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春乐 王 瑶
(1.西南政法大学国家安全学院 重庆 401120;2.智慧警务与国家安全风险治理重点实验室 泸州 646000)
2023年8月,美国发布了《国家情报战略》,作为拜登政府在国家安全领域出台的最新政策文件,其战略导向明显是强化“对华竞争”。国内学者对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一直保持高度重视。有学者从美国国家安全或外交战略的宏观视角进行研究。在此视角下,学者们基本对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演变逻辑呈现“延续和变化”相更迭达成了共识,只是在具体原因的探析中出现不同解读。有学者专门从中美关系的视角解读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以下简称《报告》)。如,有学者基于《报告》认为美国对华战略角色认知无论如何变化,始终保持两面性战略[1];有学者通过梳理数份《报告》,提出美国对华战略经历了制衡、塑造与争胜三个阶段[2]。学者们对美国对华安全战略演变的影响因素仍具有分歧,值得考量的因素有:美对华的崛起和内政外交趋势的认知[3];对等反应、政策惯性和第三方因素[4];领导人的政治信念与个人人格特质[5]。
总体而言,学界从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演变规律、演变原因及对中国的影响等角度进行了探索研究。现有研究的理论基础扎实,但主要聚焦于某届政府,或以某一年《报告》发布为热点。相比于对美国整体国家安全战略的研究,国内学术界将视点聚焦于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的研究相对较少。
用大历史观长视距观察美国历届政府对华安全战略的调整轨迹可知,美国始终是将对华安全战略置于其国家大战略的重要位置,只是不同时期对华安全战略内容的侧重不同。以存在论的现象学作为方法论基础,通过对不同时期和不同社会背景下产生的文本的分析,尝试构建美国对华安全战略可能的框架类型。
大国的兴衰,战略是关键。美国的国家安全战略,是美国特有的社会政治和文化环境的产物。1986年,美国国会通过《戈德华特-尼科尔斯国防部改组法》,规定美国总统每年定期向国会提交一份《报告》。以此为法律依据,自1987年里根政府发布首份《报告》以来,已先后有7位总统累计发布了19份《报告》。尽管《报告》不能完全反映美国历届政府的对华安全战略,但依然是最能体现美国对华安全战略方针的官方文件。从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文本与其现实举措的对应关系看,战略文本对塑造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理念及战略措施的指导作用极为显著。因此,研究以《报告》和相关文件作为样本,以样本中的涉华议题作为研究对象。通过对系列《报告》展开框架性分析,可以发现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聚焦点包括哪些?它构筑了一个怎样的安全战略“视域”?
任何“视域”都是通过多种主题构建而成,主题词在文本中代表范畴,是议题的核心元素[6],同时也构成了“视域”的基础结构。利用文本分析工具进行词频统计,高频词的使用情况能够集中体现出美国政府对当前国家利益的认知情况及对安全战略的行动部署。将19份《报告》组成一个语料库,提取301组高频词。如表1所示,根据高频词词频和位次,可以归纳出具有特殊价值的核心领域。
表1 1987—2022年《报告》核心领域高频词
各个高频词词频、位次、语义及所属领域范畴在某种程度上呈现了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叙事特征。根据语义网络图所显示的关联词语紧密程度,进一步对目标词汇进行细化分析和研究,揭示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特定聚焦点。
