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德罗·巴拉莫》:一部立体派小说

2009-12-10 08:53刘雅虹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9期
关键词:佩德罗

刘雅虹

关键词:《佩德罗·巴拉莫》时间线索立体派

摘要: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虽然存在时空方面的断裂,表面看来杂乱无序,但实际有两条线索(其中包括至少两个时间阶段):第一条线索叙述胡安和多罗苔阿的谈话(不久以前),另一条线索叙述佩德罗·巴拉莫的生平(遥远的过去)。两条线索互为补充。从一条线索转换到另一条线索的媒介是人物或主题。作者用人物和主题作为媒介把两个不同的时间阶段联系在一起编织小说,使读者可以从不同的视角看到一个立体的、全面的科马拉。《佩德罗·巴拉莫》是一部典型的“立体派”小说。

胡安·鲁尔福(1918-1986)是墨西哥著名作家,被誉为“拉丁美洲新小说的先驱”。鲁尔福的小说反映了墨西哥的农村风貌、农村的阶级压迫和不公正的社会现象,立意深刻,艺术形式独特。1955年,他发表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这部小说迄今仍被认为是拉丁美洲文学的巅峰小说之一,在世界各国广为流传。表面看来,这部小说故事发生的年代混乱无序,作者打乱了事件发展的正常逻辑,模糊真实与想象的界限,让情节的延伸不受时间和空间、主观与客观的限制,从而使简单的故事复杂起来。评论家们关于这部小说有不同的看法:Lidiana Boschi认为,只要读者花费一点功夫,把所有场景连接起来,小说的各个场景就会恢复其原来的意义;Mariana Frank认为这部小说运用了多视角技巧,小说呈立体结构。还有一些评论家认为鲁尔福在这部小说中综合了多种技巧:电影的“近镜头”和“慢镜头”,多视角技巧、绘画的立体派技巧以及当时的乔伊斯、福克纳和普鲁斯特等运用的新手法。

1.“心理时间”的运用

新技巧的运用使《佩德罗·巴拉莫》这部小说读起来相当费力,因为作者有意淡化客观时间,打破了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打乱了时间上的前后因果关联,使故事时间来回跳跃,具有明显的“心理时间”特征。比如,胡安·普雷西亚多在小说的第2章中已经到了科马拉,但是在第3章中却倒叙他告别赶驴人阿文迪奥。胡安拜访多尼斯兄妹的那天晚上,他说:“透过房顶上的洞,我看见一群画眉飞向天际……接着,几朵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云彩带走了白昼。而后出现了黄昏时的星辰,最后月亮才出来。”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同样的情景:“时光仿佛在往后退,我又看到了星星和月亮贴在一起,云彩在四散飘开,成群的画眉,接着是天色尚明的黄昏。”这种时间上的混乱,有时候伴随着空间和人物的突然改变。比如在第38章中,巴托洛梅·圣胡安在和女儿苏珊娜的谈话结束时说:“你还不知道吗?”紧跟后面的一段是这样开始的:“你知道……吗?”读者以为仍是父女俩之间的谈话,但事实并非如此,新的对话者是富尔戈尔·塞达诺和佩德罗·巴拉莫。

鲁尔福运用多视角技巧,把不同的时间阶段并置在一起,或浓缩时间,或使时间停滞不动,成为永恒,或运用人物的内心时间。比如:对于佩德罗·巴拉莫来说,他的全部世界就是回味他对青梅竹马的女友苏珊娜·圣胡安那份从未得到回应的爱情。他思念了她30年。当她离开村子时,他说:“我想为你得到科马拉。”苏珊娜死后,他万念俱灰,与世隔绝,“整日蜷缩在家门口的一张旧皮椅上遥望妻子去天堂的那条路”。靠回忆打发余生。对佩德罗·巴拉莫来说,时间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停滞不动,他只记得两个时间:苏珊娜离开科马拉和苏珊娜的去世。而对苏珊娜·圣胡安来说时间也是静止的:她把自己幽闭起来,沉浸在早年和丈夫弗洛伦西奥在一起时的幸福岁月的回忆中。

幽灵的私语打破了时空的界限,过去仿佛刻在墙上一样嵌入到现在的时间内,作者把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在不同人物身上的事件都放在同一个画面来描写。比如,当胡安在爱杜薇海斯的旅店后边的房间里睡觉的时候,仿佛“刻在墙上似的”幽灵的嗡嗡声搅得他难以成眠,而很久以前,正是在那个房间绞死了托里维奥·阿尔德莱德。这是爱杜薇海斯对嗡嗡声的解释,在后面的段落里得以证实。读者看到后面的章节叙述富尔戈尔及其手下人绞死了托里维奥。正如达米亚娜所言:“这个村子到处都有嗡嗡的声音,这种声音仿佛被封闭在墙洞里,被压在石块下。”她对胡安讲道:“在那些刮风的日子里,我还看到风卷着树叶,而这里正如你见到的那样,根本没有树木。过去某个时期一定有过,否则,这些树叶又从哪里来呢?”这里可以看出,过去时间被嵌入到了现在时间内,仿佛两个时间同时存在似的。

