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从文学地理视阈分析西夏乐府诗《杨柳枝》的文化属性,可以厘清西夏《杨柳枝》不仅是党项氐羌文化的表现,更是西北区域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杨柳枝》曲辞经历从北朝横吹曲辞《折杨柳》的五言古诗形式、南朝齐梁永明体形式、初唐盛唐五言近体诗形式、中晚唐七言律绝形式,至晚唐五代衍生为曲子词和词牌。西夏《杨柳枝》继承了民间传统曲调,特别是在西北地域流传历史悠久的《杨柳枝》曲子,又吸收宋金时期兴起于民间艺人的演唱经验,敷衍长篇,带和声,才形成今见用于传播宗教文化的曲子词。
[关键词] 西夏;杨柳枝;北朝乐府;和声;曲子辞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2.015
[中图分类号] I207.22; J60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4)02-0124-08
西夏国,历时190年,是宋、辽、金时期的西北地方政权。西夏是党项人建立的政权,西夏《杨柳枝》又是以西夏文书写的长篇歌辞,因此不少人都直观地以为是西夏党项人的歌辞,是党项民族文化的产物。然以文学地理视阈予以分析,这种见解是极为偏颇的。事实上西夏《杨柳枝》虽以西夏文书写,却是中原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的结果。
一、西夏地域文化属性
《宋史·夏国传》《金史·西夏传》均有记载,西夏(1038—1227)是党项人建立的割据政权。党项是羌人的一支,羌族是我国古代的西部少数民族之一,有着悠久的文化历史。羌人,最早见于甲骨卜辞,殷商时期也曾杂居中原,《诗·商颂·武殷》“昔有成汤,自彼氐羌”[1](p1041)。王国维《秦都邑考》“秦之祖先,起于戎狄”[2](p335)。蒙文通《周秦民族史》[3](p1-17)、翦伯赞《秦汉史》认为秦人是“羌族中分化出来”[4](p2)的。从史料记载来看,嬴秦文化与羌戎文化存在渊源关系。《史记·秦本纪》载,西周王朝权臣申侯曾对周孝王说“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潏”[5](p177)。中潏是嬴秦有脉系可寻的正宗近族,其父名戎胥轩,名前冠以“戎”字,显系戎人。其母为“郦山之女”,即郦戎之女。中潏父、郦戎母均为戎人。春秋战国时期羌人从甘肃、青海地区迁于岷江上游一带生息繁衍,并与当地居民逐渐融合,形成新的羌族。到汉代时,因发展繁衍人口众多,羌人又由原来主要居住的河湟地区,向今四川西北、青海南部迁徙。西汉王朝为防止羌族与胡部联盟,遂将羌族迁于河西、陇右诸郡;东汉时期统治者为控制羌族内乱,又陆续强迁羌族入内地,分布于安定(今甘肃省镇原东南)、北地(今宁夏金积)、上郡(今陕西省米脂北)及三辅和河东地区。这样就产生了所谓的东西羌。胡三省依据地理位置命名东西羌:“羌居安定、北地、上郡、西河者,谓之东羌;居陇西、汉阳延及金城塞外者,谓之西羌。”[6](p1689)