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具有历史演进的延续性特征,这一演进反映了国际局势的变化、全球挑战的更迭以及美国对自身角色的不同看法。比如,里根政府的《报告》认为,“苏联所提出的全球性挑战”是对美国安全和国家利益最重要的威胁,进而《报告》围绕“外交能力、防务能力及综合的国家安全能力”三个方面设计其战略手段。老布什政府的《报告》始终坚持在美国硬实力的支持下保持强大的联盟,注重地缘政治及确保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积极、持续的存在。拜登政府《报告》提出“2020-2030年将是决定性的十年”的战略判断,认为,如果美国不制定竞争计划,将会失去重塑国际秩序的能力。不论《报告》本身如何进行技术文本上的表述,语义网络图清晰地表明,美国历届政府国家安全战略的焦点议题虽各有侧重,但总体基调保持一致。图1中,首要核心词“美国”突出,词语节点分布上,“安全”“经济”“合作”“民主”等词语构成语义网络的核心圈,体现出以“安全”、“经济”和“价值观”为支柱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
图1 1987—2022年《报告》网络语义图
以“China”“PRC”“Beijing”“Taiwan”等以“中国”为指向的词汇作为关键词检索,图2表明,历份《报告》中“中国”的频次呈上升趋势,文本段落明显增多。段落的增加说明美国对华安全战略涉及的领域,即美国对华安全层面的考量更加多元化。拜登政府《报告2022》中,“中国”出现的频次达历史最高,包含“中国”的段落更是1987年的10多倍,涉华议题贯穿每一章节,反映出美国日益关切中国在国际事务中的影响力,将中国视为其国家安全战略的一个重要焦点,并采取相应的政策措施来维护自身利益。
图2 1987—2022年《报告》涉华频次
在“视域性框架”下,通过对美国历届政府国家安全战略文本中涉华“议题性框架”分析,可以更好地审视和探析在“涉华议题”上,美国对华安全战略定位如何演进,政策措施如何落地。根据国内学者们过往关于中美关系研究的成果[2],本小节的研究脉络将分为三个阶段。
建构“议题性框架”在于提取、聚合各类政策文本内具有代表性、同一性的内在结构。现象学以去除主观因素,描述事物本身的存在状态为核心,运用聚类分析法,将相似度高且距离较近的主题词聚集起来形成不同群组,以无偏见的分类,直接呈现数据本身的表象特征。每个群组客观地反映出美国对华安全战略在特定时期内的关键聚焦点,进而判断“议题性框架”内在的结构变化。具体的操作步骤为:第一,处理和加工原始概念,对每一份文本中的关键词进行开放性编码,赋予原始资料概念化及类属化议题范畴。第二,根据开放性编码结果,选取不同阶段词频数符合条件的词作为高频词,并将其还原到具体的美国对华安全战略实践情境之中。第三,制作共词矩阵,利用Ochiia系数算法进行标准化处理,计算相异矩阵。第四,对相异矩阵进行聚类分析,进而根据聚类分析得出结论。
研究以《报告》为主线展开,但系统探析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的演进,需要将样本的起点置于1972年,即尼克松总统访华之时。这一历史性事件使得美国对华安全战略逐渐成为国际政治舞台上的关键议题。
如图3所示,通过计算每一对关键词之间的相似性,敌意(7)和中国的军事力量(8)的相似性在所有主题词词对之间最小,它们首先聚集为一个类,然后又和建设性关系(3)合成为一个类。经过多次实验,结合语义内容,本谱系图在距离为15处划定参考线(红线),将这44个关键词最终划分为6类,集中体现了这一阶段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的6个议题聚焦点。
图3 1972—1989年样本高频关键词谱系图
第一,美国开始关注中国军事力量,重视中国作为制衡苏联的战略价值。随着中国国防军事能力建设的加强,美国开始注意到中国军力的增长,但尚未将这视为战略威胁,直到1980年后,美国才开始加强对中国军事力量的关注。这一时间段,美国的安全战略重点依然是苏联。
第二,美国对华安全战略发生根本转变。1972年,美国开启了对华安全战略的第一个阶段。在美苏、中苏矛盾的背景下,中美关系开放,中国作为独立于苏联的第三个重要力量进入大国关系领域。尼克松对华安全战略转变的核心逻辑是“大三角战略”,形式上通过“创造性外交”以及所谓的与对手“共存”和“迁就”构建“稳定的和平结构”,实际则是通过与各方保持比彼此更好的关系,使得美国作为三角关系支点的“平衡者”。1981年,里根政府上台,中美关系出现了破冰以来的最大波动。这一时期,美国对华安全战略体现出“新现实主义思想”。例如,美国不再强调中美两国间的“战略关系”;将中国的影响力收缩在亚洲区域层面,而非“大三角战略”时的国际层面;以“全面关系”作为美国对华战略的逻辑起点[7]。
