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在的感知力

2024-04-22 20:19刘亮
三角洲 2024年8期
关键词:程颢体味儒学

刘亮

修养论亦可称为工夫论,一直在儒学中占有重要地位。隋唐以来,儒学式微,儒学虽偶有波澜,但远不及有汉一朝之繁盛。基于现实社会的种种问题,建立儒学自己的精神世界,为儒学的生活提供形而上学基础成为首要任务。明道作为宋明理学兴起的重要奠基人物,具有相当丰富的研究价值。在修养方面尤为突出,明道之所以为人称道与他如春风化雨般的气象息息相关。

程颢在自我修养中达到了极高境界,时人在对明道的回忆中,多是一种体会式形容,一种需要进入语境中才能感受到的粹和气象:“先生资禀既异,而充养有道: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宽而有制,和而不流;忠诚贯于金石,孝悌通于神明。视其色,其接物也,如春阳之温;听其言,其入人也,如时雨之润,胸怀洞然。澈视无间;测其蕴,则浩乎若沧溟之无迹;极其德,美言盖不足以形容。”这里对明道的形容出自伊川之手,应当十分具有信服力。明道以“觉”喻仁,他本人修养呈现的气象也是一种感受性的“觉”。那么这种对万事万物的感受,应当是明道修养论的入手之处,如果同意这一点,仅用“识仁”“定性”这样的词语来解释明道的修养论,不免有些单薄。

不诚无物

五代以来,战火纷飞,宋朝建立,日渐承平。新的时代需要新的理論基础,来为新的生活方式提供理论证明,宋明理学由此应运而生。宋明理学要确定的是整个世界的实有,只有在承认世界实有的基础上,才能建立起儒学的性理,工夫之学。然而长久以来,明道的修养论中却鲜有人提及这一隐含前提,只是将它视作获得精神体验,或者感受万物之理后如何将它存养,这显然并不全面。明道哲学中对于“觉”,有着极深体味。对于儒家学者来说,肯定世界的真实性是一切的前提。这一点在明道身上尤为明显,他从具体的万事万物中,用自己的生命去感受世界的最高真理,也就是明道所讲的“观天地生物气象”。

道与理

“程颢的仁说主要思想有三:以一体论仁;以知觉论仁;以生意论仁。”这是对明道整个哲学的一个概括。但是就从其修养论来说,因为仁的一体性,仁具有生的特质,他更应该通过感知去认识。明道之“觉”,是一对现实生命以及万物之感受,体味。这种感受,感知和体味的前提必然是世界的实有——由辩佛而来。那么对于程颢来说,这种感知何以可能呢?也就是现实的感知体味,何以能到达形而上的境界呢?这需要从明道的道器关系来分析,明道讲“形而上者为道,形而下者为器,须著如此说。器亦道,道亦器,但得道在,不系今与后,已与人。”道指的是形而上的终极,也就是一般性,器则是具体的形下之物,也就是特殊性。在明道哲学中,道与器的关系实质上就是理与气的关系。他想说明的是道和器是不能分开的,不能将两者分开讨论。既然形而上的终极与形而下的具体相即不离。那么想达到道,只能从具体的器当中去体会。所谓“洒扫应对便是形上者,理无大小故也”。

“理”是二程兄弟一个核心概念,程颢曾经这样表达“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以往学者往往将目光注目在“天理”二字,很少体会“体贴”二字所隐含的信息。王明真曾经的解释十分具有参考价值“字面看来,体贴应是体察、体验和悟解”。那么这个道或者理到底是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程颢在对《周易》的“成性存存,道义之门”解释中给出了答案。他说:“‘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亦是生生不已之意。天只是以生为道。”那么在程颢看来,天道的本质特点就是生生不已,需要注意的是,这个生,是自生,是万物生的本质倾向。在程颢的理论体系中,道和理具有最高理论地位,显然在他看来,天理和天道都具有生生不已的特质。

道与器是相即不离的,“道”作为抽象的形而上一般存在,看不见摸不着,那么想要达到“道”或者“理”的范畴,只能通过形而下的器中去寻找。道或者理的本质是“生生不已”的,那么到底如何修养呢?

仁与觉

“仁”的概念在程颢的修养论中占据核心地位,以往的学者,都是从“识仁”与“定性”中入手明道的修养论。程颢在顺序上将仁放在最前“学者须先识仁”,那么这个仁究竟是什么?又该如何去识仁?他说“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也就是说,万物之“生意”是与仁相关的。万物之生,是可以通过肉眼观察到的,也就是生长。但是“生意”或“生生”如何观呢?

明道对于仁的理解相当特殊,与其说是一种认识,倒不如说是一种感受力,一种对于天地的“觉”,一种是对于外在真实生生不已世界的感官感受,如在他比喻“仁”时,有一个比较独特的比喻:“医书有以手足风顽谓之四体不仁,为共疾痛不以累其心故世。大手足在我,而疾痛不与知焉,非不仁西何?”他曾经评价这个比喻“最能体仁之名”,对于人来说,人的四肢到底有没有不舒服,只能通过自我的感觉,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感觉。当然,对于“觉”的重视,在明道身上是多方面的呈现。“切脉最可体仁”。中医以切脉诊病,脉搏便象征着一个人的生命力,切脉时能够感受到雄厚有力的脉搏,便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

明道的修养论是对天地之间“生生”之意气象的生命感受,一种从具体生命中对最高真理的“知觉”。对于整个万物气象的感受,就如感受自己的脉搏,感受手足一般。这是一种极博大浩瀚的感受力。但整个天地是无限的,而人是有限的个体,如何解决有限和无限这一对古老的矛盾?

