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淼
1
阴雨天持续了一段日子,终于迎来了天气晴朗的一天,虽说是下午八点多了,外面仍然是和正午差不多的光景。今日的天空是瓦蓝色,似乎没有一丝云的眷顾。你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眼,“嗯,是个暖色调的天空。”你在心里默默说道。
你熟练地驾驶着廉价的汽车在路上行驶,恰巧又碰见修路的工人。车还没有朝着预定的方向拐过去,那人就已经用手中的安全帽在挥舞了。
荧黄色的灯带带着假日的某种亢奋闪耀在路口,不一会儿车就扎堆了。
你拨开转向灯,想迅速逃离这里的轰鸣。
好不容易拐到了另一条路上,前面一个禁止调头的标志又让女人们找到了话题。
“前面不让调头,又要绕好长一截路。说起来现在的油價也是贵得离谱。”
“你干啥呢,这里禁止调头。”
你被妻子的惊叫吓了一跳,一个急刹车,后座上放着的一本《羊皮卷》一下子飞到跟前。书已经被太阳晒朽了,轻轻一碰就散掉了。
其实,你并没有愣神。
“你吓死我了,那个‘禁止调头下面有一行黑色的小字你看到没,仅限于早高峰时段。”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路边上已经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你看着这些车辆,它们其实就是这个社会的有机构成。鲜艳的、亮丽的、污浊的、高档的、低配的都汇聚于此。这每一辆轿车的背后都有一个驾驶人,每一个驾驶人的背后都是一段故事。
你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20:25。
道路的右侧是今年交管部门刚刚划定的夜间停车位,眼前明显还不符合规定的时间。
大河鱼宴的招牌就在眼前,吃饭一时半会出不来。要么把车停在路边,可以享受免费。但也有风险,交通警察过来贴上一张罚单就是200元。要么就安心排着队,等停车场出来一辆车,外面再进去一辆。
停车场的胃里只能装下这么多车,少一辆没问题,多一辆准要打架。
就在这个档口,一个中年男子和收费员却争吵起来了,双方的嗓门一个比一个高。排队的车屁股亮起了一长串猩红的灯。在这个嘈杂的小城里这种事每天都在上演。要是按照你从前的脾性,手刹一拉,解下安全带,飞奔车门外就开骂了,如今已没有这样的心气了。
要不是因为他们家的鱼做得好吃,你才没有这个闲功夫在这里等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隔壁的广告店铺门前的台阶上立着一双双穿着各种颜色的鞋子。你在想要是这些鞋子能说话,该是多么有意思呀!中年男子怒气很重,满口的脏话。有围观的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加入到了帮收费员说话的队伍中。中年男子青筋凸起,撸起袖子就要干一架的阵仗。
里面的车出不来疯狂地按喇叭,外面的车进不去,本就狭小的车道彻底瘫痪。如果这时你从高空俯视,很可能会误解为是某种集成电路。
城市血管的这条支路患上了血栓,血液无法流通就此堵住。你想起昨天教导主任跟你的谈话。他无意中说起小城的某位,刚来的时候喝一小杯酒被两个人抬出去,几年以后人送外号“千杯不倒”,两三瓶不在话下。喝到最后全身血管淤塞,堵了百分之八十,送到医院上了支架。有人事后说,其实完全不用上支架,无奈小地方医疗条件有限,还有人说那几年小城的医生刚刚学会上支架技术,自然要推广一番。领导讲这些是什么意思?是要点一点我,还是说以后就真的控制酒量了。
或许是人群中有人选择了报警,收费员和那名中年男子被带离。人群终于散去,你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车位。
临街的商铺旁就是直通三楼的电梯,四楼是一家大型校外艺术培训机构。
妻子按了一下电梯,不见有任何的反应。你又按了一下表示下方的箭头,显示灯亮了,数字从4倒数往下掉。“生活的惯性思维有时候总会让人变得迟钝,甚至不会变通。”你努了努嘴跟妻子说道。
电梯桥厢四壁是深色的海洋,对着门口的方向是一条张着大口的鱼。
电梯门在关上的那一刹那,一对夫妇带着他们家的孩子跑进来了。男人比你年龄稍大一些,大腹便便的,能看见他在吸气,但无法掩饰他的啤酒肚,衣服深处里有窝进去的褶子。男人身后跟着一个小孩,从面相上判断出他们是父子。女人娇小,长得很漂亮,脸蛋圆润,披着长长的秀发,穿着未曾过膝的百褶裙。
