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社会工作学:生成基础与实践逻辑

2024-04-15 05:12方香廷廉婷婷
理论月刊 2024年2期

方香廷 廉婷婷

[摘 要] 根据社会工作既有理论体系与学科发展现实情况,理论社会工作学能够彰显社会工作学科化的可能性与可行性。理论社会工作学以价值起点和情境基础重新定义社会工作人性观和困境观,进而构建生活化助人的实践逻辑。从回归生活的目标设定、生活意义的场境适应、成长为本的策略选择、系统互动的介入路径等方面,支持和协助服务对象度过暂时的生活危机。结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时代背景,理论社会工作学澄清了社会工作的社會性、福利性、治理性、发展性等专业特质;并在公民权利、公共利益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等方面厘清专业定位。

[关键词] 理论社会工作学;学科化;共性价值;生活化助人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2.012

[中图分类号] C916; D669.3; D422.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4)02-0098-10

社会工作作为一门专业、学科,自1951年开始就被质疑是否有独特的理论支撑①。理论作为系统化的、理性的认识,是具体经验与抽象概念的联结,并在不同发展阶段通过实践被检验与修正。长期以来,社会工作实务与研究中出现实践主导和理论主导的争论,前者认为社会工作是具有实践性的助人艺术,并通过实务领域的实践、研究提高专业有效性[1](p13);后者则强调科学指导专业实践[2](p203-214)。目前社会工作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行政化[3](p90-97)、去专业化[4](p168-174)的倾向,特别是实务中面临着去理论化或理论化程度不足[5](p93-100)、操作性不强[6](p104-110)、界限不清晰和效果不明显[7](p16-28,65)等问题,亟待通过理论自觉来厘清知识框架与实践体系的独特性,加强社会工作理论建设[8](p41-46)[9](p65-78)。社会工作专业属性与理论属性的反思与再讨论是理论自觉的重要议题。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社会工作理应具有其独特的理论体系和学科逻辑。因此,在对社会工作学的独立学科地位倡导上,可以细化为理论社会工作学与实务社会工作学两个分类维度。从理论层面以及理论与实务关系层面回答社会工作研究和发展中的一些基本问题,探讨社会工作学的可能与可行,以明确学科和专业的特质、定位,应对新时代的挑战。

①Flexner在1951年提出“社会工作是一个专业吗?”的问题,引起相关从业者和学者的反思、讨论。

理论社会工作学是从学理层面解释社会工作基本规律和基本原理的学科,侧重于学科性质、历史脉络、作用地位、对象属性、理论体系与实践逻辑等要素的研究,以说明社会工作的学科合法性与制度合法性,回应新时代对社会工作发展的需要。其研究领域和议题包括对学科地位与属性的研究、社会工作史的研究、社会工作价值的澄清、基本概念的辨析、理论体系的重塑和实践逻辑的探究等,其研究议题聚焦于社会工作一般性的、基本问题的讨论。可从社会工作最基本的主客体出发,讨论人的属性、困境与需要,并在新时代背景下聚焦于社会工作如何有效实践;在社会科学一般研究方法基础上,探索社会工作独特的理论性与实践性的研究,在基本原理和价值层面寻找规律。

一、理论社会工作学学科发展的可能

理论社会工作学的学科讨论,一是要有相关学科的基础作为支撑;二是要结合国内外社会工作学科发展和我国社会发展的现实需要,明确其学科的特质和作用。既要放置在国际社会与国际社会工作学科发展的背景下、在立足本国情境的基础上寻找社会工作本土化道路,也应充分考虑我国社会工作学科发展的特色与优势,回到我国社会发展目标和人民群众的需要上,放到我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与人民特征的整体环境中考察,做到国际经验与本土情境相统一。

(一)理论社会工作学的构建基础

理论社会工作学的构建依赖于社会工作学(A Science of Social Work或Social Work Science)的发展以及相关学科的支撑。20世纪末期,德国、瑞士、奥地利等国家因社会工作与社会教育学的长期交叉而开始推动社会工作的学科独立[10](p269-287)。随后,美国和丹麦学者从核心概念、哲学基础、知识观、思想基础、与其他学科关系,以及在社会工作实践、研究与教育中的独特性等方面论述社会工作学的可能[11](p371-373)。在国内,社会工作学最初被认为是研究社区管理和社会服务的发展规律的边缘性学科[12](p91-96)。但随着社会工作在中国的发展,有学者明确指出“社会工作学是以实践为本的、融汇科学知识和社会服务艺术为一体的学问,兼具理论建构和实践建构两大功能”[13](p3-6),从重构实践理论[14](p67-74)、基础与应用的学科分类[15](p26-27)、学科自主性建构逻辑[16](p159-165)等方面推动社会工作学的研究,并指出中国语境下的社会工作学学科边界和自主性理论体系[8](p41-46)。已有研究也尝试从基础—本体、人与环境、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临床—宏观、回应过程等维度解释当前理论现状[17](p9-14),但对于具体内容的探索较少。理论社会工作学的提出正是基于中国特色社会工作学的学科体系建设要求,以及社会工作学自主理论体系建构的要求。

