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学地理学是系统研究文学与地理之间多层次的辩证关系的一门学问,其科学基础是人地关系原理。但从学术史和当前学界研究看,对什么是文学地理学的问题,存在地理要素说、文地交融说和地理诗学说这三种主要的片面理解。对此现象应作扼要辨析,并进一步强调两点:一是就中国而言,文学地理批评是在以先秦两汉《诗经》《楚辞》为代表的文学批评中逐步建构起来的重要传统,具有丰富的辩证的理论与批评内涵,不能作简单化的理解;二是文学地理学的研究,要把大地理研究与文学微地理(小地理)以及文学空间批评研究结合起来,丰富文学大地理与文学微地理的研究方法。此外,应特别强调文学地理学要注重地方文学的研究,但不能陷入“地方主义”的泥沼。
[关键词] 文学地理学;地理批评;地理要素说;文地交融说;地理诗学说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2.014
[中图分类号] I0-05; K901.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4)02-0116-08
一、问题的提出
笔者主要想就当前学界关于文学地理学研究存在的一些偏失,作一些简要的思考与辨正,并由此作一些研究方法上的新探讨,问题因此而来①。任何文学的理论与批评,都是对文学的一种诠释,文学地理学也是如此,这是关于文学地理学研究与讨论问题的前提。文学地理学的科学基础是人地关系原理,文学是人文、是文化,因此要主动积极地借鉴人文地理学关于人地关系的研究成果;但同时,还要深入探讨文学地理学属于它自己的人地关系论本身应有的独特性理论思维和方法。文学地理学主要属于文化地理学与文学社会学之间相互交叉而产生的跨学科领域,致力于研究文学与地理之间多层次的辩证的相互关系;在其研究对象上有自己的中心与边界,也有其自身的独特方法,“从人地关系的理论前提出发,文学地理学虽然也要探讨文学与文化地域的关系”“但它的对象是文学而不是其他”[1](p181),也就是说文学地理学研究属于文学本体研究,而不是其他。
①本文根据作者在“皖江文化与文学地理学学术研讨会”开幕式上的致辞稿修订,会议于2023年8月19日至21日在安徽安庆市举行,由中国文学地理学会和安庆师范大学共同主办,由安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首都师范大学文学地理学研究中心、安庆师范大学皖江历史文化研究中心承办。特此说明。
尽管文学地理学的理论与批评体系还在不断地探讨与建设之中,但就其核心内容而言,至少有五大方面的理论内容:一是地理环境与地域的文学发生发展的相互关系,它着重从文学与地理的直接相关性出发,探讨文学的地理风土质性、自然景观(自然风景)与人文景观的表现及其地域风格的成因;二是作家的地理空间分布结构(作者籍贯与出生地的静态分布研究)与超地域的流动变迁(作者生活迁徙的地理分布的动态研究)及其与文学创作活动之间的相互关系,它着重从审美主体角度来探讨文学的地域特征,进而对文学地域性的超空间(超地域)的“时间风格”和超时间的“空间风格”(地域风格)相互演化的规律进行研究,关注文学空间的研究并关注(地理)空间批评及其理论建设问题;三是自然的、文化的地理景观与文学原型意象、境界构成及其审美心理积淀的相互关系,它着重从审美客体和文本构成的角度出发,探讨文学地域性的空间风格与时间风格的特征及其在现时性与历时性过程中的发展过程[2](p202);四是地域文化风尚与文学的地域风格之间的相互关系;五是文化地域的思想文化传统与独特的审美人格、审美方式之间的相互关系。就最后的两大方面的关系来讲,它要求把形成文学的地域性特征、地理风土质性的文化中介因素纳入研究的范围,并从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及其相互关系的综合角度来进一步研究文学地理的空间风格与时间风格以及文学空间问题。就平行结构而言,上述的文学与地理之间的文化中介因素,主要指政治的、哲学的、宗教的以及其他艺术学科如中国的书画艺术等方面的内容[1](p185-186)。
