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佩德罗·巴拉莫》的风景叙事

2024-04-14 02:09唐宜楚
新楚文化 2024年3期
关键词:佩德罗

唐宜楚

【摘要】胡安·鲁尔福創作的《佩德罗·巴拉莫》历来被许多评论家认为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这部小说为马尔克斯等一系列作家提供了参考,奠定了其拉美文学中的大师地位。本文从小说的风景叙事入手,解读鲁尔福一系列自然意象的隐喻,展示其对于国家与民族的思考。

【关键词】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风景叙事

【中图分类号】I731.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3-0035-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3.011

在英文里,“风景”对应的词是“landscape”,这词最早在15世纪出现于荷兰,本意指视觉中的土地,16世纪才由荷兰语转译为英文。后来其他国家相继出现“风景”,词义也由土地不断延伸到其他层面如“自然”“环境”“景观”“乡土”“空间”等领域,风景也从一个地理学研究的客观实体发展成为凝聚着情感、记忆和文化政治的集合体。起初风景被人们当作一种被观看的对象而研究,风景本身并没有意义。随着历史的发展和理论的延伸,风景被当作一种生产性的装置而讨论。

日本后现代理论家柄谷行人于《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论述“风景之发现”一章中,将“风景”进行了动态化的阐释,风景因此成为一种生产性的装置,一种文化建构的过程。小说中的风景书写,如果将其仅仅看待为对自然界的真实写照和文本的铺叙背景未免过于肤浅。而是应该颠倒以往认识事物的价值序列,考察风景背后的政治、宗教和文化内涵。

中村良夫在《风景学·实践篇》中认为,将一个接一个的外界影像在脑海中进行后期加工编辑,得出的结果就是风景。不应该把风景作为某种外部呈现来看,风景的实质其实是“活着的人与真实环境结成约定关系的美的世界”。

温迪·J.达比在《风景与认同》中认为,风景的遗存,是寻求民族根源的唯一物证,追溯风景的根源,是建构民族主体性的重要手段。“风景,无论是再现的还是实际的,它都是身份的附属物。”

在某种程度上风景的感知与体验必须有视觉、身体和语言共同作用,通过“将埋藏于场所深处的普遍性价值构架加以变形和结构,形成具有新价值的‘物”。风景是研究社会政治、宗教、文化和民族性问题的一个重要切入点。

胡安·鲁尔福(1918-1986)是著名墨西哥小说家、被誉为“拉美新小说的先驱”,他创作的《佩德罗·巴拉莫》对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提供了操纵魔幻手法的范本。马尔克斯曾言:“发现胡安·鲁尔福,就如同发现弗兰兹·卡夫卡一样,无疑是我记忆中的关键一章。”鲁尔福高超的小说技巧被文学研究者所津津乐道,但人们常常忽略了其对于风景的细致叙述。值得关注的是,除了小说的创作,写作电影剧本也是鲁尔福擅长的领域,这得益于20世纪中叶墨西哥浓厚的视觉艺术氛围。《佩德罗·巴拉莫》的风景叙事的构思是精巧的,但也是常常被研究者忽略的。对于《佩德罗·巴拉莫》的风景叙事的关注就是对之前被忽略的部分进行一次“颠倒”。

纵观《佩德罗·巴拉莫》风景书写占了相当大的篇幅,鲁尔福有意构造科马拉的景观以支撑他魔幻的叙事。不仅如此,鲁尔福对于某些特定的自然意象有独特的偏爱,例如“水珠”“风”“雨”“月亮”等风景意象。短短一百多页的小说关于“水珠和雨水”的叙述高达二十余次、对于“风和热”的叙述十多次。由此看来,鲁尔福在构建科马拉村庄整体环境、推动情节发展和描绘人物形象等方面风景书写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文本内部的风景:一个村庄的衰亡史

在《佩德罗·巴拉莫》的风景书写中,出现很多自然风景现象的描绘。比如说水珠、雨水、雾等。小说中的风景书写不只是审美性的点缀,而是蕴含着鲁尔福的精妙构思,对于情节推进和人物形象的勾勒有着重要作用。

