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此时是冬天(外二篇)

2024-04-14 07:29程静
伊犁河 2024年1期
关键词:艾力格达

程静

天空阴沉了一整天,夜里11时下起了雪。雪花轻薄,只是覆盖了草场和屋顶。一大早,浓雾未散,我和古丽江就坐上了去往牧业队的第一辆公交车。直到汽车启动,我还期望着她能改变决定。自从做了母亲,古丽江改变不少,不仅变得更加温柔,而且更加坚定。她安慰我说:“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根本不算冷,即使你不喜欢冬天,但冬天总会到来,一些事情是没有办法回避的。”我知道她说的并非冬天,她当然也知道,我其实并非不喜欢冬天。对这片土地的所有馈赠,无论苦痛还是欢乐,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从未想过爱与不爱,一切已深入骨髓。我之所以抱怨冬天,主要是觉得不应该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阿什勒布拉克村此时一片洁白,如同谷地中的一块岩石,隐没于那拉提群山幽深的怀抱。从村委会到牧业队牧民定居点半小时车程,沿途经过的公交车每一小时一辆,如果顺利,今天完成任务,晚饭前可回到村委会。但问题的关键是,我们要去的那些人家住处分散,中间隔着山坡与草场,全靠两条腿跋涉。一个星期前,村党支部书记斯拉依在晨会上要求尽快统计牧民信息。村干部们用5天时间统计了500多户信息,最后,7户住处偏远的牧民被单列出来,因为信息不全,需要实地去牧民家中统计信息。古丽江找到我说:“明天一早就出发,早完早了。”我虽然知道这个事情无法推脱,但实在不想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尤其是想到雪后穿越草场的凄凉情景。

天山巍峨,积雪的山脉绵延千里,大西洋最后一股暖湿气流无法逾越,西伯利亚寒流趁虚而入,往往夏季还没结束,牧场上就已经枯草连天。此刻,天空没有飞鸟,大地没有边界,横穿雪原的乡村公路没有一个人影,公交车孤独行驶,直到到了牧民定居点,还不曾有一辆车与它交会。

穿过草场,沿着灌木指引的隐秘小路,我们顺利统计了最近的3户牧民家庭信息。早在第一场雪之前,大部分牧民就已回到定居点。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过去,游牧生活暂告结束,久别的亲人重新团聚。出于节约、出于再也不分开的迫切愿望,整个冬天,所有房间都闲置着,只在一间屋子里生火做饭。一家老少围坐在炕上,胸口对着火苗,脊背对着寒风,案板上切碎的洋葱气味充斥各个角落,伴随着茯茶“噗噗”的沸腾声,生活的意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可是到了中午,我和古丽江还没顾得上喝一口茶,直到到了迪娜家。

迪娜的家在山坡上的一处开阔地,站在门口可以看见对面遥远的公路。迪娜的丈夫没有回来,上个月赶着150只羊从夏牧场直接去了冬牧场,留她一人在家照顾两岁的儿子。看到这个靠在炕角、眼泪风干、孤独如遗落在荒野中的羊羔似的小男孩,古丽江母爱泛滥,放下背包,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帮助迪娜照看了1小时。

上午一口气完成了4户牧民家的信息统计工作,在迪娜家照看孩子的间隙喝了奶茶,将掰碎的馕泡在奶茶里当午餐,下午又走了2户。达吾列提拜是最远的一户,住在恰普河边,也是今日要去的最后一户。达吾列提拜六十多岁,身材魁梧,短发鬈曲,身上的毛衣松松垮垮。他正举着长长的木杈,将捆好的草料抛向比房顶还高的草垛。但这些都是表面,他脸上浮现出的深沉而含蓄的微笑才是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此刻,我相信村子里流传的关于他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都是真的。老去的达吾列提拜如今深居简出,也不像从前那样爱开玩笑,如同一个一贯顽劣的孩子突然变得安静,还学会了承担责任。人们议论纷纷,不相信他真的回归家庭。曾经与他痛饮到天明的酒友或女人向他发出怀旧的邀约,他都表示感谢并拒绝。不是不爱,而是不会再爱。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觉寻欢作乐所获得的欢愉越来越少,只有对时间流逝而产生的不安啃噬着内心。两个长大的儿子替代了他,去县城打工。他现在比村里任何一个男人都依恋自己的家庭和妻子。每天以庭院为中心,种植蔬菜,侍弄果园,活动范围不超过家门口十五亩草场。五间连排平房,正中的客厅暖意融融,墙壁上的挂毯图案纷繁、色彩艳丽,将屋子装扮得富丽堂皇,如同中世纪城堡中的花园。

