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胜
吴长义突然发现上衣缺了一颗扣子,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便拉开炕柜的抽屉,想找一颗钉上去,却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红塑料皮的工作证,以为是自己的,翻开一看竟是师父的,他不自觉地嘟囔了一句,师父的工作证怎么在我这呢。话刚出口,眼前瞬间一团漆黑,犹似把他从一个明朗的世界猛地抛入黑暗的深渊。
又他娘的停电,这日子没法过了!一停电吴长义就想骂街。
北窑住的都是工厂职工家属,大家伙以厂为家几十年,自家用电能不花钱就不花钱,都偷着乱接乱搭,加上电路老化,纠缠成一团团拆不开的乱麻,经常擦火短路。可如今工厂倒闭了,电出了故障当然就没人管,只能请老孙头。老孙头是厂里退休的老电工,没人比他再熟悉这里的电路。老爷子如今已七十有八,不喝酒手就抖得厉害,真怕他一哆嗦捏错了线,把老命搭上。所以,上梯子前得让他先喝二两散白,稳住手。可这老头嘴唇一沾马尿就要骂人,那些厂领导不得不在他嘴里一次次复活挨骂。老孙头还有个规矩,晚上不出工,退休至今从没破过例。因此,一旦晚上停电,只能点蜡,跟鬼火似的。
现在都啥年月了,除了过生日,你还见过晚上点蜡烛的吗?生活用电要是都保证不了,放在今天那还叫日子吗?咱这破地方,生活水准还停留在二十年前,不,二十年前都不如。那时候工厂红红火火,工人按月拿工资,旱涝保收,根本不用为生活发愁。这不是抱怨,抱怨要有抱怨的对象,咱跟谁抱怨去呢?活人真要让尿憋死了。
听说咱们这儿不是要动迁盖楼房了吗。宋桂莲想止住老伴的抱怨。
这种事哄哄几年了?动了吗?迁了吗?动迁就是动钱,没钱动个屁。
儿子接你去街里住楼房,你不去怨谁?宋桂莲有些烦躁。
什么破楼房,跟个抽屉似的,愿意去你去,我哪也不去,这儿是我的根。
后脚跟!
宋桂莲不想再搭话了,这样的怨言她听了不知多少遍。接下来是黑暗中的一声叹气,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那就睡觉吧,等天亮老孙头把电修好,看看电视,听说中东那边又干仗了,不少难民无家可归,挺惨。
这是最终两个人在沉寂中达成的默契。借着惨淡的月光,铺被脱衣,一颠一倒,各自钻进被窝,几十年都是这样的睡法,炕面都躺出坑了。
你又不洗脚!宋桂莲抽了两下鼻子。
没亮你叫我咋洗?
宋桂莲懒得争论,拧个身,把脸背了过去。
这个夜晚全北窑只四五家的窗户闪着微弱的烛光,其中就有马顺家。
小菊正给马顺的倒骑驴缝补坐垫套。小菊手巧,把马顺的倒骑驴装扮得像一顶花轿,绿色的座,蓝色的棚,四根钢筋立柱缠绕着塑料花藤,棚沿上插着一圈小红旗,棚沿下挂了一串串塑料水果,左边车挡板上描着“山河无恙”,右边车挡板上写着“幸福安康”。连车轮的辐条上都缠上了粉花绿叶。这样的倒骑驴全苏屯找不出第二辆。如果放在旅游景点,钱得挣嗨了。只可惜苏屯不是旅游景点,而且最近政府正整顿市容市貌,其中很重要的一项举措就是用出租车取代人力三轮车。虽然没强行禁止倒骑驴载客,但给出租车定价跟人力车一样低,起步三元,再500米加一元,苏屯才多大,十块钱能从大南头跑到大北头。老百姓把这种蓝色的出租车称之为“蓝精灵”,有了便宜又快捷的“蓝精灵”谁还坐倒骑驴呢?最近马顺能揽到的活大都是送货,从罗锅桥到公园商场北门,连运带扛上四楼,一件货两块。为了多装货,车上那些零零碎碎都得拆掉,风采荡然,坐垫套还常被货箱刮破。小菊一边缝补一边抱怨,你就不能小心点儿。马顺说,没用。
小菊的手指被针尖扎出了血珠。你说谁没用呢?
没说你,说你做的那些玩意。
那不跟说我一个道理吗?
你就歪吧!
马顺捧着考驾照的书,烛光恍惚,眼珠子都快贴字上了,注意不到小菊在瞪他。小菊把坐垫套放下,不禁叹了口气。货不像人,尤其是装鞋的大纸壳箱子,马顺说的没错,缝也是白缝。她知道马顺的心思,他想成为一名干净又体面的出租车司机,可这个目标太遥远了,他现在连个驾照都没有。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问题是考驾照需要钱,两千多块。马顺下岗买断的那点钱早搭他爹身上了,他爹就是躺在床上的那个无底洞,多少钱都填不满,现在是挣一个花俩。小菊想一想就上火,干脆把蜡烛吹灭了。
省点吧。
我还看书呢。马顺说。
没用。小菊说。
我没用?
对,就说你呢。小菊拉开窗帘,把月光放进来。两个人都有了轮廓,像两根包包块块不成材的半截树墩子。小菊记得从前马顺的眼睛很亮,尤其在夜里,现在不亮了,发乌,发苶,透着心气不足。你想学车票也行,去找你师父把那一千块钱要回來,不够的我想办法。
你又提那一千块钱,给师父的钱怎么好意思往回要。
无缘无故凭啥给他一千块钱,那是借他的好不好,是你自己记错了。小菊很认真地说。
怎么能是无缘无故呢,他是我师父,那年吴鹏得了大病在医院抢救时我给送去的,当时我都说了这钱不要了,我当徒弟的能出尔反尔吗。
你别一口一个师父的,人家拜师那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教给你安身立命的真本事,工厂里认的师父能算师父吗,他教你的那些锻工技术现在屁用不顶,要不咱也不至于靠蹬倒骑驴活着,再说,工厂都没了,还哪来的师父。
小菊的话让马顺沉闷了。说心里话,他也觉得小菊的话有一定道理,工厂里的师父都是领导分配的,一个老人儿带两三个新人儿,完全是为了把工作干好,这种以老带新的形式很普遍。如果工厂不倒闭,他再混几年也当师父了。但当初马顺可不这么想,师父就是师父,没有区别,认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更何况他的这个师父还是父亲为他选定的。吴长义是老爸三个徒弟中技术最出众做人最踏实的一个。马顺和小菊处对象的时候,小菊常拿这事笑话马顺,说你应该管你爸叫爹还是叫师爷?你师爷为啥看不上我?工厂还在的那几年,徒弟们对师父都很孝敬,逢年过节必定要拎着东西去师父家,陪师父喝酒,陪师母唠嗑。工厂一黄,各奔东西,大部分师徒就都拉倒了。前几年马顺还跟从前一样去看望师父,有时候拎两瓶白酒,有时候拎几斤猪肉。小菊就很不高兴。你看看谁还把这种事当真,就你傻了吧唧的,咱家自己的日子都强活呢,哪有钱往外人身上搭啊。渐渐地他也开始犹豫起来,工厂都没了,工厂里的师徒关系还算数吗?而且脱离了工厂,师父也的确再也没什么可对徒弟言传身教的了。现在之所以马顺还没像别人那样断绝师徒情分,一是考虑到都在北窑住着,经常见面,面子上过不去;二是因为吴长义跟自己老爸的师徒关系依然保持着。相比之下,老爸的另外两个徒弟离开工厂后就再没露面,老爸能说话的时候经常当着马顺的面骂那两个徒弟,好像专门骂给马顺听的。所以,如果没有老爸的态度和吴长义的表现,马顺也就不会这么纠结了。
我能记错吗?马顺低了头,像是很努力地在回忆。
一千块钱呢,哪是少啊,你肯定记错了,你不好意思去我去。小菊又追了一句。
再等等吧,我琢磨琢磨咋开这个口。马顺擦燃一根火柴,把蜡烛重新点上。小菊,你去那屋看看我爸睡了没,我再看会儿书。
小菊说,你爸睡跟没睡还有啥区别吗?
