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空间视域与“吴蔡体”的形成

2024-04-09 03:13于东新康奥博

于东新,康奥博

(1.内蒙古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通辽 028000;2.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金词脱胎于北宋词,其中的媒介就是“吴蔡体”,这已是学界的共识。在宋金政权更迭之际,由宋入金的士人们因生命际遇、政治环境、北国地域文化的深刻影响,逐渐创作出了对于中华词史之北宗体派有着开宗立派意义的“吴蔡体”。故元好问在《中州集》中有断语曰:“百年以来,乐府推伯坚与吴彦高,号‘吴蔡体’”[1]。对于“吴蔡体”研究,研究者们关于其发生政治文化背景,承袭“苏学”的内在机制,以及词人的创作心态、审美趣尚等方面已有较深入的探讨,但从上京(今哈尔滨市阿城区白城子)、燕山(今北京市)等文学地理空间转换的视角来考察“吴蔡体”的发生和体制、体貌的形成,尚有一些深入讨论的空间。

必须看到,“吴蔡体”的形成与吴激、蔡松年等人遭遇北宋覆亡、金人入主中原的政治变乱并以宋人而仕金的生命遭际有直接的关系。他们入金以后,怀着做了“叛臣”的愧疚之情,眷怀故国,思念家乡。其并未因北国给予高官厚禄而喜悦,而是常怀朝夕难保的忧惧,期冀回归故园,隐逸山林。他们在历史、现实、理想叠加的三重世界中栖息灵魂,珍视个体生命的日常体验和超越价值并以此充实传统儒家价值缺失所造成的生命虚无。在尚气重情的层面,金初文人的生命精神逐渐挺立而饱满起来,形成了金词独具特色的文化气质和审美风貌。在这一过程中,吴激、蔡松年因人生际遇变迁而发生的文学地理空间的转换是“吴蔡体”形成的关键要素。

吴激(1092?—1142)的年辈长于蔡松年(1107—1159),二人相识、相知当在北宋宣和七年(1125 年)吴激任职燕山安抚司勾当公事时。《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十三引许采《陷燕记》记载,金人入侵,燕山即将陷落,“颐浩竞辈互以言荧惑蔡公(蔡靖),而安抚司勾当公事吴激者,遂进退保之言,颐浩竞劝成之”[2]。当时吴激舅父王安中知燕山府,其入燕山安抚司幕或与之有关。吴激素有才华,故得郭药师、蔡靖等人的赏识和礼遇,当在此时与蔡松年定交。靖康二年(金天会五年,1127年),吴激奉诏使金帅府被留,后随徽、钦二帝北迁至燕山,与蔡靖、蔡松年父子以及梁兢、许采等再相遇于燕山。蔡松年《水龙吟》词序曰:“余始年二十余,岁在丁未(1127年),与故人东山吴季高父论求田问舍事。数为余言,怀卫间风气清淑,物产奇丽,相约他年为终焉之计。尔后事与愿违,遑遑未暇。故其晚年诗曰:‘梦想淇园上,春林布谷声’,又曰:‘故交半在青云上,乞取淇园作醉乡’,盖志此也。东山高情远韵,参之魏晋诸贤而无愧,天下共知之。不幸年逾五十,遂下世,今墓木将拱矣,雅志莫遂,令人短气。”[3]12可见,吴激、蔡松年在当时(1127年)因家国变乱,已有携归卫地终老山林之约。蔡松年数十年后追忆此事,未免有知音凋落的深沉感慨。此年的八九月间,吴激与刘著等人由山海关经辽阳,于次年(1128年)春至上京。刘著有《出榆关》《渡辽》诸诗纪行,其《次韵彦高即事》曰:“网罗无处避,鼙鼓不堪听。身远辽阳渡,心怀岘首亭。脱巾头半白,倾盖眼谁青。断雁西风急,潸然涕泗零。”[4]126还有《次韵彦高暮春书事》:“平生漫浪老清晖,却扫丘园属少微。世乱伤心青眼旧,天涯流泪白云飞。羁愁只忆中山酒,贫病长悬子夏衣。泽畔行吟谁念我,祗应形影自相依。”[4]127又《再和彦高》云:“否泰由来在岁星,谁听叩角作商声。一朝汉魏成今古,百口燕秦隔死生。雉堞仅能逃病妇,雁书犹记作团兄。雪云埋尽辽西路,有酒如淮奈此情。”[4]128数诗沉郁悲咽,将客居异域空间的吴激、刘著等入金宋人念国怀乡、知音相慰的情态刻画了出来。这既是吴激、刘著诗词唱和的重要主题,也是吴激与蔡松年、宇文虚中、高士谈等仕金宋人交游唱和的重要主题。

