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弗洛伊德、荣格等人的精神分析方法虽然在病理学的层面上遭到质疑,但其仍不失为一种进入文本的有效批评工具。本文将结合屈原生平和《楚辞》具体文本,探究屈原作品背后的潜意识,进而抽象出屈原在本文、自我、超我等不同阶段的形象。
【关键词】弗洛伊德;荣格;精神分析;屈原;《楚辞》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4)09-002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9.008
一、隐含于《楚辞》文本之中的潜意识
(一)个人潜意识
个人潜意识是影响屈原创作的重要因素。弗洛伊德提出:“心理过程自身是潜意识的,并且整个心理生活只有某些个别的活动和部分才是意识的。”[1]他将人的心理结构划分成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外界环境与意识的关系可以用“刺激——反应”模式概括,属于表层。例如,长期被疏、遭人陷害和流放造成的政治地位、身份认同的双重危机,无疑是外界环境对屈原精神的打击与刺激。《楚辞》中的部分内容指涉了外界刺激在文本维度的展开,折射了精神层面上屈子的个体意志与这种冲击的抵抗与入侵的关系。如《离骚》中有:“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2]10
对自身高洁品质的再确认、对小人形象的矮化处理对和对自身命运的嗟叹展现出屈子沉郁的“黑色”意识,与后世《野草》中鲁迅作为孤独启蒙者的挣扎与迷惘有契合之处。
前意识是可以被唤醒、激活的过往经验。在三个层次中处于中间层。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指出:“激发梦的真实欲望以及梦所表现的欲望满足都来自童年。”[3]与之类似的是,屈原的家庭出身及童年经历是其前意识的重要来源。譬如《卜居》写道:“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2]182又据《楚胜蹟志》记载:“归州三间乡有玉米田,相传屈原耕此,产玉米,似玉三间乡一名归乡。”[4]
此外,屈原在《离骚》中说:“朕皇考曰伯庸。”[2]73此处的伯庸指屈原父亲的可能性较大。而他的父亲名未传世,只在其子的作品中出现。可见屈父并不是高级官员,应是中下层的胥吏。屈原是楚武王的远孙,屈姓也是来自封地的名称。他的祖先屈瑕曾任莫敖(集军事指挥和外交权力于一身的高官),我们可以推测屈原的祖辈是楚国高级贵族,而至其父辈已家道中落。
在以父权制为核心的古代社会,作为家长的父亲的收入水平、社会威望决定着家庭的政治、经济地位。故屈原的原生家庭并不能为屈原的发展提供较为坚实的物质基础。物欲的被压抑与体力劳动的辛劳投射到幼年屈原的精神世界,造成了劳心且劳力的撕裂。这种经验通过屈原的文学创作得以被唤醒。对贫贱出身和寒士身份的强调成为《楚辞》文本中重要的叙述聲音。截取记忆横断面对幼年贫困生活的抒写与莫言在《红高粱》中的“恨乡”心态有相似之处。乡野——庙堂——重回乡野的宿命闭环导致的心理落差参与了屈子前意识的质料收集与加工。
潜意识是人类行为的内驱力,包括人的各种原始冲动和本能(以性本能为主),是人生命蛮力的内化。性本能对屈原创作活动的介入可分为两个方面。
首先,屈原在许多作品中流露出对爱情的赞美和对女性美的肯定。如《湘君》写道:“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2]45
对爱情的书写是《九歌》众多篇目的重要主题。屈子突入人物的心灵世界,通过纷繁的意象联结男女主人公陷入爱情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煎熬心境。潜入文本之中,大家可以领略《楚辞》中人神交杂、光怪陆离的审美世界。这组诗歌的主人公虽大多是神怪,但他们的感情奔放率性,与沈从文在文学场域构建的“湘西世界”中真淳的男女之情遥相呼应,实乃与古希腊神祇类似的神性与人性的复合体。
其次,大家不能单纯地从情欲的角度解构屈原创作的源动力。人是社会人与自然人的统一,社会责任是大共同体(如国家、集体等)对个体的约束。屈原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儒家淑世情怀的影响。在《离骚》中,他集中表现了自己的“美政”思想。“美政”是明君与贤臣共荣共生、双向互动的政治综合体。屈原笔下的贤臣范式,具有清高气节,执着于理想,兼有忧民情怀,在道德上达臻完美,是儒家话语体系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价值追求的道成肉身。可见儒家思想一定程度上或干涉了《楚辞》的文本生产,因而其成为屈子之外的隐含作者。“美政”另外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便是明君。屈原还写道:“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2]6