我可知道我爸当初为啥看不上你了。
小菊气得噗一口吹灭了蜡烛。
天从黑到亮仿佛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早起,吴长义站在院子里对着煤棚上的那颗长条大倭瓜运气。宋桂莲说你在这吸取日月精华呢?吴长义说你才癞蛤蟆成精呢,去把菜刀给我拿来,我要砍倭瓜。那不是你给孙子留着包饺子的吗,孙子没来你砍它干啥?吴长义说,别废话了,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宋桂莲说你又要去看你师父吧?吴长义说,对头。
宋桂莲没去拿刀,噘着嘴嘟嘟囔囔出了院门。
吴长义只好自己取来了菜刀,攀梯子上去,一刀砍断了瓜秧。
师父家在北窑的最前一趟房,把头儿,吴长义把大倭瓜搭在右肩上朝师父家走。在中心街上遇到一伙人,围着老孙头。梯子已经竖好,老孙头刚喝过酒,正坐在梯子上骂领导。吴长义本不想搭茬,却被老孙头叫住了。老孙头说,长义,你扛个小猪羔子给领导送礼去啊?吴长义说谁是领导,我不认得,我去看我师父。
好样儿的!比我那几个狗徒弟强。老孙头冲吴长义竖大拇指,一点儿不抖。
一旁的老齐说,稳了,赶紧上梯子吧,我还等着回家看国际新闻呢。
老孙头斜愣一眼,你是厂长啊还是车间主任啊,你要是领导,先把贪污厂子的钱吐出来再哔哔,没你们这帮王八犊子咱们厂能黄吗,杨振华的相声里骂的就是你们知道不,全厂来大干,挣了几十万,买个乌龟壳,坐着你们这帮王八蛋……
老齐一脸尬笑。他并不是领导,但此刻却不得不替领导挨着骂。吴长义借机溜了过去。
马顺不在家。
马顺去街里拉活儿了,刚走。小菊说。小菊接过倭瓜颠了颠,这老大,吴师傅你就留着吃呗,马顺他爸现在也吃不进去啥。吴长义说家里还有。
进屋,吴长义坐到师父的炕沿上,轻轻唤了两声师父。师父没反应。小菊站在旁边说,你来看他他也不知道,没用。
吴长义大声说,师父,我回去了,倭瓜你多吃点,甜。师父的嘴唇略微抖了抖。吴长义回头对小菊说,谁说他不知道,他啥都知道,就是说不出来,你们平时也陪他多说说话。说完起身朝外走。
小菊尾随到大门口。吴长义说我老来,你不用送。
小菊说,吴师傅,我有点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
吴长义回身皱着眉头看小菊,他以前听师父说过很不满意这个儿媳妇,所以他也在心里反感着她。尤其是她一口一个吴师傅的称呼。师父就是师父,加上个“吴”,意思就变了,怎么听怎么别扭。啥事,说吧。吴长义跟小菊说话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的口气。
马顺要学车票,现在蹬倒骑驴活越来越少了,合计考个车票,将来也开出租。小菊说。
吴长义说,想上进是好事,让他好好学,俗话说脚踩一块铁,到哪都是且(亲戚),我这个当师父的要能坐上他开的轿车,脸上也有面子,学吧,我支持。
可学车票得用钱,这不合计跟你商量商量……
吴长义干咳两声,得多少钱啊?
学费两千多。
不多,你应该支持他。
我是想支持他,可家里没那么多钱,我跟马顺说了,您要是能把欠咱的那一千块钱还上,其余的我去娘家想办法。
吴长义把眉头拧紧了,我啥时候欠你们一千块钱了?
那年吴鹏病重抢救,在医院,还记得吧?小菊盯着吴长义脑门上隆起的那两坨眉毛,咱家马顺跑着送去的。
吴长义哦了一声,你这一提醒我还真想起来了,当时马顺是这么跟我说的,这钱师父不用还了,师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做徒弟的能干瞅着吗。
小菊说,吴师傅,你可能理解错了,当时马顺的意思是借,不是给。
吴长义脖子上的血管像蚯蚓一样往外鼓,脸涨红。你说清楚,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马顺的意思?
小菊一听话音不对,脸也冷了下来。马顺他老实,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出口,可你也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啊,一千块钱搁那会儿也是俩月工资呢,说给人就给人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是马顺他师父,他是我徒弟,这就是道理。
工厂都没了,还啥师父不师父的。小菊的话音不大,语气却相当重。
你……我跟你没话说,想要钱你让马顺自己来跟我说。吴长义一脚跨出大门,劲使大了,脑瓜子嗡的一下子,眼前金星乱蹦。这毛病可有一阵子了,一生气上火就犯。小菊在身后追出来一句,吴师傅,咱可说好了,等马顺回来,我让他去你那儿取钱。吴长义只当没听见。
一眨眼就中午了。马顺的午饭很简单,活儿不好买俩老式面包对付一下,活儿好就到公园商场对面的抻面骨头馆来碗宽条,犒劳一下自己。今天一上午扛了十二件货,挣了二十四块钱,可以来碗宽条。等面的时候,看邻桌的两个人啃骨头聊天,话里话外,两个人都是开蓝精灵的,一天能拉三百多,抛去份子钱和油钱,能剩一百多。马顺在心里默算,一天一百,一个月就是三千块,自己一天顶多挣四五十,一个月下来才是人家的一半,難怪人家啃骨头,咱只能喝汤。每次面端上来,马顺先不挑面吃,几口把汤喝干了,回头叫老板再添满,然后才开始连面带汤秃噜干净,这种吃法一碗顶一碗半。可今天,满满一碗汤喝下去,顶住了,面秃噜不进去,只好让服务员打包。看着邻桌啃剩下的骨头,心里不平,骨头缝里的肉都没啃净,简直就是浪费,有钱就任性吗?那几块没啃干净的骨头好像堵在他的嗓子眼里,让他一直不痛快。下午耗到三点,一个活也没等到。不干了,回家!回来的路上,又让一辆蓝精灵别了一下,差点儿翻车。马顺坐在马路牙子上郁闷了很久,这倒霉的一天!他想。看见挂在车把上的塑料袋破了,淌汤汁了,赶紧往家蹽。
汤呢?面都坨成这样还咋吃啊。小菊挑了两口就放下了,可扔了又实在可惜,想想又捡起筷子吃了两口。马顺,我跟吴师傅说好了,一会儿你就去取钱吧。
马顺扑棱从炕上坐起来,我师父肯还钱了?
小菊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道理他能不懂?
这可挺好,师父没生气吧?
他凭啥生气啊,他说了,得你自己去取,信不着我。
马顺立即下地穿鞋,说你给我拿点儿钱,我到小卖店买点儿东西。
小菊说你有病吧,钱还没要回来呢,还得先搭点儿?