同时,作为一门新兴的交叉学科,一是应看到就学科而言的共性和学科之间的相互支撑关系;二是应明确学科之间的相对独立性和边界。社会工作学目前的理论建构成果既有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社会保障等跨学科的知识基础,也有其独特的实证、激进、人本和社会建构等范式。在构建理论社会工作学的要素过程中,还可以借鉴理论物理学、理论化学、理论数学等自然科学的学科逻辑。在研究方法上,常见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依然是可供社会工作学借鉴和使用的,特别是在构建实践理论过程中使用行动研究、干预研究、扎根理论等实证研究方法,并在实证研究与思辨研究中寻找平衡。

一方面,要认识到在学科框架下社会工作专业一般的、与其他学科共同的属性,包括追求真理、升华思想、积累知识经验、指导实践等。另一方面,要认识到学科差异和特质。与社会学、心理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学科相比,尽管在对象上都关注人,但社会工作更强调人的状态改变的历程、原理与促进方法。社会工作的独特性体现在对历程的关注上。在人发展的不同阶段,社会工作致力于挖掘其特有的生活经验,特别是其背后的意义解释,关于“活着”与“如何更好地活着”的讨论保障了专业边界的确定,也成为社会工作相较于其他学科独特的观察视角。在当前分类解构专业理论的思维上,仅仅依靠已有经验梳理无法满足专业独立性的需要,应继续坚持理论友好的道路,逐步探索本土特色理论体系,从而回答学科基本问题,即社会工作从哪里来,社会工作往哪里去,这也是社会工作学科建设的应有自信。

社会工作的理论、原理、规律的生成来源是多样的。既可以是通过实践经验转化并凝练的一般规律,即由实践转化知识的路径;也可以是从纯理论分析和思辨来找到那些规律和原理;抑或基于反身性实践构建社会工作理论知识。对于理论社会工作学而言,已有的理论视角仅仅是社会工作理论体系的一部分,而并非社会工作理论体系的整体,也无助于社会工作实现可持续发展。因此,解决社会工作实务不够专业的问题,可以通过构建理论社会工作学来重塑专业知识体系,让理论在专业实践中发挥切实的指导作用。

(二)理论社会工作学的专业特质

基于上述关于理论社会工作学学科的讨论,结合中国特色社会工作的定位,理论社会工作学的专业特质可以归纳为社会性、福利性、治理性和发展性四个方面。

一是社会性。社会工作的社会属性已得到学界共识,既从社会关怀、服务社会弱势、社会公平正义、社会变革、社会情境、社会建设等维度解读[18](p723-740);也强调避免将社会性与专业性对立,通过专业性建设提升社会工作解决社会问题、回应社会需要的能力[19](p98-107)。一方面,社会工作通过专业实践追求社会正义、维护公平,是对全体人民群众的基本权利保障;另一方面,社会工作以社会性的整体视角回应人民群众需求,即处于社会状态中的人、群体或关系,体现对服务对象的社会性关怀。

二是福利性。自社会工作诞生起,福利理念深植社会工作价值观中,是专业价值观生成的基础。社会工作作为社会福利制度的传递体系[20](p80),是典型的社会政策实践。而现代社会工作的合法性之一就表现为贯彻福利制度和福利思想,社会工作行动与国家福利制度具有高度一致性,其服务对象、工作领域包括功能定位也随着国家福利制度的转型而变化。也因此,从宏观上探讨社会工作的功能和效果是一种对于国家社会福利的促进。

三是治理性。随着国家治理模式的转变,社会工作的发展空间和专业责任范围进一步拓展,也成为国家治理、社会治理的重要行动主体,发挥服务、促进、协调、链接等多种功能。社会工作要在为人民服务的共同目标中找到嵌合性道路,不仅作为治理工具提升治理效能,而且要坚守专业性底线,实现专业性与治理性的互构。社会工作参与国家治理,在专业行动中彰显出专业理念、专业方法,既促进人民美好生活的实现,也符合我国当前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现实。

