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驰
蔡淼的短篇小说《鱼宴》让我立马想到时下互联网上关于扫兴父母的讨论,《人物》杂志还做了个关于扫兴父母的征集。不能确定蔡淼的创作灵感是否来源于此,但看到这篇小说时,会灵魂共鸣地为他点赞,然后去翻看他的更多作品。
蔡淼的小说并不多,《买买提的春天》聚焦新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花儿依旧别样红》关注援疆教育师生生态,《亲子鉴定师》很明显触及的是两性关系和生育文化。虽然蔡淼更擅长的文体是诗歌和散文,但涉足小说时也并不逊色。单看每一篇的选题,都是思考之后的谨慎确定。他的思维与其他青年人的目光一样,敏锐迅捷,总是在与当下发生着紧密的连接。他不会简单地就一个现象讲一个故事,他必要勾勒一些史的轮廓,使之宏阔起来,又不那么沉重,使你产生强烈的意义追寻的自觉。比如《鱼宴》末尾的那则孩子失踪的寻人启事的出现,终于让人恍然大悟,前边那么多关于为什么堵车,为什么吃鱼,这家餐厅为什么叫大河鱼宴,为什么这么火,主人公“你”和妻子从恋爱到如今生活状态的絮叨,原来都是为了告诉我们——一个孩子不见了。是我们的教育出问题了吗?不是,问题在哪儿,请您回头慢慢品,并细品。由此,得出蔡淼小说的一个特点:当下热点选材,叙事克制冷静,娓娓追根溯源,探求本质所在。
拿《鱼宴》和蔡淼的前几篇小说对比来看,此篇更具散文气质,但却是最为复杂的一篇小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援疆教师情感的曲折,两性关系生育观念的变迁,都可编织出情节较为紧凑、矛盾冲突明显、时间跨度有限、足够赚人眼球的故事,但想要通过一个孩子的失踪说清一个时代,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且是十分考验功力。但是,蔡淼就是要迎难而上,尽力地想要在一次吃鱼的所见所闻中抓住些什么。他已经不满足于讲一个故事,他想要挑战更复杂的表达。为此,《鱼宴》采用了第二人称叙事,让作家与人物、读者之间形成相互对视的关系,从而产生了一种任意一方都在其中的错觉,在获知孩子失踪的那一瞬间都会置身其中不自觉地自知、自省与反思,而不会认为是他者的故事。这应该是蔡淼选择第二人称的目的所在,也是第二人称叙事的威力所在。
《鱼宴》想说的其实很多,包括对餐厅名字唤作大河鱼宴的设计,吃鱼而不是吃别的什么肉的选择,都有作家精心的考量在其中。于是,孩子失踪、教育减负、扫兴父母,这些热门元素齐聚一处时,蔡淼把这个小说的种子放在了扫兴父母的身上,并且让冲突爆发在了小说之末。
《鱼宴》就是一对扫兴父母的日常,只是这对父母更胜一筹,一顿饭的工夫,扫了孩子不止一个兴,最后的结果是孩子不见了。《鱼宴》则是一个在认真挖掘的小说,用“你”的视角将一个个场景有意味地串联起来,通过一句话一句话地推进,一次一次地扫兴,直扫到“你”和那个孩子一样,生无可恋,死又不甘。我想,这或许正是文学无可替代的价值所在,面对一个我们无法理解、不能分辨、认知不明的现象或存在,唯有文字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厘清缠绕如麻的混乱,潜入深入思考的境界,面对浊浊不清的内心、荡漾飘忽的情绪,唯有文字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疗救黯然的神伤,在想象的空间里,营建一个空灵的世界。它是现实,但又不是现实,它抵达我们恐惧的世界,建构我们理想的世界,可能还试图改变世界。
这一过程需要平心静气,这是动荡于震惊式刺激的时代中每一个人修炼的必經之路,否则你等不到那个孩子的失踪。《鱼宴》中,孩子的失踪如同一颗炸弹通过“你”的眼睛出现在小说末尾,这种写法有时很挑战人们阅读的耐心,如果小说的情节不那么勾人,语言不那么诱人的话。显然,蔡淼没有在《鱼宴》中充分发挥他诗歌创作的底子,让小说的语言产生诗性的美感。一次擦肩而过的两个家庭的交互和并行的点并不易找,讲故事和表达观点之间很难在万余字的短篇中平衡结构,让一把好刀集中力量地切在刀刃上。蔡淼想要借此对命运进行抒情的空间被缩小,小说散发神性光芒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它更像是一部中长篇的开头,几条线索并行出现,读者等待展开时,它已经结束了。
《鱼宴》结构的选择使小说的思想性大于了故事性,把一次吃鱼的经历装进了容量巨大的思考之中。作家把“你”和那个孩子放置在了虽互不相识,却凭职业敏感会本能关注的师与生之间,用“你”的老师的眼睛观察到扫兴父母的一种,用“你”与妻子、岳母的对话投射出学校教育的氛围,社会环境的挤压,同时,建立起了“你”和那个孩子之间一种更为隐秘的关系——“你”们都是被扫兴的人。