我和古丽江坐在永不凋谢的玫瑰花丛中,一边聊着他家的生產生活情况,一边修正信息。不知不觉,夕阳掉进草丛和地平线。天黑下来,除了广阔夜幕上的星星,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地一片漆黑,从分散的牧民家透出来的灯光太微弱,不足以给这个世界带来光亮,反而使世界陷入更深的黑暗。站在公路边,偶尔有车辆驶过,那一闪而过的慌张光柱,一看就知道不是我们苦苦等待的末班车。四十分钟后,古丽江放弃了,没有公交车了,今天肯定看不到心爱的女儿了。她经过我身边时说,看来今晚只能住在达吾列提拜家了。

牧场的夜晚静谧、深邃,仿佛遥远的海底世界,唯一能将人从海底那没有目的的漂流中解救出来的是睡在外间达吾列提拜和妻子买里艳木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两个人好像在商量着什么,如同梦呓,含糊不清。古丽江睡不着,思念着一岁零两个月的女儿。虽然这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但仍像第一次做母亲那样,女儿对这个世界的初次反应以及刚长出来的籽玉般晶莹的6颗乳牙都令她充满惊奇与喜悦。她说是在成为母亲之后,才开始理解自己的母亲,可是现在,因为要照顾孩子,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忽略母亲,想到这些,心都要碎了。而她的丈夫,那个诗人,除了年轻时候用情诗哄她开心外,什么也不会,尤其是面对困难表现出的那种茫然和无措,简直令人费解。现实使她对他以及男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不同看法,虽然仍怀爱意,从未放弃对他的期待,但自从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她开始变得成熟。

古丽江的丈夫气质忧郁,令人不禁心生怜悯,亲人们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生怕诗人受伤。在现实面前,他就像一个不想长大的孩子,但也像孩子那样,以爱回报着爱。不过诗人的观点倒是令人耳目一新,他在一篇创作谈中写道:把诗歌写在天空而非纸页上。这句比诗人任何一行诗都要轻盈的深刻体验使我从另一个方向受益,突然间得到一个启示:与现实生活保持适当距离,才能更好地表达现实。十多年过去,诗人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胡髭优雅,面容苍白,虽然正在发胖,但印花丝绸衬衫仍使他风度翩翩。变化了的是古丽江。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报社举办副刊作品颁奖会,诗人带着他的女友参加会后的文友聚会。大学刚毕业的古丽江如同一棵春天的白杨树,散发清新的蓬勃气息。她在《黑走马》乐曲响起来的时候,举起纤纤手臂,像天鹅展翅那样在人群中舞动。我甚至觉得诗人配不上这只天鹅。可是岁月流逝,这只天鹅的羽翼如今不再轻盈,而是强壮有力,每天拎着装满牛奶的铁皮桶步行2公里回家,轻松自如。她和诗人在生活的烟火中感染了彼此的气息,现在不仅看起来般配,而且如兄妹般,容貌也有了几分相像。

到了后半夜,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外间的门响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响了一下,有人进来,再出去。每一次门被打开又关上的瞬间,都会明显感觉到一股寒风扑进来,然后像一只仓皇的土拨鼠那样迅疾逃离。天快亮的时候,听见买里艳木急促的声音:“快了快了,去烧点火。”我感觉到她的声音里的不同寻常,却无法猜测发生了什么。

循着灯光的指引,我和古丽江来到院子左侧的牛棚。牛棚里七八头体形庞大的褐牛正在反刍,听到声音,它们一起回头,深井般的眼睛里聚积着一潭水,倒映着黎明前的黑暗和灯光。就在这静谧的氛围中,旁边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牛棚发生了奇迹,新的生命正在诞生。

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趴在栏杆上看买里艳木在棚圈里忙碌。买里艳木看起来温柔而利落。年轻时候她仿佛丈夫身后一个沉默的影子,但在艰难岁月中却以倔强维护了尊严,养儿育女、照料双亲。没有人听到她对丈夫的抱怨和不满,但谁都看得出来,她始终没能原谅他。长大的儿女感恩母亲撑住了这个家,纷纷以自己的方式孝順她。买里艳木还像从前那样严肃、平静,却成为亲人们情感的依赖与核心。买里艳木将草料撒在母牛旁边,不一会儿,就看见小牛犊的头从母体探出来,碌碌转动着眼睛,打量这个新奇的世界。母牛嚼草,不一会儿后腿微微张开,随着一阵轻微的颤抖,一头布满血丝的胎衣裹着的小牛犊落下来。母牛俯身将小牛犊身上的胎衣一点点舔净,不一会儿,一个通体光亮的纯洁生命呈现于世间。