四是发展性。现代社会福利的典型特征是积极探索社会政策、福利制度的发展取向,关注可持续性、多元性与发展性。而社会工作作为福利制度的组成部分,也兼具上述特征。从社会工作的宏观实践与时代定位来看,其在整个国家制度体系和社会建设中的多元支持作用越发凸显;而回到具体服务实践中,也由问题取向逐步转向能力取向,更加强调个体资源的激活、优势的挖掘与胜任力的提升,从事后救助转向问题预防、上游干预。

(三)理论社会工作学的学科定位

理论社会工作学科的发展、变革与国家制度体系相关,特别是西方国家的福利制度直接影响了当前社会工作的基本形态。但是,各国国情不同、制度体系存在差异,完全照搬西方社会工作的定位无法满足本土需要。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讲,探讨社会工作学的学科定位应放置在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框架下,明确中国特色社会工作的使命。已有研究对此做了充分讨论,包括慈善使命①、科学使命①、解放变革使命②、调谐使命③、促进公正使命④、促和性使命⑤等。尽管上述观点对社会工作的定位有争论,但其核心逻辑均是要使其具备特有的回应国家、社会、民众需要的能力。这也恰恰是社会工作能成为一门学科、成为一种职业的重要依据。中国特色社会工作的责任不仅关注个体层面的问题解决和发展促进,更应该从宏观社会层面去考察、去探索解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的多种可能。回应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促进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已成为中国特色社会工作的核心特征。为中国人民謀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既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发展目标,也理应成为中国特色社会工作的建设方向和使命。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将给中国特色社会工作和理论社会工作学带来充分的学科自信。中国情境下的社会工作要做到以人民为中心,提高社会工作的政治站位和思想高度,而非仅局限于专业范围内讨论具体实践。

①最初,社会工作作为科学慈善延伸承担了救助穷苦的人们的责任。但随着大卫·豪关于社会工作四种理论范式的论述,并分别给出了修补者、革命者、意义找寻者、觉醒者四种专业取向,社会工作使命开始多样化。1994年,Specht & Courtney在《背叛的天使:社会工作如何抛弃了自己的使命》一书中重新提出和明确了社会工作“帮助和服务于社会中的下层民众”的专业责任。

理论社会工作学科定位充分反映了其实践理性。所谓的实践理性⑥是指社会工作在当前本土情境中应当如何行动,是一种意志层面的理性判断。长期以来,社会工作致力于服务弱势群体、解决社会问题,从福利需要和社会救助的角度开展专业行动,为社会工作探索出一系列的参与空间。但随着社会主要矛盾和新时代中国发展阶段的变化,仅仅停留在福利需要的回应不足以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现代国家治理的逻辑转变背后就是把确立和构筑公民权利本位的制度和运作逻辑作为核心要务[21](p4-27,204)。社会工作服务性质不能是“施恩”,也不仅是“福利”,而是探索一种对公民权利保障的新视角,是对国家人民合法权利的一种回应。权利的享受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资格,也是国家法律赋予公民应有的利益。因此,社会工作的实践对象不仅包括那些暂时处于困境中、福利需要无法被满足的人,而且还要拓展到全体人民甚至是整个人类,是面向全人类或广泛群体的积极实践,实现事实上的资格平等与利益保障。

①对于初期社会工作慈善使命的探讨受到了现代科学精神的质疑,社会工作学要想作为一个专业、学科,必然有其科学性和独立性,需要有相应的科学知识作为支撑,因此,在慈善与科学的争论中,“God helps people who help themselves”(助人自助)的论述让双方找到一种平衡。

②20世纪70年代以后,随着女性主义、结构主义、反压迫实践与激进社会工作的兴起,对于社会工作的论述更多关注其对人思想的解放以及推动社会变革的意义。

③1994年,Lorenz在《变化中的欧洲社会工作》中明确指出“社会工作(专业)的使命是在(不同的)个人与社会之间‘调谐”。

④2001年,Powell在《社会工作的政治学》中提出21世纪的社会工作是“一个以融合社会中的社会公正为追求的社会工作的市民模式”。

⑤陈涛在《社会工作专业使命的探讨》一文中将后现代社会工作使命归纳为“服务于多样构成或构成多样”,增进后现代解放后的积极融合作用,增加多样性之间的共处。

⑥实践理性是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中的概念,人类理性功能包括认识与意志功能,康德分别称为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实践理性更加强调了道德层面上至善的实现。

