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丁光
一
吴一江被省纪委在会议现场带走。在小县城里,他的名字再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焦点。
大年初七,农历新年上班的第一天,人们还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之中,县委大院大门高高悬挂两个大红灯笼,门柱前安放两尊石狮子,其中一头张开嘴巴露出舌头,好像在警示着什么一样。
新春上班第一天,县委召开常委会会议,会议进行到十多分钟,轮到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吴一江发言,他干咳两声清了清嗓门,说:“同志们,干事创业正当时,我们要以时不待我的紧迫感干好当前的各项工作……”他年过五旬,生得矮瘦,肤色黝黑,耳朵一个大一个小,左耳比右耳大了一点,显得不太对称,眉毛稀少,衣着朴素。仅从其外貌来看,低调至极,从不显山露水。他在电视新闻的画面里出现,从不穿新衣服,如果一不小心穿上了新衣服,他会想办法让电视台撤下来不播出,他觉得人要接地气,不能脱离老百姓,这不仅代表个人形象,还关系到党委政府的形象。
坐在主持席上的县委张书记看了一下手机,打断了吴一江的发言,说:“一江同志,你停一下,根据工作安排,现在由省纪委专案组宣布一个决定。”参加会议的常委们个个面面相觑,他们的眼神充满疑惑、惊恐,但又不能表露出来,他们强压住心里的不安,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一些。吴一江的心里有一种不祥之感,会不会对他采取强制措施?他最近老是做噩梦,梦见自己被纪委带走调查,弄得大半夜惊出一身冷汗魂不守舍。风水佬说他五十二岁有一个难头,今年他刚好五十二。
省纪委专案组的工作人员直接冲进县委常委会会议现场,工作组长当场宣布一项决定:因吴一江同志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经研究,现决定对其采取留置措施,接受纪委监委调查,限期交待其问题。按理说,他作为处级市管干部,理应由市纪委直接查处。近几年,省市纪委多次查处他的违法违纪问题,但由于受到这样那样的干扰,都不了了之。别看他只是一个副处,能量大得很,在小县城他实权在握,有人称他打一个喷嚏小县城都要抖三抖。在小县城,就没有他办不了的事,只要他出声,没人敢不给他面子,即使书记、县长也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他在小县城苦心经营二十多年,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他的人脉关系就如同一张网一样,四通八达无所不能。他嘴上不敢说,但他的所作所为表明一个态度:我的地盘我做主。
吴一江站起来,说:“你们搞错了吧,怎么那么随便就作出决定了呢。这未免太过儿戏了吧!”
专案组长说:“吴一江同志,如果没有掌握充分的证据,我们不会对一个干部采取留置措施,请你配合我们纪委监委的工作。”
吴一江望着张书记,眼里充满恐惧。张书记脸别向一边。
两名身材高大穿深黑色西装系着领带的工作人员站在他身后,给他戴上手铐押着他离开会场。
当走到县委大院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抬头仰望这几栋略显沧桑的建筑,心想以后再也回不来了,眼里充满了留恋,一切过往皆成云烟,他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纸终究包不住火,水底放屁也会有人知,哪有什么瞒天过海之术?他从一名小学教师做起,当过镇党政办材料员、副主任、副镇长、镇长、书记、副县长、县委常委兼常务副县长,可以讲是一步一个脚印升迁上来的,这一路走来,伴随着他的却是假公济私,他这个官不是为老百姓当的,而是为他自己人当的,也就是说为他熟人谋私利的,他充其量就是他熟人谋利的工具。什么党性原则,他只是挂在嘴上,从没落实到具体行动中。有时他想,如果让他当一个演员,他是有把握把戏演好的,演员具备的技巧他一样不少。
两名工作人员将他推上一辆面包车,“嘣”地一声关上车门,缓缓驶出县委大院。他坐在面包车上,目光投向县城的街景,嘴角露出一丝丝笑容,自己这一路走来就是一个悲剧,如果安心在农村当一个教師,或许自己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可以一直干到退休安度晚年,桃李满天下,留下一个好名声。他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眼角慢慢地流出几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工作人员忙扯出纸巾给他擦去泪水,说:“你好好交待就行了,要相信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干部,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干部。”
他点点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声叹息。
二
县师范学校毕业后,吴一江被分配到邻村的一个小学教书,当语文老师,全校就两个语文老师,他负责四五六三个年级的全部语文课,累却过得充实。他喜欢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那种笑容充满敢于改变世界的自信。按照他父亲的说法,像他这样品学兼优的师范生,完全可以分配到镇中心学校或县城的学校教书,但是家里没有关系,祖辈三代都没有一个当官的,亲戚也没有当官的,想出钱找关系都不知联系谁,一点门路都没有。他去报到的那一天,父亲和族人把他送到村口,父亲说:“儿呀,当教书先生没什么不好的,你们三兄弟当中,你算是有出息的了,你大哥和老弟都外出打工,你当老师也好,不过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希望你去政府干。”父亲古铜色的脸上,嘴唇翘起一点,那是后生时玩火药误伤自己留下的疤。
三叔公是他这房人辈分最高的,头发胡子全白了,身子骨倒还硬朗,走路稳健有力,后生都不一定能赶上他的步伐。三叔公说:“不管怎么样,一江算是读书读出头了,在我们这房人来讲就是出人头地了,我还是感到欢喜。好事,你还是后生,才二十出头,往后还有大把的机会,后生可畏,后生不怕虎。我请风水师看过,无论是从屋场风水讲,还是从祖宗风水看,我们这房人肯定会有人当大官,最起码是县团一级的。”据说,吴家村开基祖曾任县令,告老返乡途中看这一方土地依山傍水,适宜居住,便留下来世居此地,这就是后来的吴家村。吴家村有三大房,吴一江这一房属于大房,也是长房,即吴氏三兄弟的长子传下来的后裔。
吴一江本来不服从分配,要跟大哥外出打工搞副业,被大哥打来电话骂了一顿。大哥说:“我和三弟都外出打工了,家里总要有一个人照应,如果全都跑到外面去了,家里怎么办?父母都老了,如果有个头疼脑热的,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怎么办?再说了,在外面也并不是那么好搞的,在工厂打工非常受气,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情。”
吴一江说:“那个小学校太偏僻了,工资又低,一个月才一百多块钱,除去伙食等个人开支,一个月下来剩不了几块钱,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本。”他读书的钱,大部分是大哥打工挣的,他说过有朝一日,只要自己有本事,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大哥供他读书的钱一分不少地归还。
大哥说:“这根本不是个事,谁叫我们是兄弟呢?我也没有叫你还钱,你只管好好教书,争取有机会进入政府工作,说不定以后弄个一官半职,顺便关照一下大哥,大哥给你读书的钱就都成倍地回来了,你不要读死书,头脑要灵活一些,不管怎么样,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吴一江朝着送行的房中族人挥挥手,说:“别送了,再送就到学校了,我记住大家说的话了。”他感到肩膀上有千斤重担,不仅有家人的厚望,还有族人的期盼。
当得知小学江校长的弟弟是江镇长后,吴一江对江校长更加殷勤了,好像江校长的话就是圣旨,江校长叫他上他不敢下,江校长喊他往左他不敢往右。那年冬天,江校长说想吃狗肉,他宰杀了一条土狗,用稻草烘至金黄色,自己下厨炆狗肉,待油爆香后,撒下姜蒜将狗肉炒得喷喷香,整个校园都弥漫起狗肉的香味。炆狗肉和艾叶,那可是绝配。他放下手中的锅铲,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吩咐一个班学生去小溪岸边摘艾叶。
江校长喝得满脸通红,不停地往嘴里夹狗肉,一个劲地说:“香,特别香,吴老师不仅书教得好,厨艺也是顶呱呱的。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难得的人才。”
吴一江索性站起来,毕恭毕敬地低下头筛酒夹菜。江校长喝酒吃肉心情舒畅,感觉就是不一样,有个人在旁服侍,心情更加愉悦。
坐在一旁的胡老师顺水推舟,说:“看来我们江校长对吴老师非常满意,我也看好小吴,年轻有为。江校长,不如这样,将你家女儿小红许配给小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正是郎才女貌。”
江校长毫不忌讳,说:“可以考虑,不过现在不是旧社会,自由恋爱,父母不能横加干涉。”
吴一江心有灵犀,说:“我哪敢高攀,小红在县教育局工作,怎么说也是个领导,我们不在一个档位上的。”他见过小红,那一天小红来学校检查工作,正好与江校长一起吃午饭,她长得很标致,她的声音很温柔,让人听得特别舒服,可是十里八乡难寻的大美人。
胡老师放下筷子,说:“什么地位不地位的,哪个敢说你吴一江就一辈子教书呢?说不定你今后也能当大官。一切皆有可能的,只是运数未到,假如时日运数一到,一样可以飞黄腾达。”
江校长说:“胡老师讲得对,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
胡老师喷着酒气,说:“江校长,我看是不是可以给他们两个年轻人介绍认识一下。”
江校长酒足饭饱,打着酒嗝说:“好,这个可以有,当然还得看他们的缘分,有些事天注定,没有办法的。”
这顿狗肉宴,江校长满意了,许诺年终给吴一江搞个全镇优秀教师。但是学生家长却不满意了,吵到学校来,说学生到学校是来读书的,不是来给他们老师摘艾叶炆狗肉的,如果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到县教育局去告状。
江校长说:“你们尽管去告,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你们去告?大不了老子把退休手续提前几个月办了,不就让学生去摘艾叶吗?农业学大寨那几年,我天天修水利,把韩江都改直了,锄头都用坏了好几把,我去告过谁呢?”
吴一江走过来,高高举起双手示意家长们别闹,说:“是我叫学生去摘艾叶的,如果你们要告,告我就好了,这件事与江校长没有任何关系。其实我就搞不明白了,让学生去摘艾叶怎么就不行了,我是让他们当劳动课上的,劳动课本来就是要劳动的,我让他们去摘艾叶算是轻的了,下次我让他们去韩江河挑沙子,每个人挑十担也是可以的,相对于挑沙子,我让他们摘艾叶是不是太轻了呢?你们好好掂量掂量。”
这下家长们没话可说了。
吴一江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们的子弟想要成才,我们也想让他们成才,我让他们摘艾叶你们就觉得吃亏了!想成才就要吃苦,让学生摘一点艾叶都不行,我怎么才能让学生成才?你们可以去告,也可以转学。我是真心实意地教书,请大家不要伤我的心,我对得住学校,对得住学生,也对得住家长,所以我也不怕大家去告。告来告去只会伤了和气,打击了老师的积极性。”
一个家长说:“看来我们错怪学校了,小吴老师非常关心学生,经常课余辅导学生,我儿子这个学期进步很大,还在全镇拿过作文比赛三等奖。好了,大家散了吧,不要为难老师了,为难老师的话,让老师怎么教好我们的小孩子?”