第三,中国成为美国及亚洲安全中的重要议题。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和经济实力不断增强,中国在美国及亚洲地区的战略地位随之提升。1979年后,美国对华安全战略进入“观望期”。从尼克松政府到卡特政府,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经历了从缓和到正常化的过程,中国正式进入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视域范围内。
第四,美国明确与中国建立“密切、友好和合作”的关系。《报告1987》提到“中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这首份《报告》中,美国表现出很大程度的“开放性”,承认中美之间“政治制度的多样性”。
第五,科技交流等非传统议题出现。基辛格在《国家安全研究备忘录-148》中提出“促进中美在科学、技术、文化、体育和新闻等领域的交流[8]”。但是,这一积极表态并不能表明美国对华安全战略完全倾向于友好,因为在同一份文件中,美国又提到应关注中国在这些交流项目中的“态度和行为”,包括和非政府机构在交流项目中的“角色”。
第六,经贸议题开始成为美国对华安全战略中的重点之一。《国家安全研究备忘录-149》以中美贸易为主题,提出通过设立贸易中心、贸易代表团互访、扩大联系渠道等促进中美之间一般贸易信息和数据交流。
可以说,从1972-1989年,中国在美国家安全战略中的地位从无到有,以“缓和”与“对话”为关键议题导向,拉开了此后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的大幕。
1989年,老布什政府上台,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的旧范式终结,新阶段开启。从图4可知,本阶段34个关键词集中体现了这一阶段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的4个聚焦议题。如果看单个聚类组中的关键词,这些词的差异性大于共性,但如果通过各小类的含义,并在语义上叠加组合成大类的含义,就能发现各类别之间的相关性。
图4 1989—2017年样本高频关键词谱系图
首先对每个子类别,从最接近的两个关键词着手,分析二者之间的语义关系,获得该类的“种子”概念,再根据同类别中其他关键词与该“种子”的距离,逐次加入关键词。例如,谴责(2)和制裁(3)的相似性在所有关键词词对之间最小,组合在一起表明美国对华采取谴责和制裁手段,且谴责手段更加突出,加上竞争(8)、挑战(11)、孤立(6)等关键词,显示出美国对华安全战略采取相对“消极”的手段和态度。
第一,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的态度多次转变。《报告1990》中美国对华安全战略以“谴责与制裁”为关键词。《报告1991》提到“中国和苏联一样……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挑战[9]”。美国开始将中国放在和苏联一样的战略层面,并在国家安全战略中首次用“挑战”一词形容中国。1996年后,克林顿政府开始寻求与中国的稳定关系,重申与中国“全面接触”的战略。小布什上台后,采取了较为强硬的对华安全战略。2001年美国《四年防务评估报告》提到“亚洲可能出现一个拥有强大资源基础的军事竞争对手[10]。” 9·11恐怖袭击事件后,为了获得全球的反恐支持合作,美国对华安全战略开始调整,总体回到了之前“接触”的轨道[2]。奥巴马政府为避免前几任政府对华安全战略的曲折路线,提出了“战略保证”的新接触政策。但“战略保证”的实际效果并未如美国预期,加之美国国内外各类挑战的加剧,以及国际上各类涉华事件的溢出效应,从2009年底开始,奥巴马政府对华态度变得消极与强硬。
第二,美国对华安全战略开始注重各项议题的整体考量。克林顿政府的“建设性战略伙伴关系”的定位使这一阶段中美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美国对华安全战略所涉及的议题领域不再局限于经济和军事两个方面,两国在安全层面达成的战略合作愈发清晰。2009年,时任美国副国务卿斯坦伯格提出希望中国在一些关键领域能按照美国的设想进行,同时在全球金融危机、气候变化、伊朗和朝鲜核武器扩散等重点领域实现共享双赢的愿景[11]。同年,中美开启了战略与经济对话。《报告2010》提到“欢迎中国发挥负责任的领导作用[12]”,这是历份《报告》首次给予中国“领导者”的角色,尽管只是在推动经济复苏、气候变化和防扩散等议题方面。