男人站在你的面前几乎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电梯缓缓上行,看来他们也是去吃鱼的。
“儿子,你今天要控制一下了!”女人说道。
“吃个鱼嘛,不至于,儿子听老爸的,今天放开了吃。”
不见小孩言语。
“虽说吃鱼能让人变聪明,儿子这事你还得听你老妈的。”女人一边说一边摸了摸男孩的头。“你要吃成你老爸那样就麻烦了。”
“吃成我这样咋了,我是少你吃的了,还是少你喝的了。”男人语气中透着一丝愤懑。
叮咚,三楼到了!电梯像倒垃圾一样往外倒人。
话题并没有因为电梯的到达而终止。你和妻子对视了一眼,彼此耸耸肩,面带微笑。
从电梯出来后是一个狭长的甬道。女人看了一眼手机,继续说道:“还要再买山楂给儿子吃?咱儿子目前这个体格还需要开胃吗?我妹妹的孩子都快八岁了,咱儿子的体重竟然和跟人家差不多。他才六岁。还不够开胃的……”
他们三人朝着吧台走过去。你们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径直走向大厅,此刻大厅里只剩下两个位置,你征询了妻子、丈母娘的意见后,决定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来。
你看见身穿黄色荧光马甲的警察在临时停车位前正一辆一辆地贴罚单呢。你眼中有了窃喜和幸灾乐祸之感,可负罪感也立马涌上心头。人总是这样,好像时时刻刻都处在矛盾的旋涡中。
警灯在刚刚你准备停车的位置上闪耀,贴单子的警察是个年轻人,高高瘦瘦的。前面、后面、侧面拍照,手里拿着某种类似收银的微型打印机,一张张白色的罚单就此产生。每贴一张罚单,年轻警察都会把车子的雨刮器掀起来,再把罚单压在上面,生怕当事人不知道一样。
你坐下来,仍然看着窗外。早在出发之前你就已经和妻子商量好了吃什么鱼。服务员过来撤走了一副碗筷,朝三个印有“大河鱼宴”的杯子里倒满了柠檬水。幽蓝色的水杯似涌动的大海一般,图案上的鱼横眉怒目,仿佛知道你马上就要吃它的肉或它同类的肉了,又或是刚刚注入的开水让它感受到了痛苦的存在。
妻子和丈母娘跟着服务员一起去选鱼了。吃什么鱼,吃多大的鱼,什么口味,这些事情还是交给女人比较妥当。并没有贬低女人的意思,而是女人的感性在食物上往往比男人更敏感,也更正确。
2
电梯里的一家三口过来了,他们没得选了,只剩下靠近过道的那个位置。
男人其实离你还有一些距离,他走路自带风声,气场很强。男人转头看了一眼大厅,人满满的,也就没有说什么,等他回过头来,女人已经安排自己和孩子坐下来。这时,女人摘下了口罩,立马就把你惊艳到了。
从你的位置刚好能够看到女人的全貌,男人背对着你而坐,但店家在靠窗的这一排做了一个台阶。你推测女人应该有三十五六岁了,但身材和皮肤竟一点不输二十刚出头的女孩子。浑身上下所散发出来的书香气质没有一定的岁月积淀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你在心里想:一边吃鱼一边看美女,岂不是一种享受。你所指的享受并不是好色,而是一种美的享受。你不止一次地跟妻子说过,其实任何人都是向往美的,男人喜欢看美女正如女人喜欢看帅哥是一样的道理,但美女不仅男人喜欢看,扪心自问,恐怕女人要比男人更喜欢看美女才对。
男人的手机叮当响了一下,女人大概是要提示男人把手机音量减低或者静音,你猜测。
你观察过女人,那双素手不时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嘴角微扬,露出含蓄的微笑。一直没有听见手机振动或者是响铃。
“我去,他×的。”男人明显中间停顿了一下。
男人的声音很大,吸引着四周的人都看着他。
男人应该也意识到了刚刚的失态,像個小女孩一样捂住嘴巴,看着妻子。这表情与他的身形并不匹配,倒有了一种小丑的喜感。
“得嘞,刚刚还想着一会下去挪个车的,现在用不上了,安安心心地吃鱼吧!”你听着男人的话,不自觉地朝窗外看了一眼,警车已经不见踪迹了,路面的车辆也稀少了,整个街道变得舒朗起来。
“让你等到车位了再上来,又能耗多长时间呢?非要停在路面上,这下好了吧。好嘛,每次给你们爷俩说什么,就是两个字——不听……”女人的言语中明显带着一股强势,面露愠色。
“小宝,你今天要控制好你自己,你看看你自己才这么小,就已经是一个小胖子了。”女人嘴上说着话,那只素手已经摸到了男孩的鼻子,轻轻捏了一下。小男孩明显对此极为反感。
他嘟囔着嘴,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祈求的声音说:“妈妈,我能去熟食区夹一盘虾片吗?”
