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刘媛
《聊斋志异》作为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在490多篇的短篇小说中描绘了形形色色的婚恋故事,其中男主多为书生,女性则跨越了种族之别,不仅有普通的人类女子,还涉及花妖狐媚、鬼怪精灵。在这些不同种类的女性中,书生和仙女的结合,不仅反映出了作者对“仙人真面目”的思考,还表现出蒲松龄利用文学形式来完成对男性心理缺憾的补偿。这里的“仙女”主要是指《聊斋志异》中出现的女性以“神”或“仙”自称或她称的两种类型,在《聊斋志异》中涉及仙女和书生结合的篇目有十几篇。在这些篇目中,书生多为贫寒之士,神女的来历则各有不同。
神女的来历
女性之所以以非人间女子的身份出现,就在于她们本身所能带来的物质和精神财富,能给那些失意之人以慰藉。在《聊斋志异》描写的书生和神女的篇目中,神女的来历主要有:(一)天上贬谪的仙人,这类仙人主要有《慧芳》篇中的慧芳、《甄后》篇中的甄后和铜雀妓司香、《嫦娥》篇中的嫦娥、《乐仲》篇中的名妓琼华等。(二)地上的地仙,这主要指《仙人岛》中的芳云、《神女》篇中的神女等。(三)水里的仙女,则有《罗刹海市》中的龙君女、《西湖主》中的公主、《竹青》中的江汉女神竹青、《织成》中洞庭君妃的侍儿织成、卷十《又》中的金龙大王之女等。(四)其他。如《白于玉》篇中的紫衣女属于天上的仙侍,《云萝公主》中的云萝公主则属于因父母之命而下凡的仙女等。
女仙来历的不同,决定了女仙和书生的相遇方式,有的是女性主动走向男性,有的是男性在异域中的经历。作为被贬谪的仙人,她们主动走进书生的世界里。慧芳因感念马二混的诚实厚道,主动委身马生;甄后因感念刘仲堪前身刘公幹的痴情,主动委身刘仲堪,铜雀妓则是甄后送给刘生的佳妇;嫦娥则给予书生宗子美金子,主动求聘。作为地仙,芳云被父亲许配给王勉;《神女》篇中的神女的父亲——南岳都理司为报答米生的恩情,主动将神女嫁于米生。水里的仙女,则是男性在异域中的奇遇。《罗刹海市》中的龙君女是龙君主动将其许配给马骥;《西湖主》中的公主,因母亲感念陈生的再造之恩,主动将公主嫁于陈弼教;竹青是吴王配给还是乌鸦时的鱼客的伴侣;《织成》中的洞庭君因仰慕柳生的才华,并在洞庭君王妃的同意下,将侍女赠与柳生;金龙大王之女因宿分则主动投奔金生。
由上可以看出,主动投奔男性的仙人还是少数,主要集中于被贬谪的仙女中,大部分则是需经过父母之命或主家同意,才能与男子结合。另外,在这些投奔的女仙中,会借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淡化她们私奔行为所产生的不良社会影响。如以宿世姻缘这一借口就有慧芳、卷十《又》中的金龙大王之女;甄后则是以报痴情为借口。
仙人真面目
在書生和仙女交往的篇目中,部分书生会在仙女或他人的引领下成仙,那么这些由凡人到仙人的男性和本来就是仙人的女性,他们的面目会有何不同呢?