魏晋时期的羌族主要分布在秦州陇西、南安、天水、略阳、武都、阴平郡,雍州冯翊、北地、新平、安定等郡,凉州金城、西平等郡,益州汶山郡,可见羌族几乎遍布关陇地区。十六国时期羌族姚苌建后秦政权,为稳固统治,推崇儒学,弘扬佛教,在思想上教化羌民,姚苌曾下令“各置学官,勿有所废,考试优劣,随才擢叙”[7](p2971),试图以伦理安邦、忠孝治国。南北朝时期,陇西羌、宕昌羌、邓至羌等并受两朝封爵。后由于羌人豪强势力衰落归西魏北周管辖,羌民也逐渐融于西魏北周的多民族环境之中。隋唐时期,党项羌部族开始壮大起来,贞观年间唐朝廷以党项首领拓跋赤辞任西戎州都督,赐姓李,迁居庆州,封平西公。880年黄巢率农民起义军攻占长安,党项拓跋部族首领拓跋思恭占据宥州自称刺史,后助李克用收复长安有功,升任夏州节度使,封夏国公,赐姓李,袭唐礼。又《西夏书事》载:“禧宗时,赐思恭鼓吹全部,部有三驾:大驾用一千五百三十人,法驾七百八十一人,小驾八百一十六人。俱以金钲、节鼓、?鼓、大鼓、小鼓、铙鼓、羽葆鼓、中鸣、大横吹、小横吹、觱栗、桃皮笳、笛为器。”[8](p146)党项羌拓跋思恭及其后代以夏国公之名立威,成为占据凉州、夏州等地方的藩镇势力,承继了唐代礼乐制度。至宋时,西夏称臣于宋,遵宋制,占据了西北广袤区域,统辖了西北包括汉族在内的氐、羌、鲜卑、回鹘等诸多民族(部族)。李元昊称王后虽创制了西夏文字,但立国仍依中原王朝建制。《宋史·夏国传》言:“夏之境土,方二万余里,其设官之制,多与宋同。朝贺之仪,杂用唐、宋,而乐之器与曲则唐也。”[9](p14028)西夏礼乐承继唐宋。如北宋沈括诗云:“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鄜延凯歌其二》)可见“汉歌”在羌人中是十分流行的。叶梦得言:“尝见一西夏归明官云:‘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言其传之远也。”[10](p364)可知西夏与北宋的文化沟通密切,柳词亦受到西夏羌人的喜爱。西夏建制以来统辖的多民族区域文化,以中原文化和先进的汉文化为主导,在礼乐文化、乐府诗歌创作方面也是沿用传统文化。在这种文化环境中,用西夏文创作汉声《杨柳枝》乐府诗自然顺理成章。
二、西夏曲子词《杨柳枝》文本
西夏曲子词《杨柳枝》是西夏僧官鲜卑人宝源所作,内容是劝修法,弘佛教,是通俗的宣法文词,借用《楊柳枝》乐府曲对信众宣教。《杨柳枝》作为民间熟悉的通俗曲子,正契合面对广大信众宣教的需求。该乐府诗辑录在宝源的诗文集《贤智集》内,1909年于内蒙古额济纳旗的黑水城遗址出土,今藏于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如图1所示)。其序言首题“比丘和尚杨慧广谨序,皇城检视司承旨成嵬德进谨撰”,文署“大度民寺院诠教国师沙门宝源撰”,卷尾记刻于西夏乾佑十九年(1188)。宝源十二世纪中后期任西夏僧官,主管佛教和出家僧人,职衔是“诠教师番汉三学院并偏袒提点”,著籍“大度民寺”[11](p284、286),曾主持《圣胜慧到彼岸功德宝集偈》等多部经典的汉译工作①。宝源曲子词《杨柳枝》——《显真性以劝修法 汉声杨柳枝》原题名西夏文,用西夏文书写,并且以西夏文标明“汉声杨柳枝”,也就是说,原曲是用西夏党项语唱《杨柳枝》。
①参见罗炤:《藏汉合璧〈圣胜慧到彼岸功德宝集偈〉考略》,载《世界宗教研究》1983年第4期。
宝源《杨柳枝》译文如下:
《顯真性以劝修法》 (汉声《杨柳枝》)
惊奇真实本觉性,思议无。通功遍照大光明,日月度。
摇动造作有能力,形相无。护持现灭如轮回,未曾动。
无往无来无生灭,性恒定。不说不弃不染净,不变易。
难知难信难思议,度心语。非亲非远未曾离,眼前住。
尘毛不遮尽现功,人堪告。诸人有为能猜说,何不悟?
有情如此有真性,愚蒙惑。贪嗔放松诸业造,生死受。
殑沙功德全不要,耽世乐。顶戴亦经八万劫,何所成?
如同三界残水轮,无停止。四禅天有福尽时,形相变。
哀哉清净真性身,神功著。依业愚痴为有情,谁处说?
