向本体反馈信息,本体也可以根据孪生体的信息对本体采取行动和干预,正如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互相干扰,人类在元宇宙的体验会对现实社会的行为实践产生影响。
四、 祛魅:身体与技术的矛盾与统一
元宇宙的技术发展为人类的“生理带宽”带来了无限的想象,促进人的化身实践,同时,身体是人们在元宇宙满足“第二人生”的化身时的累赘,限制了人们对虚拟世界的想象,当现实与数字世界产生落差,则会造成身体焦虑。技术发展力图避开身体实现技术的完全离身,也许各种虚拟现实技术确实能在其他感官上实现技术补偿,使人暂时忘却了身体的存在,但是人类在研究技术时始终延续着一个深刻逻辑而不自知,即以身体的知觉能力去探索和认识世界。
(一)技术的身体藩篱
“元宇宙虽然尚处于技术构想阶段,但它不是一个技术万能的神话。”〔18〕一方面,身体的物理在场限制了对技术的想象,智能技术所追求的方向总想尽可能避开身体这道“藩篱”,超越身体的条件限制以获得心智的绝对体验。另一方面,身体与世界的互构关系决定了身体介入世界的感受,技术还是需要身体的感知,以身体结构为基础进行技术设计。其一,身体是人类与世界互动的媒介,人类的感知、运动和情感都深深扎根于身体。智能技术试图减少对人体的依赖以追求沉浸式思维享受,然而这种趋势可能与身体的根本特征相抵触,因此,完全超越身体的条件限制可能是一项不切实际的目标,身体是人存在和认知的关键组成部分。其二,身体与世界的互构关系至关重要。身体是通过感知器官与世界互动的媒介,技术设计应该考虑身体的结构和感知能力。例如,虚拟现实技术需要考虑人眼的视觉特性,以提供逼真的体验。身体的感知和互动方式是技术设计的基础,忽视了这一点可能导致用户体验的不理想,并不能实现离身效果。
(二)身体的技术想象
科技常对人体的能力和潜力进行创新性思考和设想。这种想象通常涉及如何将技术与人体有机地融合,以改善人类的生活、增强身体功能、扩展感知能力或提供新的体验。身体提供了一个思维衍生的基础,在现代社会有相当一部分科技创新可以证实。第一,视听领域的VR技术与AR技术,这些技术可以为用户提供沉浸式的虚拟体验,从而扩展他们的感知能力,实质上就是模拟了人体的视觉、听觉与触觉,尽可能地接近现实世界。例如,AR眼镜可以将数字信息置入在现实世界中,提供有关周围环境的增强信息,而VR头戴设备可以让用户进入虚拟世界,感受到不同的环境和体验。第二,运动领域的智能假肢与外骨骼,先进的假肢和外骨骼技术可以帮助残障人士恢复失去的肢体功能。这些技术通常通过传感器和电机来模仿自然的肌肉和关节运动,以提供更接近正常肢体功能的体验。第三,精神领域的大脑-机器接口,这一技术允许直接从大脑获取信号,并将其用于控制计算机或其他设备。这为残障人士提供了一种通过思维来操控外部设备的方式,也激发了有关大脑与技术融合的想象。由此可知,技术与身体的关系实质上非常紧密。
(三) 具身性下的技术祛魅
身体与技术的关系既矛盾又统一。具身性正视了身体在人们介入世界的媒介作用,能够解释虚拟现实中传播与身体的关系,事实上,虚拟现实即具身性的传播实践。人类在元宇宙中之所以能获得接近现实的体验,是因为元宇宙在尽可能地为人类提供身体“在场”的拟真模拟,不断加强技术对特定表情、动作等事物反应的匹配练习,识别和理解人类的情绪、语言、动作等具身特征。元宇宙中充满了对人类行为指令的响应和满足大脑神经系统接收路径的视听资源,例如游戏中进食会增加饱腹值,急速变化垂直的空间会引起大脑的失重感等。技术下的身体叙事在具身性视角中是如此纯粹和简单,打破了传统的技术神话,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媒介技术祛魅。技术不再被看作是一种神奇或不可思议的力量,而是被还原为对身体和感知的影响。具身性让人们更加理性地看待和使用技术,而不是盲目地崇拜它,进而能够提高人们的技术素养,并降低技术依赖。
五、 反思:伦理问题以及风险规避