小牛犊撑起前半身,慢慢地,身体在摇摇晃晃中离开了地面,但前腿此时还无法支撑整个身体,不由跌倒。过了一会儿,它再次用力,身体又在摇摇晃晃中离开了地面,却又再次跌倒。

母牛站在一旁咀嚼着,朝它“哞哞”呼唤。小牛犊扬起头,再次撑起前腿,这次,整个身体离开了地面。它低着头,不敢再动,而是将整个身体稳稳站好,才摇晃着走向一直站在旁边充满期待的母牛身边。墙角的一小盆炭火正在燃烧,温暖的气息在牛棚扩散。

吮吸母亲奶水的小牛犊仰着头,开始感受生命的欢畅。古丽江转头看了看我,泪光闪闪,内心因激动而说不出一句话。两个赶来帮忙的女邻居到达时,一切都已经结束。古丽江为她们讲述了刚才看到的一切,她饱含爱与激情,充满诗意的语言令刚才发生的一切焕发光彩,充满意义。邻居们惊叹,同时责怪自己没有亲眼看见这再也不会重现的场景。尽管这不是第一次看见,但女邻居却第一次觉得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次,她们重新认识了诞生,也重新认识了世界。

两个女邻居走后不久,又来了一对年轻夫妻,他们来自对面的草场。古丽江激动的情绪还没有平复就又开始讲述。经过积淀与调整,她的情感和语言都得到了升华。在一种愉悦的境界中,她甚至感觉到了诗歌的神秘,她的心因怜惜丈夫的才华而隐隐作痛。这对夫妇一边听一边赞美,脸上充满幸福的光亮,如同置身诞生天神的马棚。

清晨的阳光穿过木窗,棚圈里散发金色的吉祥之光。整个院子喜气洋洋,唯有蹲在走廊抽烟的达吾列提拜满腹狐疑,母牛年年都生小牛,这不是什么新鲜事,看着三四个正从大门进来的远亲近邻,他吐出一口烟雾,无比纳闷:这一大早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什么?

大门敞开着,通往达吾列提拜家的小路上仍不断有人走来,都是一些听到消息赶来的人。不是赶来观看母牛生小牛,而是聆听一个女人讲述诞生。那从心灵深处发出的颂歌像溪流的旋律一样令人感动,女人们发出幸福的叹息。就在这个早晨,古丽江在一遍遍讲述的过程中,自己也觉得奇怪,两次生孩子,记忆都不那么真实,那时候似乎全部的力量都用来克服恐惧与疼痛,而一头生产的母牛却唤醒了深处的记忆,使她深深地感受到一种庄严和神圣。马洛伊·山多尔在《献给天下女性》中写道:“向你致敬,你像动物一样善良。向你致敬,因为你的身体散发着生命伊始时大地的香味。”是的,她感觉自己就像动物一样善良,她就是那头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小牛犊的母牛,她就是身上散发着大地香味的母亲。在这个早晨,古丽江顿悟命运的安排,原来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感受这一刻,爱与牺牲。没想到,如此重要的生命启示,出现在一个回不了家的不幸的星期天。她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清晨,苹果树上的枯叶挂满霜花,风就像从河里捞出来一样冰冷。我们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没有穿羽绒服,当时以为只是出来看一看,身上随便套了件薄毛衣。可是此时的古丽江,双颊通红,额头上的几缕卷发被汗水粘在一起,身体里涌动的激情使她没有感觉到丝毫寒冷,完全忘记此时是冬天。

“我要被风吹跑了”

10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大雪持续不停,本地气象台连续三天发布寒潮预警,局部地区最低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48摄氏度。星期天下午3点,那拉提牧场天空低垂,铅灰色的云团令所有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来不及倾诉,传说中的狂风就从想象中横扫而来,嘶吼声震慑万物。黑夜突然降临,雪花飞旋,山谷里仿佛掀起高高巨浪的大海。就在这世界末日般的暴风雪中,几个幽灵一样的人影时隐时现,那是牧民别格达艾力和他的叔叔正在寻找丢失的羊。

