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彭箐羚,女,土家族,湖南湘西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新媒体研究、话语分析、文化与社会研究。
摘要:话语作为一种实践要素,其生成与接受背后包含复杂的社会建构因素。2023年3月,“妇女节不是女神节”的宣言引发热议。本文以 “女神”与 “妇女”话语的流变观之。文本层面,“女神”和 “妇女”隐喻分别从时间和空间角度指涉不同意义,前者象征永恒与信仰,后者则暗含年龄歧视与平凡个体的寓意。话语建构层面,父权凝视与消费主义的理论接合粉碎了 “女神”幻境,将之置于女性解放的对立面;媒介表征和受众身份协商赋予 “妇女”话语正统性和合法性。由此,完成了二者的交替。当下,“妇女”话语强势回归,在反对隐喻歧视、再造话语秩序的同时,也可能导致女性解放落入新的规训陷阱与话语霸权结构之中。
关键词:性别话语;“女神节”;隐喻;主体建构;社会表征
女性主义已成为当下网络场域中最敏感而深刻的符号。2023年3月8日,“妇女节不是女神节”的宣言登顶微博热搜,引发大量网友共鸣。随着媒体的跟进报道,声讨 “女神”称谓,为 “妇女”正名,成为三八妇女节当天回声最嘹亮的口号。事实上,抛去节日的原始命名,“女神”与 “妇女”话语的文本更迭,不仅指涉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还包含更为复杂的社会实践因素。
话语是围绕特定语境中的特定文本所形成的传播实践和社会实践。它不仅表现世界,还能够在意义方面说明世界、组成世界、建构世界。[1]性别话语则是基于性别内涵而外化的表现形式。[2]当下,与话语有关的研究已经不可避免地关注到了性别领域。“禁欲系”与 “暖男”背后的形象工业与审美霸权、[3]“X媛”的性别污名与抵抗实践[4]都体现了话语的性别导向。然而,以上研究止步于显著的静态文本而缺乏对话语历时性流变的考察,这也为下一步的研究提供了空间。
现有的 “妇女”研究多聚焦于官方媒体和政治权力对 “妇女”形象的建构,[5,6]从话语角度展开的讨论甚少,即使存在,也是仅就 “妇女”谈 “妇女”。[7]而妇女节的称谓之争恰如其分地在 “妇女”和 “女神”文本之間建立了联结,这为本文的研究创造了条件。有鉴于此,本文借助福柯的话语建构视角,依托 “女神”到 “妇女”的文本变迁,针对性别话语的主体建构和身份认同展开研究。意在探明以下问题:“女神”与 “妇女”在概念上有何区别?前者是怎样被建构成女性主义的对立面而被逐渐抛弃的?而后者又是如何恢复正统的?这背后凸显或遮蔽了哪些意义?
一、“女神”与“妇女”的概念隐喻
(一)时间:永恒与衰老的暌离
对 “女神”一词进行拆分,“女”即女性,“神”即神明或神仙,该词的本意指的是神话传说中的女性神明。神者超脱转瞬即逝的世俗时间,存在于永恒的时间序列之中。[8]神仙不死,其 “游诸名山,在蜀峨眉山上,世世见之,历数百年去”。[9]“女神”话语通过隐喻的方式在 “女性”与 “神明”之间建立了投射关系,赋予了某种女性形象的永恒性。女性一旦被划定为 “神”,即使身体仍留存于世俗之中,她们的象征意义却是永垂不朽的。
“妇”者指已婚女子,而 “女”者指未婚女子。因此,“妇女”相合则是对女子的统称。《礼记·曲礼下》有言:“居丧不言乐,祭事不言凶,公庭不言妇女。”愚昧与闭塞,是传统社会对女性形象的描摹。尽管在今天人们已经意识到 “妇女”话语本身的中立性,但由于话语元素本身的古老和滞重,受历史的切割和塑造影响,“妇女”这一语言符号中,仍然隐含它特有的历史文化内涵。以 “妇”为主,“妇女”话语是已婚的、成年的、老态的、旧式的。[10]这种隐喻歧视一直延续到今天,赋予 “妇女”一词厚重的 “年龄感”。生活中,“妇女”话语时常被年轻女性所拒斥,它成了一个受女人鄙视被社会掷荒了的词。[11]