家长们一哄而散。
江校长说:“关键时刻,还是小吴老师得力。”
江校长本以为风平浪静过几个月,就可以高枕无忧地退休了。小学校附近有一条小溪,学校在小溪旁挖了一口水井,直径一米多,井深两三米,常年保持一半以上深度的水位,即蓄水深度达一米五左右。后来,小学校在校园内打了一口摇水井,只要手动摇几下,水就能从井里喷出来,省时省力也方便,小溪旁的那口水井就作为备用了。谁也没想到事情就发生在这口备用的水井上。
学校附近有一个小男孩,三四岁的样子,天热走到水井旁,趴在井沿上伸出小手掬水喝,没想到人倒挂起来一头掉进井里活活被淹死了,當人们发现时小男孩已经没了气息,肚子胀得撑起来像牛肚子那么大,里面都是井水。大人们牵来水牛找来赤脚医生,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一点作用都没有,回天无力了。
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说没就没了,小孩的家长将矛头指向学校,认为学校要对这件事情负责,说如果没有这口水井,他家孩子就不会夭折。
江校长与家长沟通过,可能语气比较冲一点,不但没能化解矛盾,反而有点火上浇油,双方都拍了桌子,摩拳擦掌差一点大动干戈。江校长一看自己招架不住了,只好派出吴一江全权处理。
吴一江本不想理会这事,毕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江校长发话了,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他说:“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很喜欢这个小孩,我还给过他糖吃,他也喜欢跟着我,我其实也跟你们家长一样非常痛苦,也偷偷地哭过,多可爱多让人心疼的一个小孩子。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这是意外,怪谁都没有用,你们作为家人要照看好小孩,这是责任。小孩子不懂事,他自己不小心掉进井里,没有人推他进去,这是他的命,是没有办法的。学校那口水井,是以前的学生挖的,学校也是村民一起出工出力建起来的。我们老师来这里就是教书育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想法,也不可能去害人,所以你们家属要理解老师。如果你们一定要追究学校的责任,假如也真的要学校承担责任,学校没钱,那就要村民来承担,村民本来就穷,哪来的钱赔给你们呢?”
家属的心软下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事后,吴一江代表学校去慰问了家属,多年后,他仍然无法忘记小孩奶奶的恸哭。
处理完这次意外事件,江校长对吴一江刮目相看了,认为这样的人放在学校教书有点屈才了,应该让他去更大的江河里施展才华。江校长要在自己退休之前做两件事情,一是介绍他女儿小红给吴一江认识,二是将吴一江推荐给自己当镇长的弟弟。如果只有千里马没有伯乐,千里马还是跑不远跑不快的。自己当了一辈子的校长,在教育界建树不明显,外界还称他为酒醉保,意思就是一个酒鬼。他好酒不假,酒量却不大,逢酒必喝,逢喝必醉,满身酒气呛人,给人的印象不太好。
江镇长见过吴一江,也知道吴一江处理水井溺毙孩童的事迹,但他没想到,他的亲哥会推荐吴一江到镇政府工作。江镇长长得白白胖胖,眼睛眯成一条线,挺着水桶一样的大肚子。
江镇长说:“怎么了哥,你还想当伯乐,他只是一个师范生,想进政府哪有那么容易?这不是一般的机关单位,你想得太过简单了。”
江校长不乐意了,说:“师范生怎么了,人家是读完高中考上师范的,比别人多读几年书,功底比别的师范生强多了。”
江镇长说:“我知道,他先在镇上读完高中,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复读一年还是没考上,没有办法转学到邻镇继续读高三,第三年又没考上,第四年才勉强考上了。我有一个同学曾经与他同班,而且同住一间宿舍,那一年他没有考上,一個人在宿舍哭,哭得非常伤心,伤心欲绝的那种状态,我同学劝他怕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没有考上就再读一年,之前已经读过几年了,再读一年也不怕的。就这样,他高中考中专一共复读了四五年,人家本科都毕业了,他还在复读,学校都快被他读垮了。”
江校长说:“就他这种劲头,一般人就坚持不下来,并且最后还是考上了师范,这就证明他是有过人之处的。”
江镇长不认为这是过人之处,认为这就是笨。
江校长说:“老弟,对了,笨鸟先飞。”
江镇长皱起眉头,问:“他能不能写材料,如果能写的话,党政办缺一个写材料的。”
江校长说:“他能写,时不时见到他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他喜欢写‘豆腐块。”
江镇长说:“那就先试用一段时间吧,行的话留下来,不行的话退回学校去。”
江校长说:“这怎么行呢?你就直接把他调上来吧。”
江镇长说:“你是镇长还是我是镇长?”
江校长说:“当然你是镇长,但我是你哥,如果不是我教你读书,你能当镇长?村长恐怕都当不上。老弟呀,我是想将吴一江与小红撮合成一对,不怕讲呀,我是有私心的。”
江镇长说:“早一点说嘛,那好办,那就按照江校的批示办,调吴一江到镇党政办工作,先当办事员,负责文秘工作。他迟早都是我们江家的人,我会好好培养他的,他人虽然笨一点,但也并不是不能成为可塑之才,年轻就是他最大的优势。”
江校长兴奋得站起来,说:“老弟呀,我没有白疼你,当年受的苦都值得了。”他就小红一个女儿,只要小红与吴一江的事成了,那吴一江就等于是他的半个儿子了,他帮的不是外人,而是他未来的女婿。
三
吴一江怀揣江校长的亲笔信,进县城找小红。对于远在百里之外的县城,他可望而不可即。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城的情景。读高中时,他与同村的阿兵同班,同村的阿发在县城读书。阿发的父亲是干部,在县城工作,所以将阿发转到县城读书。吴一江找阿兵商量去县城玩几天。阿兵说没车费,本来家里给的生活费就不够用了。吴一江说那好办,运煤的火车经过小镇,只要那火车在小站停下来,他们就爬上去,火车一直开到县城,他们到了终点下车就到县城了。阿兵说:“不怕被捉到?”
吴一江说:“怕什么呢,有什么好怕的?捉到就等捉到再讲,一般情况下捉到了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我们身无分文,没有钱被罚。我们坐装煤的车厢,又不占他们的座位,铁路的敢罚我,我以后就天天一见到火车驶过就掷小石头,掷死他们,掷到他们无可奈何,天天在我们家门口驶过,我们不出钱坐一趟火车也是应该的。”
阿兵说:“那我们就试一试吧,如果被捉到了,千万不能讲我们在哪个学校读书,就说我们没书读了,是无业的。”
吴一江说:“那不就成了无业游民了?”
阿兵讲:“如果被捉到了,你可千万不要哭鼻子。”
吴一江说:“这你就错了,该装可怜还是要装的,最起码铁路上的工作人员不敢打人,我们哭哭啼啼的,他们一般下不了手。”
火车一停下来,吴一江一个箭步飞向火车,然后轻轻一跃跳了上去,紧跟着阿兵也跳了上去,他们心照不宣地蹲下来,屏住呼吸等候火车开出站台。忍受着车厢里刺鼻的煤味,到了县城他们跳下火车,禁不住肚子里翻江倒海呕吐起来。吴一江说:“自己怎么那么没用,还想以后做多大的事业,连火车都坐不了。别人坐多久都没事,越坐越精神,自己坐了一个多钟头就受不了。”呕吐完之后,他们相觑哈哈大笑,两个人的脸上、衣服上都沾了煤灰,都成了大花脸。
时过境迁,小县城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了,东江河两岸的沿江路拓宽打造了不少景观,走在河堤上能感受到水流的声音,缓缓地往南流去。吴一江本想直接去县教育局找小红,但他心里不安,感觉有点不妥,如果被直接拒绝了,那不闹笑话才怪。他根本没有心思欣赏眼前的风景,早知道将江校长拉出来一起去,但这样也不太好,毕竟小红是他的女儿。同去的胡老师说没时间,好像故意让吴一江练练胆识一样。胡老师说:“主要你们是认识的,如果不认识才需要媒人从中间拉线,既然这样你就大胆一点,男人没有什么好害羞的,这一关迟早都要过的。脸皮该厚的时候就要厚起来。”吴一江也认为胡老师说得对,但真要他自己走出这一步,他感觉到左右为难,认识不代表熟悉,熟悉也不代表是知己。
这时,岸上发出“嘣”的一声巨响,将吴一江从沉思中拉回来,他心想不好了,肯定出事了。他小跑到事发现场,原来路上发生交通事故了,一辆摩托车与一辆电动车发生了碰撞,开摩托车的倒没有什么事,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而开电动车的是个女的,躺在路上动弹不得。电动车哪里撞得过摩托车呢?女孩一个劲地说自己头疼得厉害,头昏眼花。
吴一江跑过去,抱起倒在路上被撞伤的女孩,问摩托佬:“你赶快报警,这附近哪个医院最近?”摩托佬说:“中医院最近,就两三百米,打120不如直接送过去快,救护车要跑两转,我开摩托车,她的电动车放在路边待后处理。”吴一江点点头,女孩的额头直流鲜血,他用一块纸巾给她压住,自己身上没有别的东西,只能用纸巾先顶着。
女孩被送进医疗室处理伤口,额头擦破了皮需要缝针,除此之外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医生让家属签名交费,他一看患者姓名:江小红。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人吗?没想到摩托佬却偷偷地跑走了,溜之大吉。吴一江心想:“别让我碰上你,下巴左侧有一撮毛。到处都有监控,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江小红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问吴老师:“你怎么那么巧,刚好在那里路过,你不用上班吗?怎么一个人跑到县城来了?”
吴一江说:“我是来找你的,我正在犹豫怎么去见你,没想到你被摩托车撞了,也实在太巧了。我就搞不明白,这么巧的事情怎么就让我碰上了。哦,我已经调到镇政府党政办写材料了,江校长推荐的,江镇长同意的。”
江小红说:“看来你跟我们江家还真有缘分。”
“那当然了。”他掏出江校长的那封亲笔信,说,“这是江校长让我给你捎的信,他让我一定要递到你手上,不然的话我回去不好交差。”
江小红躺在病床上,一看就是父亲熟悉的字迹,大概意思是吴一江是个有前途的人,她父亲也看好他,让她可以放心与他交往一段时间看看,如果实在不合适也不必勉强,如果合适的话便可托付终身。她脸上泛起绯红,说:“你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打起我的主意来。”她打心眼里喜欢眼前这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人,觉得他虽谈不上帅气,但人也很机灵,会办事。矮子心眼多,说的就是他这一号人。
吴一江说:“我哪里敢呀,我是被江校长和胡老师推着上来的,我就是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呀,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不知道吗?”