但从当前文学地理学研究情况看,对什么是文学地理学的问题,存在文学与地理关系论的地理要素说、文地交融说和地理诗学说这三种主要的片面理解,也可以说是一种误解。这三种说法,尤其是从文学社会学出发看问题而主张的地理要素说,具有一定的甚至是较为广泛的影响,存在一种“想当然”的片面认识,应予以纠正与完善。本文对有关文学地理学的这三种片面理解或者说是误解,略作辨析;由此问题出发,进而从中国文学地理批评的传统和文学地理批评方法应该把文学大地理与文学微地理(小地理)互相结合这两个方面,予以扼要的讨论;提出文学空间新的阐释及空间批评方法,目的在于说明为何说上述三种常见的关于文学地理学的理解是一种存在片面性的“误解”。其中諸多问题的研究,已在笔者有关论文中作出过论述,不再重复或展开论述。本文并非要完全否定这三种说法,因为这三种论述都是文学地理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都是对文学与地理关系的部分属性的认识与理解,但不能等同于文学地理学的理论与批评的全部内涵。指出这三种常见的“误解”,目的在于要把文学地理学建设成为一门关于文学研究的系统性的科学性的新学科,回应学界的有关质疑。
二、对什么是文学地理学的三种误解的简要辨正
文学地理学是系统研究文学与地理之间多层次的辩证关系的一门学问,这里所说的地理至少具有自然的地理、人文的地理、地理空间和文学作品中的偏向于写实的或虚构的地理等多种意义,不可片面理解。在西方,文学地理学最初正式产生于19世纪40年代初的法国;在我国,先秦两汉时期,就已经有丰富的文学地理批评思想,其知识基础广泛涉及各个学术领域。结合我国两千多年的文学批评史的思想资源和批评传统,文学地理学被逐步建设成一门文学地理学学科却是近三十年间的事,所以国内外不少学者还不了解文学地理学,有一些误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3](p257-284)。上述的地理要素说、文地交融说和地理诗学说确为文学地理学要研究的内容,或者说确实包含在文学地理学的理论与批评体系之中,但不能等同于文学地理学,从这样三种说法来界定文学地理学,不仅是误解,具有片面性,而且会妨碍文学地理学的深入发展。
1.地理要素说。法国的丹纳的《艺术哲学》《英国文学史》等提出艺术创作与发展的种族、环境、时代三要素说,其中就包括地理环境的要素。这些著作对我国学界影响甚巨,是故有不少学者就从这样的角度理解文学地理学。例如丹纳《艺术哲学》中译本第四编“希腊的雕塑”中,就分别讨论了种族、时代、制度三大方面对艺术的作用问题。在种族、时代这两章中,论及地理环境与气候对文学艺术等的影响,他说:“首先我们要对种族有个正确的认识,第一步先要考察他的乡土。一个民族永远留着他乡土的痕迹,而他定居的时候越愚昧越幼稚,乡土的痕迹越深刻。”[4](p315)“希腊是一个三角形的半岛”[4](p316),“希腊是丘陵地带,但也是滨海之区”[4](p320),“以上说的自然形势一开始就有启发精神的作用” [4](p322)。显然,地理仅是影响文学艺术家及其作品的一个要素,丹纳所论本无大误;但这种包含气候因素在内的地理要素说,却并不能涵盖文学地理学理论与批评体系的全部内容。学界一些有关研究论述想当然地将二者等同起来,实际上是对文学地理学缺乏深入研究之故。
2.文地交融说。如英国的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第四章“文学地理景观:文学创作与地理”中,分别讨论了“有关地区的写作”“文学作品中的空间”等若干问题后,作总结说:“文学地理学应该被认为是文学与地理的融合,而不是一面单独的透视或镜子折射或反映的外部世界。同样,文学作品不只是简单地对地理景观进行深情的描写,也提供了认识世界的不同方法,揭示了一个包含地理意义、地理经历和地理知识的广泛领域。将文学评价成‘主观的恰恰遗漏了这个关键问题。文学是社会的产物,事实上,反过来看,它又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社会发展过程。”[5](p72)
这段论述力求全面、概括、富有思辨性,文学地理学确实要研究“文学与地理的交融”问题,而且文学地理学的理论与批评的不少内容正是由对文学创作过程及其作品中“文学与地理的交融”现象的总结提炼而来,但显然仅仅把文学地理学的系统的丰富研究概括为“文学与地理的交融”是不够的。由此推导,就会得出如果文学作品中没有“文地交融”的内容,就不是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内容这样偏颇的误解。迈克·克朗这本书对我国当代文化地理学界影响较为广泛,也特别为文学地理学研究者所重视。