“不行,小孩子家家的应该以吃主食为主,虾片对身体不好。”
“可是,妈妈,我真的好想好想吃一点虾片,我都好久没有吃了。”
“嗯,那这样吧,你要吃虾片也可以。但是要控制一下量好不好,虾片属于油炸膨化类食物,含有大量的油脂,并且吃了以后会在胃内变成淀粉糊,相对于其他食物,如米饭等难被机体消化……”
小男孩明显不想听她妈妈的科普,女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你很享受这一段小时光,像是一个偷窥者,猎奇往往能够有不一样的快感。
“我给你说,咱儿子可不能再让他吃那些膨化食品了,以后可乐呀就不买了,肯德基啥的也不能去了。”女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男人则“是、嗯、好、行的”回答着,不知道是他平时就话少呢,还是在生活中就是这样。
你在想,要是你这么回答的话,妻子肯定会跟你对谈一晚上的。女人在生气的时候,精神状态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语。她一定会说到你服输为止,就算你已经甘拜下风了,那也不行。是哪儿不行呢,首先是态度,这一个字明显就是敷衍了事嘛!难道我说的话,你一个字就给概括了?其次,态度的背后是什么?是你不重视了。为什么不重视了呢,因为你们之间的爱情变质了。接下来,她会列举一系列的事实,再添油加醋地给自己的语言增添颜色。你已经身心疲惫,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了,但她又怎么会放过你。拉起你对谈,说是对谈,其实都是她一个人的控诉,你要不是精力不济,一定会把她说的那段文字录下来,妥妥的一篇高质量的散文,有情绪,有情感,有思考,有内容。最后得出一个几乎是普遍性答案:你不再爱我了?
“还有呀,最近要给咱儿子找个补习班了?今天老师都给我打电话了。”女人的口吻不像是在和男人商量。
“说什么了?”
“还说什么了呢,那口气就像是训孙子一样?给我气得呀,说什么这次考试,小宝的数学成绩拉了班上的平均分,拖了后腿。”
“小宝考了多少分?”
“你终于想起来问你儿子的成绩了?”
“这才一年级嘛,有必要搞得那么紧张兮兮的吗,真是的!”
“你是不知道,现在好多孩子虽然才一年级,那才华能甩出我们儿子几条街去。我早就给你说了不知多少次了,报个兴趣班、报个兴趣班,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小宝变成拖后腿的人了。你就等着吧,下次开家长会,老师一准儿拿这说事。”
“不对呀,我看过咱儿子平时的作业呀,都是对的呀!你给我说说他到底考了多少,怎么可能还拖后腿了?我们俩都不笨,难道基因还能变异不成?”
“哎呀,跟你说事情就是说不到一块去。永远抓不住重点。行行行,你不是想知道儿子的成绩吗?行!我告诉你,九十五分。满意不?”
男人脸上刚刚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了,脸形又恢复了原状。男人说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五十九呢。这不挺好的成绩吗?这小子比我强多了,我像他这么小的时候,还不如他呢。真是一代比一代强。”
“你可拉倒吧!还一代比一代强,你知不知道他们班的平均分是多少?”
“多少?”