江小红扑哧一声笑了:“逗你玩呢,你也算救了我,过一两天我出院了,带你在县城好好逛一逛。”
吴一江说:“什么,过一两天就出院?不是吧,你这可不是小伤,要注意好好治疗的,千万不能留下后遗症,那可是能关系到一辈子的。”
江小红说:“你是老师又不是医生,医生说行肯定有他的道理,听医生的肯定没错了。”
吴一江说:“那个摩托佬跑了,我要把他找出来,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江小红说:“算了,他不是故意的,交通意外很难预料的,天有不测风云,由得他了。”
吴一江说:“即使有困难,也要打一声招呼。幸好我与你认识,如果不认识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弄不好我这个救人的就可能被冤枉成肇事者。”
江小红说:“人海茫茫,你去哪里找他,你又不是警察。”
吴一江按了一下呼叫器:“护士,药水打完了,换一瓶药水,快。”
护士马上过来了。一见到护士,吴一江就起身站起来。小护士笑了,说:“你这个家属不仅人勤快,而且有礼貌。”
江小红纠正道:“他不是我的家属。”
小护士说:“那就是男朋友吧。”
吴一江说:“即使现在还不是男朋友,但以后一定是,还一定会继续往好的一方面发展。”
江小红说:“哪个答应给你做女朋友了,你怎么那么自信!”
吴一江说:“我能不自信吗?最起码我能过老爷子那一关,而且已经过了老爷子那一关。”
江小红当然明白父亲的用意,她故意说:“我怎么不知道呢?别看你一个乡村教师出身,心眼还很多的,竟敢打起了教育局工作人员的主意。”
吴一江说:“我哪敢打你主意?我压根想都不敢去想这样的事情,只不过江校长鼓励我追求你。我虽然只是一个乡村教师出身,但是我也有追求,有远大的抱负,我会一直努力下去。”
江小红点点头。
吴一江动作娴熟地削了一个苹果,递到江小红嘴边,说:“你打吊针手不方便,我拿着你吃就行了,不要觉得难为情,这正好是我靠近你的机会,你可要给我机会。”
江小红说:“你人看上去挺老实,做事情还是很机灵的。”其实她对吴一江还是认可的,虽然他不在县城工作,但是人灵活这就够了,她看好他的发展前景,很多领导也是教书出身,有的还能主政一方。
经过几天精心照顾,江小红对眼前这个小伙子产生了好感,人在受伤的时候心灵是最脆弱的,而这时的照料就成了温暖心灵的鸡汤,让人感到慰藉。经过几天的治疗,她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额头缝的针线也拆掉了,伤疤并不明显。
吴一江要回去镇上了。江小红送他到车站,说:“你回去后告诉我爸,我们的事情他不用惦记。”
吴一江喜出望外,笑着说:“那就是成了,成了。”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一定会拥抱她情不自禁地亲吻起来。
江小红说:“哪个说成了?你回去以后,记得来封信,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
吴一江说:“这个我会,写信讲得详细一些,打电话我不想浪费钱。”他平时省吃俭用,用钱从不敢大手大脚的,虽然这些年家里的经济条件有所好轉,但他深谙生活的苦。他说:“我明天再回去行吗?反正也不差这一天。”得到她的应允之后,他想将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如果能确定下来最好,毕竟一个在乡镇,一个在县城,距离摆在那里,以免夜长梦多。
江小红说:“你急什么?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我还要去电大进修呢。”她努起嘴巴生气的样子也很可爱,就像带刺的玫瑰让人爱不释手。
吴一江搭上客车,依依不舍地回镇上去了。他想只要攀上这层关系,自己就能往前再走一两步,她叔当镇长,还会当镇党委书记,即使再小的镇,也是一二把手,手中有权。想到这儿,他透过车窗往外望,心里竟有从未体验过的舒畅,眼前的一切都充满希望,但他要将自己伪装起来,沉住气,工于心计方能成大事。
江校长办理了退休手续,吴一江专门宴请他和同事们在镇上的酒楼庆贺。酒楼厨师也会烹饪狗肉,吴一江还是亲自下厨,做了江校长爱吃的艾叶炆狗肉,也成了当天欢送宴的主打菜式。一般来说,狗肉上不了席,但当地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中有的人就好这一口,无狗肉不欢,称之为香肉。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何况江校长本来就好吃狗肉。江校长一口狗肉一口烧酒,说:“一江,我已经退休了,你也要进步,不能原地踏步,镇委大院不像小学校,一步到位步步到位,一步不到位步步不到位,每一个环节你都得跟紧跟实。”
吴一江坐在一旁点头称是。
胡老师喝到高兴头上,说:“我们老江校长,如果从政的话,那也有主政一方的可能,镇里的书记镇长他也不是没可能当的,他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对了一江,你与小红也要跟上去,这个很重要,千万不能落下,也是要必须到位的。”
老江说:“胡校长,你喝醉了。”胡老师已经升为胡校长,也是他老江推荐的,老江认为胡老师在小学校教书十多年了,对学校有感情,是接任校长的不二人选。本来镇教办要派一个年轻的选调生来当校长,但考虑到他与江镇长的关系,只好听从他的建议,毕竟工作还要延续的。
几天后,吴一江被提拔为镇党政办副主任,分管文秘及接待工作。他天生好酒,只不过以前生活条件不好,喝不起酒,想喝只能忍着。为了将接待工作做好,他上网查找背熟那些喝酒助兴的段子: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喝酒喝到醉,荣华又富贵;红酒、白酒,让我们天长地久;等等。他把火候拿捏得恰如其分,关键时刻能为领导分忧,当领导喝得差不多时,他挺身而出,让领导既不丢脸又不失身份,还能顺着台阶下。
经过一段时间在酒桌上奋战,他的酒量大为提升,白酒三斤不倒,啤酒随便喝。好多人都搞不明白,他人矮肚子也不大怎么就能装那么多酒水,而且不用频繁上洗手间“放水”,有人说他是跟江校长练出来的,有人说他天生就有解酒的基因。多年后在一次体检中,医生专门向他解释,说他的肝功能特别强大,解酒的功能比一般人强,所以他特别能喝酒。
吴一江喝酒喝出了名气,后来县委接待有时也请他出马,只要他一出马,酒桌的气氛立马就能搞起来,猜拳声欢呼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让人吃得开心喝得兴奋。县委办主任张一平笑着说:“如果我们县搞一个喝酒比赛,吴一江第二名的话,那没人敢说第一。这可是难得的人才,喝酒也是一种能力。”
江镇长调往县里当农业局局长,他在调离前,又将吴一江提拔了一下,吴一江升为镇党政办主任,这下成了正儿八经的吴主任了。
寒冬腊月,吴一江与江小红结婚,婚礼没有像城里新人一样在县城的酒店摆酒,只在乡下农村宴请房中族人吃了一顿饭,夫妻过上了分居两地的生活。单凭他们的收入,在县城买不起房子,租房子住也不划算,吴一江从县城来回镇上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与他的哥哥和弟弟比起来,吴一江觉得他的工资根本不值一提,一个月一千多元。哥哥已不在工厂打工,转行搞房地产开发建设,与本地人合作建房,本地人出地,他出资金,房屋建好后分房子各自对外销售或出租。分房子三七或者四六比例,资方一般都占六七成房子,总之一切可以商量。弟弟也跟着哥哥干。
哥哥曾经劝说他不要留在镇里,让他出来跟着一起干,可是遭到父亲和三叔公的一致反对,难得家里出了一个吃公家饭的人,都出去外面家里怎么办?出外发展要有人,家里发展也要有人。其实吴一江也曾经动心过,毕竟收入差距太大了,而自己又捉襟见肘。江小红说如果可以办停薪留职的话,那出去闯几年未尝不可,但是要辞职的话,那以后回来就进不了公家单位,就由干部身份变成了普通群众,所以这样不划算。
第二年秋天,父亲病危,弥留之际,他将吴一江叫到身边,说:“江儿,你是吃公家饭的人,要好好为公家办事,要好好为老百姓办事,不管你当多大的官,都不能违法乱纪,要留下一个好的名声。”
吴一江点点头,流着泪水说:“阿爸,我知道啦。”
哥哥搞房地产发达了,出手大气,父亲后事的钱全部由他一个人出,他不要两个弟弟出。他说:“一江,你有几个钱呀,就你们两口子那点工资,还不够我塞牙缝呢。”
三叔公一巴掌打在吴一江哥哥脸上,说:“你有什么资格在自己兄弟面前显摆,你一江弟好歹也是一个主任。如果你在外人面前这样,我还懒得理你呢。”
四
镇党政办副主任林一民被提为副镇长候选人,已经在大堂公示了。这公示一般就是走程序,基本上属于铁板上钉钉的事情。镇人代会上,林一民正式当选副镇长。他为此宴请党政办的工作人员,毕竟大家同事一场。有人说林一民给镇党委书记送了钱,不然不可能提拔那么快,他连部门正职都不是,只是一个副职,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当副镇长。有人说林一民有关系,他父亲退休前是县商务局局长,人脉资源非常广,有的县领导都是他父亲的老部下。
饭席安排在圩镇的一间小酒楼,小酒楼都有招牌菜,同样有吸引回头客的菜式。镇党政办工作人员七八个人,刚好坐一张大桌。同事们纷纷向林一民敬酒,说恭喜荣升之类的恭维话客套话。林一民笑得见牙不见眼,眼睛眯成一条线。他说这几年来,工作都是靠大家干的,如果有成绩的话,那也是大家的,并不是他林一民一个人的。
吳一江觉得这番话好像应该由自己来讲才对,但现在林一民是副镇长,级别比自己高了,讲什么都是对的,他无法计较。同事们左一口林镇,右一口林镇,直叫得林一民心花怒放。
吴一江说:“林镇是我们党政办的骄傲,刚才大家轮流敬酒,现在我们大家一起向林镇表示祝贺,以后我们的工作还需要林镇的大力支持。”说完,碰杯声纷纷响起。
林一民说:“我们吴主任论能力有能力,论水平有水平,我以后的工作还要靠吴主任帮助,党政办上传下达非常重要。”他的言外之意是:“我比不上你又怎么样,还是快你一步提拔了。”
吴一江凑近林一民耳旁,小声说:“一民老弟,你简直坐了过山车,有什么秘诀给我指点指点。”
林一民诡异地笑着说:“不跑不送,原地不动。这个你懂的。人很现实的,少点这个都不行。”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吴一江长叹一声,说:“喝酒,一切尽在酒中,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現实不现实。”说完,他自己仰头将满满的一杯白酒倒进喉咙。他与林一民共事,虽说不上关系如何铁,但也没有过节,彼此相安无事。林一民也并非一无是处,安排他跟进镇党委书记的工作,相当于秘书之类的。一次书记抽烟,忘了烟灰盅摆哪,眼看书记抽了半截的烟灰即将掉下来,林一民伸出的手掌心正好接下书记掉下来的烟灰,连书记都感到诧异,说:“这怎么好。”林一民说:“烟头烫人烟灰不烫人,没事的。”自打这件事情之后,他给书记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书记外出调研走访都喜欢把他带在身边,虽然装烟灰不是什么大事,但用手掌心盛装烟灰,这小子做到了,反正让书记感到贴心,让书记感到这小子可以放心用。
周末回到县城的家,吴一江觉得身心疲惫。一年前,他和江小红节衣缩食,东挪西借凑了房子的首付,在县城供了一套房子。一个月下来,除了供房伙食等开支,他们所剩无几。他躺在木沙发上,一个计划正在他的心里酝酿,他决定要赌一把,论资历论能力论文凭,自己哪一点比不上林一民,自己这个主任没有提拔,他这个副主任却提拔了,这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吗?