(二)空间:高台与平地的对望
传统道教认为,仙凡迥异,前者存在于 《山海经·海内西经》的 “昆仑虚”、《十洲记》的祖、瀛、长洲等仙境,与凡人生活领域完全隔绝。[12]在人间,神仙会被供奉在庙宇高台,承载着人们的信仰。“女神”亦如是。当下,“女神”常指涉他者心中崇拜、幻想的完美女性形象。即使已经模糊了 “神”的特质,但 “女神”始终是他人梦中不及物的谜。
不同于 “女神”,“妇女”俨然是现实世界中广泛且早已被习惯了的实在。自革命时代伊始,“妇女”就被囊括在革命团体之内,只与群体外的男性有别,不与同性别的其他女性加以区分。因此,“妇女”话语具有非排他性。到了今天,“妇女”仍向所有女性敞开大门,一切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都可以算作 “妇女”。[13]生活中、职场上,每一处都有 “妇女”的身影。不同于 “女神”的珍贵与稀缺,“妇女”平凡而又遍在。
二、“女神”落幕:话语的主体建构
任何话语都是一个 “力量场”。尽管 “女神”和 “妇女”都指涉女人,但在妇女节的语境里,二者取得了相互区别的主体地位。
(一)颠覆与抵抗:审美客体位置的确立
话语是陈述的整体,陈述以特定方式决定主体的位置。[14]通过陈述,受众能够领悟不同主体位置的角色和功能,从而各就其位、各司其职,形成互动关系并生产意义。《中国妇女报》在3月8日当天一则 “妇女节不是什么女神节”的报道使以往相安无事的 “妇女”话语与 “女神”话语有了交错。“请勿娱乐,也勿消费”的补充说明更是以祈使的陈述方式框定了二者的对立关系。主体只有在对立中才呈现出来,本质得以确立,而将他者构成非本质,构成客体。[15]经此次较量,“女神”成为他者,被官方话语宣告了客体地位的确立。
霍尔认为,“接合”是在一定条件下使两个不同的元素形成一个统一体的连接形式。[16]继 “妇女节不是什么女神节”文本之后,“妇女”与 “女神”被分别安插在了不同语境中,经由动态的接合生成各自的文化意义。在初始报道语篇里,“妇女”话语与全球女性主义运动相连,“独立自主”“权力斗争”“保卫和平”等主题是 “妇女”话语的注脚。与此同时,“女神”话语则与父权凝视及消费主义议题相结合。无论是与前者接壤透露出的女性从属地位现实,还是与后者相加折射出的形象工业对女性刻板印象的塑造作用,二者都昭示着 “女神”话语所暗含的男性本位审美底层逻辑。女性主义者深知这一点,为了解开这一 “空洞的能指”附着在女性身上的文化镣铐,与 “女神”标签切割还不足够,自我申报的女性主义者纷纷加入反对 “女神”话语的队伍以示对权力的抵抗。
(二)表征与实践:奋斗主体角色的承担
如果说话语的对立与接合让 “女神”跌落神坛,那么概念表征和话语实践才确立了政治正确的 “妇女”选择。大众传媒参与女性形象的建构,通过社会表征,引导受众态度的改变。[17]这种群体共享的思想形态通过锚定与具化机制产生。首先,大众媒介将话语纳入受众熟悉的类别系统中,经过解释和评论铺垫其意义。《中国妇女报》“妇女节不是什么女神节”的报道文本中,借由漫画形式生动诠释了 “妇女”话语厚重的含义,同时,将 “妇女”嵌入熟悉的奋斗叙事框架之内,完成了对 “妇女”价值的锚定。此外,截取央视主持人海霞的采访片段,暗示其与 “妇女”的内在关联,为受众提供了 “妇女”形象范本。这就使模糊和抽象的 “妇女”观念变得具体,实现了 “妇女”的共识建构与表征。