“九十七分。小宝还欠班里两分呢。你还在这儿自我高兴得不得了。光满分就十几个。”
“才一年级有必要整得那么紧张吗?我们都是从一年级过来的,就那么一点东西。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差又能差到哪里去?我看你就是太焦虑了,一天浮躁得很。”
“我焦虑,你是想说我更年期是吧?”
“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说的哈。”
“是,你说得对。我就是焦虑了。你啥时候管过你儿子的学习。你也不看看现在大环境是怎样的。就我妹那孩子像小宝这么大的时候,圆周率都能背到小数点后四十多位了,能用英语和老外在线对话。”
“有用吗?有意义吗?他连啥是圆都搞不清楚。”
“我跟你简直说不到一块去,现在孩子的成绩差一些就不说了,没有一个特长真不行,他在学校会被嘲笑,甚至会被孤立的,弄不好还会整出个校园欺凌事件来。你要知道学校就是一个微缩版的社会,也有一条鄙视链。不行,我们这个周末就去考察几个培训学校。”
“他才一年级,真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有那么严重。你自己上网看看新闻,搜搜关键词就知道了。”
妻子和丈母娘端着调料盘、虾片、酸菜、花生从走廊的拐角走过来,在她们的身后正是那个小男孩。小男孩兴致勃勃地端着虾片,嘴角还有残留的墨绿色的屑儿。
小男孩应该是远远就看见了两个大人在争吵,突然停下了脚步。
妻子和丈母娘落座后,男人和女人的话题算是告一段落。估计是想着距离太近,不想被外人评头论足,再次成为饭桌上的笑料吧。
女人这时也注意到了止步不前的小男孩了,女人轻轻抬起手臂招手。纤细修长的手掌漂亮极了,如刚刚出水的白天鹅脖子一样,让人忍不住要再三多看几遍才能过瘾。
3
你收回了眼神,妻子在你旁边坐下。
“你猜我们称的鱼多大?”
“几公斤?”
“一点七公斤,最小的了,前面称了两次都在两公斤以上了。”
“我们三个人可能吃不完。”
说起称鱼,你回想起来,在这个城市上大学,大三那年你们第一次吃鱼就在这里。快十年了,店里的服务员都不记得换了几茬了。那次,也是在后厨前的玻璃鱼缸里选鱼。厨师还没有将渔网勺丢进水里,一条鱼就蹦出来了,吓了你们俩一大跳。到正式选鱼的时候,她在旁边挑鱼,你却盯着那有手指长的胡须的鱼看得正入迷。木讷的你不知道她已经有一些生气了,只不过是看在第一次约会的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她问:“你能不能吃辣?”你说:“还行。”眼睛却没有从那鱼身上离开。她转过头就对厨师说:“爆辣。”选鱼的人越来越多,等你回过头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餐桌上生闷气了。
我在美团上买的套餐就是一点五公斤的,他们家今天没有小的鱼。我们给服务员说了,做酸菜口味的,还没吃过他们家的酸菜味。
你不得不佩服,妻子在精打细算上有着过人的天赋。虽然做数学题不是你的对手,但就省钱而言你只能自愧不如。比如眼前这鱼,在团购平台上就能便宜三四十呢,最起码能省出两天的菜钱。
说起酸菜味你的舌头上就浮着一层口水。“上一次吃酸菜还是你住院的时候我点了个浆水面的外卖。当时很开胃,就是吃得有些急,没有好好品味。”你对着妻子说道。
“媽,你不知道。上大学的时候,他可喜欢做酸菜了。那个时候他买了一个红色的大胶桶,腌泡菜就是满满一桶。有一次被我们提到女生宿舍里,转了一圈就只剩下桶底子里的那些酸水了。”
“其实那次,我不是故意的。”你话锋一转,妻子和丈母娘都定睛看着你。
你继续说:“你知道我们家在大山深处,那里山高溪浅,除了能捉一些螃蟹和钢鳅鱼外,确实没有见过胡须那么长的鱼。你还记得当时跳出鱼缸的那条鱼吗?后来,我回想过很多次,我总是觉得那条鱼就是我自己。无论怎么逃离都是徒劳,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是宿命,没有用的。”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天我看见你吃鱼吃得满头大汗就原谅你了。你也是的,明明吃不了辣的,还要逞强,那次我们两个人可能吃了有两公斤的鱼。你回去拉了三天的肚子才缓过来,当时真把我吓一跳。”