从天会六年(1128年)到皇统二年(1142年),吴激在上京任职翰林院达十五年之久,所谓“吴蔡体”的形成当在以上京为中心的文学地理空间之中。吴激名词《人月圆》多被学界认为是“吴蔡体”的代表作品: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3]4

此词以空灵蕴藉之笔,发苍凉激楚之声,化用前人诗作成句,浑然天成,不漏圭角,确是一首上乘佳作。据词序,此词作于北人张侍御家宴会上。洪迈《容斋随笔》卷十三载曰:

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张总侍御家集。出侍儿佐酒,中有一人,意状摧抑可怜,扣其故,乃宣和殿小宫姬也。坐客翰林直学士吴激赋长短句纪之,闻者挥涕。……激字彦高,米元章婿也。[5]68

这次宴集的时间,《容斋随笔·容斋五笔》卷三载:“绍兴丁巳,所在始歌《江梅引》词,不知为谁人所作。己未、庚申年,北庭亦传之。至于壬戌,公在燕,赴张总侍御家宴,侍妾歌之。感其‘念此情,家万里’之句,怆然曰:‘此词殆为我作’。”[5]350壬戌为金皇统二年(1142年)。刘祁《归潜志》卷八亦载:“先翰林尝谈国初宇文太学叔通主文盟时,吴深州彦高视宇文为后进,宇文止呼为小吴。因会饮,酒间有一妇人,宋宗室子,流落,诸公感叹,皆作乐章一阕。宇文作《念奴娇》,有‘宗室家姬,陈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覆’之语。次及彦高,作《人月圆》……宇文览之,大惊,自是,人乞词,辄曰:‘当诣彦高也’”[6]。考《金史·熙宗纪》及《宋史》卷三百七十三洪皓本传,洪皓出使金国,至燕山(即燕京)为天眷三年(1140 年)。宇文虚中仕金后,扈从熙宗巡狩燕山,亦在本年。据史料推断,宇文虚中后来并未扈从熙宗返上京,而是暂留于燕山,故才有皇统二年(1142年)与吴激、洪皓等人张总侍御家集酬唱之事。据材料观之,吴激奠定金初词坛宗主地位的,当是从这首《人月圆》词始,而“吴蔡体”的初步形成也在皇统二年(1142年),并由燕山士人圈而逐渐影响、蔓延到上京词坛。事实上,吴激早在初入上京之时,便写出了与《人月圆》内容风格相类的作品了。其《春从天上来》词序曰:“会宁府遇老姬,善鼓瑟,自言梨园旧籍,因感而赋此”,其创作的地点在会宁府(上京),情境也略似燕山雅集,而触发其情思的也是故国人物,只不过一为宗室女,一是梨园旧人而已。词曰:

海角飘零。叹汉苑秦宫,坠露飞萤。梦里天上,金屋银屏。歌吹竞举青冥。问当时遗谱,有绝艺、鼓瑟湘灵。促哀弹,似林莺呖呖,山溜泠泠。 梨园太平乐府,醉几度春风,鬓变星星。舞破中原,尘飞沧海,飞雪万里龙庭。写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酒微醒。对一窗凉月,灯火青荧。[3]6