马顺说我也不能空俩手爪子去见师父啊。
小菊很不情愿地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扔给马顺,钱要不回来你就跟这十块钱自生自灭吧。
十块钱够干啥的,马顺在心里嘀咕,一出门,看见窗根下放着个大倭瓜,回头见小菊没留意,拎起来赶紧溜出了家门。
马顺肩上扛着倭瓜,到小卖店买了一袋槽子糕。小卖店门口搭着一个凉棚,成天有人在这唠闲嗑,这会儿只剩老孙头一个人偎在凉棚下的长椅里,半眯着眼似睡非睡。马顺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突然喊了一嗓子,侄小子,扛着小猪羔子去看师父啊?马顺笑着说,我去给领导送礼。老孙头说,你少扯犊子,你长那脑子了吗?跟你爸一样,拉屎都他妈跟螺纹钢似的,又直又硬,不给你师父整点儿酒?马顺说,我师父戒酒了,爱吃槽子糕。
好小子,老孙头使出浑身力气喊着,有良心!
吴长义正蹲在院子里修理孙子的小板凳,忽然听见马顺在门外喊,师父,在家没?心里那股火又复燃了,兔崽子,你还真来要钱了哈!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我张这个口。吴长义站起身拉开架势等着马顺进来。第一眼就搭上了马顺肩上的倭瓜,明晃晃的太扎眼了,他指着倭瓜问,你这是啥意思?
这是我孝敬师父您的。马顺说。
这是我孝敬我师父的,你是嫌少还是嫌便宜啊?吴长义没搂住火气,竟喊起来,一嗓子把宋桂莲从屋里给惊了出来。
马顺也被喊傻了,不知所措。幸好师母出来了,赶紧跟师母解释,师母,我来看看师父,也不知道师父今天心情不好啊。
师母一看就明白了。马顺啊,我说你点儿啥好呢,这个大倭瓜是早上你师父摘下来给你爸送去的,你又给扛回来了,这不是打脸吗?
马顺一听这话彻底窘住了,后悔出门时没多问一嘴,还以为是小菊从娘家拿回来的呢。这可咋整!
吴长义脑袋里又开始嗡嗡响了,肺都要气炸了,这小子真随了他媳妇儿,越来越不像个老爷们儿。他上去夺马顺的倭瓜,马顺抱着倭瓜往后躲。师父,我真不知道是您送去的,我这就抱回去给我爸吃。吴长义说你少跟我来这套。说着抓住倭瓜的一头使劲往回拽,二人各执一头拉扯起来,咔嚓——倭瓜从中间断裂。要是没院墙挡着,马顺就会摔出院子,而吴长义则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刚修好的小板凳被他一屁股坐散架了。宋桂莲忙去扶老伴。吴长义竟弹簧一样跳了起来,这样的身手年轻时都少见,老头儿今天这是成精了!宋桂莲觉得好笑,没忍住,扑哧一声。吴长义凶着脸质问宋桂莲,你笑啥?
宋桂莲笑着说,我笑你像宋小宝!
啪——宋桂莲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吴长义一巴掌。宋桂莲不是个缺乏想象力的人,但她怎么也想不到吴长义会打她,这是开天辟地的事。所以,当她的眼泪已经滑落到下巴上时,笑还僵在脸上,那表情显得很怪异。
马顺一看不妙,借机抱着半只倭瓜落荒而逃。
一进院门,小菊戳在门口,像刺眼的日头。
钱呢?
还没来得及提钱呢。
不提钱你回来干啥?
咋提啊,师父都把师母给打了。
小菊说,你是真没用啊,就没看出来人家跟你玩苦肉计?
至于吗?你咋老是把别人想得那么坏呢。这事都怪我,我不知道倭瓜是我师父送来的。
小菊说,你个死脑瓜骨,这根本就不是倭瓜的事,我就不信了,这钱我还非要回来不可。
马顺说,我不学车票了还不行吗,蹬一辈子倒骑驴我认了,你就消停点儿吧。
你认我不认,欠钱不还耍臭无赖,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小菊转身就朝外走。
马顺太了解小菊的脾气了,赶紧追上去抓住小菊的胳膊往屋里拖。我求你了行不,我明天再去要,你别闹了。
小菊被马顺拖回来强按到炕沿上。小菊跟马顺较劲,累得直喘粗气,说,你松开我吧,我不去了,但是,马顺,我把话给你撂这儿,这钱你要是拿不回来,咱俩就离婚。
马顺说,媳妇儿,不至于的,都过这么多年了,没那一千块钱,咱不也过得好好的吗。
小菊的眼睛一下子就潮了,话音也哽咽了,马顺你拍拍良心说我嫁给你这几年过了几天好日子,我当初图你是个工人,吃公家饭旱涝保收,可刚结婚没几年你就下岗了,现在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你还嫌我没给你生孩子,我生了孩子你养活得起吗?
说这些干啥?
不说这些你让我说啥,说你老实本分,说你踏实厚道,你就全当好话听呗是不?你那就是傻,缺心眼儿,二百五,你出去看看,现在有几个像你这样的。
我傻,我缺心眼儿,我是二百五,我不配有孩子,不配当爹……马顺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扇自己嘴巴子算啥能耐啊,打我呀,跟你那不要臉的师父学打老婆。
马顺不吭声,又左右开弓一连扇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子,把自己扇得眼泪横飞。
从白到黑,又到白,宋桂莲经历了一夜的辗转反侧,最终拿定主意,让儿子来把她接走。她不准备跟挨千刀的吴长义一起生活了。早上睁开眼她就跑出去敲开了小卖店的门,用公用电话拨打儿子的小灵通。一个小时后,儿子开着蓝精灵停在了家门口。宋桂莲已经把自己的包裹打好了。吴鹏说,妈,怎么这么突然?宋桂莲想开口却哽咽了,眼泪从红肿的眼睛里渗出来。
这是怎么了?我爸呢?吴鹏追问。
我不知道那个老瘪犊子一大早上跑哪逛去了,儿子,你啥也不用问,反正我跟你爸的日子是过到头了,你现在就接我走吧。
吴鹏说,妈,你跟我爸吵架了?你俩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像小孩似的呢。妈,你先消消气,我去趟厕所。
吴鹏出了院门朝东走,胡同外五十米就是公厕,但吴鹏根本没打算去厕所,而是绕过厕所沿着一条小路继续往东,那里是一片开荒地,种着各家各户的青菜玉米。吴长义果然在自家的菜地里站着。
爸。吴鹏走过去。
你妈叫你来的吧?
没有,我拉活儿去胡家甸回来正好路过,就过来看看。爸,你跟我妈生气了?
你妈跟你说啥了?
没说啥,我看她心情不太好。
你回去吧,没事。
吴鹏知道父亲的脾气,他不想说话,你就别想撬开他的嘴。让他自己慢慢反省吧。吴鹏陪着父亲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肚子里又咕噜噜叫了,便扭头往回走。早上五点就爬起来接车,跑了一圈刚要到粥铺吃早点突然接到了妈打来的电话,空着肚子就跑回来了,此刻饿劲上来,心慌意乱。父母吵架,冷锅空碗,吴鹏便直接去了小卖店,买了一个面包两根火腿肠,撕开袋坐在门口的长椅子上大口吃起来,边吃边惆怅。开车曾经是他最向往的事情,没想到现在会这么讨厌开车。小时候他特别爱闻汽车废气味,跟着汽车后屁股一追大老远。初中毕业上了厂技校,最大的愿望就是技校毕业分配到厂运输科开车。可技校还没毕业呢,工厂就倒闭了。进运输科是不可能了,但他还是如愿以偿开上了车,给雇主开大挂跑长途,跑了四年,不干了,觉得总在外地跑冷淡了家庭,更主要的原因是开大挂危险系数高,那几年他看了太多的车毁人亡。开出租车相对安全一些,又能照顾家,于是他就成为了苏屯第一批“蓝精灵”司机。车真是开够了,每次开车门把屁股坐进去的时候,心里都要作一番挣扎。从接车到交车,十二个小时几乎全窝在方向盘底下,连上厕所的时候都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成血豆腐了。这些年的驾驶经历让他的体质明显下降,老司机都知道,长时间跑车的人夫妻生活都不和谐。这一点他早有体会了,经常感觉自己的下身是麻木的,好像那东西消失不见了。妻子怀疑他外边有人,每天都要翻他的小灵通,跟侦探似的。可又能怎么办呢!生活压力跟虚胖的体重一样,只增不减。这就是自己那条只能认不能抗的命吧!
