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

2024-04-20 14:24希之
青年文学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文静老者梦境

希之

漫天的星星没有月亮,老者差点儿撞到了一节树桩上。他刚稳住身子迈步向前,岂料麻布长衫被什么挂住又绊了一跤,手中的线装书和毛笔摔出老远。没有月光,天地一片朦胧,黄色的线装书像一大坨金子瘫倒在树丛中,他捡起来拍了拍,紧紧夹在腋下。走出两步,他才摸到毛笔不见了。这毛笔的笔杆用的是黑色的香妃竹,还带着他多年来握过的气息和体温,笔头尖圆齐健,用着得心应手。他一定要找到它,有了它,他才显得更像一个才气逼人的老先生。可当下天色朦胧,他只好蹲在地上,张开两手四处摸索。

他在夜里走了很多年了,但究竟有多少年,他说不上,也记不清了。直到后来,年轻的尊称他为“老先生”,年长的称他为“老兄弟”时,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在夜里寻找了一辈子。

老者在找一栋老房子和一群孩子,他想要建立一个私塾,想要教孩子们从典籍里学习知识。最好还要有一群村民,他需要有人准备一日三餐,钱不钱的无所谓。否则,他一肚子学问就无法传承了,古人构建的伦理社会和乡村生活就无法坚守了。

他终于找到了那支毛笔,但笔尖歪了。他用三根手指捋了捋,又放到嘴里抿了抿,才满意地夹在书页中继续向前。林中没有路,但他坚信有条小径蜿蜒向前,能帮他找到那个理想之所,冥冥之中有一个信念在固执地指引着他。

这个没有月光的午夜时分,老者依靠那个异乎寻常的信念终于找到了理想之所—一幢四合院老房子。这是一栋大山里少见的宏伟建筑,和大山里那些直排、尺子拐或者三合面房子,甚至砖混结构的平房不一样。它四面合围,只有一道朝南的窄阶可以出入,其余的房屋都有门可以关锁,就连堂屋的大门也尘封已久,飞不进一只蚊子。灰白色的门板上有一对铜锁,像狮又像虎,虽老态龙钟却又威猛无比,似乎很难开启,或者说很难为一般人打开。院子里杂草丛生,门窗上一片灰白,寂静得仿佛是在一口棺材里。应该很少有人走进院子里来了吧?老者这样想着。

老者摸了一把雪白的须眉,拂破蜘蛛网,来到堂屋前面站了片刻,又理了理衣衫,庄重地拍了拍厚重的门板,灰尘四处扑腾,他用手掌在眼前扇了几下,接着便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推门进屋,里面只有一张雕花的柏木大方桌,左边有一张柏木太师椅。他鼓着尖嘴对着桌椅不停地吹气,然后挽起宽大的衣袖,猛一抬膝,麻利地抄起飞扬的长衫一角,在桌椅子上拭了拭,才心安理得地坐了上去,又将书笔整齐地摆在桌子上。天还没有亮,他感觉有些累了,便将手臂支在桌子上休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梦境起初是清晰的,他找人收拾了院子,又让孩子们搬来高低不齐、长短不一的桌椅,抱着书笔来上学。开始,他教他们念《三字经》,后来又学“四书五经”。他在屋里踱着步子领读,孩子们跟着他诵读,一唱一和,声音动听极了,余音绕梁让人三月不知肉味。他对学生很是严格,不会读、不会背、不会写,就会被他打手心,再后来不会解读也会挨打。

可是,他始终记不清学生们的脸,他们的脸离他很遥远,有的在古代,有的在现在,有的又在未来,他们在一副单薄的长衫里晃荡着,读书的声音是从衣领里发出来的,写字的手是从空荡的衣袖里伸出来的。只有那些逐渐发黄的线装书是真实存在的,它们端端正正地摆在书桌上,像是有人翻动过却又完整如初。

他不在乎学生们的外在形象和年龄长幼,他只关心谁的学业进步得快,是否最终能将他满腹经纶全部学去。他对绝大多数学生都不寄厚望,只有那个瘦长文静的学生让他欣喜。那个学生经常会对书中的经典做出大胆而不同甚至是相反的解释,虽然有时让他尴尬,但他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学生比其他人更胜一筹,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才,以至多年后到处都会传颂着他和他的英名。

过了两个小时,不,或许是一天,又或许是十天。他突然发现那个瘦长文静的学生书桌前少了一袭轻飘的衣衫,只有那叠金黄色的书卷整齐地摆在桌面上。他走近一看,矮小的书桌上已有一层细灰,正在散发着隐隐的灰色的光芒。他猛然一惊,扭动了一下身体,他正想起身去问,但极度的惊恐让他难以起身,难以开口说话。他劝自己,学生们缺课是正常的。他还是心安理得地坐在柏木椅子上,打开书,先是抽了两个学生识字,又抽了三个学生来解释那些经典的含义,中间他还提示过两个学生,但他们都没有让他满意的表现。他有些失望,身子也下陷了半截儿。