一个星期后,阳光朗照,从山上到山下,整个牧场宁静安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天空上堆积的云朵被风吹散。这天中午,阿什勒布拉克村的办公楼里空空荡荡,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楼下烧锅炉的人往炉膛里送了最后一铲煤,也关门回家,只有我和沙勒恒还在加班,整理今日的上报信息。沙勒恒性情随和,回避任何争论。我在村里工作一年多,从未见她与人产生矛盾,常以温和的笑容解决难题。此刻,沙勒恒对我陪伴她充满感激,而且她知道,以她目前的国家通用语言水平撰写信息,越是着急越容易出错。她趴在办公桌前,比平时更加耐心,不仅对我指出的别字和错误语法进行了更正,还提出了问题。今日上报的信息主要有两条,一条是牧业队的三户牧民家缺少饲料(大雪封山道路不通,山下的部分牧草无法及时运回);另一条是牧民定居点一户牧民家的羊圈昨晚遭遇狼袭,损失不小。暴风雪停止后,山谷就像被一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棉被覆盖,那洁净的厚重掩盖了所有生命及生命痕迹。平日在山谷深处游荡的狼群在60厘米深的积雪中找不到任何食物,只好冒险下山,半夜潜入一家没有放狗的羊圈,咬死了15只羊。黎明发现时,8只羊的内脏已被掏空,空荡荡的躯体就像塑料袋一样被丢弃在凌乱的寒冷羊圈中。

而羊圈之外,仿佛另一个世界。阳光照耀,雪原上晶莹闪烁,从山谷吹来的散发薰衣草芬芳的微风抚慰心灵,一种感恩般的喜悦在空气中流转。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即使写到灾难与死亡都不觉得沉重,可能是因为我知道,这些信息上报之后,受灾的村民将会很快得到救助或者补偿。

村子里看不见一个人,好像集体陷入了梦中。人们躺在炕上,枕头四处散落,梦见青草和羊群、蝴蝶和花朵,以及星空下的歌唱和饮酒,但经常梦见的,却是看见自己不停地走。草原茫茫,即使走到衣衫破烂、头发挂霜也还在原地,青山在左,河流在右。醒来后,觉得一切并非梦境,而是梦境中的现实。整个冬季都是如此,抬头喝酒,低头做梦,直到冬宰开始,村子里才热闹起来。从当年10月到次年5月,冬天占去了生命时间的一半。为抵御漫长的严寒和睡梦中的行走,人们需要存储肉食,到了一年一度的冬宰,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杀牛宰羊。

一家冬宰,多家帮忙。听说吐尔逊别克家这天宰牛,我也想去凑热闹,忙完手头工作赶过去,一切都已经结束,参与宰牛的人刚刚散开。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完整摊开的黑色牛皮,上面堆着一堆鲜红的肉,被血肉磨亮的刀子丢在一旁。牛的四只脚伸向四个方向,牛头还在中间。人们来来往往,只有阳光停下来抚摸它,安慰这沉默了一生的灵魂。院子里的炊烟升起,吐尔逊别克的女人搬动一口比平时大一倍的铁锅,开始煮肉,这将是整个冬季最忙碌的时节。未来三天,她需要用尽全部力气来处理这堆肉,除了留下当日招待客人的,还要将剩下的进行腌制和储存。

又过了半小时,沙勒恒站起来收拾东西说:“姐姐,今天去我家吃饭,早晨宰了羊,这会儿肉该熟了。”沙勒恒的家挨近县城,经过一片果园、麦田和一个汽车修理铺,看见白杨小路旁一个没有围墙的院子就到了。炕上坐满了人,全是近处的邻居和远方的亲戚,手抓肉和抓饭也已端上了桌。阳光穿过窗户,在光芒中,在谈论、咳嗽、升腾的烟雾和热气中,人们的话题围绕着不久前的那场暴风雪。暴风雪比我想象得更加狂暴。听说别格达艾力那天将自家的羊赶到冬牧场时,他的叔叔还在路上,风雪很大,能见度不足两米,积雪几乎将车轮淹没。在人们的讲述中,沙勒恒的父亲,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牧民,我常看见他背着手在小路上散步,马背生涯致使他的罗圈腿到了晚年更加笨拙和缓慢。此刻,他仰着尖尖的下巴,目光伸向遥远的岁月,发出梦呓般的感慨:“快二十年没见过这样的暴风雪啦。”他身后墙上的挂毯繁花纷飞,不败的花蕾隐藏在枝叶间。当天晚上,别格达艾力找到了叔叔,叔叔的帽子和眉毛上结满冰霜,整个人就像一棵挂满白色雾凇的树,幸而身体没有太大问题。找到第二天中午,别格达艾力的叔叔带出去的1000只羊,有700多只归圈。这些羊,除了叔叔自家的,还有几百头是帮别人家养的,一头羊的照料费用是每月20元。当天,别格达艾力又继续跟邻居、亲戚一起冒着暴风雪和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出发找羊。暴风雪发生时叔叔正在一片戈壁滩附近,此处的风比别处大,牛羊和人在风雪中难辨方向,容易迷路。到了下午四点,还有四五十头没有找到。“估计在外面冻死了”,有人分析。其中两三头羊是别格达艾力和亲戚们在凌晨两点半找到的。找到时,羊陷入雪堆,露出羊角和背上的毛皮,牛已经冻成冰雕。“其实大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刮风。”沙勒恒的父亲以一生的经验告诫年轻人,平静的话语中虽然难掩惊恐,但敬畏之情显而易见。人群陷入沉默,我从这不同寻常的沉默中感觉出某种隐秘,人们没有说出的恰恰是内心的痴迷。草原上的人们相信,除了灾难,暴风雪肯定还会带来其他的什么,它和大自然赠予的幸福一样充满意义。