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二亦录此词,说吴激是在会宁府的一次宴会上与这位流落北方的北宋梨园老姬相遇的。吴激与这位老姬相遇,情境与在张总侍御家遭逢宋室宗姬一样,都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只不过这首词的创作时间应该早于《人月圆》。由此可知,“吴蔡体”特征的创作模式,其成型的文学地理空间应该是在1128—1140年间的上京。从具体情感倾向和审美特征看,《春从天上来》《人月圆》都因飘零北方的故国宫人而感兴,在历史与现实的转换中写尽故宫败亡的省思和悲叹,在虚境与实境的交错中袒露出“海角飘零”的故国之思和乡关之情。“海角飘零”,从身世遭遇起兴;“南朝千古伤心事”,以历史省思起兴,视角不同而皆能笼罩全篇词旨,起句之妙,笔未到而气已吞。“叹汉苑秦宫,坠露飞萤”“旧时王谢,堂前燕子”,委婉其辞,写故国败亡,宫人星散,百姓流离,其寄寓的是兴亡之感、君臣贤愚的深沉历史之思。下片皆由历史、现实的双重维度进入虚境、实境结合的精神空间。生命个体面对家国巨变的历史洪流是无能为力的,即使是帝王将相,亦不能于此时力挽狂澜,所以面对眼前的故国风流和人物,也只能如南唐后主李煜词中所感叹的,不过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而已。正是这“一晌贪欢”,梦幻、记忆、希冀组合成美妙的虚境,悲伤、落寞、无望结合成“对一窗凉月,灯火青荧”的实境,“青衫泪湿,同是天涯”的个体生命遭际和情态显出了北宋入金士人无可奈何的历史身影。与此同时,需要注意的是,《人月圆》是小令,故用凝练的笔法;《春从天上来》是慢词,所以必须展开铺叙,而融化前人诗句入词则是这两首词共同的语言风格,这些都是构成“吴蔡体”风格体制的重要特征。

吴激著有《东山集》十卷,今散佚不传。南宋末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一著录为“《吴彦高词》一卷”,南宋黄昇所编《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二也选录吴激词二首,可见吴激词曾流传于南宋境内。今日所存吴激词,除去元好问《中州集·中州乐府》所录五首之外,赵万里从《吴礼部诗话》及《永乐大典》中共辑录了五首,总共十首,为《东山乐府》辑本。唐圭璋编《全金元词》,即据赵氏辑本录入。关于“吴蔡体”中“吴激”词的全貌今已无法观照,只能根据其所存词做“以偏概全”的考察。吴激词还有一种创作体式,即承继苏词一脉,词为抒情写意的歌诗乐曲,并非消闲之物,也不是艳冶之词,而是表现变乱时代词人故国之思的艺术载体。不妨看其《风流子·书剑忆游梁》:

书剑忆游梁。当时事、底事不堪伤。念兰楫嫩漪,向吴南浦,杏花微雨,窥宋东墙。凤城外,燕随青步障,丝惹紫游缰。曲水古今,禁烟前后,暮云楼阁,春早池塘。 回首断回肠。年芳但如雾,镜发成霜。独有蚁尊陶写,蝶梦悠扬。听出塞琵琶,风沙淅沥,寄书鸿雁,烟月微茫。不似海门潮信,能到浔阳。[3]6