变头易相千万劫,黑夜行。狱墓疾驰谓刚健,子巧算。
觉背尘趣随境迁,无停止。眠中亦梦为家事,名利著。
动乐承安不知倦,意性正。少略禅坐速愚昧,不分明。
嗔时吼叫威力殊,无明盛。修福诵佛名上时,亦无力。
假若诵经忏罪时,心不净。积罪如山善尘微,焉平等?
幻术色身如电光,不多待。造罪死时狱使俘,大狱入。
业镜本薄无谬误,最显明。阎罗皇帝正决断,无情面。
罗刹狱主二边立,凶恶相。天目吼声人心碎,过天雷。
如海河流辩才者,不可说。十步九谋当亦是,苦报受。
开尾救心骨髓裂,甚悲痛。刀杖铁轮如雨来,不可避。
铜犬铁蛇平时聚,共搏击。碓皑捣割釜内煮,何不受?
锯分切割铁绳缚,甚苦恼。口恶剜舌千万亩,犁农行。
六十小劫日日成,长时待。割头剁腿千万岁,无停止。
脱狱亦生畜生道,鬼身受。如此轮回何时了,何不难?
他等苦报自令为,自承受。善恶果报如身影,不可躲。
因果如依声响生,无差别。断贪嗔痴灭恶趣,自然度。
自己无生从来明,性了悟。五蕴应证无照见,声色明。
福德修行如存钱,莫懈怠。有情慈悲同独子,我毁人。
无三等劫亦当说,不尔待。自心而能成佛心,佛怎成?
论说笨拙文不和,意味薄。所得依才劝众生,说修法。
此善圣帝寿万年,宝根盛。法界有情皆不遗,佛当成。[12]
《显真性以劝修法》仿唐五代《杨柳枝》体裁,每句七言,加三字和声,共60句。“宝源《显真性以劝修法》西夏文题作,可译为‘显真性以劝修法,汉声杨柳枝”[12]。《杨柳枝》是乐府曲,也是唐教坊曲,亦用作词调,且有悠久的历史文化渊源。西夏党项羌人或长期在西北繁衍生息的鲜卑人,对西北地区广泛流传的民间乐府也不陌生。鲜卑人宝源创作《杨柳枝》曲子词,劝诫修法,说明他对《杨柳枝》很熟悉,或比较喜欢,所以采来宣法吟唱。又与《杨柳枝》原词多述征人别离、情侣相思、征战苦寒不同,宝源引入佛教劝诫修法题材,此为一大拓展。再是宝源《杨柳枝》摒弃短小体制,铺写为鸿篇巨制,大胆改革,辅以和声,又是一次大胆创举。能够突破或改制,说明作者在乐府诗作方面有一定造诣,或深谙声律,抑或对《杨柳枝》曲的包容性十分熟悉。考察《杨柳枝》的演变历史,便可窥得西夏乐府《杨柳枝》所蕴含的深层传统文化底蕴。所以西夏乐府诗《杨柳枝》不能单纯以西夏文化或党项文化目之,笔者试图论证西夏乐府诗《杨柳枝》传承演进过程中的依据。
三、从北歌《折杨柳》到唐人《新翻杨柳枝》
“《杨柳枝》者,古题所谓《折杨柳》也。”[13](p862)《杨柳枝》也名《折杨柳》,原是乐府旧曲,横吹曲有《折杨柳》。郭茂倩编《乐府诗集》《横吹曲辞·梁鼓角横吹曲》录有《折杨柳歌辞五首》《折杨柳枝歌四首》,《相和歌辞·瑟调曲》录有《折杨柳行五首》,《清商曲辞·西曲》录有“月节折杨柳歌十三首”等,这些歌辞大抵是汉魏六朝时期的作品,都属于五言古体。如《梁鼓角横吹曲》是北朝民歌,其《折杨柳歌辞五首》: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放马两泉泽,忘不著连羁。担鞍逐马走,何得见马骑。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右五曲,曲四解[13](p304)
《乐府集》收入横吹曲辞梁鼓角横吹曲,歌辞共五首,歌辞中“捉鞭”“上马”“放马”等行为,透露出的是北方游牧民族的生活情节。五首内容相贯连,表现男子(征人)临行之际与其情人相互赠答之语。折杨柳是古代送别的习俗,送者、行者常折柳以为留念。五曲其一,男子“上马”“不捉鞭”,而反身折杨柳。柳者,留也,表惜别留恋的心情。此时更有悠扬笛声,更令别情难抑。其二,表现女子别离时的痛苦,愿自己是情郎手中的马鞭,伴随情郎一道出行。其三,说放马两泉何得见你骑马来,表现思念。其四,说遥看孟津河一带,杨柳茂密,别有寓意。最后一首说要健儿快马两相宜,方显健儿英武,彰显北方游牧民族的尚武本色。