正如董仲舒希望用天人感应等学说将君王的行为纳入天人合一、君臣协和的轨道,屈原在文学创作中以楚国昔日的君主作为道德标杆,往日君王的贤明与今日怀王的昏聩形成强烈反差,强化了艺术张力。同时,屈子“今不如古”的价值判断也指向了古代农业社会循环封闭的思维方式。在文本中,《楚辞》中的君臣关系被置换成恋人关系。《离骚》中的“香草美人”的理想和《思美人》的“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2]141的情感流露都属于政治隐喻的范畴,而其本体便为君臣关系。从文学层面看,这种处理方式进一步激活了传统诗歌“兴观群怨”功能中“怨”的维度。
此外,正如李泽厚在《华夏美学》中所指出的:“既然集中把情感引向现实人际的方向,便不是人与神的关系……而是……这种种人际关怀。”[5]58这种处理方式展现出屈子的文学世界和现世生活存在的大面积交集,折射出中华民族着眼现实的价值选择。从情感层面上看,作为臣子怀才不遇的郁愤、对国君的忧与怨的复杂情感可以抽象出超越时空界限的人类普遍、共通的悲情,与少年维特求爱情而不得的苦闷遥相呼应,也与《沉沦》中主人公承载民族耻辱和个人困境的双重痛苦相契合。
综上所述,屈原文学创作背后的“性本能”具有形而下与形而上的二重性,从形而下的层面上看,他为美好爱情立传、放歌,以人性解构神性,又不将爱情异化为肉体之爱,在灵与肉的二律背反中实现了超越。从形而上的层面上看,传统意义上的性本能以屈原为中介,得到了升华与迭代。君臣关系和家国忧思本质上已跃出了性欲的范畴,但屈原思虑之深,感情之强烈,与热恋中的情人对待自己的爱侣有相似之处。屈原通过文学创作,推动形成了一种更为完善的“性本能”范式,即情欲、文才、社会责任的复合体。屈原的文学实践张扬了人类丰沛的情感和鲜明的、固有的社会属性,这对弗洛伊德等人建构的精神分析理论形成了有益的补充,一定程度上消弭了其“泛性论”的弊端。
(二)集体潜意识
荣格继承了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又有所突破。他提出了“集体潜意识”理论,认为个人潜意识中包括祖先的经验的沉淀和浓缩。此外,荣格还认为,全人类的群体意识被浓缩、加工至个体的大脑结构中时,便形成了不同种类的原型(archetype)。再以屈原的出身为例,屈原的祖先中还有一位屈完。鲁僖公四年,齐国率诸侯欲讨伐楚国,他临危受命前去交涉。面对齐国国君的耀武扬威,他有勇有谋,以楚国的强大实力作为背书,使齐国不战而退,展现出卓越的外交家风范。
同时,屈原出生于公元前340年夏历正月初七,即寅年、寅月、寅日。屈父认为屈原生辰不凡,为其取名“平”,意为期望他将来为人公平正直;又字“原”,有希望他不忘记养育自己土地之意。结合上述内容和屈原没落贵族的出身,可以推断出屈原的家族具有光辉的历史和辅佐楚君的传统。虽然屈原家族的政治、经济地位可能自屈完等先祖后进入了波动下滑的通道,但是忠君爱国等价值观念却可在家庭这一场域中自上而下垂直传递,这在潜移默化中塑造了屈原对楚国的政权认同。因而屈原在集体潜意识的影响下,创作也具有祖辈价值观念的烙印。如在《离骚》中,屈原以“帝高阳之苗裔兮”追溯自己高贵的出身,此时文本中的叙事声音来源已被置换为屈氏先祖。同时屈子在此篇极言服装配饰之华美、行为之卓尔不群。这一定程度上说明作为贵族的屈原先祖的生活经验渗入了《楚辞》文本之中。
此外,屈原在创作中,进入了一种类似催眠的状态,获得了某种超经验的体验,即与承载中华民族群体记忆的“原型”同频共振。如在哀悼秦楚战争中牺牲的楚国士兵的《国殇》中写道:“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2]75
屈原想象了战场厮杀之惨烈,渲染了战争的残酷,实现了楚国将士牺牲的崇高化。屈子在诗篇中极言不同方位环境的恶劣、可怖,似但丁在《神曲》中对地狱、炼狱的描摹。他又在文末呼唤英魂回归、赞美将士勇武,或是遵循了一定的体例。朱光潜在《诗论》中指出:“诗歌与音乐舞蹈同源。”[6]8《国殇》具有实用价值和审美价值的二重性,即具有祭歌的功能。屈原得以成此《国殇》一篇,与积淀着中华民族先民祖先崇拜、英雄崇拜的价值观和祭祀经验的原型的介入密不可分。
正如福柯所指出的:“在15世纪的文学和哲学领域里,疯癫经验一般都表现为道德讽喻的形式。”[7]28屈原在“催眠”阶段的创作体验虽然具有喷射式抒情的鲜明特征,与“疯癫”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但屈原的情感抒写仍然被限定于某种理性场域(即作为原型的伦理道德、国家观念等)之中,这也区别于酒神精神式的无节制迷狂。李泽厚在《美学四讲》中将人类的审美层次分为着眼于感官刺激的“悦耳悦目”、走向人类心灵的“悦心悦意”和象征人类最高审美能力的“悅智悦神”。[8]146在个体生命律动与先民经验积淀、自然规律的水乳交融中,屈子将作品的时空维度无限扩展,达臻了“悦智悦神”的境界。
二、屈原的本我、自我和超我
(一)本我
