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乌斯藏与中央政权的新互动

2024-04-04 14:06夏磊王泰然李佳琪
中国故事 2024年1期
关键词:萨迦教派大宝

夏磊 王泰然 李佳琪

【导读】乌斯藏作为藏地的“法区”,其崇高的宗教和政治地位可以追溯到吐蕃社会时期。元朝后期,帕木竹巴政权通过武力征服的手段,基本取代了元朝扶植的萨迦教派,成为乌斯藏地区的实际控制者。公元1368年明朝建立后,对乌斯藏施行“多封众建”的怀柔羁縻政策。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以噶玛噶举教派为代表的诸多地方政教教势力纷纷积极响应明朝中央政权的号召,以争取与其宗教影响力相匹配的政治地位。

洪武二年,明政府招谕西番,表明将接替元朝对藏区的宗主权,并随之在西番设置了乌斯藏宣慰司和朵甘思宣慰司,兼之对藏传佛教的高僧大加封赐。不过因为进行实质性管理的条件不够成熟,“乌斯藏、朵甘地区的衙门与内地的土司在实质上并无二致,仅多了一道宗教的光环而已。”至十五世纪前期,藏区已经形成了大宝法王、大乘法王、大慈法王三大法王与阐化王、赞善王、护教王、阐教王、辅教王五教王共同分治的局面。而除护教王和赞善王之外,其余六位高僧的驻地皆在乌斯藏地区。乌斯藏就是今日所说的卫藏地区,“乌斯”是藏语中“卫”的音译,其名称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至吐蕃时期的西藏十三部。由于自身相对优越的自然环境和深厚的历史文化遗存,乌斯藏一直以来都是藏地政治、经济、宗教与文化的中心,作为藏区的“法域”①,长期在藏地对外的交流中发挥主导性的作用。

一、元末明初乌斯藏的处境

(一)政教势力割据和元朝治藏尝试

据《青史》记载,佛教于公元七世纪前就已经传入了西藏。在吐蕃王朝的二百余年统治中[自松赞干布(617-650年)至赤祖德赞(约815-838在位)],佛教在几代赞普的支持下得到了初步发展。然而,虽然佛教在当时声势浩大,实际上却并没有与其声势相对应的群众基础,只是被当作吐蕃赞普反对强大的苯教政治势力的工具。赤祖德赞死后,达磨(约838-842在位)被崇信苯教的大臣们拥立为赞普,大规模开展废佛毁法运动,佛教势力顿时遭到灭顶之灾。842年,达磨死于刺杀,藏区统一的奴隶主军事联盟政权从此灭亡,几代赞普一手扶植的佛教中断了百余年,藏区陷入了长期的分裂割据。

1239 年,蒙古大汗之子阔端派部下多达那波率军取道青海, 直入藏北( 拉萨一带)。 1244 年,阔端经深思熟虑后,派多达那波等携信专程赴藏邀请萨迦教派首领萨班。在阔端的威胁与设计下,萨班带着自己的两个侄子,同时也是萨迦势力未来继承人的八思巴和恰那多吉,于1247年代表乌斯藏和广阔藏区的政教势力与阔端在凉州进行交涉谈判,史称“凉州会盟”。萨班以藏区归属蒙古帝国为代价,换来了藏传佛教在蒙古皇室贵族中的普及,以及萨迦教派在藏区乃至全国的崇高地位。他与中央政权一同探索出了一条适合乌斯藏实情的政治道路。至忽必烈时期,八思巴一脉世袭“帝师”称号,其实际影响力更是迅速扩大。

(二)明与北元的对峙

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并于同年起兵北伐,迅速攻陷了元大都,但并未俘获元朝的皇帝。元顺帝携亲信一路逃回了蒙古草原,在塞外建立起政权,保留了很强的实力,史称北元。

据《明史纪事本末》记载:“顺帝北出渔阳,旋舆大漠,整顿故都,不失旧物……引弓之士,不下百万众也,归附之部落,不下数千里也。资装铠仗,尚赖而用也,驼马牛羊,尚全而有也。”在明朝肇造之初,全国的统一尚未实现,除了南方福建的陈友定、广东的何真、四川的夏政权等割据势力外,对新生的明政权更具威胁的是来自北元的力量。此际明蒙双方激烈互动,武力对决,其目的是争夺对全中国的统治权。事关生死存亡,这迫使明朝必须把主要的目光投向北方的王庭汗帐。但是这也意味着,在同时期占据西南、尚拥有一定自主性的乌斯藏地方,必须在新旧政权中做出选择,虽然明蒙双方对藏态度皆以招抚为主,但是战争的严峻不允许乌斯藏左右摇摆。