3.地理诗学说。对描写地理、大自然文学的批评研究,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都具有悠久的历史,有学者主张文学地理学就应属于地理诗学。如法国的米歇尔·柯罗在《文学地理学、地理批评与地理诗学》一文中说:“提议把对空间的文学再现的分析称作‘地理批评”,而且认为这才“属于在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地理学需要承担的任务”[6](p239)。因而,這一论述理路自然就逻辑地得出文学地理学是“通向一种地理诗学” [6](p242)了。他在新著《文学地理学》第一部分“研究指南”中列出“空间的转向”“学界先驱”“地理(空间)测绘法”“地理批评的方法”和“地理(空间)诗学的方法”这五个标题,分别予以论述,在“地理(空间)诗学的方法”一节中,柯罗认为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在令人神往的湛蓝中》这一首诗中“人类总还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名句的哲学分析“导致了一个批评新术语的发明:‘地理—诗学”[7](p120)。又指出“在20世纪60年代,第一位使用,确切地说是发明了‘地理诗学的人是米歇尔·吉德”[7](p120-121),并评述了有关研究者的学术成果。我们赞同米歇尔·柯罗这篇论文中有关文学地理学、地理批评与地理诗学的主要研究观点,尤其是他将地理诗学与文学空间联系起来思考的诸多论述。但如果倾向于把地理诗学等同于对地理文学、自然文学(包括描写风景的以景写情、景语即情语的山水田园文学)、旅游文学(如游记)的研究,那么这就只把握到了文学地理学要研究的部分内容而非全部。因为无论如何,这些讴歌大自然的文学只是文学中的一类。因此,虽然这类自然文学的研究为文学地理学的理论与批评体系的建构提供了无限的资源,但也不能把地理文学、自然文学的批评研究(所谓地理诗学的主要理论内涵)等同于文学地理学。
如前所说,文学地理学是文学研究、文学理论批评研究和文艺学学科建设中的一门新兴的交叉学科,其中主要的交叉学科是文化地理学与文学社会学。文学地理学与人文地理学一样,都是以“人地关系”为其科学研究的理论基础,但又有其学术研究与学科建构的特殊性,其主要研究至少具有三大理论向度:一是作家、作品、读者与批评者和地理包括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的关系;二是地域文学与文学的地域的关系;三是地域的文学与地域的文化、文化地理的关系。文学地理学当然要以文学诠释为本位,以文学地理为研究对象,不仅要研究地理及空间与作家、作品的关系,研究文学中的地理与空间问题,还要研究文学的“诗性地理”即文学想象、审美感知的地理、文学的空间诠释诸问题。因此,上述的地理要素说、文地交融说和地理诗学说,是包括在文学地理学之中的,是文学地理学的题中之应有义,只是如果用这三种说法中的任何一种来取代文学地理学的全部理解,就具有误解的性质。
三、中国古代文学地理批评的丰富而辩证的传统略说
文学地理批评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传统,也可以说是我们的重要文化传统,具有丰富的辩证的理论内涵。这是个非常复杂而内容异常丰富的论题,这里仅以刘勰《文心雕龙》的“江山之助”说和颜之推《颜氏家训》的文学地理批评思想为案例,挂一漏万地谈谈我们的认识,主要在于说明本文的问题。
早在先秦时期,丰富的文学地理批评思想就已经产生。对作为我国北方文学和南方文学的源头《诗经》和《楚辞》的研究,如东汉班固的《汉书·地理志》、郑玄的《诗谱》(附见《毛诗郑笺》)、王逸的《楚辞章句》、南宋王应麟的《诗地理考》等,就已包含了文学地理批评的内容。南朝卓越的文学理论批评家刘勰所著《文心雕龙》,已经具有较为系统的文学地理批评思想,特别是他所提出的“江山之助”论,具有丰富而深刻的理论内涵。其《物色》篇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8](p694)“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8](p695)“江山之助”论持久而深刻地影响了其后的文学理论批评和艺术理论批评。“江山之助”的“江山”的本义,就是指“山林皋壤”,也就是山水田园的大自然,当然也主要指的是人化的自然。《物色》开篇即说: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8](p693)