元宇宙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数字社会”,个体在元宇宙和现实世界生活的过程中,要经历长期的虚实转换,很容易对身体的认知产生错位,可能会导致各种伦理道德失范问题。当人们同时面对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时,身份认同存在落差、法律规范不统一、世界观存在差异等,都可能会导致人类失去初始的道德自律和信念,引发现实人际关系的疏离和信任危机。同时,由于元宇宙中的身份是透明的,是编入数字世界的一条数据,它不再受到肉身的物理保护,尽管智能技术还将朝着更高水平发展,但是信息安全在任何时刻都是一个永恒的议题。
(一)身体暴露之下的伦理问题
1.隐私困境:虚实交错之间的再边界化
隐私权作为现代性的产物,深受空间变迁的影响。长期以来,隐私的概念都离不开公私边界的界定,“受现代性的时空区域化影响,家庭与工作空间的分离带来了私人生活的变革,也为公私边界的感知注入了鲜明的二元空间色彩”〔19〕。一旦私人空间被公共空间侵入就意味着隐私权受到了侵犯。由于互联网社会的到来,智能技术将时空无限延伸,各类算法将人的信息数据化,隐私所依赖的公私边界在虚拟与现实之间变得更加难以区分,公私两个区域的边界逐渐模糊,相对私密的信息被无限放大,导致用户逐渐丧失对边界的管理能力。边界的消融引发了隐私认知的改变,如今的信息社会正在将工作与生活融为一体,隐私问题成为信息社会面临的严重挑战。
边界的淡化引发了再边界化。空间的再边界化原本是隐私保护的方向,但在现代,空间再边界化的过度强调是难以实践的,更会导致数字社会的时间体验被忽略。解决边界淡化还要从互联网对物理空间的无限拓宽入手。时间在互联网中的概念并不明显,在网络上,用户的个人隐私形同虚设,数据痕迹与行为计算之间紧密关联,并与实践产生深度交融。人性不可避免地存在遗忘行为,互联网很好地解决了这种遗忘,甚至让“他者”帮助对抗遗忘。互联网中曾被记录的信息一经传播就很难被信息源控制,这是互联网时代隐私泄露的显著特征。数字化生存中的隐私核心在于“数字档案”的积累,时间流逝下正常的遗忘行为也不复存在,积累让私人信息变得更加全面公开和可被查找,这也是“人肉搜索”得以引发社会性危害的原因。
2.主体危机:技术异化下的肉身退场
“人作为社会生活的主体,被高度发达的数字智能技术建构为‘数字主体,这必将使人遭遇身份、情感和认知等多重危机。”〔20〕虚拟生存的环境为数字主体的诞生提供了温床,而数字主体危机正是元宇宙时代面临的重大挑战。在产业界对未来元宇宙的技术构想中,个体的数字替身被赋予了独立的主体性,一定程度上拥有取代人类肉身参与社会生活的可能性,这可能导致作为社会成员的人类面临个人情感、身份认同和世界认知等多方面的危机。第一,个体在进行社交互动时选择使用数字替身,一定程度上会陷入多重数字身份危机的困扰,面临身份认同危机、数字身份盗窃等问题。第二,相较于传统方式的社交互动,元宇宙中的社交互动更倾向于使用没有温度的字符代码沟通,而非温暖的灵魂交流和分享价值,因此容易导致道德冷漠的现象。此外,同样具有主体性特征的个体及其数字替身若产生意志冲突,会给个体带来思想的压力和精神的负担,这些挑战将要求我们以更加智慧和审慎的态度来规划、建设和管理未来的数字化社会。
(二)工具理性之下的数字掩体
1.时间关怀:被遗忘的权利
时间既是边界消失的缘起,也是隐私保护的突破口,由此,被遗忘权引发了学界的关注。被遗忘权与删除权不同,“删除权的核心在于信息处理缺乏合法基础,而基本不考虑与其他权利的冲突问题。与此相反,被遗忘权则为已脱离信息自主权和隐私控制权控制的信息提供次位的限制机会,以避免信息主体因不准确的信息而遭受损害”〔21〕。当再边界化难以实现,时间上的界限区隔成为可行的方向,即尊重个体信息被遗忘的权利,以保护人格尊严和隐私需求。正是数字时代的时间秩序严重失调,数据速度和无限存储对人类隐私带来了巨大冲击,人们需要找到一个与人性遗忘功能相仿的方式,让互联网机器拥有个人数据淡化和递减的处理能力,这不仅能解决大量数据存储带来的物质能源消耗,也能够促进社会的公平。人类对数字化生存伦理的期望与回应是理解并创造对时间关怀的表现。技术应为人类服务,时间关怀实质是对人文伦理的回归。将互联网的“无限记忆”变为符合人本位的“有限记忆”。个人的数据是有价值的,也是其私人拥有的,在享受数据带来的便利的同时,人们也意识到在进行信息活动时需要具备风险意识,并谨慎地处理与个人有关系的遗产和数字痕迹。独立的自我意识和隐私意识本就是现代进步的产物,不应被同样新生的数字时代所打击。在发现隐私中明显的时间问题后,提倡时间关怀有助于有效处理数字化生存存在的不和谐状况。