(三)汉藏茶马贸易与“以茶制藏”

茶叶与马匹是中原汉族农业区与周边少数民族牧业区在经济贸易活动中必然涉及的两样大宗商品,这种彼此之间旺盛的供需关系稳定而持久地将各民族紧紧黏合在一起。在元末明初朝代更迭之际,正是为了保持藏区与中原之间稳定的贸易关系,促使乌斯藏地方最终做出了向新的中央政权示好靠拢的政治决定。

明朝初期,面临北元政权的威胁,明王朝需要在长城沿线部署大量軍事力量,以防蒙古势力的南侵。在这样的处境下,明朝财政体制设计和运行首要考虑的是维持边防军事供给。马匹作为战略性资源,在漠北作战中需求极大。元朝后期,出于镇压叛乱维护统治的需要,大量强行和买或拘刷民间诸户马匹,严重摧残了民间养马,如何扩展马的来源成为统治者高度重视的问题。明太祖朱元璋便把目光投向了西南边陲的乌斯藏,《明史》载:“帝以西番产马,与之互市,马至渐多。”而明太祖与藏地交易马匹的筹码就是茶。

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里写道:“茶之为物,西戎、吐蕃古今皆仰给之。以其腥肉之物,非茶不消,青稞之熟,非茶不解,故不能不赖于此。”1397年,在得知存在中原商贩向朵甘乌斯藏贩卖私茶的情况后,朱元璋派遣驸马、都尉谢达给蜀王朱椿带去了一道谕令,体现了他在对藏茶贸问题上的基本观点:

秦蜀之茶自碉门黎雅抵朵甘乌思藏,五千余里皆用之,其地之人不可一日无此邇。因边吏讥察不严,以致私贩出境,为夷人所贱。夫物有至薄,而用之则重者,茶是也。……前代非以此专利,盖制戎狄之道,当贱其所有而贵其所无耳。我国家榷茶本资易马以备国用,今惟易红纓杂物使番夷坐收其利,而马入中国者少,岂所以制夷狄哉尔?

在这种带有鲜明华夷之辩色彩观点的影响下,明朝统治者在严禁私茶贸易、对汉藏之间的茶马贸易进行严格控制的同时,也通过设立茶马司等举措将茶马贸易流程常态化、固定化,形成了“摘山之利而易充厩之良,戎人得茶不能为我之害,中国得马实为我利之大”的局面。其中,明政府利用强制性的“金牌差马”制度完全控制了茶马贸易,使其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为中央政权达成了稳定藏区与获得优质马匹资源的有利结果。然而对乌斯藏而言,由明政府制定的贸易规则意味着中央政权可以随时将马的价格单方面压低,使得茶马贸易在实施过程中充斥着不平等。表面上,明中央一直对乌斯藏施行优渥的“厚往薄来”“优予贡利”政策,以至明宪宗成化年间甚至出现了大批假冒乌斯藏僧侣朝贡的现象。但实际上,藏区早已被卷入了明帝国的市场体系,并形成了经济上相较于明朝政府的弱势局面,不得不受制于人。

二、五世噶玛巴德银协巴的进京朝觐

德银协巴是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黑帽系第五世噶玛巴活佛,在藏传佛教界享有极高的声誉。他出生于藏历木阴鼠年(公元1384年),于1405年应永乐皇帝朱棣的邀请前往南京朝觐,并于1407年获封“万行具足十方最胜圆觉妙智慧善普应佑国演教如来大宝法王西天善自在佛领天下释教”,即大宝法王。德银协巴为汉藏民族之间的交流以及国家的统一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一)明朝统治者的考量

明初,中原传统的汉族文化圈尚未建构起一个对藏地高原全面而具体的认知体系。李氏朝鲜王朝于1402年8月结合穆斯林地理学与中国本土地理学完成了《混一疆理历代国度之图》的绘制,作为一卷整合各方数据、初步具有世界地图性质的地理资料,该图对藏区却明显缺少准确的认识。该图“西部大致从吐蕃之地和云南边外到印度河流域,唐代的地名尤为丰富”,图中还有一块留出大片空白的地方,只写着“陕西汉中道按治土蕃地”和“古土蕃地”两条记注。前者指今天四川和青海的藏区,后者指今西藏自治区辖地。在这种情况下,明朝作为历史上第一个正式与藏区确立统属关系的汉族中原政权,又考虑到蒙藏之间的密切联系,因此与藏区的本土势力之间首先经历了一个以试探为主的缓冲阶段。