出于对那场暴风雪的好奇,我打电话给别格达艾力。视频里的人戴着护耳棉帽,露出的皮肤黝黑,眼睛却像夜幕下升起的篝火闪闪发亮。别格达艾力的讲述含混不清,结结巴巴,好像隔着语言的千山万水,最后只能转过镜头,让我在视频里看那些在冬牧场的暖风中悠闲吃草的羊。镜头晃动中,一只肥硕的羊尾占据了屏幕,然后看见了更多的羊。它们在广阔的天空下缓缓移动,用嘴唇掀开积雪,寻找冰凌下的枯草和嫩芽。每一只羊都是劫后余生,此刻看起来却神态安然,温顺而满足,无法猜测会有什么缠绕内心。只是别格达艾力举着电话的动作让我觉得有些僵硬,可能暴风雪在他的身体里还没有消散,阳光还没有将心头的冰霜融化。

突然想起来,上次见到别格达艾力还是在暑气未消的9月。那时候村里停水,水其实不是在某一天停的,而是在半個月之前就出现了征兆。那段时间,水龙头里的水一天比一天小,后来如一根筷子般纤细,最后终于像沙漠里的季节河一样完全消失。我去找负责水暖电工作的加列力,他说没有其他原因,只能是地下管道中的某一截又被淤泥和石子堵塞了,至于是哪一截堵塞,得将低洼处的几十米管道全部挖出来才知道。至此,我才知道管道堵塞并非偶然。阿什勒布拉克村的饮用水全部来自那拉提山谷中的泉水,泉水由天山雪水汇聚而成,甘甜、清冽。村民们格外珍惜这大自然的美意,先是将它引到山脚下一个人工蓄水池,然后通过地下管道送往村庄。泉水从山涧到平地,携带一路的石子泥沙、枯枝败叶,久而久之,在管道的某处堆积,致使水流量越来越小,地势稍高的巷道则会完全断水。不过,造成堵塞的不仅仅是泥沙,有一年冬天挖开管道,还发现了一群在管道中取暖的老鼠。消息传到村委会,平日里看见啮齿动物就尖叫的古丽正站在复印机前,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大度和幽默,对所有人说:“敢情我们喝的是老鼠水,难怪身体这么健康。”

停水范围主要集中在村委会及其附近的五条巷道,其他巷道则供水正常,问及原因,答曰:“不属于同一管道。”

提着水桶去两公里外最近的地方找水。一进巷口,就看见两脚撑地、闲坐在摩托车上的别格达艾力。他带我来到他家院子,三间平房并列,走廊上的两根廊柱如花岗岩般灰暗,据说是别格达艾力的父亲年轻时候从则克台荒原上采伐回来的胡杨木,算起来也有三十年了。院子里没有花卉,菜地里没有蔬菜,只有一片灰蓬蓬的苜蓿,仿佛是从寂静中生长出来的一片枯燥。我想起来,别格达艾力还是单身,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的哥哥、姐姐结婚之后搬出去另起炉灶。

果真有水。浇地的塑料水管一头接上水龙头,扔在地下的则一圈圈盘起来,厚厚地堆积着。一片不大的菜地需要这么长的水管?别格达艾力指了指小巷对面:“那边还有羊圈和菜园。”我很惊讶,虽说边地辽阔,家家院落宽敞,但我也是到了阿什勒布拉克村之后,才知道宽敞到了这种程度。水从一圈圈水管流到水桶,在不长的等待中,我瞥了一眼别格达艾力。一个夏天没见,别格达艾力暗红的脸庞更红了,闪动着属于年轻人的朝阳般的光泽。

“山上的羊不放了吗?”我问他。

“放呢。回来看女朋友……看到她结婚了嘛。”

“啊,她和别人结婚你不知道?你们没联系吗?”