小菊拎着一袋槽子糕走来。吴鹏说,嫂子,忙啥呢?
小菊满脸冰霜,没搭理吴鹏,她径直迈进小卖店的门,王婶儿,这袋槽子糕是我家马顺昨天买的,你看包装还好好的呢,能退不?
吴鹏在外面说,嫂子,我得罪你了?怎么不搭理人了呢!
吴鹏跟马顺关系好,小时候就常在一起玩儿,马顺成了吴长义的徒弟后,关系就又近了一层。小菊也是个挺直性的人,因此吴鹏和他们相处一直都很随意,没挑没拣,赶上谁心情不美丽,逗两句就好了。吴鹏跟了进来,突然抢过小菊手里的槽子糕,咔嚓,撕开包装,拿出一块塞进嘴里,一脸嬉笑说,香!要是放在以前这根本不是事,但今天让吴鹏没想到的是,小菊竟然气狠狠地把袋子里槽子糕都掴在地上用脚踩烂了,然后对吴鹏说,你吃吧,都给你,咋那么馋呢。
吴鹏用陌生的眼神盯了小菊足有五秒钟,然后把嘴里的槽子糕全吐了出来,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啪地拍在柜台上,丢下一句:什么东西,呸!走出门去。
小菊嚷了起来,姓吴的,你骂谁不是东西呢?
就在这天早上,马顺趁着天没大亮就蹬着倒骑驴溜出了家门,他害怕小菊再逼着他去师父家要钱。大街上路灯还没灭,孤冷得很,凉气使马顺浑身一阵阵发紧。这么早不可能拉到活儿,但又不能停下来,他得用运动产生的热量来抵御外界的清寒。马顺缓慢而又盲目地在大街上行进着,心里一阵阵酸楚。他现在掰不开一件事,到底这一千块钱该不该去要。他努力回忆当时给师父送钱时的情景,自己的确说了那番话,他当时挺激动,也挺为自己的做法感动,但现在一想,那就是一时冲动,如果不是师徒关系,他也不会这么冲动;可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师徒关系,即使他说了冲动的话,对方也肯定不会当真。所以,坏就坏在了师徒关系上。这就又回到了老问题上,他们这种师徒到底算不算数呢?真正的師徒什么样他在电视里见过,行拜师礼,敬帖献茶,一个头磕在地上,从此形同父子。这个仪式他们没有,只是领导把二人叫到一起说几句,以后吴师傅就是你的师父了,你得好好跟吴师傅学,听师父的话。既简单又随意,根本没有那种庄严的仪式感,当时马顺开口称呼师父的时候,心里总觉得差点事儿。
唉!其实说到根上都是钱儿闹的,要是不差钱,这一切就都不成问题了。
劳动公园里净是晨练的,人气旺盛,似乎比大街上暖和一些。凉亭里一群老年乐队正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马顺把车停在凉亭边上,往人堆里凑了凑。唱歌的老太太会用假嗓,唱到“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的“号子”时嗓音就跑了,尖锐、虚弱,又执拗。马顺不想听了,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他突然想到小菊。他不能否认小菊是个过日子的好手,能干会算计,她常说一句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她有记账的习惯,家里每进一分钱每花一分钱,数额日期原因都写得清清楚楚,跟记日记一样。结婚这几年,她已经记满了六个大账本。谁在她这儿也别想赖账。这是优点,但也是缺点。把日子过成了一笔账就会很累,就会生出很多烦恼,要知道生活这东西根本是掰扯不清的,更较不了真儿。卖竹子的那个郑板桥不是都说了嘛,难得糊涂。小菊要是能糊涂一点儿该多好啊!
倒骑驴,来。路边有人喊。
马顺赶紧应了一声,哎!
那人一身行武打扮,左手提着一口腰刀,右手拄着一杆红缨枪,上车的时候马顺发现他右腿是瘸的。
练武术把脚崴了,那人好像自言自语,略带自嘲的口气。
马顺说,师傅,去哪儿?
那人说,金山小区。
马顺说七块。
那人说蓝精灵才多钱啊,你敢要七块。
马顺赔笑说,蓝精灵一脚油,我这不得一步一步蹬吗,辛苦钱儿。
那人说,五块吧,没少给你,说实话,要不是脚崴了,我根本用不着坐你车。
马顺心里明镜似的,没有蓝精灵,这就是八块钱的活儿。好嘞,您坐稳喽。
路上的人和車渐渐多起来。时不时就有一辆蓝精灵从身边超过去。马顺已经汗流浃背。那人说,你看人家,嗖嗖的,倒骑驴以后没人坐了,赶紧改行。
马顺说,各有各的好处,坐倒骑驴多风凉啊,还能看看街景。
屯子里有啥好看的,臭水沟,矮土楼,一个公园两个猴,大街一眼望到头儿。我估计你年龄比我小不止二十吧,蹬这么几步道儿就累成这样儿了?
早上没吃饭。
媳妇儿没给做?不像话!
我看您这体格可是真好,有六十没?
还六十,我都快八十了。
哎呀!真不像,练武术真是强身健体哈。
我不光健身,还弘扬呢,我带的一帮徒弟,个顶个儿出息,每年都有在国内各种武术大赛拿奖的,有两个还在天津和北京开了武馆,现在我的徒弟都收徒弟了,逢年过节一来就一大群……
您到金山小区哪个门儿?马顺不想再听他喋喋不休地炫耀,岔开了话头。
你外地人啊?金山小区有门吗,开放小区,收破烂换纱窗的随便乱窜。我到金山小市场,买个猪蹄子补补。
马顺心想正好到金山小市场喝碗热乎豆浆,来两根油条,也给小菊带两条回去,这东西不怕坨。
此时小菊正双手掐腰,指天戳地地骂街:你骂谁不是东西呢,你才不是东西呢,你们全家都不是东西……
整个北窑都被扰动了,大家纷纷走出家门看热闹。
马顺媳妇儿,谁惹你了?这大清早的,生这么大气。有人问。
没有人惹我,我自找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要怨就怨咱家马顺太老实……他欺负老实人,就不怕遭报应吗?
吴鹏说,来来来,你跟我说明白,我吃你一块槽子糕怎么就欺负你了?你是不穷疯了,疯狗乱咬人啊。
小菊喊,我是穷,可没疯,你少跟我装大象,你就是一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忘了你得病差点没死了的时候了?那是老天爷警告你家呢知道不,做人不能太贪,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真是给你脸了,吴鹏嘴笨,脸都憋紫了,骂不过就要动手,被旁人给拉住了。你是男人,不管咋说打女人都是理亏,有理讲理别动手。
讲理?她就是个神经病,我跟她开玩笑,吃了她一块槽子糕,跟我在这撒泼,我他妈还拿她当嫂子呢,你要不是顺子老婆,你在我眼里狗屁都不是……
这边妇女们也劝小菊,到底咋回事好好说,这么骂来骂去的也骂不出个理来呀。
小菊脸上冒出一层细汗,脑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嘴唇发青,激动得浑身不停地哆嗦。王婶,不是我不讲理,是他家太欺负人了,吴鹏有病那年跟我家马顺借了一千块钱到现在不提不念的,你们说说有这样的没?马顺去要钱,为了赖账还整了一出苦肉计,给谁看呢?还用我给你搭个戏台子不……小菊跳着脚嚷。
你给我闭嘴!