那天吃完午饭后,学生都到院子里拔草去了。老者坐在椅子上休息,很快就支着胳膊睡着了,他梦见那个瘦长文静的学生好多天都没有来上课了。他想把其他的学生都赶回家去,反正他们不会有出息。他想把那个心仪的学生找回来,从此只教那一个人。可他想不起那个学生的脸和名字,只能强烈地感觉出有一双活跃、热烈、深沉的眼睛,大小如天空中两颗靠得很近的星星。他知道那两颗星星后世的名字,一颗是金星,一颗是木星。在一小时后,那两颗星星仿佛已近在眼前了。他微闭着眼睛,用心去观察它,用手去触摸它,他能清晰地看到它们一眨一眨地看着他。接着,他又开始观察那两颗星星周围的脸、鼻子、嘴唇、牙齿,他逐个器官观察、描摹、感知。从那儿以后,他常把那些学生们派出去干农活儿,这样他才能好好做梦,才能完成对那个学生的塑造,直到骨骼、呼吸、脉动完全历历在目,生动无比。但那个学生站在他面前,不走动也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他要那个学生回答一个难度很大的经典论题,他没有看见那个学生动嘴,耳边却清脆地回答着那个令他满意的答案,就跟他心里想的一样准确而全面。

老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学得满腹经纶的,是不是也像他目前这样,是另一个人在梦中将坚定的信念传递给他的,是不是也像他现在这样,有另一个人对他牵肠挂肚。他只记得黄金般的经卷和典籍,黝黑光亮的香妃竹的毛笔,以及穿过千万人群和万千时光人们对他如古海浪潮般的称颂和念叨。他一直在千万人群中得意了万千时光,直到另一种坚定的信念传递到他梦里,他才独自走在夜里寻找起来。

他把日课全部改成了诵读,他和学生们一唱一和的琅琅书声响彻云霄,传遍四方。他听见那些声音一层一层重叠起来堆到天空中,只有星星在黑暗里有节奏地闪烁着。瘦长文静的学生没有回来。夜里,星星刚升起来他就开始做梦,继续对那个学生进行精心描绘。在他日复一日的加持下,那个学生开始飘动起来,听他的吩咐去取书笔,诵读课文,或是跟他对答,而且越来越圆融通达,他心里如何想,那个学生就如何做,處处让他满意,时时让他欣喜。他在梦里开始对那个学生进行单独授课,他把其他人全部赶出梦境。有一天,他突然不安起来,他俩如此契合,莫非那个瘦长文静学生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果真如此,自己所有的努力岂不是一场梦幻……从此,他又掉到了那种焦虑的日子里了。他一闭上眼就想,那个学生要做出一件让他感到意外的事情该有多好。如果这样,那个学生就是真实的、活生生的了,就不会是原来那个自己。进而他又想,那自己也该是真实的了,一切都是真实的了。他这样想的时候,夜空里就飘荡着幸福的气息,星星笑得更亮了。但是,很快天空暗下来,他心里的焦虑又活泛了。

这天,老者给学生们放了小长假,美其名曰体验农事耕作。掩了门,他走出堂屋,来到院子里。院子里干净整洁,青石板上泛着隐隐的灰色光芒,连一根草、一粒灰尘都没有。他心情很好,看来那帮学生果然是一些劳作的好孩子。踱下那道细窄的阶梯,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天空蓝得晃眼,红日初升,白云飘忽。田野里一片碧绿,万物生长的声音响彻云天。他不禁吟诵起挤到嘴边的古诗词来。奇怪,他半天也没有见到一个人,也听不到鸡鸣狗吠,仿佛置身在与世隔绝的荒野。他慌了,这原本就是他多次梦想中的宁静世界,想不到会如此冷清荒凉。他的心紧缩了一下,凉风穿透长袖,双脚离了地,悠然飘忽起来。

人都到哪儿去了?

