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宁:山水画论中的人生化倾向及当代意义

2024-04-20 04:48
中国美术报 2024年4期
关键词:神人黄公望石涛

中国山水画论中有很大篇幅是讨论技法,譬如笔墨、设色、构图等。难道这是“为艺术而艺术”的言说吗?我们是否还有借助具体的历史语境重读其内在深义的可能性?

黄公望在其《写山水诀》中写道:“山水中用笔法,谓之筋骨相连,有笔有墨之分,用描处糊涂其笔,谓之有墨,水笔不动描法,谓之有笔。此画家紧要处,山石树木皆用此。”黄公望早年仕途顺达,但后来遭诬陷而入牢狱,从此人生与观念彻底改写,入了全真教,一度在杭州、嘉兴、松江和常熟一带以卜术为生。习画、作画及其成就主要就在这一人生变故之后。因而,《写山水诀》里的“糊涂其笔”并不是一般概念中的技巧描述,而是人生大起大落之后的心得,是一种站在更高位置上的内心视野,有着格言般的沧桑力量。明乎此,再来看黄公望在传统的“三远”论的基础上提出的“阔远”说,同样会让人扩展到纯技巧以外的意义读解。相对而言,黄公望是将“布景”(平远、阔远和高远)、“画法”等作画技巧与“胸次”“意趣”聯系在一起,后者无疑都与人生修养、情调之类的非技巧性的问题息息相关。

石涛云:“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对此,曾有人直接解读为最高的技法就是进入一种不受技法羁绊的自由境地。可是,要达到无法而法的化境,其前提是先要成为“至人”。换一句话说,只有至人之无法可为无法,而与至人无涉的无法就断然不得要领。这就明显地超越了一般技巧论范畴的探讨,而关乎创作主体的其他更高层面的限定条件了。

在庄子的《逍遥游》里,曾提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根据上下文,至人的品性看得出已经与“神人”“圣人”一样,属于人生的最高境界。石涛在题为《生平行》的杂言长诗中写道:“五湖鸥近翩情亲,三泖峰高映灵鹫。中有至人证道要,帝庭来归领岩窦。三战神机上法堂,几遭毒手归鞭骤。谓余八极游方宽,局促一卷隘还陋。”不难体会,这里的“至人”正是一种心明神远、卓然尘表、大彻大悟的哲者。

在我看来,石涛对黄公望的“糊涂其笔”的回应,再好不过地体现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盖以运夫墨,非墨运也。操夫笔,非笔操也。脱夫胎,非胎脱也。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絪缊,天下之能事毕矣。”艺术家只有进入“无法”的妙境,所谓“于世无限”“神遇而迹化”的格局才有可能呈现出来。

尽管传统上无论中西都有所谓“画如其人”的说法,但要指出的是,技巧与主体人生高度的联系并非一经强调或注重就有成效,因为,有那种过人的人生经历和观念的人,未必一定有可能成为得心应手地驾驭绘画技巧的人,就如把技巧掌握到无比熟练的人也未必一定能修炼到“至人”的高度一样。只有两者的恰当遇会有时甚至是经不可预测的机遇助力,才有成全和跃迁的契机。对此,宋代郭若虚的体会最切,他说:“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

(作者系北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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