吴长义从人群后面冒了出来,你撒什么泼,不嫌磕碜的东西,回家去。
我不磕碜,谁赖账谁才磕碜呢……
我不欠你钱,那一千块当时马顺说不要了。
凭啥呀,你是厂长还是车间主任啊,就是当官的搜刮民财还得立个名目吧。
我不是车间主任更不是厂长,我是马顺的——师——父。吴长义把师父两个字说得很重,像两记重重的鼓声,颇有一锤定音的气势。但是这鼓声立即就被小菊那尖利的镲声给击退了。
你也真好意思,工厂都没了还拿自己当师父呢?你也不看看,现在谁还拿工厂说事儿,整天还师父长师父短的呢,你算个什么师父……
自此大家都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多数人都向着小菊,说这钱老吴本来就应该还给人家,这年头亲爷俩都得明算账,更别说是这种非亲非故的师徒关系了。只有少数几个人站在了吴长义的一方,师父不师父的另当别论,大男人说到就得做到,既然说不用还了,那就不能再要,人穷志不能短啊。大家伙议论纷纷,谁都没留意在人群里看热闹的老孙头,他悄悄退出去,闷头往家走去了。说来说去,都是车轱辘话,越来越没劲,大家逐渐散去,一场风波就这么被平息了
吴长义回家后坐在屋里一言不发,气息粗重又急促,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发动机。宋桂莲真有点害怕了,老伴气性大,万一真的一股急火攻心出点啥问题可咋整。此时她也不敢再提昨天挨了一嘴巴的事,只想让老伴把怒气平息下来。她一个晚辈,不懂事,咱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不就是想要钱吗,给她,咱又不是给不起,老头子你消消气吧。
吴长义的脸始终青铁板一块。
宋桂莲一个劲儿冲吴鹏递眼色。吴鹏说,爸,这钱我给你拿,我这就开车回去取,爸你真没必要跟她这种人怄气,你看看他们家的日子过的,就他两口子这种人性,早晚得穷死。
是啊,老头子,啥事都别较真儿,别说一千块钱,一万块钱咱也拿得出来,可别因为这点钱儿把身体气坏了,多不值当啊。
吴长义看看宋桂莲,又看看吴鹏,喊道,我告诉你,这根本就不是钱不钱的事,工厂没了,师父就不是师父了?
你咋就这么轴呢!宋桂莲说着,眼圈红了,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吴鹏说,爸,你为啥非得纠结师父不师父的事呢,当不当这个师父还能咋地?我说句话您别不爱听,您就是离开工厂找不着感觉了。
滚蛋,别在这儿气我!
吴鹏起身出屋去了。
吴长义不仅生小菊的气,旁观者对这件事的态度也让他想不通。很明显大多数人都向着小菊,难道真是自己错了吗?他觉得跟自己较劲的不只是小菊一个人,而是北窑的所有人,这让他觉得心灰意冷。天色已晚,陷入黑暗中的吴长义逐渐冷静了下来,对老伴说,咱家存折放哪了?伸手去摸墙上的灯开关,啪——响了,灯却没亮。
怎么又他妈停电了!吴长义的心情再度暴躁起来。
马順进家门时,屋里黑着,一点热乎气儿也没有。小菊没在家吗?是不是跟我怄气跑回娘家去了?他心里这样想着,按亮了墙上的开关,灯亮了,把他吓了一跳,只见小菊僵直地坐在炕沿上,就那么哀怨着两只眼睛瞪着他,而且满脸泪痕。你这是怎么了?马顺赶紧问。
小菊的语气很平静,马顺,我想好了,咱俩离婚吧。
马顺抬起右手说,你看,我给你买大果子了。
小菊说,我今天犯浑了,把你师父给骂了,咱俩离婚吧。
马顺把果子放到折叠桌上,支开一只折叠凳,坐下后把两条胳膊支在膝盖上,像两根支撑危墙的木棍。马顺太了解小菊的脾气了,一冲动根本不考虑后果,后悔事没少干。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小菊骂街的样子,这次他跟师父之间的脸皮算是彻底撕破了。不就是一千块钱吗,你非得较真儿,你让我在北窑咋抬头做人?
离了就好了,他还是你师父,我不是你媳妇儿了。
说那些有用吗?
我不离对不起你,你对不起你师父,错都在我,明天一早咱俩就去民政局办手续。
灯突然灭掉,两人都消失在对面。
怎么又停电了?这日子算是没个好了!马顺的话音在黑暗的挤压下挣扎了一下便消失了。
整个北窑漆黑一片,像是突然被一种强大又无声无息的神秘力量给抹掉了。
天亮,人们发现老孙头挂在自己家的电闸上了,像一件又脏又破的棉大衣。这样一来,停电的原因也就找到了。关于老孙头的死因有两种猜测,一种是意外,老孙头晚上偷电,把电表拆下来往回拨数字,北窑很多人家都这么干,因为这次他没喝酒,手抖了。另一种是自杀,有人证明昨天小菊骂街的时候老孙头也在,后来就默默离开了,神情恍惚,当时谁都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有点蹊跷。这种说法倒也能说得通,老孙头孤寡一生,无儿无女,越老越难活。但是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认同第一种说法,老孙头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话不只鼓舞着老孙头自己。大家伙一商量,对外界咱都统一口径,老孙头是自杀。偷电毕竟不是光彩的事,老孙头当了一辈子电工,不能晚节不保,怎么说他也算是个好人。那就给这个不幸的好老头儿办个体面一点的葬礼吧。
孙有福享年78岁,加上天一岁地一岁,整80,应该算是喜丧。
北窑人自发组成了治丧委员会,搭灵棚,设灵堂,扎花圈,摆席筵,所有人齐动手。要知道北窑人可都是从工厂里出来的,车钳铆电焊都有行家里手,就连吹拉弹唱都不用到外面去雇人,原来厂里就有文艺宣传队,闲置好多年的乐器都亮了出来,调音试弦,依然响亮。曾经在工厂食堂掌勺的老赵也来神儿了,盘起炉灶,调汤配料,大家都说好久没吃过老赵做的大锅饭了,香啊!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是从各家各户借来的,贴着各家主人的名字,以免事后认领错。采买烟酒食材等一切开销由各家各户均摊,就当给老孙头随礼了。男女老少都安排上活干,好一阵忙活。治丧委员会计划好了,在丧期间,各家都不用开火,吃流水大席。葬礼搞得比过年都热闹,这可是北窑自工厂倒闭之后从未有过的新气象,有人不禁感叹,老孙头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立即就有人反驳,他不死咱能这样吗?
但是,葬礼遇到了一个关键性难题,没有给老孙头摔盆打幡的孝子。这可咋办?总不能让别人的儿子给他当孝子吧,就算礼数上行得通,也没人愿意干啊。那干脆就省略这个环节吧。更不行,我们的宗旨就是给老孙头办个体面的葬礼,人生画上个比较圆满的句号,缺了这个环节还能叫圆满吗?大家一筹莫展。
吴长义心里倒是想到了办法,正犹豫该不该说,老赵拎着个坏了把的炒勺过来,问大勺没把儿咋整?治丧主任老齐说,你那是没把,还好解决,找老杨焊一个就行了,老孙这是没儿子,无解!老赵说,他不是有徒弟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赵替吴长义把心里话说了。
对呀!老孙头不是有徒弟吗,仨呢,大徒弟原是销售科科长,因为贪污罪正在服刑,二徒弟和老三可都好好的呢,怎么就没人想到要通知他们一声呢。老吴,他们原来都是你们车间的,我看这事交给你比较合适,你负责把俩徒弟请来吧。
吴长义想说,还啥徒弟不徒弟的,自从厂子黄了他们来看过老孙一次吗,恐怕人家早就不认这个师父了,什么他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都是扯淡,你们心里不也都是这么想的吗。这些抱怨的话正要从嘴里喷出来,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邪风,把一排花圈兜倒了,大家七手八脚去扶花圈。老齐叹口气说,看见没,老孙头又骂人呢,怨气太重。
吴长义说,啥都别说了,我这就去。
老孙的二徒弟叫志刚,媳妇是朝鲜族,夫妻俩在金宝台马路边开了一家冷面店。吴长义路过多次,但没进去过,看得出生意很一般。他戳好自行车,推门进屋,一个挺白净的妇女正举着苍蝇拍搞卫生,一只被追晕头的苍蝇落在了吴长义脸上。妇女擎着苍蝇拍问,吃点啥?吴长义在脸前摆了两下手,把苍蝇赶跑了。
你是志刚的媳妇吧?