明朝建立后,意识到当时藏区封建制迅速发展,各方势力与藏传佛教诸教派快速结合,很難实现藏区地方相对的统一,即使人为地抬高某一势力,也很难实现藏区持久稳定。吸取了元王朝与萨迦教派的历史教训,明王朝在涉藏问题的处理上走出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自明太祖1369年宣布对乌斯藏、朵甘地区行使主权后,这位征战一生的马上帝王一反常态地制定了以安抚羁縻为中心的对藏政策。他下旨让元朝授职的在藏官吏到南京接受新的任命,并在洪武六年二月亲自招待了去年十二月入京朝觐的萨迦派首领喃加巴藏卜。在朝堂上,朱元璋将喃加巴藏卜推荐的故元官员六十人悉数授予了官职。然而,本次召见中喃加巴藏卜被封为“炽盛佛宝国师”,该封号虽然是明太祖时期中央对番僧的最高封号,但是实际上却取缔了萨迦教派来自元朝的更高的两个世袭封号:“摄帝师”和“大宝法王”。

1402年7月,持续了三年的“靖难之役”以燕王朱棣攻陷南京、废建文帝称制告终。刚刚登基的明成祖有着和明太祖朱元璋一样酷烈的秉性,亦有着不输其父的雄略远见。也许正是因为性格上的相似,这位满腔抱负的帝王延续并发展了太祖带有怀柔意味的治藏方略,即通过在藏区实行多封众建的政策,借助宗教力量“因俗以治”,以求达成“以教固政”的目的。不过,有别于明太祖不失小意谨慎的治藏态度,明成祖的分封可以称得上大刀阔斧。有明一代实质册封乌斯藏的三大法王与五大教王,有七位是在明成祖时期获封的。此外,成祖还“授西天佛子者二、灌顶大师者九、灌顶国师者十有八。其他禅师、僧官不可悉数”。如果说明初中央这一系列的行为都有削弱长期在乌斯藏享有崇高声望的萨迦教派的目的,那么1407年册封噶玛噶举教派活佛德银协巴为大宝法王,无疑是一个最锋利、清晰的信号,它彻底扼杀了萨迦教派最后一丝侥幸。

“大宝法王”这个封号是元、明中央对西藏僧人的最高封号。此前,大宝法王的名号一直由萨迦派的领袖世袭,萨迦派第一任大宝法王就是八思巴。“大宝法王”与萨迦派另一个世袭封号“摄帝师”一样,其深层含义是由元朝中央政权赋予的合法治藏权力。这导致了十四世纪乌斯藏十三万户中的帕竹万户在其万户长绛曲坚赞的带领下推翻了萨迦派的统治,于1354年建立了帕木竹巴地方政权,并得到了元中央政府的承认。但实际上,治藏的“正统”一脉在法理上始终是萨迦派,或者说是萨迦教派和昆氏家族构成的政教合一体。这说明,明成祖赐予德银协巴“大宝法王”的世袭封号,实质上是正式宣布将原来归属萨迦教派的“治藏正统”一举颠覆。此举无疑会对乌斯藏及其周边的政教局势产生深远持久的影响,然而萨迦教派早已没有了反对中央的力量,八思巴开创的“皇天之下、大宝法王、西天佛子、大元帝师”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回。

(二)德银协巴的朝觐动机

同时期,噶玛噶举派的影响力迅速扩大,在十五世纪初期超过了萨迦派,在藏区掌握了很大的话语权,并在势力扩张的过程中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尤其是黑帽系活佛驻锡的楚布寺,世人称“财力无法与噶玛派媲美”,可见噶玛噶举派雄厚的经济实力。然而,噶玛噶举教派却没有与其经济实力和实际影响力相匹配的政治地位,“当一个领域发生变化的速度比其他领域更快时,则可能给其他领域带来巨大压力,而这种压力正是来自和谐统一的需要。”德银协巴最终在政治上和宗教上选择了朝觐,这可以归结于噶玛噶举派迅速发展带来的巨大压力。这是促使德银协巴毅然奔赴南京的根本原因。

另一方面,元顺帝北徙之后,出于自身的政治考量,与蒙古草原维持过于密切的联系不利于政教势力的稳定与进一步发展。于是,萨迦教派和噶举教派一定程度上“都改变了方向,以明廷的燕京,为他们在东土的活动目标”。