(一)“水珠”:流动的时空

《佩德罗·巴拉莫》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其多时空的交错叙事和不断变化的叙事者。小说的前半部分在第一位叙事人胡安·普雷西亚多的寻父之旅中展开,其中也穿插着他少年的记忆和关于佩德罗的种种传说。“从屋檐滴下的水在庭院里的沙土上滴出了一个洞。水珠滴在一片在砖缝间旋转跳跃的月桂树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响了一阵又一阵。”从这句话开始胡安从寻父的现实走进了回忆,回忆起母亲叙述中的科马拉,那是胡安记忆中伊甸园般的地方,这里是第一个时空中。“暴雨已经下过,眼下时而拂过一阵微风,吹动了石榴树枝,从树枝上滚下一阵密集的雨珠。晶莹的水珠洒在地上,立即失去了光泽。几只母鸡缩在一起,仿佛已进入梦乡,却又忽然间扇动着双翅,奔向庭院,急急忙忙地啄食着被雨水从泥土中冲刷出来的蚯蚓。乌云消散后,阳光把石头照得亮晶晶的,将万物染成彩虹色;阳光吸干了土地中的水分,又掀起一阵热风,在阳光照耀下,被风把玩的树叶闪闪发亮。”这便进入了第二个时空,视角转换到了胡安的童年光景。马上鲁尔福便又进入了另一时空:他写到佩德罗对于唯一挚爱苏萨娜的情话。“我是在想念你,苏萨娜,也想念那一座座绿色的山岭。在刮风的季节里,我俩总在一起放风筝。”短短一段叙事中小说交代了三种时空形态,勾连三种时空形态的是自然流畅的风景叙述。第一种是叙述现实的科马拉,是炎热难耐且破败荒芜的鬼城;第二种是母亲叙述中的科马拉,经过美化加工后的天堂。第三种是佩德罗所畅想的科马拉,满含着他和苏萨娜的爱情记忆。不仅如此,叙述者也从一开始寻父的胡安变成了巴拉莫,村庄最神秘的人物慢慢从水中浮现出来。

鲁尔福采用了一种意识流的手法打通了各自多个时空中人物的思维和意识。叙事始终处在一种类似水的“流动”意识流的艺术特征,构建了一个异质性的时空序列。鲁尔福将“水珠”的意象用于三种时空变换的过渡描写,将三种孤立的时空材料通过统觉的方式镶嵌于一体。鲁尔福在这段精彩的景观描写展示了他高超的叙事技巧,他采用了一种复合且混杂的叙事结构,不动声色地将叙事意象化、景观化以便于其完成倒叙、回忆、梦境与现实交叠的叙事构思。

(二)“热”:人民艰难的生存状态

主人公胡安剛来到科马拉的第一感觉就是“热”,领路人也说道:“请别烦躁。到了科马拉您会觉得更热的。那个地方好像搁在炭火上一样热,也仿佛就是地狱的门口。不瞒您说,即使这么热,那里的人死后来到地狱,还得回家拿条毯子呢。”“热”是小说中科马拉村庄的常态,也是现实当地人民水深火热的悲惨生活的真实写照。在西班牙语中,巴拉莫(páramo)译为“荒原”。实际上在鲁尔福描写的墨西哥乡村于20世纪初资产阶级革命结束之后当权政府一直无法兑现农民土地问题的承诺,等待着墨西哥农民们的仍然是荒野一样的农村、贫苦的生活和遥遥无望的命运。“那里正值酷暑,八月的风越刮越热,吹来阵阵毒气,夹带着石碱花的腐臭味道。”大革命之后的乡村土地不仅受到强权阶级的压迫和剥削,革命并没有给农民带来幸福生活,乡村仍像一片既无生机也无希望的荒原。

W.J.T米切尔在《风景与权力》一书中指出风景并非供观望的对象,它是一个供社会和主体性身份形成过程的载体。风景往往非常忠实于自然,但风景通常又很被动,它被迫象征着某种权力关系,常常被符号化,附加历史和政治多重意义,各种权力关系都有可能借助风景这一媒介形成和发酵。

