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生命”

2024-04-20 15:17赵翔天
青年文学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湘西沈从文书写

赵翔天

对生命本真的阐释及反思始终是艺术的母题之一。在痴迷对疾病进行书写的作家笔下,总是隐含着其对人类生命终极价值的追寻,对人类原始生命本真的挖掘及探寻。因此,在这些作家的文本中,必然会灌注着自身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形成自己独特的生命书写范式。沈从文的创作总是尝试去发掘人类生命的深层意义,其对原始生命力及“爱”与“美”的颂扬,为读者展示了人类生命根本意义的终极指归。

一、沈从文生命书写的生成背景

心理学家认为,作家的生命体验、个人经历及其所处的社会环境的影子总会映照在其创作之中。因此,沈从文创作中的生命书写,是其所处时代环境及其人生经历,尤其是早期经历共同作用的结果。

在历史上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人类对上帝及诸神的崇拜是他们得以生存延续的根基。但随着文艺复兴等巨大变革的接续发生,生物学、进化论等学科的迅速发展,人类逐渐走向历史舞台的中心,主体地位逐渐得到了确立,这恰恰是现代文明形成的主要标志之一。进而在现代文明转型发展进程中,人类如何进行生命的延续成为重中之重。昏暗堕落的现实环境,促使人类需要生成新的道德标准及价值观念。创作初期的沈从文,恰逢中国向现代文明的转型期,面临着自身及社会的双重转型的各种问题,他必然会感同身受。

伴随着“五四”启蒙运动轰轰烈烈的爆发与发展,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受时代思潮的鼓舞,纷纷怀抱着建功立业的抱负远赴他乡来到城市,沈从文正是其中的一员。但是,陌生的城市环境远非知识分子想象般美好。在现实环境的压迫下,沈从文的美好愿望逐渐落空了,基本生存都无以为继,更何况其踌躇满志的抱负。在此情境下,沈从文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及创作道路,发现故土恰恰是治愈其精神危机的良药,是其创作的不断源泉。于是,他开始在文本中塑造记忆中的故乡,向世人展示湘西淳朴、健康、原始的健康人性,构造了一座湘西的“希腊小庙”。与此同时,“启蒙”与“救亡”的时代大潮也必然在沈从文作品中留下烙印。

除了外部社会环境的影响外,作家的个人经历对其创作也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沈从文的作品总是有着童年经历的影子,有些作品甚至可以看作是对其童年记忆的复刻。

沈从文的故乡—西南边陲的凤凰小镇,沅水流域遍布其中,地势复杂多样,自然风景优美。小学时期的沈从文总在大自然中感受风霜雨露的滋养,聆听虫鸣鸟叫。这种与大自然合二为一的经历给予了他极其敏感细致的心灵与感受力,“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得来,却不需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与感情的基础”(《从文自传·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对沈从文来说,自然、社会人生这本“书”才是其创作的源源不断的源泉。

大自然的陶冶,尽管赋予了沈从文作品以浓厚的牧歌情调,但在平和与静谧的背后,隐含着沈从文沉重的人文关怀与隐忧。归根溯源,是因为沈从文在童年目睹了太多的湘西的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境况与血腥暴力。辛亥革命波及湘西时,沈从文亲历了种种流血事件,他对种种暴力行径下的人性百思难解,“看到这些东西我实在稀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我不明白这些人因什么事就被把头割下”(《从文自传·辛亥革命的一课》)。小学肄业后,沈从文开始了他的军旅流亡生涯,到处都充斥着地方掌权者的无视王法、滥杀无辜的行径。生命的廉价与无常,使沈从文产生了悲观的宿命论意识,但他又企图通过对湘西世界爱与美的描绘来超越这种宿命,这使其作品中总是笼罩着一股忧郁的气息。

二、自然主义死亡观映照下的生命书写

沈从文曾说过,自己“是一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沈从文全集》)。沈从文的大多数作品中执着于对生命原始健康美的塑造与颂扬,对生命的书写,必然会涉及与生相伴相生的死亡书写,在《边城》《知识》等作品中,作者借人物之口诉说了自己的自然主义的死亡观,即追求冲淡平和、恬静平淡的叙述风格。但也有部分作品中的死亡书写充满了血腥暴力,《黔小景》中那挑着血淋淋人头的桑木扁担,《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山洞里的女尸,其他如《节日》《黄昏》《菜园》《我的教育》等作品,都对读者产生巨大的审美冲击力。