一、女仙真面目
在《聊斋志异·乐仲》篇中,琼华本是散花天女,因生尘念,贬谪人间三十多年,在人世间的琼华,以名妓处世,游走于各色人等。在与乐仲以夫妻自处的时间里,并无男女欢爱,而是为了寻求庇护。在乐仲家,她执掌中馈,自出财物,使生家日益富裕。在篇目结尾处,作者说道:“断荤戒酒,佛之似也。烂漫天真,佛之真也。乐仲对丽人,直视之为香洁道伴,不作温柔乡观也。寝处三十年,若有情、若无情,此为菩萨真面目,世中人乌得而测之哉!”(蒲松龄《聊斋志异》) “菩萨真面目”则是若说情则无情,无情而有情,以琼华为例,她没有与乐仲结合,也就是说并无男女之情;但她又替乐仲置办家业,教子训妇,又宛然乐仲妻子的职责。琼华的这种情,无关男女,只关伦理,体现了正统的儒学女性观。在儒家的经典中,对女性的职责和义务进行多方面的规训,尤其是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定位——贤妻良母,琼华的表现就是这样的形象。也即仙女的真面目需戴上儒家礼教的面纱。
《琼华》篇从正面描写女仙的真面目,那么,《翩翩》篇则从反面揭示仙女的面目。翩翩作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却贪恋男欢女爱,并和浪荡公子罗子浮育有一子;另一仙人花城,也有一女。因此,作者在《翩翩》一文中最后说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叶衣云,何其怪也!然帏幄诽谑,狎寝生雏,亦复何殊于人世?”(蒲松龄《聊斋志异》)从引文来看,作者认为作为仙人,不应生红尘之念,而应保持纯洁。这体现出了儒家礼教的贞节观。翩翩和花城作为仙人,应像人世间未嫁的女子,保持贞洁。就算和男子结合,也应经过媒妁之言、父母之聘,否则,就不算是正式的夫妇。所以,在《罗刹海市》篇中,龙女和马骥的结合,就得到了家长的认同。龙女的父亲因爱书生马骥才学,主动将女儿下嫁于马骥。在婚后,生因思念家人,打算离开龙宫。在回家的前夕,龙女向马骥提出盟誓:龙女为马骥守贞洁,马骥为龙女守情义。所以,在仙女和凡人结合后,也要遵守人间的贞节观。《慧芳》篇中的慧芳,想主动委身马二混,却遭到马生母亲的拒绝。因此,为了能和马生结合,也只能寻求媒人的帮助。
所以,作为女性的仙人,她们在婚前没有遵守人间的礼法,那么,她们和书生的结合就有玷于她们仙人的身份;婚后的仙女她们也很难脱离人世间普通女性的职责和义务,延续后嗣、教养子女,持家有道。
二、成为仙人的男性的面目
《聊斋志异》中描写女仙和书生结合的篇目中,成为仙的男仙较少,主要有《白于玉》篇中的吴青庵、《西湖主》中的陈弼教、《仙人岛》中的王勉、卷十《又》中的金生。作者在《白于玉》篇中借书生吴青庵口说道:“求仙者必断绝情缘,使万念俱寂。”仙人需断绝尘缘。这种尘缘不仅是男女情爱,还包括父母养育之恩、子嗣之念。但是,男性成为仙人需要契机。同时,他们还会把他们在人间的家庭安顿好,以致使他们能心无旁骛地成仙。所以,在《白于玉》篇中,书生吴青庵在白于玉的安排下,进入天宫,见过天宫的绝美者后,遂有隐世的念头。接着,天上的紫衣女为其诞下一子,以前和吴青庵定亲的凡间女子虽未婚娶,却愿意为其守身,照顾母亲,教养子嗣。由仙人生下的此子聪慧绝伦,“十四岁,以神童领乡荐;十五入翰林”。从书生吴青庵的经历来看,男子成仙的前提首先是有仙缘,其次是人间有贵子贤妻,这样他才能安心寻求仙道。
《仙人岛》中的王勉,凡心甚重,所以第一次在道人的引领下,未能醒悟。后误入仙人岛,岛上一家的主人主动将女儿芳云许配给王生。在岛上数月后,王生念及凡间家人,遂与芳云一起返乡。返乡后,王母和人间妻子已死,芳云如人间女子一样照顾公公,及王父卒后,王子娶妇,受到管束,不再频繁赌博后,王生和芳云才离开凡间。从王生的经历看,王父王母故去,儿子娶妻变好独立,人间事了断,才能安心离开。
《西湖主》中的陈弼教,家境贫寒,泊舟洞庭时,救下了被贾人射中的猪婆龙,而猪婆龙则是湖君妃子。所以,当生误闯仙人领地时,因是湖君妃子的救命恩人,免于一死,并且湖君妃子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而把女儿嫁于他。婚后,生一面回归人间,享受人间富贵,并育有五子;另一面和公主举案齐眉,声色豪奢。从陈弼教的经历看,成仙的仙缘是救人,救人后得到回报;其次人间有子嗣,使陈生无子嗣之忧而离开人间。