这就是论四季不同的自然(地理的)风景对人心(作家之心)的感召问题,亦即“江山之助”的“助”字本义①。刘勰《文心雕龙》之前的如陆机《文赋》与其后的如锺嵘《诗品》等都有不少类似的论述。将“江山之助”的“助”进行延展分析,至少有四个方面的理论内涵:第一,就作家创作个性而言,“江山”(地理)有孕育熏染的助成之意,从而成为作家的个性风格的一个主体因素。第二,就作家的“神思”(艺术思维)展开“神与物游”的想象而言,“江山”(地理)对之有借助之意。第三,就作家的创作表现而言,有作为“赋比兴”的方法而“江山”(地理)助以触发文思兴起之意。第四,就作品的地理(包括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书写而成为作品独特地域风格的成因之一而言,有形成独特的作品风格和文体风格的助因之意。
①参见陶礼天:《〈文心雕龙〉文学地理批评思想初探》,载《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陶礼天:《“人杰地灵”说与“江山之助”说的正反命题辨正》,载《三峡论坛》2020年第5期。
南北朝时期的颜之推,祖籍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成长于建康(今南京),先在梁朝为官,其后又入北齐、北周为官。因此,他对当时南北方文学的地域差异感受很深,在其《颜氏家训》中有多方面的论述,其中《音辞》篇和《文章》篇尤为重要。《音辞》篇说:
夫九州之人,言语不同,生民已来,固常然矣。自《春秋》标齐言之传,《离骚》目《楚词》之经,此盖其较明之初也……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鈋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然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辩;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9](p529-530)
又说:“古今言语,时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异。”[9](p545)上引颜之推的论述,王利器先生有详细的注释,这里就不再解说。颜之推的这些论述,虽然讲的是文字学和语言音韵学的問题,但我们知道,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不同地域文学的地域性特点与风格差异,常常就与颜之推所说的“音辞”问题直接相关。颜之推的上述论述,至少有三点与文学地理批评有关:一是所谓“夫九州之人,言语不同”,此乃“生民已来,固常然矣”的实际情况;二是他列举历代有关音韵言词的研究著作作为实证,以说明“音韵锋出,各有土风”的语言现象;三是指出南北方之人的声辞音韵不同,与“南方水土和柔”而“北方山川深厚”有关。颜之推在《文章》篇还提出“文章地理”的概念,他说:“文章地理,必须惬当。梁简文《雁门太守行》乃云:‘鹅军攻日逐,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萧子晖《陇头水》云:‘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此亦明珠之颣,美玉之瑕,宜慎之。”[9](p292)现在来看,其批评意见并不正确,诗文中的这种地理描写是允许的,而且正是中国古代诗歌的文学空间建构的一种独特的艺术方法。他又批评说:“凡诗人之作,刺箴美颂,各有源流,未尝混杂,善恶同篇也。陆机为《齐讴篇》,前叙山川物产风教之盛,后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体。其为《吴趋行》,何不陈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灵帝乎?”[9](p286)这些论述都可以视为中国古代有关文学地理批评的思想。
在六朝以后的中国古代诗话、词话、文话、戏曲与小说理论批评中,文学地理批评已经成为一种传统的批评意识和批评方法,深刻地影响着我们今天的文学理论批评和文学创作。国外文学地理学研究也可大致分为两个历史阶段:第一阶段,1842年之前,可谓前文学地理学研究时期,代表人物有德国的康德,法国的孟德斯鸠、斯达尔夫人、丹纳等;第二阶段,1842年迄今,明确提出文学地理学研究,主要有法国学者迪布依出版于1942年的《法国文学地理学》,费雷出版于1946年的《文学地理学》等著作[10](p26),当代已有越来越多的国外学者关注文学地理学的研究。但如果我们深入考察,就会发现法国的文学地理学研究,大概从思想根源上说,也受到我国古代的方志学和地方志文献的深刻影响[3](p.268-269),这是值得充分注意的。