中国特色社会工作从本质上就决定了要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也要为人类谋和平、谋发展,既深植于本土实际,也关注人类的共同命运。前者充分体现了社会工作学对公民权利、公民利益的回应,后者则承担起促进人类命运共同体实现的学科使命。社会工作学科定位既要回应全体人民的公共利益的追求,又要回应全社会人类共同命运的需要。

二、人性观与困境观:理论社会工作学的价值基础

理论社会工作学要回答的一个基本问题是,为什么要有社会工作。除了上述提到的学科发展与社会发展的现实需要外,还应回归到助人行动的讨论上,即社会工作为什么助人以及在什么情况下助人。对于人性观与困境观的讨论是社会工作的价值基础。

(一)作为价值起点的人的共性价值

对于人的讨论,马克思提出“首先要研究人的一般本性,然后要研究在每个时代历史地发生了变化的人的本性”[22](p669)。由此,我们对新时代背景下社会工作的服务对象和社会工作者进行一个新的梳理。从微观角度来看,社会工作所面对的是具有特定身份的个体、家庭或群体,明确地拥有其个别属性与个性化特征的具体的人;从中观甚至宏观社会工作层面看,关注点就不再是人的个别化的身份,而是具有一般意义的群体。从人的一般意义来看,社会工作的服务对象是指具有特殊困难状态的人的类型。这里的人不仅仅指单一的、独立的个体,还有处于困境且无力应对的人的集合,所谓服务对象即是这类人的代表。人作为一种现象、一种存在和一个特征,总有其一定的困难状态需要协助和改善;同时,人的另外一面是拥有能力的,可以实现从困难状态到适应状态的转化。而社会工作者,则是一个职业化的、具有助人能力的人的类型的代表。

社会工作的使命是满足人民群众对于美好生活的需要,协助他们消除影响幸福生活的障碍。社会工作关于人性观和困境观的讨论,其共同意义是助力人民群众实现生活追求、改善生活状态。在微观层面上依照的是问题取向或需要取向,帮助那些特定身份的个体、家庭和小群体克服困难。但在宏观层面上是一种对共同价值的追求和对公共利益的回应,要帮助人民群众,使他们在实现美好生活的过程中的行动变得更为顺利。当把社会工作对于人的理解的视野放置于全人类层面时,就可以看到全人类的共同价值,以及对全人类和平发展方向的追求。回到本土范围谈服务对象时,要充分回应人民群众对幸福生活的需求和向往。本土社会工作既要回应人民实现美好生活的需要,也肩负着实现人类共同命运的使命。尽管理论社会工作学的人性观在微观和宏观层面的理解不同,但其背后都隐含着对于价值一致性的尊重。在社会工作服务对象的选择上,不能因为数量差异、身份差异、性别差异、地域差异等外在标签来比较价值的高低,而是走向完整的人,实现新时代人的全面发展。

尽管目前社会工作倾向于对于某个独特问题、具体事件或某个群体的研究和服务,推动了本土社会工作的特色发展①,但不能因为微观问题的独特性而忽略价值的一般性的可能。理论社会工作学要做的,是把对人的共同价值关注和回应落实到微观问题上,相信人具有向善的潜能与能力,人的一般属性上的共同价值与人的个体情境关系是一致的,两者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关系,关注个体的差异性恰恰体现了对于人的共同价值的回应。通过面向具体的人的专业实践,达到实现共同价值的目标;而这种一般性的价值也指导着社会工作的具体服务。两者相辅相成,共同实现了社会工作对于人本身价值的尊重。

①比较典型的是一些专业行动的实践经验凝练。比如,张和清、廖其能、李炯标等人的《中国特色社会工作实践探索——以广东社工“双百”为例》以及李涛、李真、杨玳瑁等人的《“协作者”的企业社会工作服务实践与创新》等。

(二)作为情境基础的困难生活状态

社会工作的一个重要基础就是考察服务对象处在什么样的境遇,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不能把这个基础性状况或条件视为是问题,尤其人本身不是问题,这样的状况也不属于问题的定义,它是人必然要经历的自然过程。这种理解就是理论社会工作学的困境观,也是社会工作的哲学基础之一。怎样看待人的处境经历,就会有怎样的困境观,进而就会有怎样的社会工作实践观。对于困境观的探索式讨论是理论社会工作学的情境基础。