电话响了,是江小红打来的,说爸爸住院了,在县中医院住院部六楼。
吴一江说:“严重吗?我现在过去,我刚到家。”
江小红说:“老年病,心血管病,上了年纪都这样,你要劝他多住几天,即使无法断根,也要人舒服一些才办理出院。”
吴一江说:“我劝得动吗?”
江小红说:“老爸最听你的话,现在我这个当女儿讲的话,还不一定有你这个当女婿讲的管用。你顺便去收费处结一下费用,我好几天没有去结账了,估计药费单据都一大沓了。”
吴一江说:“我知道了,老婆大人,遵命。”
江小红说:“现在你变得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吴一江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去中医院。”
吴一江买了几个苹果,老江这样的情况属于富贵病,不能进补,但他又不能空手而去,取个好意头,平平安安,人老了不就指望着平安吗?他先去住院部收费处结账,一共两千八百多,三天时间没做手术只打吊针吃点药就用了这么多钱,他问收费员:“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收费员白了他一眼:“这是电脑上打出来的,哥哥,这不会出错的,出错了我要担责任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你钱不够就赶快去凑钱,千万不要欠钱把药停了。”
结了医药费,他的这个月工资就用完了,裤袋里仅剩下一张五元钱,自己堂堂的一个党政办主任,口袋里就剩下五元钱,说出去不让人笑话才怪。对于老江,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老江不仅是校长,还是他的岳父。如果不是老江帮他,他现在还在小学校教书,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娶到老婆,即使能娶到老婆,也不是在县城工作像江小红这样优秀的女人。江小红凭借自己的努力,当上了县教育局的股长,虽然小股长不算什么,但在单位也属于中层干部。
老江一阵猛烈的干咳之后,说:“一江,你工作忙,就不要来看我了,我这个老头子还死不了,还能撑得住。”
吴一江说:“爸,你讲什么呢,你身体可以的,不过医生说了,以后饮食清淡一点,不要吃大鱼大肉了。医生说的话我们得听,这病痛可不会跟你开玩笑的。”
老江摆摆手,说:“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没有意思,如果一个人什么爱好都没有了,那就真的无所事事了,都不知道怎么样打发时光。我听讲以前县委办的张主任现在当县委书记了。”
吴一江说:“是呀,他起点高,一来到就当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然后每隔几年就往上走一步,一直走到县委书记这个岗位上来了。”
老江说:“你与他多少有点交情,可以去找找他,不要那么死脑筋,机会来了,你就要主动一点,他不可能主动找你,只有你主动找他,明白吗?”
吴一江点点头,说明白。其实他心知肚明,有的人就是那么现实,现实就是那么残酷,在现实面前所谓的交情值几个钱?
听完吴一江的想法,三叔公一拍桌子,说:“一江子侄,我支持你,并要发动房中族人支持你,我们吴家湾的一世祖就是当县令的,如果你能当更大的官,那就是光宗耀祖的事情。我这个老头肯定这辈子没有出息了,但是如果房中族人有这个能力,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帮一把,扶一把。这是我们老吴家的祖训。”
三叔公将房中族人召集在祠堂商议吴一江的事情,族中有要事商量一般都会选择在祠堂。三叔公抽了一口烟斗的烟丝,说:“没水行不了船,一江是个好苗子,他能够坐上党政办主任这把交椅就是很好的证明,但是他要往上走,就需要房中族人的支持。当然了,大家的支持也不是无偿的,等到他有能力回报的时候,他也要适当地回报大家,我们要互相支持互相帮助。我开一个头,我家出五万。”
三叔公的儿子吴天海说:“老爸哟,你哪来这么多钱,你出五万?我想做生意你一分钱都不肯给我拿,一江比你儿子还亲吗?”
三叔公说:“你懂什么呀?你给老子闭嘴!”他白了儿子一眼。
哥哥吴一海说:“我也出五万。”
三叔公说:“一江是你亲弟弟,你可是个大老板,我们房中家财最雄厚的就是你了。”
吴一海说:“我出十万,谁叫他是我弟弟呢。”
弟弟吴一河说:“三叔公,我出两万。”
三叔公说:“一江是你二哥,亲二哥,他不像你工资那么高,他的处境我是知道的,如果不是无路可走,他是绝对不会走这一步棋的。”
吴一河说:“那我也出五万。哥,我也要生活呀,每个人都有一个家庭,以前是一家人那还好说,现在人各一家,我怎么也得问一下妇人。”
三叔公说:“你不要讲你做不了主,如果实在做不了主就不要承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要拿出真金白银来。”
吴一河说:“我说话算数。”
三叔公说:“那就好,千万不能食言,不然到时自己后悔。”他虽然没多少书墨,但看问题长远,在乡村也算得上是个能人。
就这樣,房中族人东拼西凑,一共凑了三十万元。三叔公说:“一江,你看这个数够不够,杀猪就要一刀捅死,不然就会很麻烦,要一步到位,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就会顺畅起来,你的好运也会接踵而至。”
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关键时刻还是靠自己兄弟。吴一江感动了,泪流满面,说:“够了,有了这几十万开路,这条路我就可以一直走下去。如果成功了,我一定加倍偿还,如果失败了,我也会如数归还大家。但是兄弟们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都会记住,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种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他说到动情之处,跪下来叩头。
三叔公慌忙走过来将他扶起,说:“阿侄,你这是干什么呢?我们都是一家人,大家都希望你出人头地,我们都看好你的,你一定行的,你是我们老吴家的希望。”
吴一海说:“弟呀,这就相当于投资,或者说是众筹,你是绩优股,现在出钱的相当于投资炒股票,大家都希望有丰厚的回报,你要好好努力,在官场上闯出一条路来。”
夜深了,妻子江小红被吓得惊呆了,身上惊出了冷汗,莫名的恐惧弥漫着她的心灵,她没想到吴一江竟然瞒着她干了一件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事前密不透风。她说:“你想过没有,如果这些钱打了水漂,或者张书记将它交给了纪委,你的仕途就完全没有希望了,而且还可能被处理,甚至身败名裂。”
吴一江冷静地说:“我考虑过了,决定赌一把,如果失败了,就等于负债三十万,我也不能再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那我就出去打工挣钱,哪怕出去当民办教师,我也会尽我的全力将欠款一分一分地还上。假如我成功了呢,那这几十万根本就不算什么,可能我一句话或者批几个字就可以收回来。提钱进步,日后提拔。不跑不送,原地不动。与其坐着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江小红说:“我们还要供房,现在又背上了三十万,一旦出事,这日子怎么过呀!”
吴一江淡定地说:“假如成功了,这些都不是事。没有办法,我也只能随波逐流,无法独善其身。”
江小红说:“你完全可以,只是你自己被欲望冲昏了头脑。”
吴一江说:“你错了,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我没有办法回头,只能坚定勇敢地走下去,至于能走到哪一步,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自己,我在做光宗耀祖的事情。”
江小红说:“林一民当上副镇长的事情我也听讲了,你心理不平衡,难道你非要跟人家比吗,这有什么好比的?”
吴一江说:“凭什么人家行,我不行,我比人家差什么?林一民是我的手下,我是党政办主任,他是副主任,凭什么副主任提拔为副镇长,而我这个正主任却原地踏步。这个事放在哪个头上都会心理不平衡,除非他是傻子没有思想的。追求进步是人之常情。”
江小红说:“可是你也冒太大风险了,弄不好就会将下半辈子的安稳生活由此葬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吴一江说:“搏一搏,单车搏摩托。干什么都会有风险,我顾不了那么多,我也没有办法,唯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五
东江桥头有一间小酒馆,规模不大,一层一百多平方米,一楼大厅,二楼小包间。这间小酒馆是吴一江的女同学古玉曼开的,生意还算稳定,做的都是家常菜,中等消费。古玉曼原先在外面做服务员,别看她只是初中毕业,口才非常了得,能说会道,能说得客人回头吃饭,而且酒量也大,一般人不是她的对手,但却喝不过吴一江。吴一江在二楼订了一个最好的包房,交待了相关事宜。张书记已经答应与他一起吃饭。吴一江是这样说的:“张书记,你升上书记了,可要给个机会让我请你坐一坐,你不要说工作忙,革命工作永远干不完的。”张书记说:“我还缺你的饭吃呀,你来政府招待所,我买单不就完事了嘛,何必要破费钱呢。”吴一江说:“那可不是破费,我要尽一点诚意,想当年我喝酒还喝得少吗?”言外之意,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张书记来了,一个人开车过来的,连秘书都没带。古玉曼亲自招待,满脸笑容,让张书记觉得舒服。张书记说:“政府招待所都没有你这个服务水平。”张书记五十多岁,行伍出身,身材高大,体格强健,稍微肥胖,圆脸剑眉,嗓音洪亮。
按照事先安排的,上了几个小菜,还上了古玉曼私家收藏的老酒。吴一江先向张书记敬了三杯酒,向古玉曼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回避,他有要事与张书记商量。
吴一江说:“书记,我在镇党政办主任的岗位上干了七八年了,七八年一直原地踏步,我手下的一个副主任去年提拔当了副镇长。”
张书记说:“提了副镇长,那就是县管干部了,而你还是主任,原则上还属于镇管。”他的言外之意是,他这个县委书记管不到他这个层面。他说:“不过你也不用着急,你还是有机会的,我知道你的水平,不仅酒喝得好,材料也写得不错嘛,是个好苗子,有培养前途的。你手下提拔了,自然有提拔他的道理,你仍原地踏步,要从自身多查找原因,不要有什么怨气,工作还是要好好干,把工作干好了,干出色了,领导自然会想提你的。”
吴一江说:“张书记,在关键的时候,你帮我说上一句话,比什么都强。”
张书记摆摆手,说:“我不认同你的看法,有的事情我也不能随便插手的。还是要讲组织原则的嘛。”
吴一江一个劲地点头,说:“那是,书记就是书记,理论水平、实践水平就是高,理论结合实际,我等连您项背也不及呀。”
张书记说:“你还年轻,以后有大把机会,当然了,机会来了,你自己要把握得住,如果你自己没有把握住机会,那就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你自己。”
吴一江说:“张书记,我们相识也近十年了,自从你当县委办主任那年开始我们就认识了,我就一句话,你愿意帮忙的话,我也不会让你白帮的。”他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
张书记有点疑惑,问:“三个?”