首句“书剑忆游梁”领起全词,点明飘零北国回忆汴梁生活的词旨,犹如《人月圆》《春从天上来》一样,笔力甚大。上片后句围绕从家乡北上汴梁以及汴梁风光来写,正面下笔写风物游览,而间接凸显游人醉心其中的美好情态。其中景致,画面既幽雅,情韵又婉曲,意境尤深邈。既有凄迷朦胧的“暮云楼阁”,又有清新明湛的“春早池塘”;既能勾起读者对清明前后汴梁风俗人情的联想,又能通过“曲水古今”让人们对汴梁历史作一纵深回顾。音调华美,节奏铿锵,神韵溢出字面之外。作者以“底事不堪伤”的悲伤情调点醒回忆中的美景,将昔日的“良辰美景”和“赏心乐事”涂上了一层缥缈迷离的凄美色彩,如真如幻,如梦如醒,正与吴激此时的心境契合无间。换头紧承上片对“良辰美景”的回忆,用“回首断人肠”作一收束,并启下文。年华逝去,异国飘零,衰落的生命,如梦如幻的过往,将眼前悲惨的现实侵蚀成无法把握、不敢触摸的一场梦幻。虚境和实境的相互转换和触发,在吴激的精神世界中激起了生命的焦虑和无奈。“全词构思精湛,布局谨严,语言秀美,音韵浏亮;写回忆则景物如在目前,用典故则倾尽自己衷肠;华而不浮,哀而不伤,清新典雅,允推词中上品。”[7]金词从艺术手法与风格气韵上看,承苏词一脉精神。清人翁方纲即云:“苏学盛于北,景行遗山仰”[8](《斋中与友论诗》),足以说明东坡遗泽沾溉金源一代。作为金词的开山宗师,吴激、蔡松年都是苏派大词家,如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有云:“坡翁家集过燕山,垂老声名满世间。并世难为苏属国,后身却有蔡萧闲”[9],清楚地昭示蔡松年(号萧闲)是东坡词风的传人,而吴激词也承袭了苏轼以词书写词家个人情志的词学理念。“一改北宋香而弱的词风,转而利用这种长短句抒情诗体来反映当时动乱的现实,抒发自己羁留异朝的痛苦情怀。这种提高词的功能、扩大题材范围的作法,直接导源于东坡。”[10]其应酬唱和之作如此,日常感兴之作亦是如此。在吴激手中,词是抒情写意的歌诗乐曲,不是娱宾佐宴的消闲之物,更不是儿女情长、卿卿我我的艳冶之作,而是漂泊北国的孤臣孽子发出的诚挚的故国之思。思念故国却不能归去,渴望尽忠故国、效忠故主而不得实现,这是吴激们心中羁滞异域空间的悲苦心态。

这种情思在宇文虚中、高士谈等人的词中也有表现。如宇文虚中《迎春乐》(立春):“故国莺花又谁主。念憔悴、几年羁旅。把酒祝东风,吹取人归去”[3]3;《念奴娇》:“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覆。……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3]3如高士谈《玉楼春》:“少年人物江山秀,流落天涯今白首”[3]3。其中,宇文虚中的清壮悲苦、高士谈的激越郁勃、吴激的凄怨沉痛,情调虽略有不同,却能见出金初词坛刚健清壮、慷慨悲凉的格调和真情郁勃、直抒胸臆的作风。用词书写这种沉痛深挚的情感和沧桑巨变的身世,也只有苏轼所开辟的“东坡词”才能更好地表现国破家亡的历史悲剧中所凝结着的士人不甘屈辱的血泪史,实现两相凑泊而无碍的文质彬彬的艺术境界,而这也正是“吴蔡体”的情感意蕴特征。

吴激挟苏学而至北国,以开金词风气之先。词从东坡过渡到吴激手中后,融合身世之感、家国创痛、北国风光和风土人情,在历史和现实、虚境和实境的想象中摹画出了金初词人的内心世界和精神气韵,不仅洗去了词体表面的脂粉香艳之气,也极大地提高了其抒情言志的功能,开创出不同于带着南方文艺特质之宋词的北宗词派。除吴激外,蔡松年是学东坡词最像、也最成功的,堪称东坡嫡派。论者亦以为词史上的“苏辛词派”或曰“豪放派”的形成,中间最重要的环节就是蔡松年。蔡氏年纪较吴激小十四五岁,得名于词坛也在吴激之后。据吴、蔡二人交游来看,早年在燕山时,蔡松年当与吴激有深入交流,亦师亦友。后来二人皆任职上京,供职于翰林院,生活与创作多有交集,上京时期应该是“吴蔡体”形成并定型的重要时段。