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体系中,“本我”是人格结构最原始的无意识的部分。笔者将屈原青壮年时得到君主赏识、仕途顺利的时期类比为“本我”。他“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9]127
这时的屈原身居左徒高位,对楚国的政权认同感应达到了顶峰。他又出使齐国,加强了齐楚联盟,壮大了楚国的威望。此时的屈原坚定地认为“贤臣——明主——强国”三位一体的楚国盛世将会实现。可见屈原在这一时期的人格形象是贤臣与爱国者,较为单纯。
(二)自我
而“自我”往往会结合现实因素满足自己的需求。屈原的所作所为触怒了楚国的既得利益者。先是尚官大夫靳尚欲夺取屈原所定法条的文稿,遭到屈原拒绝后,他便向怀王进谗言,挑拨楚王和屈原的关系。此后又有指责屈原淫乱等诽谤。楚王听信谗言,逐渐疏远屈原,屈原从左徒降为三闾大夫,逐步远离楚国的权力中心。
此后屈原又因反对与秦国联合、劝谏怀王、《离骚》诗祸、为怀王招魂触怒新王等风波屡遭贬黜,直至流放汉北、放逐江南。遭遇个体价值与家国理想双重危机的屈子感受到知识分子失去权力庇护的痛苦与无力,对人生的意义以及楚国的命运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在文本的层次内短暂地隔离外界痛苦,排解情绪。此时的屈原已经进入了“自我”状态。但是“自我”状态下屈原的人格并不是完善的,自恋与恋君、入世与出世、生存与死亡三对矛盾束缚着屈原。
首先,再以《离骚》为例,屈原将自身形象塑造得极端完美,侧面反映出一种自恋情结。然而,他又极言受到怀王疏远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对小人态度的关注似乎一定程度上也是出于他们得到楚王宠信的嫉恨。自恋和恋君的矛盾让屈原在追求自我和等待重新受用中挣扎。
与庄子对现实的冷眼旁观不同的是,屈原在审美世界中“生活在树上”,却又在现实世界中“心系大地”。他在《天问》中追忆尧舜禹的贤德,以提问的方式加以肯定,一定程度上是在树立道德标杆以自勉。这也展现出屈原人格中存在相当的温柔敦厚、兼济天下的士人成分。
屈原虽最终选择自沉江中,但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恐惧困扰着屈原。例如在《怀沙》中,屈原写道:“内厚质正兮,大人所晟。巧陲不斵兮,孰察其揆正?”[2]136
屈原仍在不断强调自己的怀才不遇,似乎对人世还有所留恋。但是他在行文过程中逐步克服恐惧,拥抱死亡。他在文末写道:“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2]139这种坦然的态度与拜伦临终前的义无反顾若合一契。
整体上说,这三对矛盾贯穿屈原“自我”状态的始终,但并没有影响屈原人格的进一步升华。
(三)超我
屈原达臻“超我”境界的标志是他的投江自杀,途径是通过死本能这一破坏性本能的释放。“超我”状态下的屈原,肉体已死,精神犹存。屈原的“超我”形象是一种抽象化的人格,不但是屈原个人精神的结晶,而且更是中国历代优秀知识分子品质群体意识的集合。这已经超出了作为诗人或是文化符号的“屈原”的范畴。
历史上不乏一些文人是以为理想或名节献身的殉道者的身份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种宗教牺牲式的人格超越如同屈子自沉大江的千年后的余响。李泽厚认为:“中国人很少真正彻底的悲观主义,他们总愿意乐观地眺望未来。”[10]265促使屈子选择自决的直接原因来自外界,即家国归属的幻灭,而不是屈子对未来信心的丧失。对此在世界中楚国国运和民生疾苦的关照也包含了相信发展进步将要发生的价值判断,蕴藏着宝贵的现代性思维。这又使得屈原实现了对农业社会思维的超越。屈原“超我”境界的实现使得“我”这一个体的能指溶解至群体话语之中,令“超我”的内涵扩展至一类人的群像,这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弗洛伊德的原有理论。
三、余论
個人潜意识和集体潜意识共同驱动着屈原的文学创作。他的个人经历、思想嬗变以及时势的变化推动着屈原人格“本我——自我——超我”的迭代与升华,虽有矛盾阻碍,但他最终以死本能突破了自我,用自沉江中缔造了不朽的“超我”人格。精神分析只是进入屈子心灵世界和《楚辞》文本的方法之一,而若要动态地把握作为某种文化符号的屈原及《楚辞》二合一的文本、美学、历史等全维度的开放系统,仍需要来自文化人类学、美学、历史学等不同领域的分析方法的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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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侯家琦,男,汉族,天津人,本科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