志刚给吴长义沏了杯大麦茶,然后对面坐下来,吴师傅,要不我给您整碗冷面?吴长义说,不了,我来就是想通知你个事儿,你师父没了。志刚一愣,师父?吴长义心说,这是真忘了呀。志刚马上又一连哦了三声,你是说孙有福吧,咋没的?吴长义说自己摸电门了。怎么就想不开了呢?挺开朗个人啊。吴长义轻叹口气说是个人就有想不开的时候。志刚又哦了三声,起身拎水壶,装作要添水的样子进了后厨。志刚的冷漠使吴长义的心有点发凉,枯坐好久,志刚两口子才从后厨出来。志刚手里捏着二百块钱,吴师傅这个你给我师父带回去吧,晚上我再给他老人家多烧点纸。吴长义看看钱,又看看志刚,说这钱我带回去给谁?老孙没有后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志刚和媳妇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下说,我明白了,啥时候出殡,我去。吴长义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是他徒弟,不但要去,还得当他的孝子。
吴长义从冷面店里出来,不禁松了一口气,他真怕被志刚拒绝,还好,这小子还算是有点儿良心。他偏腿上车,骑出没多远,就听后面有人喊吴师傅。他赶紧下车回头,是志刚媳妇,呼哧呼哧跑过来,不由分说把三百块钱塞到吴师傅手里。吴师傅,店里生意太忙,咱家志刚实在走不开,就不去参加葬礼了,您也别回去问他了,他不好意思跟您说才让我追出来的。说完扭头就跑回去了。吴长义总觉得有一只苍蝇趴在脸上,嗡嗡嗡地叫,拍不死又轰不走。
看来只能寄希望于老孙头的三徒弟了。三徒弟武强常在区图书馆路边出没,那里是打零工蹲活儿的地方。吴长义想这次得讲点策略了。
武强脖子上挂着个“电工”的牌子,屁股蛋子上坠着电工四大件。印着厂名的蓝工作服都洗出白底了。武强还是跟从前一样爱说话。吴师傅您还那样儿,一点儿不见老,现在咋样,退休后又干点啥没?我听说咱厂子那块地卖给房地产开发商了,啥时候动迁啊?这回可有盼头了,上楼燎锅底时给个信儿啊,需要装个灯啥的您就吱声……武强嘴不停,眼睛仍四处瞟,生怕丢了生意。
吴长义说,武强,你把牌摘了,咱俩消停地说会儿话。武强说不碍事儿,唠嗑蹲活儿两不误。吴长义说那行吧,武强你现在还是干老本行呢哈?武强说可不是吗,别的咱也不会啊。吴长义说咋样,挣得还行?相当行了,再咋说咱也是技术工种,比那帮抡大锤掏下水道的强,我带干不干的一天对付个百八十的不成问题,吴师傅,你要是想来蹲活儿,我给你介绍介绍经验。吴长义连连摆手,不不不,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干不动了,再说我原来在厂里是玩车床的,在这儿没用武之地。武强说我可以带着你干啊,几天就能上手,咱都是工厂里出来的,这还算个事儿了?吴长义笑笑说,看来你师父没白教你。武强说,我这个人也比较专,以前干活都是师父支嘴,我动手,他对我放心。吴长义说,你还记得你师父啊?咋能不记得呢?武强的眼神有点散,往别处飘。吴长义说,难得你心里还想着你师父。武强说,那能忘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吴长义说,武强,街里离北窑骑车子也就半个小时,既然心里有师父,回去一趟也不是多难的事吧?武强沉默了,脸上的热情也冷却殆尽。吴长义看着武强的样子,心里再次发凉。许久,武强默默摘了胸前的牌子说,吴师傅我跟您说实话吧,我混得不好,没脸儿回去见师父。
吴长义心里倏地一暖,武强,我也跟你说实话吧,你师父没了。
往回走的路上吴长义反复琢磨武强的表现,这小子哭了,样子很伤心,应该不会是假的。武强说自己先回家收拾一下,后天早上起灵之前肯定到位。吴长义就回来了。事情很顺利,没用上他预备的第二套方案。第二套方案是他用志刚的那三百块钱雇武强。吴長义骑着车子拐进北窑,见自己的师父家门口围了一大帮人。
在此之前。马顺想跟小菊说句话,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该说些什么。如果没有老孙头这个事,估计这会儿他俩已经在民政局办完离婚手续了。小菊和别的妇女一起择菜洗菜,刷盘刷碗,不停地忙,别人都边干活边说笑,她脸上始终没开晴,不和旁人说一句话。她越是这样,马顺心里就越没底,看来在小菊的心里这个婚是铁定要离的。马顺心想这个婚说啥也不能离,自己穷得已经不剩什么了。他主动往小菊跟前凑,抢着帮小菊干活。小菊说马顺,你离我远点儿,从昨晚上开始咱俩就划清界限了。马顺强挤出一点笑纹说小菊,我错了,你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小菊说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我当初就不应该进你家的门。小菊说着眼圈就红了。旁人都劝,两口子吵架还真记仇啊,马顺儿是个多老实的人啊。小菊一听这话更来气了,把没削完皮的土豆摔水盆里。我最恨的就是这句话,这年头老实就是窝囊,谁逮谁欺负。水珠溅了旁人一脸,旁人都知道小菊的脾气,不想惹闲气,但眼神都往正在案板上切菜的宋桂莲身上瞟。宋桂莲被瞟得很不自在,不得不说两句。她扭过头来说,马顺儿,你不用害怕,钱咱家肯定不会欠你的,你要是觉得亏,就按银行的算法给你利息,用不着又吵架又闹离婚的,多大点事儿啊。马顺窘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小菊把话头接了过去。强扭的瓜不甜,要来的饭不香,钱我们不要了,你留着下崽儿吧,还能发家致富呢。阎王爷不欠小鬼的债,你不要还不行呢……宋桂莲和小菊一句顶一句,眼见又要吵起来。如果换在以往马顺就会把小菊扯走,但今天他不能不向着小菊,他得保住自己的家庭。马顺挡在了小菊身前,对宋桂莲说,婶儿,我忍了半天没说话,你也差不多就行了呗,咋欠钱不给还理直气壮呢。宋桂莲一时竟哑口了,她怎么也想不到马顺会说出这种话来。马顺是她看着长大的,尤其是老吴跟马顺他爸还有那么一层关系,她几乎把马顺和吴鹏等同对待。即便是后来两家发生一些不愉快,她也觉得那都是小菊的问题,马顺还是个好孩子。所以,马顺这样的表现让她措手不及,甚至特别委屈。马顺儿,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憋了半天,宋桂莲只憋出这么一句,眼泪也随着话音溢了出来。马顺立即心虚了,但嘴上还得硬扛着。本来嘛,我嘴笨不会说啥,但我脑子可不笨,咱家小菊生气是应该的,婶儿,别以为我就好欺负,你们自己合计去吧……马顺拉起小菊的胳膊就走,再不走他就得找地缝钻了。小菊这回没挣扎,一直被马顺拉着往家走。小菊说,马顺,你说的是心里话?马顺说,是。走到胡同口,小菊甩开马顺的手,说马顺,我就恨你没骨头,有你这句话,那钱我可以不要了。马顺说,那婚还离不?小菊说你以后就硬气点儿,有个老爷们儿样。正说着,俩人一抬头,家门口停了一辆蓝精灵,吴鹏靠在车门子上一大口一大口抽烟,冲马顺招手。马顺和小菊走过去。马顺想对吴鹏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吴鹏的脸色太难看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叠票子递给马顺说,这是我爸欠你的一千块钱,你点点。马顺看了一眼小菊,说这回真不要了。吴鹏说别介,该要要,咱谁都别欠谁的。他近前一步把钱塞进马顺手里,马顺一时有点手足无措,把钱往外推。小菊伸手接了过去说,拿着就拿着,有什么可客气的,本来就是咱的钱。吴鹏冷笑说,好,钱的事两清了吧?马顺说,是,两清了。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掌。吴鹏说,这是另一笔账。马顺被打愣住了。
没等马顺反应过来,小菊已经冲了上来,两只手朝吴鹏脸上抓。吴鹏身体紧紧靠在车体上,只能后仰无法后退,便抬起一条腿蹬住小菊的肚子,一使劲,小菊往后倒退十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马顺冲了上去,跟吴鹏扭打在一起。马顺身体比吴鹏强壮,但为人老实,打架没经验也不敢下手,招招都是虚张声势点到为止。吴鹏虽然身体偏瘦一些,可常年在外跑车经多见广,甚至打过生死仗,所以下手既黑又狠,刚上手,马顺已经被揍得满脸是血了。小菊明知道他俩加一起也不是吴鹏的对手,起身没再往上上,而是返身朝家里走,冲进屋里,操起菜板上的菜刀,扭头就要往外冲,目光扫过里屋的那一瞬,突然觉得哪不对劲儿。老公公怎么在地上躺着呢!