目前社会工作对于人的困境的讨论,更多聚焦于生态系统理论的讨论中,认为人的困境是与环境的互动不良导致的,“绝大部分问题源于场境,是社会引发的需求”[23](p5-10)。大部分研究只谈到社会工作如何解决人的困境或问题,但对困境或问题是什么、边界在哪里的原理性分析不足。这也导致社会工作服务范畴看似包罗万象,实则学科定位模糊、缺少专业独特性。正如马克思所言:“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24](p9-10)因此,理论社会工作学也应回到人本身,对于人的困境进行再理解。人或者服务对象陷入一种困难的处境是一种常态,是客观存在且事实上已经发生了的、不适应的状态。通过对生活经验的观察和总结,可以发现人在日常生活中,經常交替面临顺利的适应状态或者不适应的困难状态。对于服务对象而言,想要的顺利状态以及不想要的困难状态都是真实发生的,是生活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也没有只选择顺利状态、回避困难状态的可能。正因为无法回避和自由选择,就需要重新去理解这样的生活常态。因此,我们需要承认:(1)两种状态是正常的,是生活的一体两面;(2)困难状态也是生活常态,承认困难状态的真实性以及带给人的不舒适感;(3)某些机制可以促进状态转换;(4)状态间是持续性循环变化的,从困难状态到适应状态、到新的困难状态、再到新的适应状态;(5)要挖掘困难状态中蕴含的人的生活意义和生命价值;(6)通过积极行动来应对困难状态并获得新的提升;(7)不断解决困难、实现目标和达到想要的状态是人的生活意义所在,也是凸显个体价值的机会。

由困难状态转向顺利状态是人的需要,这种需要是社会工作的实践起点。马克思关于人的需要论述,一方面可以看出人的需要是根本,是人的本性或本质[25](p31),是人生命活动的内在动力和依据,具有前提性;另一方面,人的需要也是不断转化的,具有普遍性、能动性和永恒性特征[26](p3-18)。因此,基于人性观与困境观的讨论,其本质是关于人对美好生活的需要和新时代社会工作如何满足人对美好生活需要的讨论。

对于个体困境的化解与马克思主义所追求的人的解放高度一致,主体性社会工作所倡导的对于人的主体性的发现、挖掘和生成是一种解决方案[27](p30-42)。对于人的困难状态持一种包容和接纳的态度是社会工作的基本价值。但同时需要注意,虽然大多数个体有能力去转化或应对生活中的困境,但当困难程度较大,或者个体(群体)自身能量与胜任力相对不足时,需要从外部给予补充和促进。社会工作在其中就扮演着外部促进的专业角色。社会工作的专业实践协助服务对象重新理解困境、发现困境的意义、调动应对困境的资源、具备转换困境的胜任力,从而使其由不想要的困难状态走向想要的适应状态,并拥有未来独立应对新的困境的信心和机会。马歇尔在讨论社会权利时提到,个体困境难以独立应对,而共同体的成员身份促使国家应该保障其生活[28](p1-29)。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社会工作的作用一是促进状态转换,二是保护公民权利。这也与之前阐述的社会工作以公民权利为实践理性的论述一致。

三、生活化助人:理论社会工作学的实践逻辑

目前国内社会工作学的研究者们积极探索以生活为本的社会工作理论[29](p44-50)[30]、关注关系及基础能力建设[31](p3-16)[32](p1-27,101-102)。所谓以生活为本,是指将服务对象置于生活场境,视其为生活中的人或具有某种生活状态的人。所有问题、困境的发生都是生活历程的情境性反映。理论社会工作学对于服务对象的态度、对于问题及需要的分析、对于专业价值的理解,都是以生活情境为基础,回归到对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及其改变的关注,着重讨论人的自身体验以及人的关系调处。如何协助服务对象在生活情境中获得期待的生活(亦即目标状态)是社会工作实践的核心任务。因此,生活化助人应该成为社会工作实践的基本逻辑。所谓生活化助人,就是社会工作者与服务对象共同分析生活情境、解释生活意义、提升生活能量、复原生活胜任力,通过回归生活的目标设定、意义重塑的场境适应、成长为本的策略选择以及系统互动的介入路径,致力于以幸福、美好体验为导向的服务对象生活状态转化。在这里服务对象是生活的主体,而社会工作者是职业化的、具有助人能力的人的类型代表。

(一)回归生活的目标设定

服务对象的诉求通常表述为对当前困难、问题的拒绝或者对理想生活状态的期待,其实质是对生活情境的有效适应。社会工作服务的目标并非是改变人本身,而是改变人的生活状态。针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何谓美好生活、如何生活得更有意义、如何调控生活的节奏等问题,需要社会工作者与服务对象共同分析、讨论,并达成共识,尤其是对服务对象想达到的生活状态进行明确化表达和具体化处理,并清楚地描述出其过程与方法。