在《月下小景》中,为了追求至纯至善的爱情,小寨主与女孩子选择一起服毒自杀,“寨主的独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镶了宝石的空心刀把上,从那小穴里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药,含放到口里去,让药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里去。两人快乐地咽下了那点同命的药,微笑着,睡在业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这种为爱而死的结局背后蕴含着作者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探索,作者消解了死亡固有的对社会意义的责任重担,获得了空前的精神解放和自由。死亡在其笔下,作为一种美德存在方式而值得被颂扬。中国传统哲学讲求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在这种审美追求影响下,沈从文将现实中残酷的死亡付诸文学作品中,将其由无力改变的现实情境转变为审美的艺术对象,用自然主义的死亡观去书写生命,在湘西美丽的自然风光中,赋予死亡以独特的、全新的审美价值。

三、生命書写的本质—“爱”与“美”

沈从文赋予了“生命”以全新的阐释及界定。概括来说,沈从文笔下的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情感可轻翥高飞,翱翔天外,肉体实呆滞沉重,不离泥土”(《潜渊》)。换句话来说,身处形而下层面的“生活”,是人类衣、食、住、行等低层次需求的集合。而身处形而上层面的“生命”,与人类崇高的精神需要相关联,神圣不可侵犯。但随着现代文明社会的建立及神的解体,“生命”与“神性”之间的内在联结也受到影响,产生了分离。如何将“生命”与“生活”相统一,成为沈从文创作的终极追求。在此基础上,沈从文向世人提出了“爱”与“美”的概念,他认为“我们实需要一种美与爱的新的宗教,来煽起更年轻一辈做人的热诚,激发其生命的抽象搜寻,对人类明日未来向上合理的一切设计,都产生一种崇高庄严感情”(《爱与美》)。沈从文始终相信,只有通过“爱”与“美”才能造就“优美健康”的人生形态,才能拯救人类“生物学上的退化”。

生命本能所迸发出的性爱,彰显出人类最原始、最本真的生命之爱,是生命得以延续的基础。《媚金·豹子与那羊》《月下小景》《神巫之爱》等作品中,皆弥漫着湘西人民强壮、健康的生命活力。湘西人民无所拘束地享受着性爱,遵循生命快乐原则,他们的身心都充满着原始的生命活力。而伪善、堕落的现代都市人,他们呈现出一种“寺宦观念”,即“阉寺性”,他们原始性爱能力的丧失,终将导致他们生命活力的匮乏甚至枯竭。对于“美”的认知,沈从文有许多独到的见解,“一个人过于爱有生的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美与爱》)。“生命的本质,首先表现为摆脱金钱、权势,符合人的自然本性。”(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沈从文因此提出“美在生命”的美学命题。

“美”首先表现在吸收山川日月之精华而长成的湘西儿女的外在形体上。湘西的男儿们皆雄壮有力,如《龙朱》中的龙朱。沈从文认为龙朱是一个有血有肉、能伸能屈的硬汉,“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顺如小羊”。《边城》中顺顺的两个儿子“皆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二儿子傩送,诨名为“岳飞”,“不爱说话,眉眼间却秀拔出群,一眼即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有感情”。湘西的少女们美丽、开朗,她们有着湘西自然山水赋予的灵性,如十二岁便做了童养媳的萧萧,她“在抱抱丈夫、做做杂事中,像棵蓖麻一样长大起来”,“婆婆虽然生来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挡得住”。

除了外在之美,内在的人性美更能将生命上升至更高的高度。《边城》是一曲理想生命的颂歌,“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恪尽职守、淳朴的老船夫,豪爽正直、不拘小节的船总顺顺,善良乐观、纯洁的翠翠,勇猛果敢、处事果断的天保和傩送等,这些湘西人物皆是湘西儿女人性美的代表。正如批评家刘西渭所说:“这些可爱的人物,各自有一个厚道然而简单的灵魂,生息在田野晨阳的空气。”他们“对于生活没有过分的奢望,他们的心力都用在别人身上:成人之美”(李健吾《边城—沈从文先生作》)。

总之,沈从文对“爱”与“美”的诠释,对湘西儿女原始生命形态下的人性美的挖掘,都是试图运用湘西的古老健康生命力量,去重塑理想的民族品德、民族文化。

故鄉是生命的起始点。沈从文一方面排斥现实存在的故乡,另一方面又不断地去寻找精神故乡,以此来对抗黑暗腐朽的社会现实。古朴的湘西世界赋予了沈从文生命书写以理想主义的审美色彩。沈从文探索生命与死亡,寻求民族的延续及精神血脉的重塑,实质上都是出于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探寻及终极关怀。沈从文的创作之丰富,生命书写视域之宽广,也必然会使相关的死亡、暴力叙事等研究催生出新的生长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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