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女性主义视野下的《天根》解读

2024-04-07 11:48冯克红靳慧
今古文创 2024年9期
关键词:生态女性主义加里罗曼

冯克红 靳慧

【摘要】法国作家罗曼·加里的生态小说《天根》不仅反映了人类面临的日益紧迫的环境问题,而且揭示了西方现代文明之下父权制体系对女性与自然的双重压迫。作者在小说中将女性问题、自然问题歧视置于对西方二元论的批判语境下,通过小说中唯一女性形象的塑造,阐释了女性在反抗男权社会压迫、亲近自然、保护自然中的双重救赎价值,赋予了女性强烈的生态和文明批判的意义,表达了对处于弱势和他者地位的女性、自然的价值认同。

【关键词】罗曼·加里;《天根》;生态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9-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9.001

基金项目:2019年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当代法国生态小说研究”(项目编号:WGW19105)。

一、序言

生态女性主义是20世纪70年代发端于法国,80-90年代兴盛于欧美的一种社会运动和生态思潮,是女权运动和生态运动汇流而成的主动适应社会变革需求的一种文化思潮。“生态女性主义”一词首先由法国生态女权主义者弗朗西絲娃·德·奥波妮(Fran?oise dEaubonne)提出。这一理论是在生态问题日益严峻、女性不断争取自身权益,尤其是政治权利的背景下提出,并不断丰富发展的。尽管生态女性主义后来发展出众多流派,如人文生态女性主义、哲学生态女性主义和社会生态女性主义等[1]3,但是其核心观点基本都认同如下内容:反对父权制、主张消解西方文化中的二元对立思想,认为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和人类对自然的压迫在统治逻辑上是思想同构、理论同源的,都建立在一种父权制的世界观之上,并将其思想主张扩展到所有边缘弱势群体。

在法国生态女性主义思想诞生之前的20世纪中叶,全球生态问题日益凸显,法国女权运动方兴未艾。这一时期,法国作家罗曼·加里已经尝试在文学中通过女性形象的塑造,将女性地位和西方文明压迫、女性形象和生态问题联系起来,甚至将西方中心主义和在非洲的殖民统治压迫联系起来,从而实现了文学创作与法国女性主义运动的相互呼应;并远见地指出了愈演愈烈的环境问题,实现了文学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关照。加里发表于1956年的《天根》作为20世纪“第一部生态小说”,在时代价值上高度契合了后来蓬勃发展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潮。

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主张用女性批评和生态批评的方法,从女性和自然的角度来研究文学领域中自然和女性的关系。论文将以生态女性主义的视野,从多维度来关照罗曼·加里的这部生态名作,以揭示小说尚未被学者阐释的生态和文明批判特征。

二、西方现代文明中被压迫的女性形象

《天根》发表于1956年,这部小说被誉为“为拯救受到威胁的生物圈而发出的第一声呐喊”。[2]小说讲述了法国人莫雷尔二战后从欧洲只身来到非洲,为保护非洲大象而与偷猎者和殖民当局不懈抗争的故事。小说以二战后发生在非洲的殖民统治和民族解放运动为政治背景,以猎杀野生动物、破坏环境与反偷猎、保护大自然之间的斗争为故事主线,展现了非洲环境保护运动的全部社会复杂性。

在这个宏大的叙事背景之下,作者塑造了一个具有强烈生态和文明批判意义的独特的女性形象——德国姑娘米娜。

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女性与自然都是西方现代文明中主客二元对立论下的他者和客体,也就是说,女性相对于男性、自然相对于人类,都处于他者逻辑下的被统治地位,处于被贬抑和被疏离的地位,从而失去了自身的话语权。[3]15

在《天根》中,作者通过对话体的独特叙事策略,首先呈现了男性视角下米娜作为他者的女性形象和悲惨经历。米娜的出场并不是来自作者的直接叙事,而是通过白人殖民者或其他男性视角的讲述,以对话者口中的他者形象来呈现的。小说第一章第三节就通过殖民地政府官员圣德尼、美国少校军官谢尔舍、塔森神甫、殖民者奥西尼等人物之间的对话,交代了米娜来非洲之前的悲惨身世,以及她一定要来非洲的原因和经过。在小说整体描述发生在赤道非洲的殖民统治及其导致的严重自然生态危机的故事背景下,作者在小说中通过独特的外聚焦式对话叙事[4],将米娜巧妙地置身于西方现代文明和男性视野下,置于女性和自然受到现代文明双重压迫的境遇之中,从而寄予了米娜这一女性形象作为他者的深刻批判意义。