说话间,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小伙子就把一锅鱼端上来了。虽然是酸菜鱼,但汤汁上面仍然漂了一层密密麻麻的芝麻。每次吃鱼你看到这些芝麻的时候总会想起老家的池塘来。春天绿叶刚刚冒出一点点尖儿来,风吹雨打只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池塘里就落满了绿色的小叶儿。青蛙顶着浮萍把脑袋盖住,露出两个褐色的眼珠子在转动。
你夹了一筷子酸菜,果然很酸爽。
“这家鱼店在本地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听店员说老板那年刚刚添丁,就开了这家店。因他老家门前有一条大河,儿子出生的时候老家降水丰沛,虽在干旱地区,唯独那年门前的河没有断流。于是给儿子起名叫大河,店的名字就叫大河鱼宴。他这鱼宴店是越开越红火,近些年下面各个县上都有了分店,但隔壁的广告公司反而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你一边给丈母娘介绍,一边用公用的漏勺给她跟前的碟子里添了一勺鱼。鱼是剔骨了的,“妈,你这段时间辛苦了,尝尝味道怎么样?”
“噫,味道挺不错呢。”能得到丈母娘的认同,确实不容易。丈母娘有着多年在餐厅配菜的工作经验,如果做得一般是很难入她的眼的。
“同样是开店,这家鱼店生意是越来越好,尤其是现在还能保持这个热度,不容易呀。所以说不管在任何时候,挑战与机遇并存,即使在战争年代,也会诞生民族企业家和实业家。就像你在大山里条件肯定是落后的,但是你终究不还是摆脱了,走出来了嘛!”
话虽如此,但我们都是平凡人,很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拿我们俩说吧,从大学毕业之后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地工作,从来也不逢迎谁,也不巴结谁,日子勉勉强强过得皱巴巴的,前后快十多年了才在城里按揭了一套房,买了一辆最便宜的二手小轿车。教务主任的话又一次在你的耳旁响起。你看我们班其他人的路径完全不一样,他们毕业之后,家里房子已经买好了,就等入住了。虽说我这个人对物质看得很薄,但我也知道平时你和同事聊起天的时候,难免会在这些事情上显得低人一等。你再想想,我是真的走出大山了吗?大山的一切一切无不像是一只无形的抓手,抓得我喘不过气来。“嗯,今天的酸菜鱼味道是真的不错。”你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再给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可能不会和你来这里吃鱼,之后的一切可能就不存在了。”
“咋了,你后悔了?”
“老实说,确实有一点,哈哈。我们如果做朋友,可能会更知己。”
“我看你就是自卑。”
我不能否认我骨子里没有。
都说: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他们不知道的是,分分分,也是老师的命根呀!
“你要再不管管你们班,你们班的平均分就要垫底了。”
“我怎么没管?你是不知道學生们多喜欢听我的课。再说了那次年级最高分就在我们班。”
“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再这样下去,你的绩效就要被扣完了,小心年底考核弄个不合格,喝西北风去呀你。是,每次月考的最高分都在你们班,但最低分也都在你们班呀。”
“你现在说话怎么跟教务主任一个调调?是不是又跟他出去喝酒了?那学生的成绩只是他学习层面的一个参考数据而已。我们教会孩子的是一种能力,而不是盯着成绩看。再这么下去,等到他们长大一些就会不择手段让自己的分数漂亮,那将是整个教育的失败。学生们为什么喜欢我,那是因为我能发现他们身上的优点,而不是过分强调他们的成绩。”
“行行行,就你知道教书育人,我们都是唯成绩至上。你不光要学生们喜欢你,也要让领导喜欢你才行呀。我可听教务主任说了,下次哪个班的平均成绩垫底的话,开大会的时候要当着所有老师的面自我检讨。你要是能豁出去面子,你就继续沉沦吧!”