第三,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纳入亚洲议题进行布局。这一阶段的《报告》在提及中国时,往往会将中国作为美国亚洲战略的一部分来论述。例如,《报告2015》中,涉华议题主要在“推进我们在亚太地区的再平衡”部分展开。“亚太再平衡”战略不是一个全新的战略,很大程度上是美国长期亚洲政策的延续,只是更加丰富和全面。虽然美国反复强调并不是针对中国提出,但就美国利益而言,还是具有遏制中国的成分,是一种针对中国的对冲战略。报告提到与中国发展“建设性关系”,与前一份报告相比,少了“积极”“全面”两个正向词语,认为中国的崛起给未来带来风险,同时对中国的消极描述增加。在两个涉华新增领域,一是空中和海上的安全性议题,称“拒绝非法和侵略性主张”,二是领土争端议题,称“谴责胁迫和武断行为”。虽然这两方面未明确提及中国,但实则暗指中国。在网络安全、气候变化等议题上,美国对华安全战略也变得较为强硬。
第四,强化意识形态议题在对华安全战略中的分量。这一阶段,美国将推广民主和人权视为安全战略的重要内容,“美式价值观”开始在国际社会广泛传播。美国通过联合国等渠道,就中国在这些领域的表现和政策不断施压。此外,美国政府在这一时期开始更频繁地提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以及可能对其国家安全构成威胁的国家。
这一阶段美国对华安全战略以“接触”为主要基调,尽管历届政府表述不一,但都愈发重视中国在其国家安全战略中的地位。除军事和经济领域的议题外,有关双边合作的议题数量增加。
2017年,特朗普政府上台,美国对华安全战略彻底转变,“战略竞争”持续至今。如图5所示,本阶段20个关键词被聚集到5个不同类别之中,更加清晰的聚类效果表明各类政策文本在涉华议题上具有高度的相似性。
图5 2017年至今样本高频关键词谱系图
通过谱系图的结构可以看出,“民族宗教问题”(12)、“台湾问题”(14)、“中国共产党”(11)、“香港问题”(15)表明这一类是涉及中国内政的议题。美国在其官方战略文本中反复提及针对中国内政的议题,并以此作为对华安全战略的依据。“知识产权问题”(2)、“中国南海问题”(16)也属于中国内部问题,但涉及到外部安全,“中国的影响力”(13)在地区和国际范围内显著增加,美国提出“印太地区战略”(5)。“人权与民主问题”(17)与同类其它三个词的距离较大,可算作此类中的边缘词。从特朗普政府开始,“制裁”(18)成为了对华的主要战略手段,特别在“芯片行业”(20)等高科技领域,“美国的利益”(10)是对上述关键词的强化。“中国军事现代化”(6)、“经贸问题”(7)是美国认为在传统安全和非传统安全领域受到的最大“挑战”(1),“战略竞争”(4)是本类中的中心词,是对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的概述。“俄罗斯”(8)、“掠夺型经济”(9)、“网络安全”(3)、“美国的盟友”(19)被聚集成为一类,但从语义角度,他们不如前面几类那样紧密,可总结为涉华其它问题。
第一,美国将中国的内政问题作为对华安全战略的重要议题。如,《报告2021》中,不再保持之前长期对台问题的“战略模糊”,开始向“战略清晰”方向转变。同时,《印太战略2022》中提到中国2次、中国台湾8次。“香港问题”、“民族宗教问题”等涉及中国内政的议题被美国频繁提起。
第二,美国将涉华议题置于其“印太战略”中予以谋划。《报告2017》中,美国通过知识产权、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经济和军事等议题的列举,将中国描述为“在印太地区寻求霸权的国家[13]”。在各类官方文本中特朗普政府反复提到的“印太战略”是“亚太战略”的拓展,目的是联合印度在地缘政治和经济贸易领域平衡中国[14],甚至遏制中国。《印太战略2019》提到中国3次,围绕中国新疆问题、台湾问题和香港问题展开。特朗普政府试图在印太地区建立一个围绕中国的军事防务链条,配合经济、政治、安全等手段全方位对中国施压,本质是想从印度、日本、韩国等亚太国家与中国的分歧中获利。