四、文学大地理说、文学微地理说与文学空间论新释
关于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中西方的文学地理学界都已经具有丰富的论述和研究成果,但明确把人地关系原理作为文学地理学研究的科学基础,是笔者首先提出的,是笔者早在20世纪90年代率先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地理学理论与批评体系时予以确立的,已为学界所公认[1](p180-181)。这里笔者想提出文学地理学研究的大地理方法与微地理方法,并对文学空间问题作一点新的探索。虽然笔者在有关文学地理学学术研讨会上就此问题作过多次发言,但作为学术论文发表,本文仍属于首次正式提出,目的在于说明把文学地理学限定为地理要素说、文地交融说和地理诗学说是具有片面性的认识。
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注重地方文学的研究、文学地域性的研究,这是无可争论的。但在研究中,我们要把文学大地理研究与文学微地理(小地理)研究结合起来,可以称为文学大地理说和文学微地理说。有比较才能有鉴别,是故先谈谈关于文学大地理研究方法的思考。所谓大地理和文学大地理说(理论与方法),可略加如下界定与概括:大地理就是一般意义上说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大的地理区域,包括洲(世界地理划分所谓五大洲四大洋)与洲际地理区域(如东北亚、东南亚、南欧北欧、南美北美等)、国别地理和国别地理中相对较大的行政区域或自然地理与文化地理上形成的地域(如中国的江南)等。
文学大地理研究的理论与方法,是指在文学研究中包括的如下五大方面研究内容与方法:一是探讨文学与地理相互辩证关系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一般原理;二是探讨洲与洲际、国别的文学地理的总体特点等;三是从风土、空间、城市地理意象、某地理区域整体意象的美学特征出发,研究这些方面与其文学地理、文学空间、风土艺术特征的关系等;五是洲与洲际、国别中的文学区域的划分与划分依据、文学地域特点等;四是运用地图学、统计学和现代网络技术的方法,总结分析洲与洲际、国别中作家的地理空间分布与流动变迁等课题;五是关于文学作品的产地与传播,即文本地理空间的生产与读者接受的地理空间等方面的研究。在研究方法上,既包括整体研究也包括总体研究,既具有历时性研究也具有共时性研究,但主要侧重进行共时性的文学空间研究。上述这五大方面,是从世界文学地理学研究的眼光看问题的,其实主要是一种理论上的分析总结,包含理论上的一种“理解”的假定、一种理论逻辑上的构想,并不是实际已经全部存在的文学地理学研究中的“事实”情况;就我们的具体研究而言,譬如可以限于中国文学地理学并以中国文学地理学研究为例。法国1800年出版的斯达尔夫人《论文学》、1865出版的丹纳《艺术哲学》中的有关文学与地理关系的研究,20世纪上半叶梁启超的《中国地理大势论》中有关“文学地理”的论述、刘师培的《南北学派不同论》中的《南北文学不同论》、汪辟疆的《近代诗派与地域》等,都是属于文学大地理研究。
立足于中国古代诗学和中国诗歌创作的“事实”,这几年笔者在有关文学地理学学术研讨会上提出文学微地理的研究、微地理与文学空间的研究,引起学界的关注。微地理或者称为小地理,这里说的“微”,就是“小”的意思,具有相對性与模糊性,是与文学的大地理大数据的分析、文学的地域、地区、区域的整体与总体研究相对而言的。文学微地理(小地理)的研究就是力图切入文学内部规律、文学文本的分析,因为文学的文学性主要就是具体的、形象的、感性的等品质属性;同时要强调的是,不仅仅是这种大地理和小地理是相对而言的,更重要的还在于要能够把大地理与小地理进行融合研究,当然也各有侧重。换句话说,文学大地理与文学小地理研究在实际研究与批评中是相互依存的,尽管具体到每篇每部文学作品,譬如中国古代一首律绝或一首词作,对其诠释与批评,可能主要侧重文学微地理的研究,而对于某个特定时期作家的地理分布、作品类别的产地总结,以便分析某个区域的创作兴盛情况(如文学地域流派)等研究,就主要采用作家分布、流动变迁的总体统计等文学大地理、大数据的理论与方法。微地理主要就是指现实世界中具体的小的地理场所或者说地点空间。