对于回归生活的目标设定,要基于此时此地生活情境的分析,回应人的真实需要。缺失生活正常运转的资源往往会形成困境。处于困难状态中的服务对象被生活中的问题表象所困扰,将注意力过度指向问题本身,而忽略对生活资源的觉察、分析和整合运用,造成生活目标与现实之间的鸿沟,难以满足自身的真实需要。社会工作者的重要任务是帮助服务对象找到面对自身生活的机会(反身性观察),丰厚化表述困难与问题所处的完整情境和具体状态,而非停留在对困难与问题存在和程度的描述中,以分析和清晰判断其背后隐含的未满足的需要,提升服务目标设计的可靠性和服务对象回归美好生活的可能性。

同时需要明确的是,回归生活的目标设定过程本身就是协助服务对象改变的过程,而并非依赖目标的完全达成。在目标设定的过程中,需要区分“困难”与“顺利”、“想要”与“不想”、“期待”与“拒绝”等生活概念的含义和对应关系,而且要以持续、循环的理念评估服务对象的生活状态及适应水平,明晰困难和问题也是生活的一种常态,与顺利和适应交替出现。当服务对象具有足够的认知觉醒和情绪准备去接纳自我、接纳生活,就表明他/她觉察了生活掌控能力的存在,整体胜任力得到了实质性提升。

(二)意义重塑的场境适应

生命价值与生活意义是一对重要的社会工作概念。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后者是前者的具体化。生命价值是生活系统的最稳定要素,且自带积极属性。生命价值是与生俱来的,生命本身具有价值。虽然服务对象可能无法准确地用语言描述,但仍然可以通过个体内在的灵性体验进行觉察(如看到向日葵绽放或旭日东升油然而生的深层次情感触动)。而生活意义是被建构出来的,特别是服务对象对亲历生活的解释。不同服务对象对自身生活的解释视角存在差异,同一服务对象在不同生活阶段或生活情境的解释重点也存在差异。

生命价值的觉察和生活意义的正向建构为社会工作者的服务行动和服务对象的积极改变提供了场境条件。如同前述人性观部分谈到的人的异化,作为处于困难状态的人的类型代表的服务对象,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能动性,并受到个体所觉知的精神世界和外部世界的双重壓迫,从而导致价值感、意义感缺失,人及其生活变得片面和不完整。一旦生命价值被个体觉察,就会引发积极的意义重塑(生活意义的解释视角和解释重点都会发生相应变化),个体也就会在多重意义中进行选择,进而生命存在的自由意志得以彰显,佐以行动的体验,困难通常会自行瓦解。社会工作实践对于生活意义的强调与建构,其实质是与服务对象探索寻找生命价值的过程,是深刻理解人为什么活着、困难的本质、生活的原动力等问题的过程。经由社会工作者的引导,服务对象对于自身生活意义解释的转化,就是重回美好生活真正行动的开始。在生活意义的场境中,社会工作者和服务对象共同探讨如何通过共同行动和个体改变实现回归生活的目标。

(三)成长为本的策略选择

长期以来,以实证主义范式关注服务对象的困境问题、提供解决方案是理论社会工作研究与实务工作的重点方向。虽然社会工作服务经常起始于服务对象的问题诉求或外界的问题关注,但服务目标与服务过程往往超越问题本身。不可否认的是,问题体验也是服务对象完整生活的一部分。对于困境问题的过分关注,会增加问题的负向功能和解决难度。一方面,对服务对象而言,放大问题的存在场域和消极属性会忽视其自身的特殊经验和有效能力,增加压力感、不适感和无力感,带来更多的负面体验,而陷入“问题陷阱”;另一方面,对于社会工作者而言,过度关注问题会阻碍优势视角,忽视问题背后的潜在资源和转化机遇,忽略服务对象的主观能动性、抗逆力发挥,降低其复原与自愈的可能性,进而陷入“专家陷阱”。基于前述人性观和困境观的分析,有必要将社会工作服务策略从问题为本转向成长为本。

在问题解释上,要重新界定问题含义:生活中的问题与困难本身不是问题,如何应对问题和困难才是问题。问题和困难不完全是麻烦,同时也是生成新的生活意义的源泉。问题经常是服务对象暂时无法有效应对生活中的挑战而建构出来的,是服务对象对新的生活情境不适应所导致的暂时性体验。问题往往随着生活情境的变化或服务对象的成长而自然消失。同时,问题背后隐藏着服务对象新的选择空间和发展机遇。社会工作者应当把问题放置于服务对象所处的具体生活情境中考察,着重分析在服务对象的认知、情绪以及行为状态改变情况下问题的发生机制和发展轨迹,明确问题、情境与服务对象成长状态之间的耦合关系。