“热”作为一种自然景观象征着佩德罗的权力控制与覆盖。在佩德罗儿子堂卢卡斯意外身故之后,他仍在打算继续剥削半月庄的农民,想办法抢占农民阿尔德莱德的土地。佩德罗说道:“什么法律不法律的,福尔戈尔!从今以后,法律该由我们来制定。”于是就有了作者极具讽刺意味的关于“热”的环境描写:“尽管山下已经热得像蒸笼,山上还刮着凉风。”如果说佩德罗是世俗的统治者,小说中的神父作为佩德罗的帮凶则是宗教的恶徒,他利用宗教力量支持他在科马拉的暴君般的统治,他收取佩德罗的贿赂,帮他解决人民的精神压力。当压在人民的肩上的苦难已经无以复加时,人们找到神父祈求祝福和安慰,他却容忍着佩德罗的罪孽继续在科马拉横行。便有了原文的这句:“天很热,伯父。”“我不觉得热”。

(三)雾:科马拉的未来之朦胧

“在阳光的照射下,平原犹如一个雾气腾腾的透明湖泊。透过雾气,隐约可见灰色的地平线。远处群山连绵,最远处便是遥远的天际了。”

科马拉是墨西哥资产阶级革命后的农村缩影,农民流离失所还要遭受本地恶霸的欺压,但似乎科马拉的各个阶层从佩德罗、神父、律师、普通妇女、农民都在同一种时空中遭受着一样的痛苦。不用说下层人民的痛苦了,神父也无法脱离因收取佩德罗贿赂而受到良心谴责的痛苦,内心强大、心狠手辣的佩德罗也因苏萨娜的逝去而陷入无尽的悲伤中。恰如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人物一般,每个人都有其各自的痛苦和孤独。

鲁尔福描绘了一幅漫长广袤的墨西哥农村荒凉图景,展示了佩德罗残忍恶毒的形象,也展露其对于苏萨娜爱情的痴迷。苏萨娜死后,佩德罗的生命力也迅速枯萎凋零。意外的是科马拉这座村庄也因佩德罗的死亡快速衰落。佩德罗对于民众的压迫无疑是灾难性的,但他的统治某种程度上也延缓了这片土地的衰退。原来的村民正因腐朽而愚昧的天主教慢慢变得迟滞,如同一只被包裹的蝉在无声中死去。佩德罗以其猛兽般的自然力量征服了土地及土地上的人,改变了死气沉沉的现状。“八月的盛暑使人昏昏欲睡,我困倦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但佩德罗最终也不得不放弃这片土地,他无法彻底对抗乡村的衰败。科马拉如此封闭,“六条道路,没有一条可以离开这里”。科马拉在佩德罗出现之前就是一片荒土,人们互相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是一个酝酿欲念和罪恶的地方。但每个人都留恋科马拉,死后宁可抛弃天堂也要留在故土,不断地向胡安这样的外乡人诉说过去的时光。鲁尔福借助佩德罗巴拉莫这样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表达了对于乡村复杂且矛盾的感情:对于过去的温存记忆的怀念、对于乡村罪恶的揭露、对于动荡时代下的个体与地区变迁的思考、对于未来的茫然。

二、民族想象:风景的隐喻

风景与历史、政治的关联,或者说风景与民族身份的构建与想象是当前风景叙事研究的热门话题。美国理论家伊恩·D·怀特在《16世纪以来的景观与历史》探究了16世纪以来不列颠的风景与历史之间的关系,阐释了风景以如何的功能塑造了不列颠帝国的共同体想象;德国民俗学家里勒认为,“森林”的风景意象是象征着德意志民族起源、预示着德意志未来的文化符号;日本学者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说到,风景是“涵养日本人过去、现在、未来审美观的原动力”。学者们对风景及其意象和叙事的共同关注说明在近代以来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中,风景不仅蕴藏着被掩埋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因子,还是建构当前和未来民族身份的关键文化符号。