外面,吴鹏已经骑在马顺身上,马顺只能把身子缩成一团,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脑袋,只有用嘴还击的份儿了。你今天有能耐把我打死,不打死我你就是我儿子……吴鹏则一声不吭,不停地用拳头擂马顺的脑袋。小菊从大门里跑出来喊,别打了,马顺,咱爸没了!接着哇地一声哭起来。
马守信七十三岁,但卧病已有十年,尤其近三年,一直处于人事不省的状态,其实跟死了就差那么一口气儿,所以他的死应该算是解脱。而且,他以前在工厂上班时跟老孙头的关系就很铁,这回老哥俩一起上路还有个伴儿,不孤单。大家都这么劝马顺。就算你爸再活个几年,还会是这样,啥也不知道,遭罪的是你们。现在好了,你爸和你们都解脱了。马顺眼泪汪汪,不停点头。眼下咱们就得把你爸的葬礼办好,让他老人家走好。大家一边忙着劝马顺,一边研究出殡下葬的相关事宜。
工厂的西边有一条大河,沿河大坝根底下是多少年来自然形成的坟茔地。大家习惯称之为西大坝。人埋哪儿?西大坝。那里好像是人们的另一个家。老齐说,孙有福和马守信自然也要葬在西大坝。从北窑往西大坝走,有一条笔直的路,路的两侧分布着渔队的养鱼池。从这条路走过去大约只需要十多分钟,但是老齐觉得就这样走过去有点儿草率。为了把他们的葬礼办得更隆重更有意义,老齐提议大家从另一条路走,那条路是从东面绕过去经过厂区,再从厂区出来走上中央大马路。这条路线比第一条路线多出三里地。老齐说咱们陪着老哥俩在厂里转一转,在他们曾经工作和战斗过的地方站一站,也算是给他们这辈子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大家一琢磨,老齐说得挺有道理,如果按照第一条路线走,画出来的是感叹号。人生不够圆满才会有感叹,按第二条路线走是个不算规整的句号,至少在形式上让逝者圆满吧。只是,有人说了,现在厂子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只有荒芜的杂草生锈的机床和空荡荡的车间,就像个大坟墓一样,平时咱们都不愿意去,老哥俩看了心里不堵得慌吗?老齐说,再咋破也是咱们曾经安身立命的地方,咱们把自己的青春和热血都交代在那了,我觉得这么安排老哥俩肯定高兴。于是,大家伙儿就愉快地同意了。
谁也没注意到吴长义,他默默离开了人群,独自回了家,站在院子里看着煤棚上的倭瓜秧发愣,自言自语地说,师父,咱俩多久没在一起唠嗑了,你咋说走就走了呢,以后没有师父喽!他在心里算了一下,咱们北窑这些老人儿中,当过师父的就剩他一个人了。
秤砣般的夜咣当一下砸下来,天就黑了。
两个灵棚并排,挨在一起,怕冷似的。吴长义腰里系着一条孝带,坐在马守信的灵棚里,一页一页地往瓦盆里续烧纸。马顺坐在另一边,脸上被吴鹏殴出的青紫像灯影,此时他正昏昏欲睡。自从二人一同坐到灵棚里就没搭一句话。有人来拜祭,二人就一同起来还礼,像是一对兄弟。眼下,已是深更半夜,人们都回去休息了,吴长义终于对马顺开了口,你回屋睡觉去,我在这守着。马顺一激灵,立即把身子坐直了,说师父我不困,还是你回去休息吧。
你不用叫我师父。吴长义突然觉得脑瓜瓤儿好像被什么东西搅动了一下,挺疼,随之而来的是一陣恶心,他忍了忍说,我要跟我师父唠会儿嗑,让你走你就走。吴长义的语气比夜还凉。马顺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朝灵堂外走去。到门口,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吴长义正用一双阴森森的眼睛看他。他突然感觉有一股冷风顺领口窜入,浑身不由得一紧。
马顺走了,整个夜里就剩下吴长义一个人,他想跟师父唠嗑,可突然却语塞了,师父在遗像里冷漠地看着他,令他不敢对视。于是一股哀恸便从心底里猛然升腾起来,像一朵核爆之后的蘑菇云,越升越高,翻滚着、膨胀着,那一刻他只觉得胸闷发慌,恶心想吐。觉得人活在世上跟鸡鸭鹅狗猪没什么区别,生生死死随随便便,没人在意,也没必要在意,只是自己拿自己当回事儿罢了。越这么想就越觉得生活没意义,活着没意思。竟然开始羡慕起遗像里的师父了。他这几年一直人事不省,生死痛痒一概不知,走了就走了,跟秋风里的一片枯叶一样,自然而然地飘落,多好啊!想到这他突然悟懂了一件事,说人人都怕死,其实不是怕死,是怕死的时候自己仍清醒着,有痛感,有留恋,感到羞耻,知道自己要死了,别人的日子还会往前走,只有你自己掉队了,死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儿。
你不是想跟我唠嗑吗,咋不说话呢?光影晃动,马守信从暗影里走了出来。
师父?吴长义说,你没死啊!