小说在这样一种观察和对话的交替中推进。实际上,“你”就是那个孩子,历经云烟,还在云烟中,来自农村,考上大学,教龄十年,勉力生存,就算吃个鱼,也要被难停的汽车、妻子的数落、成绩的压力、内心的自洽等各种各样事和人扫着兴。“你”的一家和“你”所见到的那个孩子的一家,其实都是这大河鱼宴案板上的一条鱼。如一鲸落,万物生,你们在吃鱼,你们也是鱼,“你”用恋爱期第一次与妻子在这家餐厅吃鱼的回忆表达了这一观点:“我回想过很多次,我总是觉得那条鱼就是我自己。无论怎么逃离都是徒劳,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是宿命,没有用的。”
或许,“你”对妻子说这话的时候,那个被扫了一晚上兴的孩子也是这么想的。“你”看着那个孩子就像看着挣扎的自己,只是成人的世界复杂多维,只要有稻草,就不会轻易让自己垮掉。孩子没有那么复杂,孩子的世界很单纯。我们来看看这个孩子是怎么被一步步扫到消失的。
第一回合,“你”们两家人恰好共同乘坐一部电梯,母亲提醒孩子:“儿子,你今天要控制一下了!”父亲立马做出反应:“吃个鱼嘛,不至于,儿子听老爸的,今天放开了吃。”父亲成功将战火引到了自己身上,之后的对话在这对父母之间展开。到了餐厅却被要求要控制要少吃,期待降低。第一次扫兴。
第二回合,儿子想到熟食区夹一盘虾片,母亲不允。父亲因抱侥幸心理使所停车辆被贴罚单被母亲指责,“让你等到车位了再上来,又能耗多长时间呢?非要停在路面上,这下好了吧。好嘛,每次给你们爷俩说什么,就是两个字——不听…… ”落败下风的父亲因此无力抵御母亲,于是儿子独自祈求,结果是可以少吃,一盘变成少量。第二次扫兴。
第三回合,儿子夹虾片的过程中,父母因为给孩子报补习班的事争执起来,被回来的儿子看到,父母吵架和失去课余自由的担心联合袭来。第三次扫兴。
第四回合,饭间,虾片虽在,但一片没动,母亲劝儿子吃鱼,说吃鱼会聪明时,儿子问母亲:“妈妈,是我不够聪明吗?”苍白无效的解释后,母亲明确提出要给儿子报辅导班,此刻的父亲被母亲桌下鞋跟不停地踢踩压制,一番思想斗争后最终与老婆站到统一战线开始劝慰儿子。儿子抛给父亲同样的命题:“爸爸,你说我是不是有点笨呀?”父亲愕然。如此强烈自我怀疑的信号,父母都选择绕开不理。结果是儿子屈服,从生理扫兴升级到心理崩溃。第四次扫兴。
第五回合,儿子同意报班,但提出博弈条件,兴趣班选自己喜欢的。母亲一番惊呆“你”认知的学识输出后,成功扫掉儿子最后一丝希望,把想要的画画改成了编程、看书和书法,而且是“先学软笔书法,也就是毛笔字,再学铅笔字,等你毛笔字练差不多了,就可以学国画了。这不就满足了你的画画愿望了。嗯,小宝我们就这么愉快地定下了哈。”第五次扫兴。
目睹这样一场堵心的吃鱼后,“你只觉得脑子中嗡嗡在响”,“你”甚至“看见了六岁的自己,你和母亲上山打猪草,却不想遇到山洪,你们一同落入水中,用尽全身的力量扑打出一串串微小的水花……”
是什么把这个母亲逼得如此内卷?“你”用“你”和妻子、岳母的对话回答了这个问题以全景输出,可谓信息量巨大,又点到即止。
没有什么能比文学、比艺术更能迅速敏感地切中当下的时代脉搏,反映这个时代的人心所向。蔡淼用一种看似轻松的笔调,击打出一个作家内心蓬勃的鼓点,只因他爱这片土地,悲悯且痴执。蔡淼的大部分作品都具有这样的情怀。他的小说和散文之间,界限并不那么分明。比如散文《嫁接》,同样采用第二人称,读过之后会觉得像是《鱼宴》的前奏。再读,便看到一个孩子王,为走出大山而拼命地学习,从陕西东南部的大巴山腹地安康来到了新疆的最西边喀什,从出生地、成长地到工作地、生活地,一条十分清晰的人生轨迹,却像是迈过了千山万水般的奇峻险象。于是,这样的人生经历造就了蔡淼的书写——行走在山河、故土的差异间,眷恋的笔调在对比的回忆中缱绻,磅礴的思绪在互补的文明中交错,推杯换盏的豪迈中,有几分秀丽的摇曳之姿,又深沉在孤寂的“长河落日圆”的璀璨余晖中。
从容的自信与恬淡来自亲人溫暖深挚的爱,来自根种在蔡淼心底的真诚,来自积淀的学识的触类旁通,来自敏感的心灵与本能的良善。地域的辽阔与苍凉让这些文字总是向下缓缓地扎,扎到一棵树的细部,扎到一滴水的微观。徐可先生曾用《静下心来,慢慢欣赏》为题,通过一篇文章来形容蔡淼的文笔,我亦有同感。浮躁而冰冷的内心不宜读蔡淼的文字,因为他不零度;浅薄而无知的大脑也不宜,因为他有哲思。他说:“诗,拯救平庸,对抗时间,听从内心的声音。那‘被我抛弃的大山,终于在大地的怀中,予我以沉重的孤独。”(蔡淼诗集《塞上风》)当生命在大漠中荒芜,在草原上消耗,他用读书和写作对抗孤独。他用散文承载思想,用小说构建当下,用青春的诗情累积生命的厚度。他在历史的深处寻找文明的影子,在文明的追溯中发现新生的力量,他在巴山楚水间逃离又怀念,在日出日落间出走又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