笔者认为《佩德罗·巴拉莫》的风景叙事有三个方面的指向:

首先指向一种乡愁。“跟我写的东西有关的景物是我童年时代的土地。那是我记得的景物。是我生活过的村庄给了我写作的气氛。置身在那个地方,我觉得对那些不存在的或者也许存在的人物是熟悉的。我非常怀念我的童年和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对那些年代的怀念永远不会消失。后来,当你生活在现实中,面对生活时,我们会很不情愿地看到,事情并非像你原来认为的那样。你遇到的是另一种现实。怀念是一种冲动,使你会忆起某些事情。一心想回忆那些岁月,这就逼使我写作……当我回到童年时代的村庄时,我看到的是一个被遗弃的村子,一个鬼魂的村子。在墨西哥,有许多被遗弃的村庄。于是我头脑里便产生了创作《佩德罗·帕拉莫》的念头。是一个这样的村庄给了我描写死人的想法,那里住着可以说是即将死去的生灵。”村庄在鲁尔福那里不再是乌托邦,而是墨西哥历史上各种强权争斗的场所,强权阶级、农民、革命者的血泪史交织在这片土地上,而历史上大革命之后人民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乡村却无可挽回地衰落了。

第二个层面指向对于墨西哥殖民历史和国族身份混乱的反思。墨西哥自西班牙人入主后已过了四百年,墨西哥本土的印第安文化已几乎完全被西方文化吞没而覆盖,墨西哥大多数人都是混血人种梅斯蒂索人(鲁尔福本人身上甚至也流淌着殖民者的血液),混血儿们不仅承受着来自殖民者的压迫和暴力,不纯正的血统让他们也得不到土著人的理解。小说中寻父的胡安似乎是鲁尔福对于民族、国族身份追问的内心写照:“我到底从哪里来?”“我该往哪里去?”不仅胡安没有父亲,科马拉中的劳动青年都“无父”教养,他们的“无父”是一种血缘身份的混杂所导致的尴尬处境。由于西班牙人对于墨西哥的长期殖民统治和文化熏染,使得墨西哥年轻一代人都不得不“认贼作父”。《佩德罗·巴拉莫》的“鬼魂叙事”某种意义上是对于印第安文明传统的致敬,但小说的失败结局表明他并不认同西方启蒙式的道路,然而鲁尔福对于西方文明和传统文明之间的态度是踌躇的、犹疑的,他看不到墨西哥新一代人该走向何方,他在两种道路的分叉口徘徊着。因此在小说中读者能感受到鲁尔福对佩德罗的毁灭流露出深深的怀恋,他怀念一种原始的乡土世界,而非当前的破败世界。小说中科马拉村庄的风景是维系鲁尔福一代人国族身份的纽带,美丽风景的衰败是鲁尔福对墨西哥殖民历史的深刻的反思。

第三个层面,旨在消解官方“大革命”叙事所构建的“景观”。鲁尔福认为革命者并不具有来自官方叙事景观中的正义性。在小说中,当 “革命党”抵达巴拉莫的地盘后,他们对巴拉莫说:“我们造政府的反是因为它卑鄙,造你们的反是因为你们都是些恶棍、土匪,是油光满面的强盗。”但他们很容易便被巴拉莫的财富所收买,当巴拉莫表示愿意赞助革命党钱财和人马时,革命党就轻易地被他所收买和蒙骗,以此看来革命党的真实目的与土匪、强盗并无二异。鲁尔福清醒地观察到革命时期的人民在“未开化”的状态下麻木不仁,甚至为虎作伥,那些揭竿而起的“革命者”也是人云亦云、完全没有自主意识的乌合之众。革命风暴在科马拉转瞬即逝,最后竟连巴拉莫最大的压迫地主的一个土块都没能带走。对于墨西哥官方所构建的革命叙事的虚假“风景”,鲁尔福用精彩的小说文本对其进行了无情的披露和深刻的讽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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