2.主体觉醒:回归实体的感知
元宇宙尚处于一个构想阶段,人类要站在反思和批判的角度对主体深刻认识,引导科技向善。在个体层面,人们要回归实体感知,通过与自然世界的直接互动,重拾与环境的联系,其中包括户外活动、身体锻炼、冥想和亲近自然的活动,以帮助人们减少对虚拟世界的依赖。通过自我反思,意识到技术对我们行为和思维方式的影响。倡导培养专注力和深度思考的能力,以减少对快节奏、碎片化信息的依赖。鼓励人们通过实际体验来获取知识和理解,而不是仅仅依赖于虚拟世界或抽象的概念。这还可以包括实地考察、实践活动、艺术创作等。在社会层面,“技术是一种人造物,它的发明、创造和使用无一不承载着人的价值观”〔22〕。社会各领域应该秉承人道主义原则,充分利用技术为人类社会服务,要考虑到多元主体数字参与公平等伦理问题,避免过分夸大技术的功用,从而引发数字威权主义。在国家层面,要加强立法和顶层建设,制定法律和监管框架,以确保技术公司和服务提供商遵守伦理和隐私准则,这包括数据隐私保护、虚假信息的打击、反滥用用户数据等方面的规定。监管机构应该有权对违规行为进行调查和制裁,维护真实人类主体的权利,帮助主体意识的觉醒。
六、结语
元宇宙實际上是基于现今的深度媒介化社会,从概念层面为人类的未来塑造的一种可能性与愿景。“其实每一次大众传播的出现都在时空方面产生了一种全新的跨界,在连接层次方面有了一种扩张,在连接的颗粒度方面又不断地细化”〔23〕,从本质上来说,元宇宙是数字革命以来所有技术与现实社会融合发展的全新文明形态,它为互联网发展的全要素提供了未来的整合模式,实现了升维意义上的发展,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选择。在处于过渡期的今天,根据历史发展的经验已经可以观察到时代和技术发展的某些确定性,伴随技术媒介发展的深化,颗粒度会越来越细化,每一个体都将被激活,为元宇宙空间容纳。元宇宙揭示了一种媒介发展的未来,即现实世界的虚拟化和数字化的过程,但这种未来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各类元素的“颗粒化”需要漫长的时间进行改造和进化,元宇宙的发展必定是一个循序渐进的,并且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曲折过程。身体的再次“入场”影响着人们对自我的重新认识。通过研究具身性与元宇宙化身之间的关系,可以更好地理解技术依赖的根源,并提出更有效的方法来避免技术神化。这对于维护个体和社会的数字健康至关重要,也有助于人们更加理性地看待身体的媒介位置,减少对技术的过度崇拜,唤醒游离中的主体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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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董史烈】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互联网发展与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研究”(22&ZD028)
〔作者简介〕张爱军,西北政法大学网络政治传播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徐潇潇,西北政法大学网络政治传播研究院研究员,陕西 西安 71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