吴一江说:“不,三十个。”
张书记说:“我就说嘛,一江会来事会办事,城关镇缺一个党委副书记,你先去当着。你爱人也在县城上班,长期两地分居不好,容易出问题。如果你没意见,这个事就这么定了。”
吴一江说:“好的,我听张书记的,张书记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
张书记说:“那就好,那就好办,我当书记,哪个书记镇长局长敢不听话,我立马撤了他。”
酒足饭饱之后,吴一江拎起藏在门背后的一个“蛇皮袋”,这个“蛇皮袋”装了足足三十万元,他将张书记送下楼,叫张书记打开小汽车的后备箱。他将“蛇皮袋”放到后备箱里。“张书记,我的事以后还要麻烦您,让您多费心了,这些不成敬意。”他拍了拍蛇皮袋说,“以后我不会忘记张书记的。”
张书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一江,还是你小子会来事,会办事,你的事好说,没问题。你小子,是不是还想着我去找你呢,我告诉你,找我的人要排队,也只有你,我才答应得那么爽快,如果是别人,不约上几个月我都不会跟他吃饭。我也是个念旧的人,我们一起战斗过,你也为我做了不少工作,我是记在心上的。”
张书记钻入驾驶室,大手挥了一下,开着小车呼地驶入主干道,消失在车流之中。吴一江明白,如果不走这一步的话,那他一辈子就可能待在小镇上,基本升迁无望了,讲得不好听一点,仕途也基本上到顶了,没有往上升的希望了。他想,自己找到张书记了,如果张书记都不能帮到自己,那自己也活该倒霉了。但是只要有一点点的希望,他都不能放弃,家族那一大帮人在看着自己,而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让他们失望过。想到这里,他又感到重担在肩,自己不能放下担子,只能继续挑着往前走。
一个月后,吴一江被任命为城关镇党委副书记,随后被调到一个偏远的镇当镇长、镇党委书记。换届选举后,他被选为副县长。
仕途顺利,吴一江心情也变得舒畅,虽然自己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但是往上走,竟有呼风唤雨的感觉。吴一江当上副县长,张书记专门找他谈话,说:“一江同志,你要珍惜这个机会,当然了,你的能力非常强,但在一个县里,县级领导的名额是非常有限的,组织把这个机会给了你,你要好好工作,要有敬畏之心。”他将党性原则讲了一大堆,吴一江装作很认真听的样子。
“感谢张书记给了我这个机会。”吴一江立马从沙发上站起来跪下,说,“张书记,请您受我一拜,您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父母只生了我的身,张书记您给了我升迁的机会,爸爸,爸爸,以后就让我叫您爸爸吧。”
张书记把他扶起来,说:“在办公室里这像什么样子,还是叫张书记,我们还是上下级关系,叫爸爸像话吗?不过你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说明我没有看错人。我们当领导干部的,要看管好自己的身边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定要警钟长鸣。”
自此之后,逢年过节,吴一江第一个上张书记家拜访,每次去都会说上一大堆好听的话,虽然让人感到有点肉麻,但张书记非常爱听。
六
估计连吴一江自己也想不到,多年后坊间称其为“吴半城”,意思是县城的一半都是他吴一江的,表面上是他的吴姓兄弟或关系户操作经营,实际上幕后手握指挥棒的就是他。获悉他当上了副县长,吴家村吴一江这房人聚餐庆贺,聚会地仍旧设在吴氏祠堂。三叔公将烟斗在桌子上敲了几下,说:“大家安静一下,今天组织大家来吃饭,想必大家也知道什么原因,就是我们老吴家出了一江县长,距离我们的开基祖当县令的历史相距几百年了,可以讲一江光宗耀祖了。一江可以告慰列祖列宗了,我们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下面请我们的吴县长讲几句。”空旷的祠堂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回响持久。
坐在主位的吴一江站起来,说:“三叔公,各位兄弟,我这一路走来,离不开房中族人的支持和帮助,我心里记得大家的倾力相帮。羊有跪乳之恩,乌鸦有反哺之情。今后,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也会回报大家,回报房中族人。”他想,如果没有房中族人出资的三十万,他绝对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日子。
哥哥吴一海说:“老弟,我这几年在外面搞小产权不好做,这个部门查那个部门卡,搞得我心惊肉跳,我想回老家发展,现在你当县长了,我就不用怕这怕那的了,甩開膀子大胆地干呗。”他搞的小产权本来就是不合法的,打的是法律的“擦边球”,而且不断引发纠纷,给当地政府造成了负面影响。他说:“之前我在外面买了几套商品房,现在全部赔进去了,搞到自己要租房子住的地步,我呀,真的一年不如一年。”他的头发白了不少,额头留下一块伤疤,那是去年与材料供应商发生争执,被材料供应商用一块砖头砸伤留下的伤疤。他的确拖欠材料供应商的钱,房子都全部卖掉好几年了,还故意拖欠材料款。
吴一江说:“阿哥,那你就回来县城发展吧,带着我们吴家兄弟一起干,看什么能干的就接下来干,我会在背后助力的。”
三叔公点点头,说:“我当初真的没有看错一江,他不仅上进,而且懂事。”
吴一海说:“老弟呀,实不相瞒,我现在做生意没本钱,没有无本万利的生意,我也为这事愁得失眠,昨晚一夜没有睡觉。你嫂子也经常与我吵架,闹得鸡犬不宁,我也是心烦意乱。”
吴一江说:“这些都会很快过去的,我给你担保从银行贷款两百万出来,给你们开办公司做本钱。”
弟弟吴一河说:“阿哥,我们三兄弟数你最有出息,我现在上街走路姿势都不一样,跟我套近乎的人多了,以前我主动与人家打招呼,人家还不一定理我,现在人家主动跟我打招呼,我头都不一定会点一下。因为那些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当县长的亲哥哥。”说完,竟然引起了哄堂大笑。
吴一江说:“老弟呀,这个我就要批评你了,你就不能低调一点嘛,要注意影响,不要那么显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当县长,也是为人民服务的,是人民的勤务兵。以后你最好少提我或不提我,来点实在的比什么都强。”
吴一江安排了一个饭局,将县农信社理事长周主任约出来,带上吴一海。吴一江说:“周主任,你可不好约呀,比我这个当县长的都还忙,这是我哥,亲哥,以前在外面发展,现在回来县里搞实业投资,最近他的公司资金周转有点困难,周主任看能否给他放贷两百万,解决他公司的困难。”
周主任问:“有物业抵押吗?”
吴一海说:“刚起步,没有。”
周主任说:“这个,这个不好办,按规定要有抵押,没有抵押这么大一笔款放出去可是要冒风险的。”
吴一江说:“周主任,你想想办法嘛,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要适当变通,总之你不用担心,到期他一定会还上的,这个我可以作个担保。两百万,对于你们社来说还是小菜一碟嘛,支持民营经济发展,也是我们政企要努力做到的一个重点工作,放水养鱼,鱼儿才能养大。”
周主任说:“既然吴县长发话了,而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样吧,我来想办法,尽量做到低息甚至免息贷款。这是县长的信用,如果不是县长作出指示,哪个打招呼也没有用。吴县长年轻有为,看上去才四十出头,前途无量,来,我敬县长一杯,我先饮为敬。”说着,他往嘴里送进一杯白酒。
吴一江说:“三十九,明年才四十。”他不用仰头,端起小酒杯,直接将杯中酒扔进嘴里,随着嘴巴“叽”一声,酒水流进肚子里。
周主任说:“哦,那就更加前途无量,才三十九岁,就已经当上了副县长,佩服,我周某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实在是工作有点小忙,有点瞎忙,本来要调到外地去工作的,可我不想去,留在小县城多好,我已经习惯了小县城的生活,还有五六年就要退休了,不想那么折腾。”他其实就是想着要调到外地去了,所以吴一江约了他几次他都以“工作忙走不开”为由拒绝,没想到调动手续到了吴一江那道关,被卡住了。其实他早就想调到市区去上班,家人都在市区工作生活,他自个来回跳累人。
吴一江说:“你的事情,我也知道,这样吧,等我哥这件事办完了再说,到时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我绝对不会为难你的。工作上的事情,互相支持是应该的,能帮一把就应该帮上一把。”
周主任说:“那当然了,吴总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办好,让吴县长放心,讓吴总满意。”
吴一海说:“感谢周主任支持,有了周主任的支持,我就可以大胆地上项目了。”
周主任说:“你必须大胆上,你老弟是县长,有县长支持,你的公司一定会有很好的发展前景。”
吴一海免息贷款两百万,作为他公司的启动资金,他的第一个项目就盯上了县城新区的综合市场开发,他打算第一桶金从综合市场入手,要搞就搞大的,搞小的没意思。
三叔公的儿子吴天海来到吴一江的家里,双手提满了礼品,几乎都要提不动了,他是咬着牙根硬提上来的。吴一江说:“我的天海哥呀,你上我家来提那么多东西干什么,我又不缺吃的,你提回去给三叔公,还要替我向他老人家问好。”
吴天海说:“我是不会提回去的,提来了再提回去那显得多没面子,那样做也没意思。一江,你可不能只帮你亲兄弟,也要帮一帮我呀,想当年,我家里那么困难,还是给你拿了五万的,那时我想做生意,我爸都不给我拿钱,对你却那么大方,有求必应,我有时想我爸为什么要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儿子还要好。”论年纪,他比吴一江大三岁,按岁数讲吴一江要叫他哥,堂哥也是哥。
吴一江直呼他名字,说:“天海,我哥的公司也有你家股份,当初出了钱的,各家各户都有股份,到时分红自然也会有你们的一份。虽然现在公司还没多少效益,但以后会有的,一定会有的,你就放心吧。”
吴天海说:“吴县长,那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你哥心大胃口也大,一口气就要做市场,建起来还要招商,没几年时间都见不到效益。”
吴一江说:“我认为我哥是对的,放长线钓大鱼。这样吧,你去高山村种树,租地种上几百亩,种得越多越好,如果经济上允许,还可以建一个养猪场。”
吴天海怀疑自己听错了,问:“种树,养猪?种越多越好?一江,你这是安的哪门子心,这可不好玩,弄不好倾家荡产。”
吴一江说:“你还不如你爸的头脑,我既然敢叫你去做这件事情,肯定对你有好处。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保证让你赚得盆满钵满,到时候笑掉牙。”
吴天海说:“一江,你不要把我当猴子耍就好了,还能发大财?这相当于白日做梦吧。我们堂兄弟,你这样做就没有意思了。在那荒山野岭种树恐怕几十年之后都不一定能见到收益,种树没有十年八年都不可能长大,收益慢风险高,你怎么能让我去冒那个险呢?”