“妇女节不是什么女神节”这则报道一经发出,网易、澎湃等多家媒体迅速转载,意见领袖及广大用户参与其中。很快,该文本引爆热搜。命名意味着分类。[18]在此语境之下,“妇女”符号的自我嵌套意味着宣示女性主义者的身份所属。选择 “妇女”阵营的网友们,对原始文本进行了协商式解码,充分汲取其中与自己诉求相一致的要素。“不要女神的虚幻王冠,只要妇女的真实权利”;“‘妇字意味着女性身体里蕴藏的力量足以把一座山推倒”……诸如此类的多模态话语符号刷屏了社交媒体平台,构建了一场 “妇女”对 “女神”绝对压倒的话语狂欢,在女性群体内部产生了激烈的情感共振。无论 “妇女”话语使用者是否了解背后的权力关系,在话语螺旋强大的力量驱使下,她们实现了自己作为 “妇女”的身份认同与责任唤起。
三、“妇女”回归:话语的文化省思
“妇女”回归意味着反对歧视、再造性别话语秩序。年龄和被物化的身体是女性遭受歧视的主要因素。[19]早期 “女神”话语对 “妇女”话语的取代就试图模糊后者的隐喻歧视,召回主动从 “妇女”指称中抽身出来的未婚年轻女性,从而扩大节日的代表性。而 “妇女”话语的反叛则倒逼人们直面其背后的歧视与污名,彰显女性的抵抗实践。“妇女”话语不仅要求内部联合,更呼吁女性与男性的平等。[20]后者对前者的逆转与再取代,弥合了话语支配下的情感裂缝,也为女性群体内部的平等团结和互助支持提供了话语支撑。
然而,只探讨 “妇女”在语言上的充分再现远不足够,强调人为的非强制的知识形式需要自我批评,[21]女性主义批判还应该了解话语交替背后的局限。话语的每次互动,不仅包含对前文的增补,更会受到前文的污染,在突破特定语境的过程中繁衍出无数的新语境。[22]去 “女神”化就是一次 “倒戈的革命”。为抛去 “女神”话语的审美枷锁,“脱美役”“松弛感”等话语继而衍生。但是,在实践过程中,素颜、寸头被草率地与女性主义画上了等号,“松弛”穿搭成为新一轮的时尚密码。另类的女性图像景观,制造了崭新却又始终单一的审美模板,这背后仍然是女性主体性的缺失和更为隐蔽的规训困境。大部分受 “脱美”话语鼓动的女性仍然深陷于资本所营造的审美窠臼之中,始终遭受着话语生命权力所施加的暴力。
“妇女”话语的回归遮蔽了话语背后的霸权秩序。福柯的 “知识型”原理认为,“一个时代‘知识型的存在決定了说话的不是人,而是话在说人,说话者或作者不过担当了‘知识型中所确定的角色而已”。女性言说着 “妇女”,也被要求成为 “妇女”。20世纪50年代,经过战争的满目疮痍,社会重建亟待完成,劳动妇女成为女性形象风向标;20世纪80年代,为缓解劳动力过剩的结构压力,职业女性 “回家”成为新风尚;而当下,新自由主义又呼唤平衡好职场和家庭的 “好持家”女性。中国妇女形象的变迁,始终服务于不同时期建设的需要,而此过程中的女性本身,也持续经历着 “责任大于权利”“义务遮蔽权利”的话语暗示。[23]这种无意识层面的话语霸权倾向,可能会导致妇女解放话语生产落入霸权话语秩序不可自拔。
四、结束语
“妇女”话语与 “女神”话语相互区别。前者意味着永恒与高台,后者蕴含着衰老与平凡。二者的交替,既仰仗话语权力的建构,也离不开接收者的抵抗与协商。“女神”话语与父权凝视和消费主义相结合,借由命名和分类,助推听者进行位置选择,从而确立了其 “审美客体”的地位。而大众传媒的共识表征与女性主义身份认同的话语实践,则实现了 “妇女”作为 “奋斗主体”的角色的建构。至此,“女神”话语谢幕。而 “妇女”话语对命名权的夺回,虽然直抵话语暗含的年龄歧视和身体圈禁,但其在解构权力的同时却又再生产了权力。总而言之,“女神”话语与 “妇女”话语的流变,象征着在多元力量的交织下女性与现实屈服与抗争、解放又禁锢的复杂矛盾关系。任何话语都具有结构局限和听者强制性。只有意识到了这一点,才能在女性主义话语场中减少异端审判,加强对话与沟通,弥合性别区隔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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