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琦
那是个烟雨朦胧的雨天,我正读大一。
路过大学校园门口的不经意间,我远远地看见一位婆婆推着小车在卖糍粑。“糯米小糍粑,三块钱一碗”,悠扬的叫卖声在耳边盘旋。糍粑的糯香味儿扑面而来,我的鼻子迅速捕捉香味,目光紧锁在那滋润的糍粑上。走近一看,小车里的糍粑团子圆圆的,似汤圆,白白的身子在熟黄豆粉里打滚,黄豆粉飘入风里,清香扑鼻而来。我无比陶醉,清新浓香的糍粑勾起了我几分想念。我想念的是父亲的糍粑店,我在大学里无数次梦到那个地方,梦到那里的岁月。
农贸市场孕育着凡世的烟火与喧嚣,是市井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點缀着县城的活力与生机。我时常看见卖菜奶奶的笑容,时常梦见卖水果的年轻妇女的闲谈声,时常听见卖鱼的中年男子的吆喝声,也时常捕捉到我们家店里喇叭的声音。他们起早贪黑,早早来到集市,很晚才归去,为生活奔波。
农贸市场外右转有一条路,再往里边走一点,便可以看到写着“鹏华糍粑”的店了。那是新开的一家店,准确地说,是两年前我读高二时开的。店面不大,十分整洁。店里的糍粑都是父亲亲手打出来的。也许是因为纯手工的缘故,小店的生意十分火爆。顾客都拍手称赞,他们说其他家差远了,说我们家是有温度有情怀的糍粑。
倘若你偶然经过此处,哪怕略微一瞥,只听一声喇叭,便会心旷神怡,内心感到一股暖流。“鹏华糍粑——”,喇叭悠长的叫卖声穿过小巷,穿过石桥,把岁月拉得无限长。
小店悠长的岁月里平平淡淡,过得平凡琐碎。细水长流里有着不易察觉的爱。
夏末的傍晚,蝉用力地撕扯着嗓子,颤动着节奏,好像在进行着一场音乐会。风徐起,泥土的气息如烟飘散。天边斜阳给云镶了一道道金边。金边浸入棉花般的云里,渐渐地渗透进云的里层,云层随风流动,流金仿佛要泻下。此刻,若抬头,就会置身于金色的大海中,梦似的,像铺满了向日葵。小小的身影在金色里浮动,电影般的镜头慢慢挪动。一切都很和谐。
那一幕幕,一帧帧,是心底的温度。
高三寒假的一天,家里停电了,我只好去店里看课堂直播。坐在电动车上,风吹得有些寒冷。眼前,父亲的身影被夕阳衬得暗淡了些。他黑发里的几根银丝跳动,白得耀眼。相较于一年前,他的背驼了些。来不及多想,下了车,我径直奔向桌子。
直播课堂结束后,父亲转过头来,我看到蚯蚓一般的沟壑纵横在他的脸上。他脸上,暗黄色的斑不均匀地分布着,眼角的皱纹像小孩子手里捏皱了的人民币,皱巴巴而又略显干枯。略微地一笑,脸颊肌肉上扬,带动眼角运动,又多了几道皱纹。父亲老了。
“琦儿,数学要天天拿来看,”父亲笑了笑,停了停,看着我说,“最近感觉怎么样啊?”夕阳从我眼里折射出一丝光,我愣了愣,回答道:“好得很。嗯,我要好好复习……”那时恰巧是我最难熬的时光,父亲短短的话语,在我心里划过一道彩虹。彩虹划过心底,划过天空,给我人生一道光亮。
他拿给我一团他亲手做的糍粑。和外面那种小圆团糍粑不大一样,它是扁圆扁圆的,米白色的,上面沾了些许面包糠。糯香味一丝丝跑进鼻孔,我恍如坠入梦境。足以想到,在打糍粑的过程中,父亲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才能成就如此美味。巴掌大的糍粑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像未经开化的宝玉,晶莹剔透;又像白白嫩嫩的橡皮泥,软弹软弹的。它沉睡在手心上,不言,不动,等待唤醒沉睡的命运。
我接过糍粑,忽地手心一热。糍粑上面的温度靠近我的内心,将之一寸一寸融化。我诚惶诚恐,小心翼翼,接过这份爱和关怀。六旬父亲转过身继续装糍粑,我呆站半秒,咬下糍粑的一角。我的牙齿触碰到糍粑的一瞬,像跌进了云层。软绵软绵中又带有一丝韧劲,糍粑香甜可口,很有嚼劲。我不自觉便多咬了几口,心中感到一种幸福。
一直以来,我的父亲没有像妈妈那样把“幺儿,我爱你”的话语挂于嘴边,我便以为他不那么爱我。未曾想过,父亲对孩子的爱固不可言说,只好以其他方式来表达。父爱,又未尝不是平凡简单生活里浅浅淡淡的话语、微不足道的举动。
我抬起头,父亲的背影在我面前晃动,我却怎么也抓不住那道影子。我突然害怕有一天时光连同父亲一起老去,不再金色不再童话。
然而时光终究是老去了。高三夏天的结束来得猝不及防,秋风的吹拂让我们匆忙告别。夏天偷偷藏着悲伤,渐渐长大的我们离开家人。当开学收拾东西准备去上大学时,我的内心才开始恋恋不舍。
不过到底是,我们终究要远行,与陪伴自己一段路程的人告别,去奔赴一场新的开始。
未来藏着无数个夏日,还有许许多多的热糍粑,而时光一直在这里守护着我,存有着父亲的温度。
我如梦初醒,在大学校园门口,捧着一碗热糍粑,吧唧吧唧地嚼着。这位婆婆的糍粑小小的,软糯糯的,十分可口,但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缺少。吃过父亲用爱做成的糍粑,想必世上再难有糍粑入我眼了。
此刻,我手里捧着一碗糍粑,手心流过一股股暖意。温暖的糍粑,让这个朦胧雨天显得有温度了。
热糍粑上父亲的温度早已悄悄溜进我的心里,不走了。
(作者单位:长江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