吴一江说:“既然你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也不妨告诉你,政府准备修建一条高速公路,要经过高山村,到时要在高山村建一个高速出入口,再加上员工培训基地、员工宿舍、办公场所等,你说,这样需要征收多少土地?”
吴天海恍然大悟,说:“租的土地,但是权属不变。”
吴一江白了他一眼说:“你的头脑好像不是用来思考问题的,虽然土地是租来的,但是土地上种的树是你的,青苗补偿是你的,这就足够了。”
吴天海说:“如果到时高速公路不经过高山村怎么办?”
吴一江说:“我让他们在高山村经过,他们就不敢挪往别的地方,这个我说了算。”
吴天海笑着竖起拇指,说:“我现在知道了,你为什么能当县长,而我不能,看来我与县长的差距不是一般大。”
吴一江说:“好了,你回去吧,我累了,要休息一下,被你折腾得都受不了。记住,以后不要开口闭口就你家出了多少钱,我不爱听这样的话,我心中有数的。如果再提的话我跟你翻脸,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是看在三叔公的面子上,没有三叔公就没有我的今天。你去房间随便提点东西回去给三叔公,你自己选就好了。”他指了指靠近客厅的一个房间,里面堆满了茶烟酒等礼品。
七
吴一海开发综合市场遇到了麻烦,征地受阻,规划市场建设用地五千平方米,但有七百平方米是附近一个村主任的。村主任也姓吴,是个难打交道的刺头,脾气特别暴躁,一点就着火,摩拳擦掌喊打喊杀,扬言天王老子也不会给面子。村主任都是“地头蛇”,没有咬人的本领怎么能当村主任。
吴一江说:“哥呀,你有没有跟他提起我,我经常上电视他不知道吗?”
吴一海说:“我讲了,他讲他不管这些,那是他的地,他说了算。”吴一海不敢将原话学出来,生怕吴一江发火。吴一江的火气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强硬。
吴一江说:“这样吧,你把他约出来,我跟他谈,他一个村主任,算什么东西,难道他反了还不成。我还是县长呢,不识相的东西。哦对了,天海种树搞得怎么样?”吴一海与吴天海几乎天天见面,互相分享生意经。
吴一海说:“他呀,租了七八百亩地,已经全部种上了茶树苗,就等着收成了。”
吴一江说:“他小子这次肯定赚大了,你到时叫他分一半利润出来。”
吴一海说:“他很抠门的,不一定愿意。”
吴一江说:“他可以不愿意,我是征收工作总指挥,我手下的人我指挥不灵吗?如果他不识相,那就到此为止,以后不要来找我,我也不会再理他,从此一刀两断。我也仁至义尽了。”
吴一海说:“三叔公病了,在县中医院住院,你是不是要去看看?”
吴一江说:“这个当然了,做人得讲良心,我们现在过去,我还要跟他们院长打招呼,让他们照顾好三叔公。三叔公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吧?”
吴一海说:“我听天海说,就是有点喘不过气来,没什么大问题,毕竟八十多了,上了年纪不可能一点病也没有的,身体走下坡路了。”
吴一江说:“三叔公有恩于我,有恩于我们家,我们要好好对待他,要好好回报他和我们这一房人。”在他心中,三叔公就是精神支柱,从小到大,三叔公在关键时刻都能给他莫大的支持和帮助。他说要请一个护工陪护三叔公,这个钱由他来出,不用吴天海出。那年如果没有三叔公领头借钱给他,他不可能坐上副县长的位子,可能现在还在镇党政办主任的位置上原地踏步默默无闻。
秘书引着林一民走进吴一江的办公室,吴副县长的办公室不能随便进,要秘书通报得到许可才能进去。吴一江坐在大班台前,身着白衬衫黑裤子,系着一条金色的领带。他边打电话边在文件上劃来划去,批文件是他的日常工作之一。他说:“这件事得抓紧了,下周我和张书记要下去检查,重点是质量问题,一定要给我盯紧了……”
林一民坐在一旁干等着,双手不停地搓来搓去,吴一江是副县长,他只是一个副镇长,级别摆在那里,他不可能打断副县长的工作自己先说,所以只能干等着。本来他先当副镇长,没想到吴一江都当上副县长了,他还是副镇长,先人一步却没有步步为先,显然他落伍了。
一直等了二十多分钟,吴一江才放下电话,说:“林镇,你有什么要,求我?”他故意在说完“要”字之后停顿一下。自打调入城关镇工作之后,他就极少与林一民打交道,私下也没有什么交集,每每想到林一民当上副镇长那副得意的样子,他就感到非常不舒服。
林一民凑上前来,说:“吴县,我现在镇上分管民政工作,镇上的烈士陵园残旧破损非常严重,存在倒塌的安全隐患,可是镇里又没有维修经费,我只好厚着脸皮来请示您,看县政府能否给我们拨点维修经费。”
吴一江说:“烈士陵园可不能倒,倒了那可是要问责的,你分管民政工作,如果出了问题,首先要拿你开刀,我们领导干部一定要树立大局意识,每一寸土地都是革命先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我们要永远缅怀先烈。镇上不是有一条先烈路嘛,就是为了缅怀先烈而命名的。”
林一民说:“这些我也知道,可是镇上没有这笔经费。”
吴一江说:“按照属地管理的原则,这是由镇政府负责的,镇要负责日常维修和维护。”
林一民鸡啄米一样点头称是:“我也向书记镇长汇报过,但是他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吴一江说:“你把汇报材料带来了吗?”
林一民说:“带了,早就准备好了。”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打印好的请示,毕恭毕敬地递上来。
吴一江将材料放在一边说:“一民,我有一个发小叫阿发,在镇上中学教书,你也应该认识的。我在镇上工作时,曾经介绍你们认识的。”
林一民说:“就是那个教物理的阿发老师,我昨天还在街上见到他,我们聊天还提起了你,他说有一个多月没见到你了,想抽个周末时间来县城找你。”
吴一江说:“一民,这样吧,我可以批五万元给你们维修烈士陵园,但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将阿发提拔为学校的中层干部。”
林一民说:“当然可以,学校正缺一个像阿发这样的中层干部,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他想,不要说自己,就是书记镇长也要给吴一江面子,镇里还有很多工作需要他支持。
吴一江在请示上潦草地写下“同意批五万”,说:“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你回去要抓紧落实,我等下还有两个会议要主持,中午没时间与你一起吃饭,如果你有时间,我可以叫秘书陪你的。”
林一民说:“哪里好意思呢?饭我就不吃了,我抓紧回去落实吴县的指示,一定将工作做好,将阿发老师的事情办好。”
十多天后,阿发被提拔为学校的中层干部。他兴高采烈地打电话告诉吴一江,说:“江哥,你这个县太爷说话就是有分量,镇上将我提拔为学校的中层干部了,我当上副校长了。”
吴一江说:“阿发,我们从小玩到大,我不帮你帮谁呀,你好好干,现在刚刚起步,以后有机会还会继续提拔的。”
阿发说:“吴县,我想进县城工作,乡镇的条件比较艰苦。”
吴一江说:“你刚提了副校长,进城的事要放一放,等有机会了,我会想办法的。很多人都想进城,可是乡镇的工作也是需要人来干的,我也在乡镇干过十多年时间。”
镇派出所刘所长约吴一江吃饭,表面说是吃饭,实际还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情,基层派出所要固本强基,硬件建设要达标,而镇上拨付的经费又不够,所以他只好硬着头皮找吴一江。其实吴一江也明知刘所长有求于他。
刘所长把他这段时间为了派出所达标求爷爷告奶奶的经历倾诉出来,说如果是为了自己的事情,他绝对不会这样干,但为了公家的事情,他这个当所长的没有别的选择。
吴一江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字不提拨款的事情,只是一个劲地劝他喝酒,说有什么好烦恼的,一切尽在酒中,把酒喝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酒水酒水,酒也是水,喝的不是酒,喝的是水。
刘所长说:“吴县所言极是,我都喝出酒精肝来了,但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情必须得喝,喝不到位工作没办法开展。”
吴一江看到刘所长喝得七八分醉,说话变得吞吞吐吐有点含糊不清。他见时机已到,叫服务员上来十二个玻璃杯摆成两行,每个杯子装一两酒。他拿起酒壶将十二个酒杯筛满,说:“这样吧,能给多少经费,由你自己喝了算,你喝一杯就十万,但是有一个前提,不能吐出来,吐出来就当白喝,一分钱也没有。”
刘所长心里一慌,他没想到吴一江会出这招,来个出其不意,但是没有办法,只能顶硬上。于是他一口气喝了十杯,肚子里已经翻江倒海了,他强忍着颤抖的双手还想继续喝,同事见势不妙,叫他别喝了,喝了十杯一百万差不多了,如果吐了就一分钱都没有,那样太不划算了。他感觉头疼欲裂,还非常沉重,便伏在饭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刘所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吊起来的针水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血管。同事告诉他,他醉得一塌糊涂,大家担心出事,所以就把他送进医院救治。
刘所长问:“那吴县长呢?”
同事说:“吴县长早走了,临走时说喝酒也是一种能力,不仅要将工作做好,也要将酒喝好,只有这样才能将工作做得更好,吴县长也喝了不少酒,其实他喝的并不比你少,但他一点事也没有,反倒越喝越精神。”
刘所长说:“那当然了,吴县长久经考验,我等怎么能比呢。”
吴一海安排了个饭局,还是设在小饭馆。吴村主任如约而至,吴一江足足迟到了半个小时。吴一江说:“本家呀,实在没有办法,我走到政府大院门口了,临时又有个紧急会议,又要回去主持会议,这一天到晚把我忙得比在农村耕田还辛苦。”
吴一海向服务员招了一下手,示意上菜。菜肴陆续摆上桌,整张桌子都摆满了,别小看私房菜没啥门面还有点隐蔽,但出品不比大酒楼的逊色。
吴村主任说:“老哥是县长,我脸上也有光呀,我经常在电视上见到老哥,正儿八经地坐下来吃一顿饭,还是头一次,没想到我们吴总面子那么大,竟然有一个当县长的弟弟。”其实他也知道这个饭局的目的,他说:“吴县长,吴总,我也要实话实说,那块地我想自己开发,虽然面积不大,但也可以建成一栋商住一体的高层楼宇。”
吴一江脸阴沉下来,说:“小弟呀,你这就是不懂事了,你想建就建嘛,地是你的,没错,也没有哪个人敢说不是你的,但是你想建什么就不一定建得成,镇上县上不批你,你能建得成吗?假如你硬要顶风私自建设,没有办证或者证件不齐全,那建出来的也是违章建筑。至于违章建筑怎么处理,就一个字——拆。”
吴村主任理解吴一江这番话的含义,不给这个县长面子,他那块地就是一块烂地,人家手中有权。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比他这个村主任不知大多少级。
吴村主任说:“那吴总想怎么样合作呢?”