《折杨柳枝歌四首》:
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
右四曲,曲四解[13](p305)
郭茂倩云“《唐书·乐志》曰:梁乐府有胡吹歌云‘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此歌辞,元出北国,即鼓角横吹曲《折杨柳枝》是也。”又云:“《宋书·五行志》曰:‘晋太康末,京洛为折杨柳之歌,其曲有兵戈苦辛之辞。”[13](p274)显然第一首来自《折杨柳》歌辞,其二“门前一株枣”表现北朝女子婚嫁不易,女子希望早早出嫁。三、四首文意相联,表现女子思嫁。用语显然串用北朝民歌《木兰辞》语句。
《折杨柳》反映了十六国北朝兵戈苦辛及战乱带来的别离思恋之苦。歌辞主题多围绕别离、思念和婚恋情歌展开。不仅北朝《折杨柳》民歌主题如此,南北朝及以后文人《折楊柳》辞也如是。如梁元帝“山高巫峡长,垂柳复垂杨。 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13](p274),陈后主“杨柳动春情,倡园妾屡惊。入楼含粉色,依风杂管声。 武昌识新种,官渡有残生。还将出塞曲,仍共胡笳鸣。/长条黄复绿,垂丝密且繁。花落幽人径,步隐将军屯. 谷暗宵钲响,风高夜笛喧. 聊持暂攀折,空足忆中园”[13](p275)等。
《折杨柳》诗歌体式随诗歌发展而变化。随着南朝对声律的认知和永明体新诗的出现,文人《折杨柳》歌辞采用五言八句体,声韵协调,对仗工整,向永明体靠拢。又乐府歌辞《折杨柳》由五言四句进而演变为五言八句,体式在增长,主题也略有转向,《折杨柳》为横吹曲名,最初大抵抒写征人别离、离乡和征战的哀苦,以后多以折柳表现亲朋好友别离寄思的内容。至初盛唐沈佺期、张九龄、李白等《折杨柳》仍然沿用五言八句体,主题亦紧扣柳枝和思念。试看张九龄《折杨柳》:
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一枝何足贵,怜是故园春。迟景那能久,芳菲不及新。更愁征戍客,容鬓老边尘。[13](p277)
该诗五言八句,具备了五言律诗的基本形式。《折杨柳》歌辞随着诗歌形式的变迁而变。到唐代大历以后孟郊、李端等诗人手中,《折杨柳》歌辞体式开始增扩。孟郊《折杨柳》:“杨柳多短枝,短枝多别离。赠远屡攀折,柔条安得垂。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但恐人别促,不怨来迟迟。莫言短枝条,中有长相思。朱颜与绿杨,并在别离期。”[13](p277)从五言八句增至五言十二句。在李端手里增至二十句长诗:“东城攀柳叶,柳叶低着草。少壮莫轻年,轻年有衰老。柳发遍川冈,登高堪断肠。雨烟轻漠漠,何树近君乡。赠君折杨柳,颜色岂能久。上客莫沾巾,佳人正回首。新柳送君行,古柳伤君情。突兀临荒渡,婆娑出旧营。隋家两岸尽,陶宅五株荣。日暮偏愁望,春山有鸟声。”[13](p278)从中也可推知《折杨柳》曲长短灵活,伸缩自如,可变性很强。《乐府诗集》辑录有《折杨柳行》四解两首,其一是“古辞”,每四句为一解,共十六句四解。其二是魏文帝曹丕所作,每六句为一解,共二十四句四解。“《古今乐录》曰:‘《折杨柳行》歌文帝《西山》,古《默默》二篇,今不歌。”[13](p430)两首主题均为伤离和思念,句数多寡不一,也说明自古《杨柳枝》乐府体式可长可短,作者可以自由处置。