“检讨就检讨,反正我的原则不能变。已经为五斗米折腰了,还要我怎么样,折到土里去呀。”
“你就知道在我面前橫。”
今天的鱼酸爽有加,酸中有芝麻不失香味,鱼肉也是炖得恰到好处,入口有一种绵柔的感觉,大把大把的花椒让人吃得像是嘴中刮大风。你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愣头青了,或者说这么多年来你的肠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缴械投降,靠向了妻子这边。你们三人都是吃得满头大汗,但锅里的鱼还有一多半。你撑着肚子率先退出战场,妻子和丈母娘也没有坚持多久,纷纷败下阵来。
妻子起身,带着丈母娘一块去卫生间。
4
丈母娘一离开,女人又再一次出现在你的视线之中。男人和女人都呼哧着嘴大口大口吃着鱼。女人又一次将那纤细的手举起来,这次是夹了一块无骨的鱼肉给小男孩。你感到一阵恍惚,这熟悉的姿势总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小男孩好像并不领情,虽然他嘴上说着:“谢谢妈妈。”算起来也有十年教龄的你,看一眼就知道那个小男孩心里藏着事情。
你看见小男孩的眉头紧锁,汗珠密布,借着头顶漏下来的灯光泛着彩虹般的色彩。不能说不好看,细腻。但你心里清楚,他并不快乐。男孩表现得规规矩矩,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盘子,旁边的虾片和他刚刚端过来时基本一样,不见减少。
女人从纸巾盒里抽出一缕餐巾纸对折成方形,轻轻地把男孩嘴角的一滴红油擦去,接着从纸盒里抽出纸巾揩去脸上的汗水。她看了一眼男人,对着小男孩说:“小宝呀,今天的鱼好不好吃?你知道吗,吃鱼可好了,不仅营养丰富,经常吃鱼也能让人变聪明呢!”
“妈妈,是我不够聪明吗?”男孩撇了撇嘴巴,说完后下嘴唇包住上嘴唇,夹鱼的左手停下来,两个大眼珠子一转一转地望着女人。
“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妈妈是说,更,就是进一步的意思。“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不过你也不能吃得太多,毕竟这体重也要控制一下。学习要更上一层楼,体重可不能更上一层楼了。妈妈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从下个星期给你找个家教补习好不好,周末再报个兴趣班,现在我看其他小朋友都在学编程呢,将来一定会用得上的。”
男孩子没有说话,左手紧紧握着筷子,在碗里轻轻地捣来捣去。
女人或许没有想到小男孩会是这样,你相信她已经准备好了各种说辞,无论小男孩说什么,她都应该有应对之策。从女人红光满面的精神看,从一开始就把主动权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时间似乎安静下来了,你听不到任何声音。你转向四周,只有一张张嘴在不停地张开闭合,无限循环。
女人那只右脚提起高跟鞋的鞋尖正好踩在男人的左脚上,尽管她的动作很小还是被你看在眼里。男人皱了一下眉头,哎呦一声的口型已经形成,迫于面子没有喊出声来,而是用右手借着抹汗的间隙,用手撑住了那颗肥胖的超大号脑袋。
男人挠挠头,对小男孩说道:“爸爸觉得妈妈说得对。儿子,你想想看,有了老师辅导,你一放学就能把学校的作业给写完了,还有人帮着检查、复习、预习,这不是挺好的吗?”
男孩捣鱼肉的手停下来了,说:“爸爸,你说我是不是有点笨呀?”
男人顿时语塞,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爸爸,我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学校了,下午放学回家吃完饭就天黑了,要是再去辅导班,一点玩的时间都没有了。还有,我和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就更短了呀!”