在服务导向上,要聚焦服务对象的成长,复原其生活胜任力。处于问题情境或困难状态中的服务对象,尚不足以通过既有生活知识应对问题,但其习得能力和经验迁移能力会随时间发挥作用,弥补知识和技能的暂时性缺失。社会工作的重要任务是帮助服务对象加强能力建设和信念激活,借以实现充能与复元,使其能够独立、可持续地应对新的问题与困难,成为自己生活的真正主人,甚至成长为其他困难体验者的志愿服务力量。

(四)系统互动的介入路径

一般系统理论框架下,作为系统的社会工作包括:在生活困境的系统边界内,服务对象的需求以及社会工作者或其他社会力量的回应共同构成系统输入部分;服务对象的自身成长、困境的解决、社会的发展等构成系统输出部分;社会工作者与服务对象间的合作与共同行动对应系统的流通过程;服务评估对应的系统反馈过程;生命价值澄清和生活意义讨论为系统提供能量(即为熵)。在具体实践中,不宜将社会工作系统分解为社会工作者子系统与服务对象子系统,或服务目标子系统与服务行动子系统,以免造成行动主体的自说自话和行动过程的盲目、混乱。

生态系统理论将服务对象整体生活场域理解为“生境”,将服务对象稳定、适应的生活场域视为“栖息地”,将为服务对象带来瞬时生活体验的生活场域视为“生态位”,服务对象生活状态的转化与循环即“生命周期”[33]。生态意义下,服务对象的生活状态朝向一种存在的、变化的、可持续的、健康的方向发展,即由困难状态向顺利状态转变。而人际沟通的有效发生,促使服務对象融入各种“生活群落”。

根据复杂系统理论,服务对象的生活应成为一个有序结构,要不断对抗耗散过程或应对系统突变。尤需注意的是,“人作为行动主体系统,有机体系统内部有形与无形的要素占据着同样重要的地位”[34](p42-50)。服务对象在系统运行中经常具有明显的熵减现象,即在日常生活中的过度能量消耗,如状态低迷、精神动力不足、意义缺失、价值感丧失等。社会工作者帮助服务对象调动自身资源,通过对个体信念辨识、生命价值澄清、生活意义重新解释等方式补充能量,以维持生活系统的正常运行;经由能量胜任力提升、生活状态复原等路径促进服务对象由耗散状态向有序状态转变,从而实现生活的结构化、有序化,更好地应对生活任务或挑战。

利用人与情境互动模式的技术服务,既关注服务对象自身对事件、问题、方法的解释,也关注外部情境对人所处情境的解释,注重内部与外部统合关系解释[35](p42-51)。社会工作系统与服务对象实现内外部的能量流动,服务对象系统与其生活情境中其他人的系统实现能量协调,通过内在能量的唤醒与外部能量的补充两种路径,达成系统运行平衡、实现美好生活的目标。

四、结语

理论社会工作学回应这样的一个任务和目标:如何让社会工作变得更加成熟、能更好地发挥其独特作用。尽管社会工作在学科归属上尚未实现完全独立,但通过理论社会工作学以及社会工作学科化的论述,倡导理论友好型社会工作氛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学科的理论自信。社会工作要通过其实践过程来实现其价值追求和使命,但对于上述关于以人、认识困境为分析基础是社会工作行动的出发点。如果缺少了对于人的关怀和对于困境的接纳,社会工作可能就走向一门实践固化的附庸学科。作为一个有深度的专业,关于人性观和困境观的核心价值讨论是学科的哲学基础,同时,结合现在诸多研究、凝练实践经验,可以丰富作为一门思想、知识、经验综合体的独立学科。思想性和知识性体现理论社会工作学的核心属性,并与基于实践的应用社会工作学共同促进学科独立。这也对理论社会工作学学科化发展提出了新挑战,即如何在专业实践属性和理论属性间找到平衡。社会工作不仅要关注做了,还应该关注如何做好;不仅要关注服务对象的需要,还应该看到社会工作者的需要。遵循人的改变的原理,社会工作要按照理论规律行动,才可能是有效的。理论的作用就是帮助实务工作者在具体专业实践当中关注原理和规律,进而保证服务的有效性,这也是打破社会工作学科中理论与实务藩篱的重要抓手。

参考文献:

[1]Christa Fouché.Practice Research Partnerships in Social Work: Making a Differenece[M].Bristol: Policy Press, 2015.