“没呢嘛。”

“为啥?”

“放羊太、太远的地方……山上信号不行嘛。”

此事无法安慰,因为不知从何说起,而且说出来生活在通讯快捷时代的人根本不信,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水满了,我这才发现,提着空桶来,现在却没本事提回去。正思忖着,别格达艾力把10公斤重的水桶提出院子,放到摩托车架子上,拍拍后座:“姐姐,坐上,扶桶。”

在这之后,才听说别格达艾力和他的羊群转场的事,再之后,才是那场暴风雪。而在这期间,挖开的管道清理之后早已重新填埋,融化了千年积雪的高山泉水再次惠泽牧场人家。真正再次看到别格达艾力是初春时节牧民拜山嫁女儿的这一天。

这个时节,一部分杏花已经越过土墙,大部分正在酝酿开花。拜山乘着酒兴述说一生的悲与喜,不禁流下悲欢交集的泪水。他对未来亲家从黄昏到凌晨的倾听充满感激,最后他拉着他的手说,不仅同意女儿的婚事,而且还决定将嫁女儿的日期提前。此事没有反悔的余地,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迎亲队伍准时出现在乡间小路。马兰花开满山坡,在暖风一次次温柔的提醒中,拜山的女儿更加沉醉,忘记了哭嫁环节,高高兴兴地站起身就走。如今的年轻人宁可省略礼节,也不愿耽误一场歌舞,他们簇拥着两个身着盛装的新人边走边唱。乡村乐师怀抱冬布拉,一遍遍弹奏《黑云雀》,欢快的音乐仿佛风中自由翻飞的鸟儿,表达了所有人不同的心情。小伙子们打着响指,姑娘们掩嘴嬉笑,一些不为人知的情愫悄悄流淌。我看见人群中舒展双臂跳舞的别格达艾力,他的脸庞恢复了夏天时候的暗红色,一切又回到从前,他在春天开始的时候开始了新生活。一身藏蓝色西服,天空的颜色倒映在眼里,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从暴风雪中归来的别格达艾力挺拔而帅气,虽然略显孤独,但并没有痛苦。别格达艾力没有看到我,没有看到任何人,他正朝着一个唱歌的姑娘咧嘴欢笑,好像被歌声吸引。

十多天之后,倒春寒来临,温暖的雨水到了傍晚越来越冰冷,后来变成了天空中无处可倚的雪花。早开的花朵在枝头凝固,原野上湿淋淋的茅草落魄如流浪汉打结的头发,村里人无法忍受这逆时光而来的凄凉,不得不早早入睡,但梦里全是别离和失去。第二天上午我去县城,回来的时候公路上没有一辆车,看不见一个人影,走到一半,风雪弥漫,雪花在大风中飘荡,如同铁丝上飞舞的丝绸,而公路上的风吹雪如同条条游蛇横穿车轮,然后蜿蜒消失。司机不敢往前走了,把车停在路边,不是因为这糟糕的天气,而是此刻突然心神不宁,这种天气最易引起人们对不幸往事的回忆。事实的确如此,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在并非隔着语言的千山万水,而是彼此生存的陌生之境,在一场寻常的倒春寒中,我听见别格达艾力喊出了那句他或许在梦中才会喊出的恐惧:“姐姐,我要被风吹跑了……”

清晨的召唤

从村委会出来的时候,宿舍后面的麦田和麦田后面的雪山薄雾缭绕,星辰还未完全消散,清冷的光芒看起来更加遥远。离上班还有两个小时,所有巷道陷入黎明前最后一段没有记忆的昏睡,空气纯净,时光凝滞,只有早起的牧羊人孤独地穿过公路,赶着羊群往山上走。

村庄距离那拉提草原不到40公里,来来往往的车辆扬起的尘土直到凌晨才开始在寒意中降落。已经到了八月,草原上最好的时节,群山青翠,河流交错,野花一直铺展到雪山脚下。在同一片风土上,坐落在那拉提群山中的阿什勒布拉克村作为风景的一部分,充裕而美好,从山谷吹来的花香和牛羊欢叫的袅袅余音,时时在光芒中颤抖。