到中唐《杨柳枝》以七言四句形式出现。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转载薛能语“乾符五年,能为许州刺史。酒酣,令部妓少女作杨柳枝健舞,复赋其辞为《杨柳枝》新声云。”[13](p862)新声《杨柳枝》是为肇端。《杨柳枝》至刘禹锡、白居易手里,翻作七言绝句体。
白居易《杨柳枝》:“六么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13](p863)
刘禹锡《杨柳枝》:“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树小山词。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13](p864)
刘诗为白诗的唱和之作。“新翻杨柳枝”七言绝句体与唐代流行的近体诗形式吻合,一时间白居易、刘禹锡、卢贞、李商隐、韩琮、施肩吾、温庭筠、皇甫松、僧齐己、薛能等诗人争相创作《杨柳枝》曲辞,《乐府诗集·近代曲辞》收录十五位诗人《杨柳枝》79首。
唐人《杨柳枝》曲最初以七言四句为基本范式,至晚唐五代尤不废,且加入和声成为长短句。
四、唐五代词《杨柳枝》主题的偏移与和声的发展
据统计,《全唐五代词》共收入《杨柳枝》词175首,其中有赋题作品也有非赋题作品。
温庭筠《黄昙子歌》序云:“凡歌辞考之与事不合者,但因其声而作歌尔。”[13](p923)“因其声而作歌”是依其声而填新词,逐渐偏离题旨,即不顾及《杨柳枝》传统主题,这也是唐宋词发展的普遍现象。《杨柳枝》词由赋题转向非赋题,最早有时代可考的作品当数温庭筠和裴諴的四首《新添声杨柳枝》。据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下“温裴黜”条载:“裴郎中諴,晋国公次弟子也。足情调,善谈谐。举子温歧( 岐) 为友,好作歌曲。迄今饮席,多是其词焉。裴君既入台,而为三院所谑曰: 能为淫艳之歌,有异清洁之士也……二人又为《新添声杨柳枝》词,饮筵竞唱其词而打令也。”[14](p65)《云溪友议》列举了裴、温这四首《新添声杨柳枝》词。温词云:“一尺深红蒙麹尘。天生旧物如此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裴词云:“思量大是恶姻缘,只得相看不得怜。愿作琵琶槽那畔,美人长抱在胸前。/独房莲子没人看,偷折莲时命也拼。若有所由来借问,但道偷莲是下官。”这四首词多用俗语、双关语。其一“人”谐“桃核”之“仁”;其二“烛”代“嘱”,以“围棋”代“违期”;其三睹“琵琶”而思“美人长抱”;其四以“偷莲”喻“偷情”,以“独房莲子”喻独居的女子。“显然是取酒席间或者日常生活中最为常见的物品比喻男女艳情。这是酒席令词,依一调,用双关语咏艳情,分别以核桃、骰子、莲子、琵琶为题面,是规定的令格代表……”[15](p319)在古《横吹曲》中《折杨柳》作为武乐,自晋太康有《折杨柳》歌,辞多言兵事劳苦。南朝梁、陈和唐人多为伤春惜别之辞,而怀念征人之作尤多。虽历代《折杨柳》或《杨柳枝》乐府诗中偏离题旨的作品也时有出现,但将此诗用作酒令的艳词,可见其主题已经有了极大偏移。关于《杨柳枝》或《折杨柳》的和声,在早期也有迹象。
如魏晋佚名《月节折杨柳歌》:
正月歌
春风尚萧条。去故来如新。苦心非一朝。折杨柳。愁思满腹中。历乱不可数。
二月歌