2.两条线索,两个时间阶段

虽然小说的时空是断裂的,但实际上小说有两条平行的线索:第一条线索叙述胡安·普雷西亚多和多罗苔阿在坟墓里的对话,第二条线索叙述佩德罗·巴拉莫的生平。

连接第一条线索的章节是由胡安和多罗苔阿在坟墓里的一段对话构成的。有的事件由两位对话者叙述,有的事件由仿佛“刻在墙壁上似的”的幽灵的私语重复。这些对话表现了两个不同的时间阶段:不久的过去(从胡安来到科马拉直到他在幽灵的嗡嗡声中窒息而死)和遥远的过去(由爱杜薇海斯、达米亚娜和幽灵的私语回忆的过去)。第一条线索叙述的事件持续了三天。胡安·普雷西亚多在母亲去世后的一个清晨,来到科马拉寻找其父佩德罗·巴拉莫。而后者其实已经死去多年了。胡安听从赶驴人阿文迪奥的建议,去了爱杜薇海斯·地亚达的旅馆,在那里度过了头一夜。第二天他是同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在一起度过的,后者给他谈了笼罩全村的幽灵的私语。当天傍晚,他来到了乱伦兄妹多尼斯的家里,和他们待了一天。第三天,胡安决定回自己的村子,但天色已晚,女人说服他天亮再走。当天晚上,胡安在幽灵的嗡嗡声中窒息而死。多罗苔阿和多尼斯埋葬了他。下葬时,多罗苔阿也死了,葬在胡安的上方位置。不久,他俩开始谈话,如前所述(胡安和多罗苔阿在坟墓里的一段谈话——第一条线索),达米亚娜、多罗苔阿和爱杜薇海斯谈起了更加久远的事件,而这些事件由第二条线索串起来。

第二条线索叙述佩德罗·巴拉莫的生平:他与青梅竹马的女友苏珊娜·圣胡安一起度过的童年时代;他不择手段,巧取豪夺,一跃成为乡里大地主,最后被其私生子阿文迪奥砍死的经过。与无年代参照、使读者有如坠云雾之感的第一条线索不同,第二条线索有两件事可以引导读者:“墨西哥革命”(1910-1917)和“基督徒之战”(1926-1928)。在“革命”爆发后不久,“有人武装起义”的时候,巴托洛梅·圣胡安和女儿为了躲避战乱,回到“半月庄”;小说中提到苏珊娜去世的时间是12月8日,假设是在1911年至1913年之间,佩德罗·巴拉莫在一段内心独白中说他用了30年的时间等待苏珊娜归来(“我等你已经等了30年了,苏珊娜”),那么苏珊娜离开科马拉的时间大约是1880年;多罗苔阿对胡安说“当他(佩德罗·巴拉莫)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基督徒战争爆发了”,由此可以推断佩德罗·巴拉莫死于1930年,那

么可以认为第二条线索的真实时间是1880年至1930年之间。

3.两条线索转换的媒介——主题和人物

第一条线索引入故事、人物和主题,第二条线索对同一事件从不同的角度加以补充。虽然两条线索是各自独立的,但从一条线索到另外一条线索转换的媒介,一般来说是同一个人物或者同一个主题。下面通过分析小说的主要章节,对两条线索转换的媒介进行举例说明。

小说开头的前4章叙述胡安·普雷西亚多来到科马拉寻找其父佩德罗·巴拉莫。接下来的三章描述了这位大地主儿时的生活情景,很明显,在这里两条线索之间的媒介是佩德罗·巴拉莫。在同时叙述两个科马拉(而今地狱般的科马拉和曾经天堂般的科马拉)时,媒介是科马拉,两种视角下不同人物对科马拉的回忆:胡安对其母亲多洛莱斯的回忆,巴拉莫对苏珊娜·圣胡安的回忆。在两个回忆当中还各自插入了一个第三方的声音,在第一个回忆中插入了多洛莱斯的声音,第二个回忆中插入了成年的佩德罗·巴拉莫的声音。