你看见女人的脸上有一团乌云正在急速聚集,“玩玩玩,你就知道玩。你都上一年级了,怎么还一门心思地想着玩呢。妈妈跟你说,吃得苦中苦,才能做人上人。以后长大了才有出息。”
“可是,妈妈,我们班的小石头就老被人欺负呀。他每次考试都考满分,那天我看见他在操场上被我们班几个男孩子赶到墙角。小石头好可怜的,他没有朋友,光成绩好有什么用。”
“你先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小石头被人欺负这事你可以跟老师讲。”
“小石头不让。”
“那就是他的事情了,这个星期我就带你去王老师那里。刚刚你阳阳阿姨给我推荐了一个退休的老师,还是全国十大教学能手呢。”
小男孩带着妥协和恳求的口吻说:“我可以去王老师那里补习。但是兴趣班,我能不能选自己喜欢的。”
“当然没有问题,不过,这,这还是要,要和你妈妈商量一下。”男人的意思刚表达了一半,就被女人的眼神给狙击回去了。
“小宝,你要明白,妈妈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你好。你看妈妈手里的手机,家里的电视,再说眼前的,我们一会吃完鱼要到吧台结账吧,这都离不开编程。而且那么多小朋友都在那里学,一定会是一个愉快的课程。”
“妈妈,我想去画画。你就给我报一个画画的兴趣班好不好。”
“不好,画画不是从幼儿园就开始学了吗?而且儿童画,学校里的老师不也在教着的吗?我看这样好了,妈妈是学艺术的,书画同源知道吧?”
男孩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夫书画本同出一源。盖画即六书之一,所谓象形者也。知道是谁说的吧?”
这次男人和男孩一起摇了摇头。
“明代何良俊在《四友斋书画论》中说的。指出书画的起源相同,绘画出自象形,汉字也源于象形,汉字的源同是书画的源,因此,书画同源于象形。用我们今天的大白话说就是学好了书法就能学好画画。”女人的这个解释,简直把你听得目瞪口呆。恐辱先也!你拿起水杯,又一次和那条鱼凝视,模糊而又阴暗的嘴巴里吐出巨大的恐惧。浑身不由得一哆嗦,水从杯子里逃逸,落在裤腿上,零星的潮湿格外醒目。
“小宝,这样好了。咱们周末的上午去学编程,早上精力旺盛,状态比较好,学得快;中午我带你就去新华书店看书怎么样?下午咱们再找一家学书法的吧,先学软笔书法,也就是毛笔字,再学铅笔字,等你毛笔字练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学国画了。这不就满足了你的画画愿望了。嗯,小宝,我们就这么愉快地定下了哈。”
男孩子夹鱼的手彻底停了下来,他的眉角有一丝愤怒飞快闪过,接着就陷入了持续的沉默。一名女服务员手提不锈钢壶走过,弯腰将餐桌侧面的按钮调动了一下。问需不需要加一点鱼骨汤,女人似乎看见了一束光,她想拽住这最后一根稻草,以期能缓解眼前的尴尬。
女人又一次用鞋跟在男人的运动鞋上转了几圈,这次男人没有皱眉,而是本能地将脚迅速抽离。男孩神色空茫而无助地望着父亲,父子俩在眼神中达成默契。
一种奇特的氛围笼盖在鱼宴大厅里,女人朝你这边望了一眼,你只好将眼神挑高投向称鱼的窗口旁。鱼在网子里反复蹦跶,只见一双手迅速抓住鱼然后摔到地面上。那声音或许很大,你乜斜了一眼男孩,他坐在那里颤抖了一下。刀子从鱼的腹部划过,内脏转瞬间被清除。换了一双手蹲在地面上一边掏鱼肚子一边刮鱼鳞,那双手很小,大概握不住一个鸡蛋,但一直不见停歇。
你只觉得脑子中嗡嗡在响,是水声还是宰鱼的声音难以辨别。大厅里无数张嘴巴在啃噬,这其中也包括水杯上的那张嘴,它们随着雾气飘在锅的上空。突然,它们齐刷刷地调过头来。你眼睛一闭,瞬间遍体发凉。你看见了六岁的自己,你和母亲上山打猪草,却不想遇到山洪,你们一同落入水中,用尽全身的力量扑打出一串串微小的水花……
你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你看见女人那张因为吃鱼而掉了三分血色的嘴唇在说着什么,虽然距离是那么近,可你一句也听不见。你用双手掌心朝耳朵处挤了挤,仍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你突然发现女人的嘴被印在了杯子上,正在这时,妻子拍了拍你的肩膀。
“你发啥呆呢?”