此外,噶玛噶举派的僧人因为教派的传统,长期要外出游历,历代黑帽系活佛更是都有调停地方纷争的功绩。因此,噶玛噶举派的僧人常被人们称之为“游僧”。德银协巴亦是如此,他在十几岁的年纪便外出游历,积累了丰富的人生阅历。也许是亲身体察了民生疾苦的缘故,这位勤俭朴素、发愿要“使生死无常得心解脱,为救无主轮回之众生”的高僧在对佛法的认识上显得尤为深刻与清醒。根据藏传史料《贤者喜宴》的记载,藏历蛇年(1389年),六岁的德银协巴在驻锡郭城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任何佛法也满足不了人的贪欲”的言论。虽然此记载因德银协巴崇高的宗教身份而带有了一定的神化色彩,但我们仍可推断出德银协巴活佛在较早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到了宗教的社会功能,并开始思考人的现世需要。

三、结语

德银协巴返藏后,利用明朝赐予的财物修缮佛寺、抄写保存经书、救济百姓,在多地游方教化,使得噶玛噶举派在藏地的声望愈隆。在噶玛噶举教派持续发展的同时,明朝皇帝也给予了大宝法王推荐弟子任职的权力,进一步扩大了噶玛噶举教派的影响力。回顾明朝乌斯藏诸多政教势力的历史,“在三大法王中,明廷对大宝法王德银协巴的礼数最多,远在大乘法王和大慈法王之上。”

1415年,德银协巴因病卒于噶玛地方。按制,噶玛噶举黑帽系活佛应该亲抵明都或者上书请求方可继承封号。然而,明朝最终承认了当时年仅11岁的六世噶玛巴自动继承德银协巴大宝法王封号的行为。

噶玛噶举教派的兴盛是明中央政权制衡乌斯藏的产物,这决定了它永远无法如萨迦教派一般在乌斯藏乃至整个藏区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不过客观事物的发展总是具有两面性,噶玛噶举教派因此得到了广阔的生存空间,与萨迦教派、帕木竹巴政权以及明朝中后期崛起的格鲁教派相对和平地共存,在藏地的政治和宗教舞台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注释

① 以方言区的不同,元代开始将藏地划分为卫藏、康巴、安多三区。《安多政教史》中将卫藏称作“法区”、康巴称作“人区”、安多称为“马区”。藏族民间谚语中也有“卫藏人是热心宗教的,康巴人是好斗士,安多人会做生意”的表述。

参考文献

[1] 柳刚. 试论明初对藏族地区的政治与经济政策[J]. 西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汉文),1998(3).

[2] 谭其骧. 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M]. 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91.

[3] 牙含章. 关于“吐蕃”“朵甘”“乌斯藏”和“西藏”的语源考证[J]. 民族研究,1980(4).

[4] 王森. 西藏佛教发展史略[M]. 北京:中國藏学出版社,2010.

[5] 马进武. 凉州会盟前后的历史人物述略——纪念萨班与阔端凉州会盟[J]. 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1).

[6] 马啸. 明朝与蒙藏地区政治互动模式初探[J]. 西藏研究,2008(2).

[7] 甘阳,侯旭东. 新雅中国史八讲[M]. 北京:三联书店,2020.

[8] 付金磊. 元朝马政研究[D]. 兰州:西北师范大学,2016.

[9] (明)郎瑛. 七修类稿[M]. 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10] 杨雨蕾.《混一疆理历代国度之图》的图本性质和绘制目的[J]. 江海学刊,2019(2).

[11] 甘阳,侯旭东. 新雅中国史八讲[M[. 上海:三联书店,2021.

[12] 邓前程. 元末明初藏区地方豪势变局与明王朝治藏[J]. 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2).

[13] 达瓦玉珍. 西藏帕竹地方政权的组织形式研究[D]. 中央民族大学,2007.

[14] 古格·次仁加布. 藏传佛教噶举派[M]. 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

[15] 鲁思·本尼迪克特. 菊与刀[M]. 何晴,译.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

[16] 扎奇斯钦. 蒙古与西藏历史关系之研究[M]. 南京:正中书局,1978.

[17] 周润年. 噶玛巴德行协巴的晋京活动及其影响[J]. 西藏研究,2004(4).

[18] 陈庆英. 论明朝对藏传佛教的管理[J]. 中国藏学,2000(3).

作者简介:夏磊,西藏大学文学院。王泰然,西藏大学文学院。

李佳琪,西藏大学教育学院。

猜你喜欢
萨迦教派大宝
中国化视野下藏传佛教各教派形成的历史及本土特点
萨迦桑林寺出土擦擦考略①
鳄鱼大宝
英国君主立宪制建立过程中的多重线索
教派与国家利益双重视角下卡塔尔断交事件分析
《萨迦格言》英译本比较研究——传播学视阀下文化负载词的翻译
萨迦班智达与蒙古阔端王相关文献探析
萨迦轩昂的时代
“乐教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