翩翩乌入乡。道逢双燕飞。劳君看三阳。折杨柳。寄言语侬欢。寻还不复久。
三月歌
泛舟临曲池。仰头看春花。杜鹃纬林啼。折杨柳。双下俱徘徊。我与欢共取。
四月歌
芙蓉始怀莲。何处觅同心。俱生世尊前。折杨柳。捻香散名花。志得长相取。
五月歌
菰生四五尺。素身为谁珍。盛年将可惜。折杨柳。 作得九子粽。思想劳欢手。
六月歌
三伏热如火。笼窗开北牖。与郎对榻坐。折杨柳。同塸贮蜜浆。不用水洗溴。
七月歌
织女游河边。牵牛顾自叹。一会复周年。折杨柳。揽结长命草。同心不相负。
……
十二月歌
天寒岁欲暮。春秋及冬夏。苦心停欲度。折杨柳。沉乱枕席间。缠绵不觉久。
闰月歌
成闰暑与寒。春秋补小月。念子无时间。折杨柳。阴阳推我去。那得有定主?[13](p557)
魏晋佚名诗人《月节折杨柳歌》共十三首,每月一歌,外加闰月,共十三首。歌辞大致为根据时令节候,描写环境的同时吐露苦闷与感思。歌辞五言五句,在第三句和第四句之间加了“折杨柳”三字,可视为和声。
再看晚唐词人张泌《柳枝》:
腻粉琼妆透碧纱。雪休夸。金凤搔头坠鬓斜。发交加。倚着云屏新睡觉。思梦笑。红腮隐出枕函花。有些些。[16](p524)
此词也称《添声杨柳枝》,将唐人《杨柳枝》七言四句诗体式打破了,每七字句后加一个三字句修饰或补充前句语意,所以谓之“添声”。
又有五代词人顾夐《杨柳枝》:
秋夜香闺思寂寥。漏迢迢。鸳帏罗幌麝烟销。烛光摇。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更闻帘外雨萧萧。滴芭蕉。[16](p562)
敦煌曲子辞P.2809《杨柳枝·老催人》:
春云春来春复春,寒暑来频。月生月尽月还新,又被老催人。只是庭前千岁月,长在长存。不见堂上百年人,尽总化微尘。[17](p515)
敦煌曲子辞无名氏《杨柳枝·老催人》四句七言句,每七言句后有短句,与张泌、顾夐词同,但是七言句后短句字数又有所不同,是四字五字、四字五字节奏。唐五代民间曲子词因来自民间艺人之手,富有表现力,运用起来更加灵活多变。该曲辞主题也早已不是咏题,是依《杨柳枝》之声,言“老催人”之旨。
关于《杨柳枝》和声问题,宋人王灼认为:“今黄钟商有《杨柳枝》曲,仍是七字四句诗,与刘、白及五代诸子所制并同。但每句下各增三字一句,此乃唐时和声,如《竹枝》《渔父》,今皆有也。”[18](p517)今人任半塘先生则谓“此种辞格在初唐长孙无忌《新曲》等作中,早已孕育。其成熟时期绝不至迟及五代”[17](p516)。通过以上论证可知,乐府《杨柳枝》带有和声的现象,早已有之,至五代成熟了,更普遍了。
梳理《杨柳枝》歌辞的形态和变化,可以说明《杨柳枝》曲调对歌辞的通融性很强,从五言到七言,四句八句可咏,五句六句都可歌。五言诗体《杨柳枝》到七言诗体《杨柳枝》叫“新翻杨柳枝”,七言句后加短句谓之《添声杨柳枝》,句后加虚词叫和声。歌辞不论五言、七言,还是五句六句,或添声或加和声,都能咏唱。
五、结语:西夏《杨柳枝》的传承与变革
从文学地理视阈分析,文学必然带有地域文化的属性,如前所引北朝民歌:“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折杨柳歌辞五首》其一)[13](p304)具有北方民族游牧文化属性。然而文学又具有强大的传播性,北朝民歌传到南朝(收录在《乐府诗集》之《梁鼓角横吹曲》中),如南朝文人诗作:“杨柳动春情,倡园妾屡惊。入楼含粉色,依风杂管声。”(陈后主《折杨柳》)[13](p275)受南朝宫体诗的影响,该诗浸染了浓郁的南朝宫体诗色彩,风格变得柔美;受南朝声律说及永明体诗的影响,该诗开始注重声律与对偶。