法国女权主义学者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详细阐释了女性作为他者的理论框架。她指出,女性的他者形象,是作为男性主体的对应物而存在的。他者对女性的代指,揭露出男性文化不仅“虚构”了女性的文化身份,而且将其疏离出男性世界。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父权制话语体系对自我与他者的分离,它将女性和自然通通视为超越、排异和征服的对象。[5]168米娜是小说中唯一的女性形象,然而读者却很难从作者直接的叙事中去了解人物的形象特征。大家只能从那些白人男性或冷漠或猎奇或平静的碎片式对话中,逐步形成对米娜的印象建构。从非洲大兽群保护区管理人圣德尼和塔森神父的对话中,大家知道了这位德国姑娘的过去。米娜来非洲之前,欧洲大陆还处在二战中。“她十六岁那年,父母在对柏林的一次轰炸中被炸死了。”“柏林成为一片废墟,几乎不可能找到栖身之所。”[6]14-18成为孤儿的米娜只能寄人篱下,遭到叔叔和占领军的糟蹋,后来被叔叔逼着去夜总会当歌女。很显然,小说揭示了男权社会体系之下米娜被男性疏离、征服和压迫的他者身份特征。米娜来到非洲之前,在西方社会感受到的是无尽的冷漠和伤害。

从这个意义而言,米娜在现代西方文明之下的被支配地位,和小说揭示的被掠夺伤害的非洲大自然及野生动物的境遇是一样的。因此,作者通过受西方文明侮辱的女性形象的塑造,暗示了女性与自然同处于受压迫地位的相似性和被压迫根源的逻辑同构性,批判了父权制体系下男性与女性二元对立的男性中心主义思想。

《天根》中的米娜在父权制的欧洲社会属于被贬抑疏离和被男性压迫的对象。生态女性主义者认识到,在西方父权制体系中,作为男性与女性二元对立关系中的弱者,女性被男性天然视为和自然同处于从属的、被压迫被支配的地位。“女性与自然、繁殖、物质、他者性被归为一类,男性与文化、生产、形式、自我性被归为一类,这是西方男权制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为贬低及强奸自然和女性寻找合理性。”[7]451在法国生态女性主义者奥波妮看来,西方文明中的“男权文化使得对自然的破坏和对女性的支配成了可被接受的社会现实”。[8]58她认为,通过破坏和掠夺自然资源对自然进行压迫与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形成的两种不公平现象“都基于父权制的统治逻辑”[8]10。米娜在西方社会中的悲惨境遇最好地说明了父权制体系下男性对女性的压迫,也传递了作家深刻的西方文明批判意识。

三、女性与自然的相互依存

在生态女性主义者看来,女性和自然都是西方二元对立论中的客体和他者,同属于被父权制体系压迫的对象。这种压迫的思想文化根源,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表现为人类中心主义,在男性与女性的关系中表现为父权制下的男性中心主义。正是由于这两种压迫的逻辑同构和理论同源性,使得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必须将生态运动与女性运动结合起来,认为要真正解放女性就要解放自然,要同时反抗并消解两种压迫背后的男性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以打破这种根深蒂固的等级制二元关系模式,建立一個多元复杂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世界。[9]奥波妮在对父权制社会体系进行批判时,认为女性比男性更亲近大自然,她呼吁女性要行动起来解放自身,也拯救地球。“一个更接近于女性的地球将变得对于所有人都更加郁郁葱葱。”[8]37

加里对小说中女性与自然的相互依存关系的描绘,是通过两种不同的人物态度来展现的:一是通过在非洲的西方殖民者对米娜的否定和怀疑态度,继续批判男性中心思想;二是通过米娜坚定地加入保护大自然的积极态度,表现女性在自我救赎和生态救赎中的价值重构。

首先是西方殖民者对米娜来非洲的动机所持的贬抑和怀疑态度。米娜来到非洲乍得是因为她很小的时候就向往“仍平静地在稀树草原游荡的大兽群”,是因为她“非常喜欢大自然和动物”。可是在美国军官谢尔舍眼中,这个理由仍然是不合理的,他质疑米娜宁愿来非洲与大象为伴也不买一条狗的荒诞性。[6]22即便在相对友好的圣德尼看来,米娜这个“可怜的女子一定缺吃少穿,才可能满足于非洲大地的温暖和驯养动物的友情”。米娜来到乍得后在一家饭店从事本分的酒吧招待工作,同时也加入了男主人公莫雷尔反对猎杀大象、保护大自然的行动。可是,在猎杀了上千头大象、狮子、河马和犀牛的殖民者奥西尼看来,“一个长得如此好看的姑娘”来乍得绝非偶然,而是为了在饭店做酒吧招待,再跟某些“特别精心挑选的人”上床。[6]29因此奥西尼跟警官建议,“应该把她留在此地,严密地监视她,不准她动弹,从四面八方卡住她。”[6]31-32奥西尼之所以这样说,还源自他垂涎米娜的美貌却又不能得到的懊恼和怨恨。由此更加凸显了作者对西方父权制下男性中心主义的批判。作者通过描写米娜来到非洲之后的遭遇,进一步批判了西方文明中对女性充满贬抑态度的男性中心主义思想。