马守信的脸上突然闪现出一丝调皮的笑,把右手食指抵在嘴唇上,嘘,别吵吵,我跟他们闹着玩儿呢。说完回头看了看供桌上的遗像说,这咋给我选了这么一张照片呢,冤种似的,我那么多笑呵呵的照片不选,非用这张最磕碜的。
吴长义高兴地说,师父,你没死就太好了,但是你这个玩笑开得可有点大啊,你别把大家伙儿吓着。
马守信说,我管他呢,好玩儿就行。长义,走,你陪我出去转一转。
吴长义起身跟在师父后面,出了灵棚,朝着墨黑的夜色里走。师父的背影在前面,像一团摇曳不定的暗火。这身姿吴长义太熟悉了。师父的左腿因工伤致残,短了一截,所以走路左右摇摆的幅度很大。吴长义想起了以前一件有意思的事,他刚拜师的那年,厂长到他们五车间视察工作,马守信跟在厂长后头走,厂长大茶缸不离手,走到哪喝到哪,厂宣传干事要给厂长录像,嫌端着茶缸子不好看,厂长就临时把大茶缸子递给马守信端着。视察完回头找马守信要茶缸子喝水,发现茶缸子是空的,就问马守信,水你都给喝了?马守信说没呀,都叫我逛洒了。说完就笑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笑。厂长却没笑,冷着脸问马守信,有意思吗?大家都知道马守信是个好玩好乐的人,可厂长不了解,以为是故意哗众取宠给他难堪。吴长义说,师父,你带我去哪啊?马守信不说话,依旧在前面一晃一晃的,沿着主街走上了横道,往东,东方就破晓了,一片暖红从地平线上洇开,渐渐挑亮了天际。吴长义更加清晰地看见了师父的样子。他头发浓密乌黑,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蓝色工作服,屁兜里揣着一副白色的棉线手套,像珊瑚一样漂亮。他的腿脚尽管跛得很厉害,但脚步却极其轻灵,像小鸟在地面上弹跳。沿着北窑东面的马路往南走,就到了工厂的正门。这条路他上下班不知道走了多少次,他还记得路两旁刚栽上杨树的那个时候,齐腰高的树苗如今已经长成十来米高的大树,两侧的树枝在顶上接了头,使整条路被笼罩在树阴之下。他俩在树阴形成的隧道里走着,但马守信却没有往工厂的大门走,而是拐上另一条小土路。那是被车轮胎反复碾压出来的一条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吴长义知道这条路,它是通往一座大烟囱的。那里曾经有一座砖窑,后来砖窑废弃拆毁,只剩下一根五十米高的大烟囱,因为拆毁成本太高被保留了下来。吴长义年轻的时候,午休时间经常跑到大烟囱跟底下吹口琴。大烟囱根部两侧是排烟口,跟窗户一样大,坐在排烟口就能听见烟囱里呜呜的风响,口琴的音律在烟囱圆形封闭的内壁上弹来弹去,变得空灵又响亮,不断产生的回响仿佛是从极遥远的宇宙深处推送过来的,一波一波,层层叠叠。吴长义说,师父,你带我到这来干啥?马守信说你抬头看。头顶上的烟囱口圆圆的,很像八月十五的月亮。那只月亮上走马灯一样飘过白云朵,能感觉到风呼呼地吹,甚至能听到呜呜咽咽的哨声。吴长义吹过笛子,所以能把烟囱口联想成笛子的孔洞,孔洞外有一张大嘴在吹气。孔洞渐渐地变大,从茶碗到二碗,又到盘子、锅口,最后豁然一亮,他发现自己已经坐在烟囱口的边沿上了。师父像他一样坐着,两条腿悠荡在半空。师父说你从来没从这个角度看一看北窑和咱们的工厂吧?吴长义说还真是,师父你知道我恐高,我以前上塔吊都不敢。这话一说出口连他自己也纳闷了,现在他居然一点也不恐高了。弄得他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以前是骗师父的。师父抬起两只胳膊,手背朝上,像是气功师运气发功的手势,然后再翻掌向下,像是在安抚着什么,说,你注意看。脚下的大地突然就像波浪一样涌荡起来。
这里曾经是一片荒地,只能看到荒草,满眼的荒草。它们散漫地生长着,懒洋洋的样子。在它们的脚下,那些昆虫在忙碌着,它们是这里最勤快的家伙。但它们的忙碌毫无意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没有一点儿变化。它们一年就换了一批,也许一个月之内就死了老的,生了新的。但其实对它们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别,没有新意。还有那条河,从这里流过,把新鲜的泥土从远方带来,又把这里的泥土带到远方去,但带来的新鲜泥土也是在别处已经陈腐的,根本没有任何区别。直到有一天,一群人把这片土地唤醒了。他们盖房子、筑砖窑、开荒种地。他们的举动就像是在大地上挠痒痒,大地的表层就像渴望被唤醒的皮肤,渴望生活发生变化。那些被荒草覆盖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肌肤裸露在阳光下,潮腐的气息在阳光下像小偷一样悄悄地溜掉了。还有那些昆虫,它们的生活总算有了些变化。躲避铁锹和锄头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它们学会了惊呼,学会了快速挪动自己臃肿的身躯。它们的家园被毁掉,不得不重建新家。它们比从前更忙碌了,它们的忙碌总算是有了些意義。它们的身上也具有了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是被来到这里的人们激发出来的。一座烧砖窑建了起来,像一艘巨大的轮船,烟囱有五十米高,像大船的桅杆直插云霄。人们铺设了小铁轨用来运黄土。小铁轨仿佛是大船上伸出来的触角,末端是一个大铁家伙——多斗机。多斗机伸出一条长长的臂膀,臂膀上有很多带有牙齿的铁斗子,把大地的皮肤挖起来投入小火车的车斗子里。不知道是谁告诉他们这里的泥土很优质,是烧砖最上等的原材料。泥土中砂子的含量天生就那么合适。用这里的泥土烧出来的砖既结实又好看,那种红就好像烧得正旺的炭火。摸上去不但有金属的质感,摩擦它、敲击它时声音就像金属般悦耳。人们为它感到骄傲。他们真是一群聪明又勤劳的人,是世间的精灵。是他们让古老而沉闷的土地焕发出不一样的风采,让这里的生命突然变得年轻有活力。他们笃信未来会更美好,勤劳善良睿智,这是他们身上的优秀品质,他们在快乐地建设着自己的家园。他们劳动时相互鼓劲,休息时把自己带的食物分给别人享用。他们做什么都井井有条规规矩矩,他们中有人偷懒耍滑或损害别人利益,所有人都会谴责他。
这片土地变得热闹又充实。人们用自己造出来的红砖建造住所,人们把住所建在了河岸边,那是一排排红色的房子,在明媚的阳光下就像是新鲜的果实。大地为他们展开了胸襟,人们与土地为伴,开始他们充满了新鲜汁液的生活。土地承载了人们的快乐和幸福,从前只生长荒草的地方如今变成了耕地,长出了水稻、玉米和大豆。他们不但种上了养活自己的粮食和蔬菜,还种上了果树和鲜花。
最让人们感到自豪的是新建的厂区,平坦的道路通向宽敞的大门,雄伟的厂房车间办公楼像是一个个健康的脏器,纵横交错井井有条的各种管线和道路把它们链接在一起。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是那条笔直的中央大马路,其实它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只是为了观赏。刚修好的路面能并排停下六辆汽车,路面黝黑发亮,平整得像篮球场。路的两侧架起了两排高高的路灯杆,可以想象得出,晚上路灯亮起,中央大马路很容易被天上的飞机误当成起降跑道。路的两旁修建了两米宽的绿化带,种上了樱桃树,樱桃树长得很快,冬天埋下树根,早春就开满了粉白色的花朵,像冬天大雪后的树挂一样令人激动,它浓烈的花香又是冰雪可望不可及的。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的工厂,这就是我们的北窑。师父笑着说。
吴长义说真美!可是,现在不这样了。
师父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依然把目光投向那条中央大马路,那漫天纷纷扬扬的,说不好是花瓣还是雪。此时,一支送葬的队伍正缓缓西行,武强穿着孝服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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