可知《杨柳枝》在传播中不断汲取新的营养,焕发新的活力,成为朝野雅俗共赏的曲子。至唐代七言诗兴起,文人乐府诗新声《杨柳枝》(或称《新翻杨柳枝》)出现。“新翻杨柳枝”七言绝句体,与唐代流行的近体诗形式吻合,便于流行传播,因而吸引了诸多文人创作新声《杨柳枝》。至晚唐五代,流行长短句歌辞,在《新翻楊柳枝》的基础上增加了和声,将和声定型便有了《杨柳枝》文人词:“秋夜香闺思寂寥。漏迢迢。鸳帏罗幌麝烟销。烛光摇。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更闻帘外雨萧萧。滴芭蕉。”(顾夐《杨柳枝》)[16](p562)五代词人顾夐此词是七言句和三言句节奏,同时有民间俗词:“春云春来春复春,寒暑来频。月生月尽月还新,又被老催人。只是庭前千岁月,长在长存。不见堂上百年人,尽总化微尘。”(《杨柳枝·老催人》)[17](p515)该俗词亦称曲子辞,为同时期敦煌无名氏所作,诗体是七言句与四言句组合。说明《杨柳枝》不仅在南北地域反复传播,也于民间与文人之间往返交流,诗体灵活多变,伸缩自如。至宋代,《杨柳枝》成为定型的词牌。
建立西夏政权的党项羌人,长期受地域文化的滋养,已具有西北地域文化共性。西夏立国依中原王朝建制,西夏礼乐承继唐宋体制,西夏乐府自然也是传承了华夏文化元素。传承与变革往往是并存的,西夏曲子辞《杨柳枝》的变革源自《杨柳枝》曲子自身的灵活可塑性和前人创作的经验积累。
西夏宝源《显真性以劝修法》(汉声《杨柳枝》)创作于十二世纪中期,正处于 西夏与宋、金斡旋争斗之际。西夏不仅与宋金文化交流十分密切,且自古以来形成的西北地域文化与中原文化价值观具有同源性,党项羌人虽在西北地区建立了割据政权,但党项文化并未占据主导地位。又因西夏统治者推崇佛教,僧官也参与朝政,鲜卑人宝源所作《显真性以劝修法》曲子辞作为说法宣教的通俗作品,选用通俗的、为大多数人接受的曲子《杨柳枝》,向朝野俗众宣教。其辞用西夏文书写,且注明“汉声”,显示汉声是西夏党项人熟悉、喜爱的,又是作者宝源驾轻就熟的曲子。宝源《显真性以劝修法》句法“惊奇真实本觉性,思议无。通功遍照大光明,日月度。摇动造作有能力,形相无。护持现灭如轮回,未曾动。……”[12]不拘于七言四句,而演化为七言加三字和声,俨然是唐五代词《杨柳枝》体式的沿用。不同的是,西夏《杨柳枝》没有恪守格律诗平仄韵律;从体量来看,它不再遵守七言绝句(四句)的基本句式,而扩展为六十句七言诗句,每七言诗句后联以三字和声。
把《杨柳枝》用于俗讲,并加以改造,句尾以三字和声,以加强讲唱的气势。从中也可窥见作者受宋金民间艺人以词调敷衍故事,采用缠令、唱赚等表现手法的启示。西夏宝源的这首《显真性以劝修法》在内容上不拘于抒情,不惜笔墨敷衍长篇说教,加以和声,更具表现力,在客观上为我们展示了河西地区曾经流行的《杨柳枝》曲子辞的灵活翻新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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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见习) 余梦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西域文整理与研究”(17ZDA263)。
作者简介:高人雄(1957—),女,喀什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