吴一海说:“还是之前讲的方案,一是合作参与市场开发,你以那块地入股,该折合多少就折合多少。二是将那块地卖给我们,我也找人估算过,你那块地七百平方米,三四十万吧。”
吴村主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现在县城什么行情你不知道吗?一个平方两三千元还是有的,怎么也不只三四十万元这点钱。我实话讲,我十年前从别人手里买过来时,就花了五十万元。”
吴一江说:“兄弟,哪个敢说地皮就一定会增值的,你得看地块位置,我乡下的土地三四百元一个平方也没有人要。你那块地位于规划市场的后面,如果县里不规划一条路进去,那就是死角,你能拿来干什么呢?种菜、养鸡或者让它长草?”
吴村主任说:“既然我们吴家兄弟想要那块地,吴县长也在,自家兄弟嘛,面子还是要给足的,不管怎么样,你们不能让我亏钱吧,五十万,原价可以吗?如果是别人,别说五十万,一百五十万我也不卖,我有证的土地我怕什么呢?我自己又不缺钱用,还不至于要卖地保生活。”
吴一江说:“这样吧,你们都别扯了,我今天就给你们作个中间人,一人让一步,四十一万成交。本来我不想理你们的事情,但都是吴家兄弟,自己人不要闹得不愉快,那样没意思,传出去的话我这个当县长的都不好意思。自家人互相让步互相支持,这很正常的嘛。”
吴村主任脸上挤出一丝笑,笑得有点勉强,说:“既然县长阿哥发话了,那就按照县长说的办。我吃一点亏,往后还要靠县长多多关照。”其实他的心里极不乐意,这不明摆着弱肉强食吗?不给地就变成烂地,那样他亏得更大,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说不定以后求人的地方多着呢。
吴一江拍了拍吴村主任的肩膀,端起酒杯与吴村主任碰了碰杯,说:“自家兄弟就是不一样,有事好商量,就应该是这样嘛,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他将杯中酒扔进嘴里,说:“一切尽在酒里,一口闷掉,我就喜歡跟吴村主任这样爽快的人打交道,以后我们本家要多来往,多走动嘛。”
吴村主任说:“不怕县长笑话,还真有一件事情让我感到很头痛。”
吴一江笑着说:“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村主任头痛呢?”
吴村主任说:“我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一年多了,想在县城找一所学校教书,每次面试都过不了被刷下来,搞得我都无从下手。我这个女儿不想干别的工作,就是想当老师。”
吴一江说:“当老师好,桃李满天下,我也教过几年书,也是教师出身。这多大一点事呢,这样吧,你改天将她的资料送到我办公室来,我批几个字,下学期就可以让你女儿上班。”
吴村主任笑逐颜开,说:“那我就感谢县长了,我们家县长可是高效率,吃一顿饭就办成了两件事情,佩服,佩服呀。”说完,还给吴一江夹菜吃。
弟弟吴一河发来短信,江小红在医院生下一个男孩,六斤八两重,母子平安。吴一江说:“何止两件事情,我看简直就是三喜临门,我内人给我生了一个儿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吴腾飞。”
吴村主任、吴一海欢呼雀跃,纷纷道喜。吴一江放下酒杯,说:“不喝了,我得去医院看我儿子去。”说完他匆匆离去。他感到自己脚底升起一股力量,让他走起路来更加有力。
吴一海的综合批发市场建成开业了,这是县城新城区唯一的综合市场,所有商铺几天时间就出租完了。开业那天,吴一江出席剪彩仪式,县电视台也作了报道,这着实让吴家兄弟出尽了风头。
八
年关将至,大街小巷的年味渐浓。吴一江每天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的,连轴转。县委举行了换届选举,他当选了县委常委,兼任常务副县长,手中的权力更大了。这天晚上,吴家兄弟在私人会所聚会,大家都在等他这个主角。他这个主角没到,那是绝对不能上菜的,这是大家默认的规矩。
吴一江跨大步走进会所,原本坐着的一大圈人都站起来以示对他的尊重。吴一江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坐下,说:“都是自家兄弟,那么客气干什么,年底了工作实在有点忙,这会那会开个不停,抽不开身,不管怎么样,我们自家兄弟的聚会,我还是要参加的。”
吴一海提了一个皮箱,说:“老弟,这是去年市场分给你的利润,不多,一百万,刚起步,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吴天海也提了一个皮箱,说:“吴常委,这是去年我在高山村种树被高速公路征收的补偿,这是分给你的一半,五十个。”
吴一河提了几盒“茶叶”,说:“哥,我承包了城关镇几个村的环卫绿化,利润没有一海、天海哥多,但也有三十个分给你。”他在吴一江的授意下,借环卫绿化实施市场化的契机,注册了一家皮包公司,大举向环卫绿化市场进军。
吴一江说:“看来大家过去一年都赚得盆满钵满,事情主要还是要靠大家来干,我会在关键的时刻站出来为大家撑腰出一点力。”
吴一海说:“可不是出一点力,这可是起关键作用的,县太爷一发话,哪个敢不听?在这个地盘上,那可必须给足面子。对了,一江老弟,听讲县国资委下面有一间酒店想对外出售。如果价钱合适,我们也可以做酒店生意,我们自己也要吃饭喝酒消费,让别人赚钱不如自己干。”
吴一江说:“这个要走程序,肯定要公开对外销售的。不过,既然我哥感兴趣,我会想想办法的。”
吴天海说:“常委老弟,我想能不能承包市政工程玩一玩,大的玩不起,小的我还是玩得起的,转包给别人做,转一转手我坐着也能赚大钱。”
吴一江说:“可以呀,你得先注册公司,把资质那些证照都弄齐了,有发标的话你参加就是了,需要我操作的,我会在背后给你运作。但是有一个前提,无论做什么工程,都要把质量关把好,不能只顾着赚钱,那可是事关群众生命财产的大事,要千方百计地杜绝豆腐渣工程。”
吴天海点点头,说:“那是,那当然啦,这样才会走得稳走得远,行稳致远。”
吳阿贵是亲房,当初吴一江那三十万,他只出了一万,他当时也实在没钱,那一万就是他的全部家当。论年龄辈分,他在这一大张桌子中是最小的。他说:“各位哥哥都有生意做,就我最差了,什么都没有。”
吴一江说:“阿贵,你怎么会没有生意做,不是安排你在我哥公司入股了?而且还安排你在他的公司上班的。”
吴阿贵说:“大家都在县城有房有车,就我一个人还在租房子住,上班还开摩托车,与哥哥们相比我都不好意思了。哥哥们都住上新的楼房,开上新的小汽车,一海哥开的还是豪车。”
吴一江将他拉到门外,说:“阿贵,人的能力有大有小,手指都有长短,不可能个个都一样的,你心理不平衡,但也不能在自家兄弟面前表现出来,你别看他们风风光光,可是他们付出的也比你多得多。你只看到人前风光,没有看到人后落寞。说吧,你有什么好的路子,看我能不能帮一帮你。”
吴阿贵说:“还是我哥厉害,这样,我有一个同学在一个镇上当副镇长,他想调到县局上班,当个副职也行,如果能当个正职最好。他说了,到县局当副职他出三十万,当正职他出五十万。他父亲在外面做生意,生意做得挺大,家里就他一个儿子,不想让他在乡镇吃那么多苦,想他在县城轻松一些。”
吴一江说:“调到县局当正职有困难,这样吧,先当副职,正好粮食局缺一个副局长,钱到位了马上办。之后如果有正职的空缺,我再想想办法。”
吴阿贵说:“我收到钱后,一人一半,收到钱后你才办,没有收到钱你不用理。”吴一江点点头。
吴阿贵心花怒放,说:“哥,还是你最疼我。”
吴一江说:“那当然,以前的事情我记着,哪敢忘记呢?”
吴一海站起来,说:“快要过年了,今天我们吴家兄弟相聚一堂,喜事连连,当然最大的喜事就是一江当上县委常委兼常务副县长了,这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大喜事,今天就算为他祝贺,等一会儿大家敞开肚皮吃好喝好。现在,请一江兄弟为我们讲几句,大家鼓掌欢迎。”他们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种发自内心喜悦的笑容,让他们的野心顿时膨胀起来。
吴一江说:“我有今天,离不开自家兄弟的帮助,如果当初不是大家倾力相助,我也绝对没有今天,当然了,我也在尽自己的能力回报大家。接下来,我想让你们当中出一个人带头,成立一家公司,专门负责新区的填土工程,这可是利润丰厚的项目,也是我主抓的一个项目。新区新城,将会是我县未来发展的新引擎,大家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全力加快发展,参与新区新城发展全过程,将来能打造成我们吴家兄弟的集团公司,为我们的子孙后代打下千秋伟业。”
现场响起了使劲拍手的掌声。
每年聚会后,他们都会回村看望三叔公,三叔公一般会将他们叫到祠堂,让他们逐个向列祖列宗祭拜上香,欢聚一堂,其乐融融,互致问候,加深情感。三叔公将吴一江拉到最里面的房间,说:“一江你要走得稳一些,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过露骨了,高压线你千万不能触碰,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在县里来说已经很高了,大权在手,做什么事情要慎重一点。虽然我肚子里的墨水不多,但是当下的大局形势我还是知道的。”
吴一江点点头,说:“三叔公,我心中有数,自家兄弟的事情能办的还是要尽量办。”
三叔公说:“难为你了,孩子,但是也不能任由他们像牵牛一样牵着你的鼻子,该拒绝就果断地拒绝,如果需要我出面的,我也一定会出面,不能让他们胡作非为,不能太过分了。”
吴一江心里有点激动,说:“还是三叔公理解我。”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沦为一枚棋子了,让他欲罢不能,欲休不止,手一旦伸出去,欲望之门打开之后令他无法收手无法收缩。
看到家里堆积起来的百元大钞,妻子江小红颤抖了,她心里升起一种不祥之感,这样下去吴一江迟早会出事的。她感觉吴一江变了,彻底变质了,变得为所欲为,变得让她都不认識了,长鸣的警钟变成了他的耳边风。有时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他的人影,以前还会说一声,打个电话通通气,后来索性不理不睬,压根不把她当作一回事。
夜深了,吴一江推开家门,嘴里喷出酒气,江小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说:“又不是没钱交电费,怎么连灯都舍不得开,你没见到现在有大把的钱吗?”