文学微地理研究在理论上包含场地、场景与场合(场面)三个核心的概念内容,并指示着这三个方面的有机诠释而形成整体的文学微地理与文学空间的理论与批评,这就是笔者提出的文学微地理说的基本内涵。我们可以通过对《论语》孔子川上观水的故事分析来说明。《论语·子罕》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11](p93)有关这则文本的文字问题有必要说明一下:程树德考证前代有版本无“夫”字[12](p610)。杨伯峻对“舍”字的音义折中前人解释说:作动词理解,读上声,舍同捨;或读去声,舍即居住、停留之意,认为这两种解释都可以。《论语》记述颇具文学情趣,时常能令人想见孔子与其弟子们的性情面貌。这则记载如分行排列,读之如无韵之诗。总之,如直接作为文学文本看,这就表现出了一个具体的文学微地理,略析如下:
孔子所在的河边,就是具体的“场地”;形象地具体地表现出来的景观是孔子及其弟子与流逝的河水,是通过语言书写表现出来的“场景”,而这场景还有可以通过读者的想象加以补足的言外的实际境地,也就是说在文本语言之书写中是消逝的、隐遁的,但可以想见的是河边周围乃至孔子在当时能够目力所及的自然风景与人物活动而构成的景观,人对于他人,可以互相通过“观看”而成为风景或者说景观,每个人都是他人的风景。同时,孔子河边观水的活动与言谈,就是一个特定的场合(或者说“场面”),是一种在场性的情境。因为《论语》这部书是孔子的弟子们记录老师生前的言行而加以伦次编成,故知孔子在河边观水而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喟,不是他独自一人的叹息,而是面向随侍弟子们的言说。这则文本的作者(《论语》的作者)究竟是谁?颇令人思!因为这是孔子的弟子的记录,是否有加工润色(改写与重写)呢?就此而言,记录这则故事的弟子也是作者。但从弟子主要是一个记录者身份而言,记录毕竟是记录,就此而言,这则故事文本的作者就是孔子本人。这涉及到文学空间建构问题,饶有趣味。
进一步剖析这则文学文本的文学空间问题,因为文学微地理说的内容必然包括文学空间的理论内容。孔子这次观水的“川上”,具体地点在何处?程树德《论语集释》引清人阎若璩《四书释地》解释说:
相传泗水发源处,今之泉林寺,在泗水县东南五十里陪尾山下。四源并发寺之左右,大泉十数,泓渟澄彻,互相灌输,会而成溪,是谓泗水。茂树深樾,蔽亏曦景。余曾往游,惟有咏郭景纯诗,林无静树,川无停流,觉神超形越,犹未足以况尔时矣。[11](p610)
大概以为就是泗水河边,其实已经无法考实,但一定是现实世界中的实有的一个地理场所,这就是一个地理空间;究竟有几个弟子我们虽然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在这次河边观水的活动场地,师生之间的人际关系就形成了一种社会空间;时间都是空间中的时间,空间都是时间中的空间,孔子观水的河边,既是其当下的空间,又是历史的空间;孔子河边观水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其意究竟何指,暂且悬置,但必有其心理活动,必有其精神境界,这就是心灵空间。地理空间、社会空间、历史空间、心灵空间,是交融一体的,即所谓重叠的多重的文学空间。换句话说,文学空间就是文学作品所包含的地理空间、社会空间、历史空间与心灵空间的交融之境。
五、结语
上文从我们对文学地理学的理解及其理论与批评体系的主要内容扼要分析说明出发,提出了本文要讨论的问题,即指出有关文学地理学的地理要素说、文地交融说和地理诗学说既属于文学地理学研究的应有内容,但又属于对文学地理学的误解,具有以偏概全乃至想当然的片面性,并逐一对上述三种误解作了简要辨正;接着主要以《文心雕龙》“江山之助”说和颜之推的文学地理批评思想主要观点为案例,说明从中国文学地理批评之丰富性与辩证性的传统内容来看,地理要素说、文地交融说和地理诗学说均不足以概括文学地理学的理论批评内涵;又首次研究提出文学大地理说与文学微地理说以及文学空间说的新论述,从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的新的探讨方面,进一步作了论证与说明。这里想再强调说明一下的是:地理诗学说和文地交融说不足以界定文学地理学的理论批评体系,比较容易理解;但从文学社会学的理论立场提出的地理要素说,却异常地顽固,即使在当前文学研究界,也多有人坚持这种观点,这一方面是其想当然地认为“地理”不过是影响“文学”的一个“要素”而已,另一方面是文学地理学的理论与批评体系及其方法论在其建构中,在其正式作为一门文学跨学科的研究历史中,有一个需要不断完善与丰富的发展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存在着诸多不够成熟的论述,在所难免。如果能够坚持以人地关系原理为科学基础,把文学地理学属于文化地理学与文学社会学为主的交叉的跨学科的属性认识清楚,致力于把文学地理学建设成为一门系统的、科学的、逻辑自洽的文学研究的学问,这些误解和偏见自会烟消云散。同时,我们也要申明的是,文学地理学自有其研究对象、范围与方法,自有其基本问题,它并不能取代文学社会学等其他的文学研究的学问或者说学科。