第三,为谋求对华安全战略利益频繁使用“制裁”手段。2020年,特朗普政府发布极具针对性的《美国对华战略方针》,宣布美国“全政府”模式的对华安全战略。文件直截了当地提出美国长期以来的对华接触战略是失败的,未来将开展长期对华“战略竞争”,甚至是对华“新冷战”[15]。“贸易战”成为这一阶段美国对华安全战略最突出、最具代表性的实践。公开数据显示,仅2020年,特朗普政府就采取了至少210起涉华的公开行动,这也印证了对华安全战略退回到以保护主义和孤立主义为主的传统战略。虽然拜登政府数次表示无意遏制中国,不寻求与中国脱钩。但美方批准对台军售案,继续在涉疆、涉藏、南海等问题上挑起事端,从美国国会到各州政府,频频提出、讨论和推进各个领域的涉华法案,迄今将1300多家中国企业列入各种制裁清单。
第四,明确将“竞争”作为对华安全战略的主基调。特朗普政府《报告2017》将中国定义为“竞争对手”,称“中国挑战美国的实力、影响力和利益,从而侵蚀美国的安全和繁荣[13]”。尽管“挑战”一词在美国对华安全战略中并不陌生,但其含义却被扩展为对美国安全的“侵蚀”。《国防战略2018》再次明确特朗普政府对华“战略竞争”的决定,措辞更加消极,如,“恐吓”“掠夺”。中美之间的紧张局势不断加剧,甚至降至两国关系正常化以来的最低水平。“投资、结盟、竞争”是拜登政府对华安全战略的三个关键词,通过国内投资加国际结盟的方式,实现与中国竞争的目标[16]。《报告2022》径直称中国具有“重塑国际秩序的意图[17]”。2023年美国《国家情报战略》全篇更是充斥着“剑指中国”的冷战思维,这份代表美国最新国家安全战略的文本再一次明确宣示“竞争+管控竞争”的对华安全战略。
第五,美国在各类涉华议题上谋求盟友合作。《报告2022》将应对中国的挑战作为美国提升其防务战略的目标之一,并以“掮客”的角色提出希望印太盟友和欧洲盟友合作,共同应对中美竞争。“超越中国”成为美国三大优先事项之一,且位列第一。在这一部分,虽然“含中量”极高,但没有具体的议题描述,仔细分析能发现这一部分凸显了拜登政府对华安全战略的自相矛盾。虽然国际关系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论,但拜登政府这种既表示不会和中国“冷战”,又不断给国际社会灌输“21世纪民主政体与专制政体之间的较量”的冷战思维的做法,实在是自相矛盾。在“地区战略”中,美国提到6个区域,其中4个区域都出现了中国的身影。美国极力在各区域制造“中国威胁论”,以实现其制衡中国、加强国际结盟的目的。
这一阶段从特朗普政府主导的“全面脱钩”到拜登政府的“精准脱钩”,“竞争”已经成为美国对华安全战略不可逆转的主题。
“认知性框架”分析意在揭示文本背后,主体所构筑的“价值标准”。在“视域性框架”和“议题性框架”的解构下,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的“认知性框架”随之呈现。从图6中不难发现,这一框架已经超越了单纯战略选择的认知范畴。它基于权利转移、离岸制衡等多种国际关系理论思考,在内外变量和基本假设的相互影响下,进行复杂的战略谋划,通过对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多领域策略工具的协调运用和一系列议题的精准设置,塑造对华安全战略的基本框架,以确保其霸权利益。
图6 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的认知性框架
“议题性框架”清晰地表明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的演进是连续性与差异性相结合。三个阶段两次重构,每位总统在其任期内的对华安全战略都在不断调整变化。这种变化不仅是战略本身的线性变化,更受多重结构性矛盾影响。经济利益与安全利益的矛盾、美国内部利益集团的矛盾、国家实力与安全需求的矛盾、区域安全与全球安全的矛盾、遏制与合作的矛盾、长期战略与短期政治考量的矛盾等各类结构性矛盾使得美国对华安全战略成为多个变量相互作用的结果。