针对这个问题,程颢提出了“推”的概念:“所谓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只为从那里来。‘生生之谓易生则一时生,皆完此理,人则能推,物则气昏,推不得,不可道他物不与有也。”明道用“推”解决了这个问题,什么叫“推”呢?从具体的事物、具体的“器”中“知觉”到的道,从自我推向整个天地。那么推的主体是自我他讲“无人则无以见天地”。对于明道来说,天地万物是人的万物,如果没有人,万物的存在对于个体是没有意义的。承担这种主义感官之外,由推而遍在天地之间的是人的心,“耳目能视听而不能远者,气有限耳。心则无远近也”。

内在于万事万物当中的生生不已,需要主体去感知,当真切体味到自己所见整个世界的生命力之后,把这种感受,体味普遍化,由我“释放”的不可见的万物。承担这个“移情”过程的,则是主体的“心”。心的广泛无涯推至整个天地,则天地万物,皆可视作我一身所有,那么自然万物一体,无动静内外之分,动静皆定。

当然这种“推”情感上的推移,至于“心”则需要不断去感知,知觉蕴含天地之间的生生不已。用它自然充养个体的心胸,慢慢从容涵泳,则能达到极高的修养。“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不须防检,不须穷索”。

敬与礼

明道的识仁是一种遍在的感知,个体的有限与万物的无限通过主体心之“推”有机结合起来。但这种遍在的“觉”极容易泛滥,极容易流向泛欲主义,无法挺立起主体精神,这显然有悖于儒学之宗旨。程颢用“敬”及“礼”解决了这个问题。

“敬”的观念自先秦已有之,《论语》中曾多次表述:“敬事而信”(《论语·学而》)“修己以敬”(《论语·宪问》)“言忠信,行笃敬”(《论语·卫灵公》)等。程颢本人也很强调“敬”,他讲:“诚者天之道,敬者人事之本,敬则诚。”这样他就将“敬”提到了很高的高度。在他与自己的学生对话中“敬”得到了进一步解释:“吁问:‘每常遇事,即能知操存之意,无事时,如何存养得熟?曰:‘古之人,耳之于乐,目之于礼,左右起居,盘盂几杖,有铭有戒,动息皆有所养。今皆废此,独有理义之养心耳。但存此涵养意,久则自熟矣。敬以直内是涵养意。言不庄不敬,则鄙诈之心生矣,貌不庄不敬,则怠慢之心生矣。”

李吁询问明道,如何在无事时也能存养,明道先是分析了古人,他表示,古人无论是起居动息都会将铭文戒律雕刻下来,以便能够时时存养。现在人则早已经抛弃了这一点,只是用理义来涵养它。随后告诉李吁“敬”的重要性。如果言语不庄“敬”和行为不庄“敬”则会使人变得卑鄙奸诈懒惰怠慢。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明道对“敬”的论述,都十分切要地表达了他对“敬”的重视“敬胜百邪”“天地之间,停停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出则不是,唯敬而无失最尽”。

但同时如果对“敬”太过执着,则又容易僵化机械,为了解决这个弊端,明道认为应该用中道“‘勿忘勿助长,必有事焉只中道上行”不要忘记,但又不可刻意去做,这是明道给出的回答。他认为不应该有所偏移,用合乎中道的做法去对待“敬”。“执事须是敬,又不可矜持太过”。

如果说“敬”是防止遍在的“觉”内心不挺立,礼则是对一个人人格修养的外在约束。关于礼,明道曾经就克己复礼的问题同韩维讨论过,他讲“克己复礼,乃所以为道也,更无别处”。事实上,明道对于“礼”的重视,和“辟佛”有极大关系。他说“彼释氏之学,于‘敬以直内则有之矣,‘义以方外,则未有之也,故滞固者流于枯槁,疏通着归于肆恣,此佛之教所以为隘也”。佛教的狭隘就在于,它容易走向极端,偏执的人容易钻牛角尖,疏狂的则容易恣意而忘内约。所以,礼对于明道是极为重要的概念,明道讲的不仅仅是佛教的问题,他提出的礼也是为了约束自己的修养论走向极端。

明道的修养论相当完备,内外兼顾。

乐之终始

程颢青年时曾师从周敦颐,这段时间改变了二程一生的命运:“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这里所说的“孔颜乐处”出自《论语》:“饭疏食饮水,曲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它指的是一种超脱世俗物质之外的极高精神修养,是儒家学者追求的一种境界,这是明道探求学问的最初动力。

明道作为宋明理学的重要奠基人,无疑做到了这点。程颢曾经在评论颜回之乐时讲过这样一段话:“箪瓢陋巷非可乐,盖自有其乐尔。”这种快乐,便是一种在从容修养中的自得之乐,在他的《秋日偶成二首》中有很多便有这样的意趣。

秋日偶成二首

寥寥天气已高秋,更倚凌虚百尺楼。

世上利名群蠛蠓,古来兴废几浮沤。

退安陋巷颜回乐,不见长安李白愁。

两事到头须有得,我心处处自优游。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變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世上名利,兴废不过过眼云烟,优游从容“不见长安李白愁”,为什么可以做到这样呢?“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天地间的真理已经掌握了,静静看着世间风起云涌,难道不快乐吗?程颢在《识仁篇》中还有这样一句话“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在当用一种遍在的“觉”,由形而下的具体事物中感受生生之意,用心将它“推”与整个天地,正所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然而这种遍在的感受力,又有内之“敬”外之“礼”去约束,优游中道,勿忘勿助长。可以说,明道最后确实达到了纳万物于胸中的乐。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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