他想见到任何一个学生,哪怕是课堂上最笨的那个学生。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他折身往回走,他害怕那样的寂静,广阔的天地将这种寂静放大得令人恐惧。他原来最痛恨喧闹,恨得牙齿发痒,恨得想用粗言俗语骂人。可是现在,他被寂静厚厚地包裹着透不过气来,他害怕了。

回到院子里,他沿着街沿摸索了一圈。接着,他又向相反的方向摸索了一圈,他蓦然知觉这幢四方形的房子是一个圆,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只能回到那张幽暗堂屋里黝黑的木椅上。

他不再安排学生们诵读,也没有找他们问答。学生们都端坐在书桌前写字,他端坐在椅子上做梦,只有毛笔在墨水中游泳的声响。他乘着飞龙走蛇在寂静的天地里巡弋着,他想找到那个他喜爱的学生,他想看看他究竟到哪儿去了。

天暗下来了,他在梦中及时醒来。那群学生走出院子的时候,他也走出了屋子。等学生们四散之后,他就向着那个没有人去住的方向走去,那是一个朝着未来的方向,一个他从未去过的方向。那个地方光芒四射,他看不清去时的路,他也担心看不清回来的路,只好撩起长袖遮住眼睛瞭望。

再次上课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安排,只让所有的学生坐在桌前盘腿冥想。他想起了心中那个异乎寻常的信念。他不断地将它放大,直到充满整个房间,包裹著每一个学生。他对那群学生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希望有人能够感受到他的信念,希望能够找到新的传人。但希望和那个信念最终慢慢变小了,又回到了他的心中。他感到失望,甚至他觉得自己是一种没有意义的存在,必将消失在茫茫夜空中。

一个学生给了他提示,他可以绕道去未来的方向。他两眼圆睁,紧紧地盯着面前这个学生。原来这些“劳动者”也不缺少智慧,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跟随这个学生一段后,老者拐向另一个方向。他撩起长袖挡在脸上,围绕着强烈的光芒走成半个圆圈。很快他就看见了一栋盒子样的房子,墙是砖石砌成的,不是见惯的那种竹泥建成的四合院。房前有一块完整没有缝隙的地面,虽不是青石铺成的,却又像是一块巨石覆盖在地上。第一眼他没有认出瘦长文静的学生,那个少年穿着短衣,脑后少了长辫,正在往一个牛皮箱里装东西,一副即将远行的样子。他咳嗽了一声。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忙碌去了。他没有看清少年的脸,但那副身形情态必是他那亲爱的学生无疑。

他说:“回去,你的学业是最好的。”

那少年仍在忙碌着。

他大吃一惊,身子腾跃在空中。“你要到哪里去?”

“到未来去。”

老者惶恐不已。他不知道未来是怎样的世界,肯定不是他院子里那样的情形,也不是他梦中的情景。如果没有那些典籍的指导,如果没有那个信念的支撑,少年能够应付吗?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能生气。他的脸色平静而空洞,没有任何表情,他又孤独地站在那张巨大的石板上等待了许久,间或也琢磨着少年的未来。少年如月光般的希冀明灭不定,当然让他牵肠挂肚。

回到屋里,老者坐在椅子上做梦,他想在梦里好好想一想少年的事。老者来访后,少年心里犹豫,也坐在屋里不动,梦境很快在脑海中呈现出来。老者知道少年的住处,他的梦很容易找到那个通向未来的地方。他知道老者不会善罢甘休,少年在梦里静待着老者的梦到来。

老者感知到了少年的反抗。他奋然站起身来,在屋子里快速地飘荡起来,很快形成了一团白雾。那团白雾在少年的屋顶上停顿片刻,便化作一股风往屋里吹。少年运足力量将梦境变大,拼命填塞着门窗。白风随即幻化成黏薄的水,紧紧地贴在木板上。少年的梦也像泥一样堵塞着那些缝隙。毕竟,老者老成,趁少年不备又化成针一样的一股长风吹进屋里,接着便调运十足的信念往里钻,不待少年反应过来,老者一鼓作气侵入少年的梦境里。那是清明上河图一样的场景,看得老者惊奇不已。

开头的场景简直和他以前梦中的场景一样,后来的场景却让他有些有意外,没有马的车、葫芦一样的灯、耸入云端的高楼、分辨不清的男女……他全然不识,他的梦不敢这样做。

“大胆!”他厉声喝道。

少年站直了身子,双目明亮如满月。“未来之时,未来之事,您也不曾预料吧?”

“怪力乱神,料之何用?”

“天地轮回,万物更替,大势所趋也。”

少年空洞的眼神有了几分凌厉,神态不卑不亢。老者有了几分心怯,后退了几步。但少年梦中强大的吸引力,还是让他踉跄起来。等他站定,接近死亡的担心和害怕让他急忙钻出了少年的梦境。

从自己的梦中慢慢醒来,老者夹起书笔走出堂房。漫天的星星,仍然没有月亮。四合院里杂草丛生,发出隐隐的灰色光芒,一如来时的模样。他急步走下窄梯,匆匆而去。

在一个只有星星没有月亮的晚上,小说家马希荣在阅读了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后难以安眠,好不容易睡着后就开始做梦。直到第二天清晨,他仍半梦半醒,仿佛自己坐在窗前,回想着昨夜的梦境,无精打采地敲打着这篇小说《私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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