蔡松年喜填《水调歌头》《水龙吟》《念奴娇》《满江红》诸调,此数调均是北宋流行词调,苏轼亦多有名作。蔡氏《明秀集》中的作品以苏轼作品入词及步苏轼词韵者多首,而魏道明为蔡松年《明秀集》作注,也多用苏轼诗词成句揭示蔡松年词之句意或语典,虽稍涉繁琐,却是将苏轼与蔡松年词作的内在联系做了系统而全面的梳理。蔡松年先仕于上京,后随金廷迁徙到中都(燕京),面对异域空间的山河,尽管官位显达,然他内心总怀抑郁苦闷之感,他自称“自幼刻意林壑,不耐俗事”(《雨中花》序),无奈“晚被宠荣,叨陪国论”,不得不“黾勉驽力”(《水龙吟》序),报效金廷。与此同时,内心深处的民族意识又使他对“身宠神已辱”“低眉受机械”(《庚申闰月从师还自颍上对新月独酌》)的屈膝异邦遭际感到难堪,于是书写这种矛盾的思想情感便成了明秀词的最重要主题。有一点饶有意味,即与宇文虚中、高士谈、吴激等人词作之激越悲慨不同,蔡松年词有一种超脱凡尘的清壮之态。对此缪钺先生曾有分析:

晚清词论家陈廷焯对吴激词作了很高的评价。他说:“金代词人,自以吴彦高为冠,能于感慨中饶伊郁,不独组织之工也。同时尚吴蔡体,然伯坚非彦高匹。”(《白雨斋词话》卷三)按,吴蔡齐名,而陈氏认为吴在蔡之上,其故何在呢?……蔡松年生于公元1107年,在宣和末年随其父降金时,不过十八九岁。他没有在宋朝任过官职,仕金以后,不断升迁,至右丞相。所以他没有吴激那种流落之感与故国之思,因此他的词虽然艺术性也相当好,但是缺乏吴激那种悲怆苍凉之致。这或者是他的词不如吴激的缘故。[11]

缪钺先生从前人评论蔡不如吴的观点入手,分析“吴蔡体”中吴激词与蔡松年词的不同之处,为深入理解“吴蔡体”的体制和体貌提供了线索。“吴蔡体”是金词的正体,开创了北宗词派一脉,有其独特的体制和体貌。虽然吴激词有影响蔡松年词的一面,蔡松年词也有承袭吴激词的一面,但蔡松年对“吴蔡体”确有开拓新变之功的,抑或说,到蔡松年的手里,“吴蔡体”才正式确立了金词的主题倾向、风格特色、审美意趣等方面的大体格局,所谓奠定了金词堂庑,开出了新境界。

其一,蔡松年有意熔裁苏轼诗词,自出机杼。作为东坡词之继承者,吴激更多的是接受苏轼以词写意的创作理念,并在创作中切实践履,形成了独特的艺术体制,其基于地理空间流动的生命情态书写和悲怆苍凉的词风,虽有一定的个人特定时空心理和精神的局限性,但对于由宋入金的士人群体来说,却引发了强烈而广泛的共鸣,从而在传播之中,获得了“了解之同情”和艺术上的模仿,并积淀为一代文人共同的社会心理和情感表达方式。苏轼的豪放词在北宋时期并未获得如此广泛的共鸣,而是在宋金交替的独特历史背景下,在北国异域的文学地理空间中,由特定的士人群体完成了词体的进一步革新,而其中的代表蔡松年则刻意学习苏轼,在用调用韵、锤炼字面、思想内容、审美意趣诸多方面都熔裁苏轼诗词,试图自出机杼。如其高旷豪宕的《念奴娇》词:

离骚痛饮,笑人生佳处,能消何物。夷甫当年成底事,空想岩岩玉璧。五亩苍烟,一邱寒碧,岁晚忧风雪,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 我梦卜筑萧闲,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嵬隗胸中冰与炭,一酌春风都灭。胜日神交,悠然得意,遗恨无毫发。古今同致,永和徒记年月。[3]10

此词是步东坡《赤壁怀古》韵之作。通篇慷慨豪壮,大起大落,气脉清雄,不减苏词原作。首句突兀而起,颇有铜琶铁板气象。《明秀集》中思想内容与风骨格调类乎此词者实多,令人确信蔡氏确是东坡传人。况周颐赞赏金词“清劲能树骨”时首举蔡松年[12],此词即蔡松年词遒劲风骨的代表,但如仔细探究,这种遒劲风骨使其与东坡词有别,成蔡氏清丽壮大之气象。这种风骨气象,究其原因,与由中原而位移至北国的异域地理空间的影响是大有关联的,这种空间转换所带来的陌生场域,强化了东坡词的抒情言志特征,并且在风格上变东坡的清旷为清壮,遂成“吴蔡体”鲜明体貌特色。

其二,于超逸清壮中寄寓乡关之思,是身处异域地理空间的蔡松年词的另一显著特色。比如《水调歌头》(星河淡城阙)是蔡氏有名的田猎词。此类以词来表现田猎题材的,当源自苏轼的《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蔡氏效法东坡,以词叙田猎,然其俊逸豪爽之中寄寓的却是身处北国异域地理空间的思乡之情。其词曰:

星河淡城阙,疏柳转清流。黄云南卷千骑,晓猎冷貂裘。我欲幽寻节物,只有西风黄菊,香似故园秋。俛仰十年事,华屋几山邱。 倦游客,一樽酒,便忘忧。拟穷醉眼何处,还有一层楼。不用悲凉今昔,好在西山寒碧,金屑酒光浮。老境玩清世,甘作醉乡侯。[3]8

此词作于金天会十四年(1136年)重阳节。从内容和风格来看受苏轼的影响很深,但和苏词相比,这首词却别有旨趣。词人以景语起句,点明时节物候,颇有流光难驻之感。为“幽寻节物”,出猎城郊,感受心中无限想望的故园秋色,然离开家乡,身陷家国之变已十余年了。过片接续这种乡关之思,写他倦游归隐的期盼。词人虽言以酒“忘忧”,却未尝释怀。醉里登楼,层楼迷雾,望不尽乡关路。最后四句以手把樽中美酒,且赏眼前西山美景来自我宽慰,将登楼望乡之情写得曲折递进,千回百转,又顿挫停蓄,妥帖自然。可知,词家希望借醉饮来暂时抚慰心底的创痕,也更希望归隐家乡田园,借助对归隐生活的想象和追寻,以超脱心灵苦闷,获得自由萧散的生命形式。蔡松年的这首词不以描写围猎场面见长,替却东坡词的慷慨豪情为沉挚的乡关之思。这是因为蔡松年入金前不过是十八九岁的青年,尚未出任宋官,因而仕金后并无吴激那般沉重的道德负担,再加上身居金廷显要之位,故在情感倾向上比吴激更理性、更通透,所以《念奴娇》“倦游老眼”就现出蔡松年词乡关主题之清丽萧散的特质。词曰:

倦游老眼,负梅花京洛,三年春物。明秀高峰人去后,冷落清辉绝壁。花底年光,山前爽气,别语挥冰雪。摩挲庭桧,耐寒好在霜杰。 人世长短亭中,此身流转,几花残花发。只有平生生处乐,一念犹难磨灭。放眼南枝,忘怀樽酒,及此青青发。从今归梦,暗香千里横月。[3]9—10特殊的命运遭际,使其内心深处充满了无奈,那“一念犹难磨灭”的故园之思,让词人深陷于身份认同的矛盾与痛苦之中,表现出一种人生命运难以把握的悲剧感和忘却尘世、超拔苦闷的洒落情怀,也即“蔡氏尽管也有仕金的苦闷,但主要已不是民族(文化)碰撞的苦痛,而变成身在魏阙而心系江湖的矛盾,是厌倦官场而梦想林园的渴望”[13],由此看出蔡氏词对吴激词情感主题的创造性转化。