[2]Mel Gray, Leanne Schubert.Sustainable Social Work: Modelling Knowledge Production, Transfer, and Evidence-based Practice[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Welfare, 2012(2).

[3]徐道稳.中国社会工作行政化发展模式及其转型[J].社会科学,2017(10).

[4]吴越菲.社会工作“去专业化”:专业化进程中的理论张力与实践反叛[J].河北学刊,2018(4).

[5]卫小将.社会工作理论的“三重性”及爱的实践艺术[J].社会科学,2020(6).

[6]顾东辉.“三社联动”的内涵解构与逻辑演绎[J].学海,2016(3).

[7]任文启.社区治理抑或社区营造:“三社联动”的理论脉络与实践反思[J].社会建设,2017(4).

[8]何雪松.社会工作学:何以可能? 何以可为?[J].学海,2015(3).

[9]文军,何威.从“反理论”到理论自觉:重构社会工作理论与实践的关系[J].社会科学,2014(7).

[10]Goppner J H, Hamalainen J. Developing a Science of Social Work[J].Journal of Social Work,2007(3) .

[11]Ian Shaw.Social Work Science[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12]杨中新.关于社会工作学的几个基本理论问题[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3(4).

[13]徐永祥.我国社会工作学科建设的重要意义及重要议题[J].社会建设,2017(4).

[14]黄锐.重构社会工作实践理论:学科建构意义上的思考[J].社会科学,2019(8).

[15]张学东.积极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工作“三大体系”[J].中国社会工作,2019(10)上.

[16]刘振,徐选国.走出三重依附:中国社会工作学科自主性的历史建构[J].学海,2021(2).

[17]顾东辉.社会工作的理论体系与专业超越[J].社会工作与管理,2022(6).

[18]Kam PK.Back to the Social of Social Work: Reviving the Social Work Professions Contribution to the Promotion of Social Justice[J]. International Social Work, 2014(6).

[19]徐晓军,汤素素.社会边缘人群:社会工作服务对象的再讨论[J].理论月刊,2023(10).

[20]王思斌.社会工作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

[21]夏志强.国家治理现代化的逻辑转换[J].中国社会科学,2020(5).

[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3]顾东辉.论社会工作的阴阳之道[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4).

[2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2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26]郑永廷.思想政治教育基础理论研究进展与综述[J].思想教育研究,2014(4).

[27]刘斌志,何冰冰.主体性视域下青少年不良PUA的操控机制与社会工作介入策略[J].青年发展论坛,2020(6).

[28][英]T.H.马歇尔.公民身份与社会阶级[J].刘继同,译.国外社会学,2003(1).

[29]童敏.重拾生活:社会工作的本质回归与理论重构[J].社会科学辑刊,2021(6).

[30]张威.生活世界为本的社会工作理论思想——兼论构建社会工作基础理论的战略意义[J].社会工作,2017(4).

[31]何国良.“關系”:社会工作理论与实践的本质[J].社会建设,2021(1).

[32]张威,陈曦明.“基础能力”社会工作理论[J].社会工作,2021(5).

[33]廉婷婷,乔东平,方香廷.群落生态视角下社会工作实务模型构建[J].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5).

[34]林茂.系统论视角下社会工作理论的多元整合与发展趋势[J].河北学刊,2021(4).

[35]王亚荣,方香廷.整合建构:人在情境中的可解释性研究[J].社会工作,2018(4).

责任编辑   杨幸

Theoretical Social Work: Generative Foundation and Practical Logic

Fang Xiangting     Lian Tingting

[Abstract] Based on the reflection of the theoretical system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discipline, theoretical social work explores the possibility and feasibility of the discipline-systemizing of social work. In theoretical social work, the concept of human nature and the dilemma of social work are redefined based on the value starting point and the contextual basis. The practical logic of life-oriented aid is then constructed to support and assist the service objects to overcome temporary life crisis, including the return to life goal setting, the contextual adaptation of life meaning, the selection of growth-oriented strategy and the intervention path of system interaction. Against the backdrop of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theoretical social work clarifies the professional characteristics of sociality, welfare, governance, and development of social work, and points out its professional position of responding to civil rights, public interests and a community with a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

[Keywords] theoretical social work; discipline-systemizing; common value; life-oriented aid

基金项目:2020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学科化与本土实践双重视角下的中国特色社会工作知识体系建构研究”(20YJA840005)。

作者简介:方香廷(1974—),男,内蒙古工业大学社会工作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廉婷婷(通讯作者)(1992—),女,管理学博士,内蒙古工业大学社会工作系讲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