江小红冷静地说:“你怎么收了那么多钱,这样下去就会毁了你自己,毁了这个家,直至身败名裂,不仅影响你一个人,还会影响很多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还是收手吧。”
吴一江说:“收手?一台车在高速公路上跑得飞快,哪那么容易收手?你说得也太简单了,我为了一方百姓日夜操劳,吃点拿点算什么,他们都是这样干的,我难道能独善其身?”
江小红说:“别人我管不了,你,我可不能不管呀,你一个农家子弟,从小学老师干起,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非常不容易,你想过这些吗?”
吴一江说:“我自己走过的路我能不知道吗?欠人家的,我必须要还,这也是道义。我还是那句话,如果当初没有房中族人东一家西一家凑起来的三十万,我能走到今天吗?说不准还在乡镇当一个党政办主任或者别的什么办主任,连做梦都不敢想能当上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县里有的业务,别人可以做,我吴家兄弟就不能做吗?我只是分一点利润,但我也有劳动的,并不是白拿,我是办了事收一点钱,并没有干违反党纪国法的事情。”
江小红冷静地说:“你变了,变得让我都不认识你了,我也不想再说了,再多的争辩都没有用。既然你听不进我的一句劝,那就这样吧,我们离婚,各过各的,我不想吴腾飞受到牵连,他还是一个才读五年级的小学生,你不用考虑下一代,可我要考虑下一代。”
吴一江说:“那好吧,离婚就离婚,但是不要对外讲出去,特别是不能让咱爸知道,他上了年纪,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不想伤害我的老江校长,老江校长是我的引路人,他对我恩重如山。”
江小红轻轻地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
当晚,吴一江搬出去住,他没有住进他哥吴一海在县城给他购买的高档别墅,而是乔装打扮住进了县城一间高档宾馆,叫了三个貌美如花的小妹陪他过夜。既然与发妻江小红已成定局,他好想卸下沉重的担子,好好放纵自己。
九
县国资委下辖的龙城酒店对外公开销售,吴一海没有拿下,而是被深圳一间酒店连锁经营公司成功买下。吴一海气急败坏地约吴一江到会所商谈对策,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所有的事情我都计划好的,真他娘的搅屎棍。”
吴一江说:“对方什么来头,打探清楚了吗?”
吴一海说:“是一家比较有实力的公司,在深圳有两三家酒店,有高档的也有中档的,老总花名叫鬼头,原本在酒店打工跑腿的,原先老板是台湾人,台湾佬回台湾养老去了,酒店业务就交给鬼头打理了。”
吴一江说:“他反了?这是在我们的地头,由不得他胡来。”
吴一海说:“老弟,人家现在中标了,我们有什么办法?”
吴一江说:“中标了他就能做下去吗?做梦!你去跟他们谈,让他们将酒店转给你来经营,否则的话天天查他,他用不了多久就做不下去。”
吴一海说:“我们按照他的中标价转买过来吗?他三千万买下来的。”
吴一江说:“不行,他必须减价转卖,最多给他两千五百万,如果他不好好合作,过一段时间最多给两千万,他还会求着你接手。”
吴一海说:“有这么神奇?”
吴一江说:“那我们就走着瞧吧,照我说的来行事绝对万无一失。”
吴一海与鬼头谈判了几次,鬼头偏偏不信这个邪,硬是要自己来经营龙城酒店,他说:“我依法依规经营怕什么,你们不看电视报纸的吗?”鬼头之所以叫鬼头,因为他理了一个怪异的发型,使他的头远远看去像鬼一样,如果在夜晚他冷不防跳出来,没准还真能把人吓坏。没想到他接手之后,县有关部门真的天天查他的酒店,公安查,卫生查,城管也查,总之能查的部门都来查,还隔三岔五停水停电,顾客吃饭吃了一半突然断电,一下子陷入乌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之中,电一停偌大的餐厅闷热难耐,顾客连单也不买骂骂咧咧大摇大摆地走人,让他苦不堪言。
鬼头心知肚明这是怎么回事,他也的确领教了个中厉害了,水土不服,让他吃了哑巴亏,看来他低估了吴一海的实力。
鬼头经过多次预约终于见到了吴一海,说:“吴总,我如有得罪之处,还望你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吴一海端坐在大班台前,背靠在大班椅上摇来摇去,说:“老总呀,你可是个大忙人呀,今天怎么有空光临寒舍?”之前他约过鬼头数次,鬼头总是以“忙”作为推脱。他明显发福了,肚子滚圆,脸蛋圆润,满脸横肉。
鬼头叹了一口气,说:“还不是为了龙城酒店的事情。”
吴一海说:“龙城酒店不是经营得好好的吗?有什么好烦的?”
鬼头说:“吴总明知故问。”
吴一海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公司每天一大堆事,忙得自己头都快要冒烟了。”
鬼头说:“我实话实说吧,龙城酒店我做不下去了,也不想做了,愿意按原价卖掉,我一分钱不赚。”
吴一海说:“你做不下去了想按原价卖掉,这个我不感兴趣。我公司有大把生意做,以后自己建一家酒店自己经营,省得扯东扯西头痛。之前跟你谈你又不愿意卖,现在我却不想买了。来人,送客。”
鬼头脸上堆起笑容,说:“吴总,你不要拒绝一个送钱上门的人。我们可以谈,你认为多少钱合适呢?”
吴一海伸出一根手指,说:“一千万,多一分钱我也不要。”
鬼头惊诧道:“吴总,你也太狠了吧,没有你这样还价的,我可是三千万买下来的,经营了还不到一年时间,这年代什么都在增值,我这贬值得也太快了吧,简直不像话。”
吴一海说:“不用说那么多废话,事过境迁,现在是你求著我来接手,不是我求你卖给我。如果当初不是你从中间插了一手,也不会造成价格虚高。”其实他原本打算以两千万的价格从县国资委买下来的。
几天后,鬼头以一千万的价格将龙城酒店转卖给吴一海。
吴一江获悉后,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说:“阿哥呀,这次干得真漂亮,我以为你不会谈判,没想到你真是个谈判高手,更没想到你这么狠,比我还狠呢,一转手就可以白白挣一两千万。”
吴一海讪讪笑起来,说:“我还怕他吗?这是我老弟县长的地头,他鬼头想跟我斗,还嫩着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一脚踢他不知哪扇门出去。”
吴一江的笑声戛然而止,说:“以后还是要尽量低调一点,要注意影响,不要张口闭口县长老弟,县长老弟还是副的,市里面还管着我呢。”
吴一海说:“我会注意分寸的。”虽然他是长兄,但得到吴一江那么多的实惠,让他这个哥哥在弟弟面前变得低眉顺眼,就像一头温顺的羔羊一样乖巧,他在商场上拼搏,大多都靠吴一江的影响,如果离开了吴一江在背后支撑,他什么也不是,谁也不用给他面子,更别说投机豪夺强买强卖了。
吴天海在家庭微信群发出一条信息:各位兄弟,家父病危,见字请速回吴家村祠堂。
吴一海给吴一江看了微信群信息。吴一江说:“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回吴家村,送三叔公最后一程。三叔公不仅是个仁义之人,也是村中难得的智者,他睿智的眼光,是村里很多人都没有的。”
三叔公睡在老式木板床上,露出干柴一样的手指,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肌肉塌了进去。吴一江跪在床前,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说:“三叔公,你吉人自有天相,没事的,扛一扛,就扛过去了。”
三叔公摇摇头,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好……好做官。”说完他驾鹤西去,享年八十九岁,高寿。
在吴一江的主导下,吴家村人大操大办了三叔公的后事。吴一江要让他的三叔公风风光光地走完最后一程。三叔公出殡那天,县镇各级领导都来了,送行的队伍足足几公里长。吴家村出现了有史以来第一次交通拥堵,能停车的地方都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乡亲们说:“这不是吴天海的面子,而是吴一江的面子,他吴一江懂得感恩,知恩图报,三叔公若在天堂有知,也应该知足了。”
十
新区建设需要大量填土,表面上是一家公司在操作,实质上这家公司就是吴家兄弟在操持。有泥要运到新区来填的,一泥头车收两百元填土费,填土之后,又向政府收取填土费,两头收费两头吃,那不是一个“爽”字可以形容的。在小县城,吴家兄弟的嗅觉就像猎狗一样灵敏,哪里有工程哪里有油水都要扑上来咬一口。这不,古寺重建吴一河和吴天海都想接下来做,两个人互不相让。
吴一江说:“那是古寺,不是什么公司都有能力建的。”
吴一河说:“阿哥,我能找到公司来做,但前提要让我的公司中标。”
吴天海说:“老弟,我有一个同学就是做这个的,交给我来做更放心,这个有一定技术含量,不要到时接下来干不了,那就麻烦了。”
吴一江说:“一个亲弟,一个堂哥,都是自家兄弟,这样吧,你们一起干,利润一人一半。”
吴天海说:“怎么分呀?我还有点不明白。”
吴一江说:“你们两个人一半,我一半,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就这一单工程,他就分得了两百万。他感觉自己手中的权力,没有什么人可以监督。有的事情看不见摸不着,他悄悄地不动声色干了。奉承他的人越来越多,约他吃饭的人要排到几个月后,关系一般的约一两年也无法约上。领导又不缺饭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的偏见也让很多人看透了他的本质,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他的尾巴早就翘到天上去了,即使摆出一副接地气的样子,其实也只是自欺欺人做做样子罢了。凡是外人有求于他,他只是口头上答应,但过后还会明知故问甚至压根不当作一回事:“你找我有什么事呀?”噎得对方无话可说或者话到喉咙又咽回去。久而久之,吴常委表面好讲实质难打交道,让人反感,让人恶心。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吴一江被带走接受调查了,市纪委监委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条消息:川河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吴一江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市纪委、监委调查。
本以为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吴一江事件持续发酵,一百零八位县镇干部相继出事,两百多位私人老板行贿被查,其中受贿索贿达五千多万元。
一年后,吴一江出现在电视警示片中,他坐在铁窗前,身穿囚服,剃了光头。据说,其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违法所得全部没收上缴国库。面对摄像头,他痛哭流涕地说:“我呀,后悔莫及,可是没有后悔药,走到这一步是我自找的,身败名裂,我痛恨自己……”
作者简介:
骆丁光,广东省龙川县人,十六岁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现供职于东莞市司法局长安分局。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