最后,这里还想提一下法国学者罗贝尔·埃斯卡皮在其《文学社会学》(完成于1958年)中关于文学地理学与地方文学研究的意见。他说:“几年来,流行着文学地理学。也许不应该对它提出过高的要求:强调地理学,会迅速滑向地方主义,而地方主义又会滑向种族主义。我们则仅仅局限于利用出身地点这个原始资料,因为这已经足以澄清某些行将阐明的现象。”[10](p26)地方主义和种族主义当然是文学地理学研究中必须戒除的,但文学地理学是绝对不能局限于作家的出身地点的研究。罗贝尔·埃斯卡皮所谓“几年来,流行着文学地理学”,前文已经提及,根据于沛先生对其《文学社会学》中文选译本注释,主要就是指法國的A.迪布依所著的《法国文学地理学》(1942年巴黎版)和A.费雷所著的《文学地理学》(1946年巴黎版)。这两部法国学者的文学地理学著作,应是最早正式对文学地理学进行理论建构与研究的学者,其内容上或者可以说存在罗贝尔·埃斯卡皮所说的不足与担忧;但这种不足与担忧,随着文学地理学理论与批评体系的不断丰富与完善的建构,是完全可以克服的。今天,文学地理学与文学(地理)空间批评,在中西方都日益繁盛起来,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的显学,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参考文献:
[1]陶礼天.文学与地理——中国文学地理学略说[M]//北大中文研究创刊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日]竹内敏雄.美学百科辞典[M].池学镇,译.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
[3]陶礼天.略论文学地理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M]//《文化研究》第12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
[4][法]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
[5][英]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M].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
[6][法]米歇尔·柯罗.文学地理学、地理批评与地理诗学[M].姜丹丹,译//文化与诗学第19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
[7][法]米歇尔·柯罗.文学地理学[M].袁莉,译.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21.
[8]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9]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3.
[10][法]罗贝尔·埃斯卡皮.文学社会学[M].于沛,选编.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
[1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2]程树德.论语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
责任编辑(见习) 余梦瑶
作者简介:陶礼天(1962—),男,文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首都师大文学地理学研究中心负责人、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副会长、中国文学地理学会(筹)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