卷十《又》中的金生,金龙大王之女因与其有宿缘,自愿与生结合。然而,金龙大王之女帮助金生的外甥女驱除五通,这一消息被父亲得知,遂被严密看管。此时,金龙大王之女送生一部有关驻颜之书;三十年后其又随女离开人世间。从金生的人生经历来看,书中没提到他的父母子嗣,所以他没有照顾父母、教养子嗣之忧,因此,金生可以潇洒地离开人间。
从三人的事例中可以看出,男性要想成为仙人,需抛开人世间的羁绊:父母、妻子、孩子、名利。也就是说,需要抛开儒家思想加在男性身上的责任和义务。
从女仙和成仙的男性来说,他们的区别是:戴着镣铐的女仙和脱去枷锁的男仙。即女仙需要戴着儒家礼教的面纱,而成为仙人的男性则摆脱儒家思想对其产生的束缚。
补偿心理和情欲论
心理学家阿德勒将生理上的补偿引入心理学中,建立了“自卑与补偿”理论。也就是人们采取某种行为或活动来掩饰自己的自卑心理。“补偿就是发展一方面的能力去掩盖另一方面能力的不足,以消除某种自卑。”(祝传清《过度补偿心理初探》)文论家陈传才也指出:“所谓‘补偿是指对人生缺憾(缺乏或失落了某些东西)的某种弥补和偿还。从人的生存发展愿望来说,没有谁不追求人生的充实和生活的圆满,然而现实中往往难以尽如人意,构成这样或那样的人生缺憾。这些人生缺憾在现实活动中得不到补偿,那么就往往导向在精神上,在文学活动中以审美想象的方式实现补偿。”(陈传才《当代审美实践与文学本体论的构建》)既然“补偿”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某种缺陷,那么,通过《聊斋志异》中的书生遇仙女故事,我们可以发现这种补偿心理的存在。
在封建社会中,一个读书人最理想的状态无非是功成名就、贤妻美妾、贵子贤孙、富有财产。所以,在《聊斋志异》描写生与仙女的故事中,生的出身和家境决定了“补偿”的方式。这主要表现在:1.贫寒出身的陈弼教、马二混、鱼客等人,无以成家。所以,陈弼教进入异域,迎娶公主,他的一面回到人间,生活豪奢过于世家,有子嗣五人,最终成为仙人;慧芳主动委身马二混,马二混自从娶慧芳后,在慧芳的帮助下,家境焕然一新,后慧芳离开马二混,他又娶秦氏;鱼客和竹青再次相逢后,竹青给予其金银财物,并为其生子。从家境贫寒之生看,他们想要的补偿有贤妇、财富。2.家庭因某种原因没落的书生,如《神女》篇中的米生,他被誣陷谋杀入狱,家中田产也因此事荡尽,神女赠其珠花和白金,自此,在兄长的经营下,旧业尽复;乐仲在母亲死后,因行为不羁,导致家境日益衰落,自从妓女琼华投奔乐仲以求庇护后,琼华使其家庭又日益繁盛。家境不错的贾人子马骥,进入异域,拜为驸马都尉,回乡时,公主赠与其数世用不完的珠宝,且公主后来为其生下一双儿女。从以上分析来看,不论贫富的男性,他们都得到了财富的加持。
从作者蒲松龄的经历来看,他出身于书香世家,终身求取功名,但事与愿违,难达青云之志。他为家庭生计,游幕宝应,设帐毕家。他困窘的一生使得他用文学的形式获得补偿,因此,他为《聊斋志异》中的窘迫书生创作美满的结局。同时,在生获得美满的结局中,他们与仙女的结合还满足了他们的情欲。随着明中期资本主义的萌芽,一些大思想家公然反对“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封建礼教的束缚逐渐松动。蒲松龄生活在清朝初年,一定程度上受到这种解放思潮的影响,反映到文中,就是情欲的描写。
在这十几篇描写女仙和男性结合的短篇小说中,除去《乐仲》篇中的琼华没有男女之实外,其他无一例外,男性与女仙发生关系。《云萝公主》篇直面情欲问题,在云萝公主与安大业成亲时,云萝公主直接让生选择棋酒之交还是床笫之欢,“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笫之欢,可六年谐合耳。君焉取?”安生答道:“六年后再商之。”由此可知,情欲的享受是书生的首选。其次,《翩翩》一文中的罗子浮,也把情欲的满足放在首位。罗生因留恋娼家,感染恶病。翩翩救助罗生后,他竟然向翩翩求欢,理由竟是报德。《画壁》中的孟龙潭进入散花天女的壁画世界中,见到垂髫者,也首先与之欢好。从以上例子来看,神女的出现其实一大部分是为了满足男性的情欲心理。
总之,在《聊斋志异》中描写书生与仙女结合的篇目中,虽然女主都为仙人,但她们大部分身上带有人间礼教的枷锁,而成仙的男性则摆脱了社会的束缚。除此之外,那些普通的男性也能获得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如:财富、贤妻、后嗣等。同时,仙女和书生的结合,不仅能给他们带来物质的享受,还能满足他们情欲的需求。
(作者单位: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