其次是米娜面对西方殖民者冷漠质疑时的淡然态度和她投身保护大自然行动的积极态度。米娜走进非洲寻求大自然的庇护,是因为她“真的相信乍得是个可以避难的地方”,她可以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自由地与所有那些稀树草原上的大象和兽群为伴。[6]23在米娜看来,欧洲社会的冷酷导致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戒备,而与荒野大自然的和谐交融让她找回了缺失的温暖、幸福和尊严。因此当那些男性对她来非洲的意图不断提出质疑时,甚至当白人男性仍然把她当作风尘女时,米娜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坦然和淡定。“这些生理上的事,我已毫不在意。这并不重要。”[6]20

对米娜来说,重要的是她可以走进非洲腹地、亲近自然、感受和谐自然的美。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女性与自然之间有着天然的亲近性。“由于具有创造和养育生命的能力 (像大自然那样),女性历来比男性更接近自然。女性的心灵更适合于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10]230当然,米娜对自然的本能之爱,更多是源于她在西方现代文明中所受的创伤,源自她和自然在受父权制男权社会压迫中的命运相似性。生态女性主义学者凯伦·沃伦指出,“女性在精神上亲近自然可以为女性和自然治愈由父权社会带来的伤害提供一个场所。”[3]13

因为在来到非洲以后,米娜沉浸于自然带给她的温暖和抚慰中。米娜在非洲腹地尽情欣赏自然的原始美景,感受荒野自然的自由自在和生命气息。她每天早上打开窗户,或站在饭店露台,看见远处沙洲上成千只鸟儿飞翔,感受到的是内心的幸福和温暖。大自然在米娜眼中呈现出壮美宁静的形象,与殖民者眼中的资源或商品没有丝毫关系,就像是与人类平等的具有独立价值的生命主体。米娜在亲近自然中,重新找回了精神的依托,大自然和荒野生灵带给她的爱和温暖,也抚慰了米娜在西方社会中所遭受的心灵创伤。米娜怀着对自然和正义的热爱,坚定地支持莫雷尔的反偷猎斗争,毅然在莫雷尔的反猎象请愿书上签名,加入到莫雷尔保护非洲野生动物的行动中。诚如作家在小说中借莫雷尔之口所说,“人、星球、每粒尘埃、每个孤立的生命原子,都能以应有之礼受到接待。”[6]33

作者通过对米娜与自然和谐关系的书写,表达了一种非中心主义视野下的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生态整体观,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西方二元对立下的人类中心论和男性中心论。由此,加里通过对米娜逃离西方社会来到非洲保护大自然的描写,在更为深刻的层面,揭示了同为他者的女性与大自然的相互依存关系。

作为被现代文明贬抑和疏离的他者,女性主人公米娜在亲近和保护自然的行动中,逐步重新建构了女性的自我身份认知和生态价值认同。她的亲近大自然、保护大自然的行为是对现代西方文明和男权社会导致的双重压迫从被动到主动的一种反抗,也就因此具有了女性自我救赎和生态救赎的双重意义。米娜逃离男权社会压迫和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的文明反讽和生态批判意义也就更加彰显无疑。

四、结语

《天根》作者通过小说中唯一女性形象的塑造,阐释了女性在亲近自然、保护自然中的双重救赎价值,赋予了女性强烈的生态和文明批判的意义。作者通过小说中塑造的具有鲜明生态批判意义的女性形象,对西方父权制社会体系造成的人与自然、男性与女性二元对立的事实提出了控诉,这种价值观契合了生态女性主义对西方中心主义和男权主义的批判,表达了对处于弱势和他者地位的女性、自然的价值认同。总之,被男权社会压迫的女性和被西方殖民者掠夺的自然界,都是西方现代文明之下的他者和弱势群体。在强大、狂妄的西方主流文明话语霸权和男权制的统治面前,探讨女性和生态问题,也是弱势群体走出自己的失语状态、恢复自己的话语活力的契机。

参考文献:

[1]陈小红.什么是文学的生态批评[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

[2]Romain Gary.Les Racines du ciel[M].Paris: Gallimard,2011.

[3]韦清琦,李家銮.生态女性主义[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

[4]杨芬,王静.论罗曼·加里小说《天根》的对话叙事艺术[J].外国文学研究,2013,(1):101-108.

[5]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6]罗曼·加里.天根[M].王文融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7]Janet A.Kourany.Feministe Philosphies: Problems,Theories and Applications[M].Upper Saddle: Prentice Hall,1992.

[8]Fran?oise D'Eaubonne.Naissance de l'écoféminisme[M].Paris:PUF,2021.

[9]Catherine Larrère. L'écoféminisme[M].Paris:La Découverte,2023.

[10]何懷宏.生态伦理:精神资源与哲学基础[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

作者简介:

冯克红,男,湖北恩施人,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法国生态文学。

靳慧,女,江西赣州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现当代法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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