其三,与“思乡”相应的,蔡松年的酬赠唱和词又有在乱世异域空间建构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的用意,这是因身限南北、隔断文化血脉而生出的文化生命的焦虑。据梳理《明秀集》可知,其赠答唱和之作颇多,足以见出蔡氏交游的广泛。通过这些酬唱之作不仅可体察上京文学地理空间的大体面貌,而且也能感知蔡氏幽微复杂的仕金心态及情感世界。与蔡松年交游的友人大多是与他身份相类的入金宋人,其赠答情况可参看表1:

表1 《明秀集》所载蔡松年交游士人及酬唱词作情况

表1(续)

蔡松年在与这些友人酬唱赠答的时候,总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他乡逢故人的亲近感,并自然地将流落天涯异国而忧愤难言的情感寄寓在这些唱和词之中。如《水调歌头》(送陈咏之归镇阳):

东垣步秋水,几曲冷玻璃。沙鸥一点晴雪,知我老无机。共约经营五亩,卧看西山烟雨,窗户舞涟漪。雅志易华发,岁晚羡君归。 月边梅,湖底石,入新诗。飘然东晋奇韵,此道赏音稀。我有一峰明秀,尚恋三升春酒,辜负绿蓑衣。为写倦游兴,说与水云知。[3]7

再如《念奴娇》(吴杰者,无为人,辛酉之冬,惠然相过,颇能道退居之乐。临行乞言):

倦游老眼,看黄尘堆里,风波千尺。雕浦归心唯自许,明秀高峰相识。谁谓峰前,岁寒时节,忽遇知音客。紫芝仙骨,笑谈犹带山色。 君有河水洋洋,野梅高竹,我住涟漪宅。镜里流年春梦过,只有闲身难得。挥扫龙蛇,招呼风月,且尽杯中物。他年林下,会须千里相觅。[3]10

词笔相亲,以词倾诉衷肠。其貌蔼然,其气清壮,其笔宛转精工。将置身北国异域、思乡望乡的情态与胸臆,以及梦寐中归乡恋乡的情绪精工细刻,逼真如画。这是生命深处最为温情的眷恋,也是因乱世而漂泊,因政治屈辱而忧愤,因身限南北、隔断文化血脉而生出的文化生命的焦虑。在此类词中,蔡松年多用虚实相生的手法,将眼前风物尤其是梦中家乡风物细腻地描绘出来,二者之间形成了巨大的艺术张力。一面是现实所处的令人纷扰焦虑的实境,一面是梦寐中结构出来的自然欢欣的故乡虚境,实境中的种种好似一晌令人惊恐的功名梦幻,心之所想,身之所向,乃是虚境中生命的自然和本真。虚境中的山水风景、亭台楼观、花木鱼鸟,形成一个安顿灵魂的人间胜境,在自然、明秀、静谧的风光中蕴含无限深厚、温馨的真情。徜徉优游其中,那份生命的宛转绸缪和清真洒脱令人徘徊不能自已。归乡是个体生命地理空间的位移,也是精神的归宿,它代表了一代由宋入金而眷恋故国的北宋士人共同的文化心态。他们书写归乡的向往和情态,借以在乱世异域的空间之中建构起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在华夷观念甚重的汉族士人心中,传统的儒家社会伦理价值动摇了,他们依循宋儒开辟的士人自觉意识,试图在全身保家的路径上,开辟出一条足以支撑起他们生命价值追求的思想进路。他们的执着没有表现在如南宋儒者那样的理论反思上,而是在最为切近敏感的文艺领域开出了硕果。当宋金和议已成,金源政权的政治强势带来了强大政治自信,金源思想界也从接续北宋文化思想及与南宋文化思想的借境融合中逐渐树立起华夏正统的文化自信,于是金初宋儒的生命悲慨和对金源政权的自我疏离意识也逐渐被历史烟尘所淹没。道统与政统的不相依附,虽与南宋士人所面临的文化困境相类,相对独立于政权的文化精神却是南北文人共享的思想空间和文化维度,而这也成为由宋入金士人留下的宝贵思想遗产,并借由“吴蔡体”在词界中广泛传播而深入人心。