整个世界恢复如常,你听见了妻子的声音,鱼宴大厅里的声音仿佛在同一时刻从真空里释放。
5
妻子和丈母娘坐下来,服务员热情地将杯中的水填满,那三张龇牙的大嘴似乎又要从黑洞中活过来一般。你赶紧将视线转移,看了窗外一眼,暗黑已经把街道包围。大街上的车辆也变得稀少了,偶尔飞驰而过的轿车闪烁着的灯光如流星在黑幕中划过。你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尽快回到桌子上的鱼宴来。
你鼓励妻子和丈母娘再吃一些,你朝他们的餐盘中夹了几块鱼。而她们似乎更钟情于酸菜,女人的口味总是和她们的性格一样善变。
丈母娘说:“上次吃酸菜鱼还是给你柳梅阿姨家摘棉花的时候。这一晃好多年过去了,现在基本上都是机采棉了,人工采棉已经很少了。”
柳梅阿姨?你的大脑启动着全速转动模式,希望能尽快搜索到这个名字。你和妻子来自两个不同的地方,相隔几千里,妻子家是一个大家族,亲戚旁支极为复杂,你往往记得张婶又忘记了李妈,等你看见一个终于能叫出名字的人来,却又想不起这人是谁了。
哦,想起来了。柳梅阿姨是丈母娘的好闺蜜。你们在团场举办婚礼的时候,柳梅阿姨总是在屋子里忙前忙后,各种仪式和礼数都是她手把手地悉数于你和妻子。除此之外,你对她再无所知。
“今年农产品价格怎么样?”妻子问道。
丈母娘说:“今年农产品价格好像不太行。去年的价格好。”
妻子说:“去年价格高,今年肯定要回落。你是不知道去年团场上卖了庄稼后,街道上都塞满了轿车,好家伙嘛,全是新买的高档轿车。”
还说买车呢,去年就是因为这个车的事情把你柳梅阿姨气得不行。那次她和连队上的邻居本来讲好了,说是搭邻居家的车去总场把农机肥料给拉回连队。临了,邻居把农机肥料拉回了连队而没有通知她。后来又一日,邻居与你们柳梅阿姨在总场相遇,问她要不要坐个便车一同回去。结果你柳梅阿姨那张嘴也是不饶人,说什么,你们的车太贵,我攀附不起。
柳梅阿姨跟丈母娘说:“我也不稀罕他那个车。要不是我得了病,我们老两口每年都要去复查、化疗、透析,我还买不起一辆车?只是现在得了病,没法子,要留点保命钱。”
你忽然想起妻子曾经说过柳梅阿姨是乳腺癌,做过切除手术,常年要服药。
在你看来柳梅阿姨状态很好,乐观,爽朗,说话的时候笑嘻嘻的,完全看不出来是得病的人。听丈母娘说过,她人很热情,很能干。
你坚信乐观的心态一定会战胜病魔。
丈母娘说:“团场上种地的人也是碰运气,遇到一年价格好、風调雨顺的时候,几百亩地一下子就能翻身。不仅为儿女攒下积蓄,自身也风光得不行。要是遇到行市不行的时候,连买种子、化肥的钱都能愁白头发。去年腊月间团场上的餐馆异常火爆,划拳的声音常常在深夜也不曾散去。不过有人喜就有人悲,去年三连的一户人家种棉花卖了钱,却不想醉驾撞死了人,赔了个精光。听说也有人兴奋得喝醉了,不慎在路边睡着了,等二天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已经僵硬了。”
“唉,真是世事无常。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各行都有各行的难。种地、写作、工作、生活都是一样。”妻子感叹道。
你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你朝着对面的餐桌看了一眼,女人一家已经离开。
这近两公斤的鱼,你们终究没有吃完,最后打包回了家。
在回去的路上,你驾驶着轿车行驶在新修的马路上。路障已经撤去,工人们也不见踪影。在丁字路口停车等红绿灯的时候,收音机在播报一条新闻:“新修‘彩虹公路为啥严重塌裂……”你和妻子,面面相觑。就在这时,你和妻子的微信同时叮当响了一声。教师群里的一则寻人启事映入眼帘:
寻人启事
XX市第四小学一年级学生,剃平头,微胖,上身是白色体恤,大约一小时之前从本市大河鱼宴店附近走丢。父母很着急,已经报警,望知情人提供线索,家人跪谢。联系电话:1850927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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