第8章以爱杜薇海斯·地亚达为媒介,读者回到了第一条线索。地亚达叙述多洛莱斯·普雷西亚多与佩德罗·巴拉莫结婚后遭受的磨难。婚后,多洛莱斯被佩德罗·巴拉莫遗弃,被迫携幼子胡安离乡背井,远走他乡,最后含恨而死。第9章是第8章的补充,叙述苏珊娜·圣胡安随其父离开科马拉:多洛莱斯的逃离使佩德罗·巴拉莫拥有了半月庄的土地,而半月庄成为他日后在该地区夺取权势的基础;而苏珊娜·圣胡安的离开更富有悲剧性:使巴拉莫从此以后陷入了悲伤、痛苦的境地难以自拔,仇恨所有的人。

第16章和17章叙述托里维奥·阿尔德莱德之死。此事已在前面谈到“刻在墙上的嗡嗡声”的时候谈过。第18-22章转入第二条线索,叙述佩德罗·巴拉莫获取权力:富尔戈尔·塞达诺在佩德罗·巴拉莫的授意下安排后者与多洛莱斯的婚礼,联姻使佩德罗·巴拉莫赖掉了欠多洛莱斯的大笔债务。富尔戈尔“平息”佩德罗·巴拉莫在村子里的债权人,其中包括被绞死的托里维奥。在这里托里维奥这个人物基本上没有言行,只是充当两条线索之间的媒介。

在第29章中,胡安被幽灵的嗡嗡声压迫得透不过气来窒息而死;在第30章中,胡安在坟墓中与老乞丐多罗苔阿说话,后者充当与第二条线索连接的媒介。该章叙述米盖尔·巴拉莫的放荡生活,多罗苔阿为米盖尔提供姑娘以换取食物。卑下而贫穷的多罗苔阿并非主要人物,和上述的托里维奥一样,是从第一条线索跳到第二条线索的媒介。

第39-49章的主题是苏珊娜的发疯。在巴拉莫的授意下,苏珊娜父亲的“意外”死亡;第一批革命者的到来;佩德罗·巴拉莫注视卧病在床的苏珊娜——“这个他在世上的至爱”(第44章),由于“内心被摧残”而“彻夜不眠”的女人。苏珊娜沉浸在对早年和丈夫弗洛伦西奥在一起的岁月的回忆中。苏珊娜记忆中的世界,把读者重新带回到第一条线索中。第45章是苏珊娜的内心时间:她对第一个丈夫弗洛伦西奥的爱情,对俩人蜜月时一起在海水里沐浴净身的回忆。第48章重提这个主题,却是由多罗苔阿在坟墓里对胡安讲的。

第50-57章主要围绕一个主题展开:苏珊娜·圣胡安的弥留和去世。苏珊娜的去世由不同人物从不同角度来表现。在临终时的床榻上,雷德里亚神父给她做临终忏悔,涂圣油;村子里的两个女人在街上谈论那个“总是点着长明灯的窗户”后面正在发生的事情。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这部小说并非由无顺序的段落随意编织起来的,而是有包括两个时间阶段(不久以前和很久以前)的两条不同的线索。从一条线索到另一条线索的任何跳跃都是有道理的,两条线索转换的媒介是人物或者主题。

4.立体派小说

参照立体派绘画技巧可以更清楚地解释这部小说的结构。立体派绘画在同一个平面上表现不同的视角,使观者可以同时看到不同的角度。《佩德罗·巴拉莫》的特点在于对同一个对象进行多角度的描述,在同一个平面上展示整体,打破了故事传统的进展和视角,所有事件都发生在一个“永恒”的时刻——死亡以后。视角是永恒的,因为“事实上,没有人能够知道死亡的年岁有多长”。以“永恒”为起点,所有的时间阶段浓缩在同一个平面图上。画家可以同时把所有的一切表现在他的画上,但作家不可能做到这样,于是鲁尔福运用时间阶段并置和对照技巧,打破了时间顺序。编织两条线索和两个时间阶段的结子基本上是人物和主题。因此《佩德罗·巴拉莫》称得上一部“立体派”小说,其主题是科马拉,每一章是一个视角,其中突出了各章叙述的核心,就像一幅画中各自有代表性的核心部分。立体派拒绝传统视角观念,创造了多视角风格。鲁尔福抛弃传统时间顺序,奉行时间优先和时间平面图的优先地位。他试图以此来表明,时间的连贯并非描写人类生活的最佳技巧。

《佩德罗·巴拉莫》虽然艺术形式怪诞,但无疑是一部在时间方面精心安排、刻意谋篇布局的小说。鲁尔福把墨西哥人的生死观念(“墨西哥人并不给生死划绝对界限,生命在死亡中延续……”)和西方超现实主义画派立体派的绘画方法结合起来,创作了这部非凡的小说,表现了在大地主佩德罗·巴拉莫横霸一方的年代,多种不同视角下科马拉村的现实生活。

(责任编辑:水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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