但我对这边的风景没有产生任何向往,并对马洛伊·山多尔所说的“大自然既神圣,又无趣”这句话的深层含义产生了一些理解,似乎领悟到神圣的大自然将在何时变得无趣,又是在何时充满魅力和趣味。在村里工作已经两个多月,我不仅没有适应,失眠与焦虑症似乎也比从前更加严重。昨天无法克制情绪,当众指责给大家做饭的孜比拉的手艺,做饭对她来说如此简单,基本不用脑子,因为没有辣椒酱搞不定的。此事过后第二天,她对我还是笑嘻嘻的,好像完全忘记了,不过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忘记加辣椒酱。她的宽容使我为自己的轻率和自以为是自责了很久。人与人的相处,到哪里都是一个难题。昨晚睡了三个小时,凌晨六点就醒了,好不容易熬到将近八点,再也躺不下去。窗外是新一天的晨曦和初次绽放的蒲公英,我决定出去走一走。

阿什勒布拉克村的巷道横向沿公路排列,纵向往后面的山坡延伸,人类的烟火飘荡在旷野的天空。不知不觉走到对面小巷尽头,那里开着一片紫色的花,花序如伞状聚集,一丛丛、一簇簇,掩盖了那片沙地的坚硬和荒凉。艾依拉的家就在那片野花旁边。三间平房,短促的走廊,第一次去就感觉哪里不对劲,出了门才找到原因,院子没有院门,也没有围墙,与山坡连在一起,当时还想到一个词:开门见山。艾依拉三十多岁,患有精神障碍性疾病,大多数时间都在梦游和发呆,与年迈的母亲一起生活。两个孱弱的女人无力像其他人家一样,打理出一个生机勃勃的庭院。

沿着巷道,一家挨一家走过,庭院的大门一家一个样,铁门、木门、铝合金门,蓝色的门、绿色的门、赭色的门以及原木颜色的门。门上雕刻着图案,葡萄藤、石榴花、巴旦木花以及单调的波浪形或菱形,图案简单,往往以一种造型重复,不断重复,以至无穷。“无限图案”的藝术风格充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地毯、花布、马鞍、小刀以及铜器和木器,在图案的无限重复与循环中,大自然的隐喻随处可见。那扇涂着朝阳般明媚的桔黄色漆门的庭院主人,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我还没有和她说过话,不知道她的名字,却对她印象深刻。第一天上午在巷道走访,从这扇虚掩着门的庭院里看到一位老人正在树荫下打盹,靠着椅背,垂着头,碎花长裙笼盖脚面,满头白发像落地的雪花,汇聚丝丝缕缕流逝的时光。蝴蝶飞来,停在头顶,把她当作一枝垂挂着钟形花朵的白贝母。

小巷尽头那片紫花开得比上次看到的更多,在夏日清晨,散发着野生植物的自由芬芳。艾依拉的房门和窗帘没有打开,应该还在睡觉,她被困在一场漫长的没有白天和夜晚的梦境中。上次和她母亲聊天,艾依拉悄无声息地在旁边编着发梢,编了拆,拆了编,把自己融化在一个遥远的世界。我问他母亲艾依拉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她母亲说十多年前很正常,还和牧业队的一个男人结了婚,那男人待她不错。谁想到,艾依拉的脑子一天比一天混乱,丢三落四,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到了后来谁是家人也分不清。我这才知道艾依拉结过婚,还曾有自己的小家庭。艾依拉突然站起身,笨拙而缓慢地下炕,趿拉着鞋,从墙上挂着的一个书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将本子里夹着的一张照片拿给我看。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男人的合影,姑娘眉毛漆黑,弯曲的头发软软地贴着脑门,男人胡子拉碴,表情因拘谨而严肃。艾依拉看着我傻笑,笑容里居然显露出几分羞涩与兴奋。照片上的这个女人现在变成了另一个人,胖了很多,还老了。带着梦境中的幻影从另一个世界艰难返回,为的是在不可能交流的情况下告诉我,那个曾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真实存在,照片是如梦往昔的忠实记忆。后来那个男人抛弃了她,艾依拉母亲说他最后一次踏进这个没有院门的敞开的家,是送艾依拉回来,此后再也没见人影。