在战略行为中,评估外部威胁是第一步。美国作为国际体系中占据超优势地位的成员,其国家安全战略一边影响着国际政治格局,一边又深受国际环境的调整。回顾美国从1970年开始,对华实施以“缓和”为主的安全战略到“接触”战略之时的国际环境,中国之所以在其战略视域中仅为“附属”角色,当时的国际政治格局是根本原因。随着冷战结束、苏联解体,“一超多强”的新国际格局出现,美国面临的外部威胁减少,中国在其国家安全战略中的必要性下降。进入21世纪,国际风云激荡变换,世界迎来“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全球战略格局的反复重组和地缘政治利益的激烈冲突,使得国际力量对比持续改变[18]。在此背景下,中国国力显著提升,中美之间力量对比发生明显变化,美国主导单极世界的目标彻底破灭,美国对华安全战略发生根本性转变。国际社会发生的重大危机事件往往具有不可预测性,但它们更易对国际环境产生深远影响,因此,这些重大事件被视为美国对华安全战略演变的直接因素。以小布什政府为例,至少在“9·11”事件发生的短期内,美国对华安全战略从武器扩散和海上军事安全等议题转移为寻求反恐合作。
冷战结束后,美国国内因素与国家安全战略的相互作用日益增强。美国政治文化、社会舆论、政党政治、利益集团、国会政治及政府部门和总统个人等作为社会力量重要组成部分,对美国国内环境形成诸多的影响和干预,如同漏斗一般,从上到下一层一层地在美国对华安全战略制定与实施上发挥重要作用。就本质而言,国家战略决策取决于国际环境和国家利益,绝非决策者个人。但近年来,美国对华政策都会贴上领导者个人的标签。例如,特朗普是近年来最具个人特色的美国总统,极度自恋的性格决定了其以自我为中心的原则,这也是特朗普政府提出“美国第一”战略的心理基础。特朗普注重交易的商人思维和好胜执着的性格深刻体现在对华安全战略方面:打破中美之间传统的战略默契,打破台湾问题“模糊战略”的原则,从经贸领域开始不断延伸对华政策的下线。特朗普的外交和安全政策团队也具有明显的“小圈子”“随意性”等特征[19]。
美国作为时刻标榜“民主”的国家,无论是表面上宣称的民主国家政策制定者必须认真对待公众的信仰、判断和意见,还是实质上为了获得大多数民众的选票支持,公众舆论对美国对华安全战略具有深刻影响。除此之外,美国国内政策还面临着包括中产阶级空心化、枪支管制、国内恐怖主义、社会保障,以及移民和毒品执法等众多问题。因此,突出的国内矛盾成为了各届政府优先考虑的事项。一方面,美国通过“中国牌”转移国内民众视线,夸大面临的国际挑战,甚至将部分国内问题的产生转嫁至中国,引起民众对中国的“敌意”;另一方面,政客为获得绝大多数民众的支持,在对华安全战略上追随或领导强硬舆论。
美国是资深的世界权力中心,中国是新兴的发展中大国,在政治制度、意识形态等关键领域都存在结构性差异。结构性差异的累积、错位和脱节,导致中美在多个层面难以形成有效的协调和平衡。任何一个层面的矛盾,都可能放大到其他层面,进而影响美国对华安全战略。总体来看,美国对华安全战略将重心从区域问题转向全球视角,从合作态度转向竞争立场,从单边行动转向联盟合作,表明美国将采取更加全面和长期的对华安全战略。
保持强硬姿态的前提下:第一,美国霸权思维惯性的预判下,中国的军事实力、经济能力以及地缘政治影响力的增长,将使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继续趋向竞争。第二,战略重心将更加重视新技术领域竞争,网络安全、人工智能、量子技术、太空竞赛等科技领域的变化及“规则制定权”的归属将塑造竞争的复杂性。第三,意识形态领域和经贸领域仍将是美国对华竞争的主战场,以“老”手段和“新”借口继续对中国实施全方位打压[20]。第四,美国将加强与日本、印度等盟友在区域内的安全合作,建立更稳定的同盟体系,形成遏制中国的包围圈。第五,台湾问题将成为美国不断挑衅的工具。第六,气候变化、公共卫生、恐怖主义等全球性挑战,将有效“管控”美国对华战略竞争,防止竞争升级为冲突或危机。
1972年至今,美国对华安全战略经历了三个阶段两次重构,在“缓和-接触-竞争”的主线上反复波动。三个阶段十届政府的执政风格虽有不同,但在对华安全战略上呈现出意想不到的连贯性和相似性。从战略层面和实际操作层面看,美国通过加强军事部署、强化同盟关系等方式,给中国国防和外交政策施加压力;采取贸易限制和科技封锁等措施破坏中国经济和科技发展的外部环境;利用舆论操控手段,使得中国在国际社会中面临的舆论环境更加复杂和紧张。整体来看,美国通过多维策略工具的相互配合,叠加各个领域的战略影响,使中国面临的安全风险进一步增多。
面对美国强硬、全面、迅速的对华安全战略转型,除了深入对方的视角了解自身战略定位之外,必须结合国际环境和自身实际,审视中国安全形势。更进一步而言,宏观上应明确并牢牢把握战略应对的逻辑前提,中观上应系统谋划战略应对的基本策略,微观上应落实对当前拜登政府对华安全战略应对的具体措施,用大历史观和大安全观的视野构建综合性应对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