以上讨论了文学地理空间转换视域下吴激、蔡松年在“吴蔡体”创制、定型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如前所述,“吴蔡体”的形成是北宋覆亡、创作主体由宋入金的时代悲剧造成的,这一历史巨变,在这个士人群体中形成了巨大的心灵震撼。不仅是家国覆灭的伤痛和身心受辱的悲慨,更主要的是在群体的交流之中和大的政治文化氛围的濡染之中,逐渐形成了一种走出传统儒家价值羁绊的新文化精神。他们在历史和现实的矛盾纠缠中,通过逃避、漠视、隐忍、排斥现实的心理和精神的侵蚀,拥抱、探索黄唐古初的高古生命境界,以一种悲怆、潇洒、清奇、旷达的情调完成颇具本体意义的个体生命价值。在日常生活和文学地理空间的转换中,他们欣赏魏晋风流,将魏晋人物对道的沉思具化为心理情态、生活方式、行为活动,追求通脱自由。由此凸显“真情”“俊赏”在个体生命中的根本价值,天然血脉的亲情、超功利性的友情、超拔时空限制的性情、具有精神象征意义的“故园”成为吴、蔡等士人生命活动的重要支柱。伴随而来的,在山水审美中,不论是宦游、行旅、游览,他们重新拾起魏晋士人“有如初赏”的兴味和执着,将北国山水尤其是上京、燕山、太行山麓的文学景观纳入中国文学的书写之中,描摹其“清异”“清奇”“清寒”“清壮”以至“清旷”之致。很多本籍长江以南的入金宋人,也来兹安兹,将心中江南秀美清丽的山水替换为北方莽莽苍浑的高山厚土,以此培养出词中景观描写的豪迈刚健气象。这一切都是从吴激、蔡松年由生命遭际、文学地理空间转换所开创的“吴蔡体”开始的,先是吴激发生在上京、燕山地理空间之内的婉转哀婉的酬唱模式和凄怨悲慨的个人抒情模式受到推崇,并被北国词家所广泛模仿,稍后的蔡松年,其“身宠神已辱”的焦虑心理,当面对异域地理空间时就显得非常真切,尽管他处在清要地位,然多有无奈之感、河山之叹。他将吴激词中的家国之悲转化为归乡和隐逸,进一步泛化带有较强政治倾向意义的故国之思,也正是这样的转化,较全面地回应了金代文人新的生活方式、文化心理、文艺境界和审美趣味的追求和理想,使得“吴蔡体”具有了开辟一代词风的思想内容厚度、艺术技法模式、审美趣味追求、生命价值意义。

总之,作为金初词坛积淀而成的“有意味的”风格体式,“吴蔡体”于词人仕金际遇及文学地理空间的转换中所体现出的艺术风貌是值得深思的。一方面“吴蔡体”的形成以吴激、蔡松年的人生遭际为主要媒介。两人由宋入金的经历并因此产生的相近心态是“吴蔡体”得以形成的前提,特别是二人由南至北文学地理空间的转换是“吴蔡体”得以形成的必要条件。另一方面“吴蔡体”的转向和最终形成是由蔡松年来完成的。道德背负较轻、身居金廷清要的蔡氏把吴激的故国之思创造性地转化为归乡和隐逸,正是在对此虚拟审美空间的向往中,开启了金代词人新的叙事形式,引领了不同于宋人的审美风尚,并由此奠定了金词艺术的大体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