突然听见羊叫声,声音凄惨而急切,好像正在被死神追赶。出于心惊以及可怕的联想,我的脚步不由加快,循着叫声找过去。只见两扇门环上绕着锁链的铁皮门关着,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只在上部分隔出栅栏形状的小格子。大门安装相当潦草,中间的空隙可以塞得进一只拳头,趴在门上,从这足够宽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牲畜棚里的羊,以及从果树深处露出来的平房和凉亭。“哐当”,门扇突然向前松动,要不是锁链拦着,非扑到院子里不可。在锁链发出的莽撞声响里,4只山羊即刻停止惨叫,一起回头,一模一样的惊讶表情,一模一样的粉红嘴唇,几秒钟后,又再次叫唤,声音更大,更加撕心裂肺,而在它们雪白胡子底下的木槽里,分明还有撒开的干草和菜叶。它们并不缺少食物。山羊平日里喜欢攀登和游走,对这样的禁锢尤其不满,因此不断地高声诉苦,好让所有人都知道。

看一下手机,正好九点,仍然不到上班时间,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呢?昨天明明睡得很晚,身体明明很疲惫呀。随意走向另一条巷道,低头看到一家门口有一小堆烟头,脑海里即刻出现了男人们蹲在这里聊天的情景。一只鸽子在前方起起落落,似飞不飞,似落不落,这奇怪的姿势使我跟着它走了一小段,它终于飞起来,低空盘旋了一会儿,落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巷子里有许多鸽子,它们成群结队像音符一样站在屋檐上,或呼啦啦落在一片空地上,发出咕咕咕的低鸣声。但在这个时间,我从未见过它们。“你好啊,你也睡不着吗?”已经离鸽子很近了,鸽子不但没有飞走,还站在屋檐上低头俯视。想继续跟它说点什么,突然发现面前这户人家的大门虚掩着。刚要走过去,门却从里面打开,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头发蓬乱,下巴僵硬,黑色的外套融入庭院幽暗的背景中,就像一直在这里特意等我一样。他开口说道:“我的妈妈……刚才死了。”瞬间的愣怔之后,我判断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不一定是真的。他身后的院子安安静静,地面就像刚洒了水那样潮湿,走廊台阶旁边的夹竹桃全部开放,重叠的粉红花瓣俏丽而活泼,院子里散发着清晨苏醒过来的焕然一新的植物气息。果树中间挂着孩子的吊床,长条餐桌上的玫瑰花茶壶和金边小碗还浸泡在昨夜冰冷的露水中,一切都是从昨天到今天的延续,没有停止,也没有中断,完全没有死亡的气息。再一秒钟后,我判断我们之间可能存在理解上的誤会。多民族聚集区域,人们从不同语言、文化与习俗中既彼此了解,又相互融入,在交往过程中,时常会发生一些因语言不通而造成的令人啼笑皆非的表达和误会。我试探地问:“家里出了什么事,你妈妈生病了?”他摇摇头,肯定地进行了否定。有限的词语用尽,沟通难以继续。正在这时,从屋里跑来一个女人,当这对神情悲切的夫妻一同站在我面前时,无需语言,死亡的消息被证实了。

八十三岁的茹仙古丽患病一年,医院的治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半个月前,她要求孩子们带她回家。已经连续一个星期,茹仙古丽每天只能吃进一点流食,身躯变得更加瘦小,如同一株没有重量的水草,不过病症却一直没有发作,就像突然康复了一样,虽然极其虚弱,但茹仙古丽再没有经受来自肉体的痛苦和疾病的折磨,每天晚上都能平静入睡。这天清晨,她在睡梦中安详地死在自家床上。而她刚刚咽气,如同听到一种无声的召唤,我准时推开了茹仙古丽家那扇雕着葡萄蔓藤的棕色铁艺大门。

回到村委会,九点二十五分,听到死讯的村主任并不震惊,两分钟后,他推开面前正泡着馕块的奶茶,一连打了十多个电话,将脑海中形成的方案一一进行安排布置。村干部们早就知道茹仙古丽的情况,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是哪一天。上班以后,我看见对面小路上不断有人向茹仙古丽家走去,一些女人刚进巷口就开始掩面哭泣。上午12时,远亲与近邻、故交与至亲,陆续汇集到这个不幸降临的庭院。几位老人站在自家门口,饮下泪水送别老邻居永远地远行。

午后,刺眼的阳光将地面晒得滚烫,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在抚慰人心的植物的荫影中,小巷陷入午睡时间的昏沉与寂静。当我从办公室出来,不知不觉再次走到那扇雕着葡萄蔓藤的棕色铁艺大门时,想到茹仙古丽对我的选择,这个清晨,作为一个送信的人,再没有比这无言的托付更深沉更重要的事情了。

晚上回到宿舍查资料,知道了小巷尽头那片紫色野花的名字和科属,涉及到产地分布和植物区系的起源与进化。知识背后连着知识,世界万物息息相关,一切并非像看到的那样安静和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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