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银子贵的是手艺,比手艺更贵的是人心

2024-04-02 05:22安少龙
飞天 2024年4期
关键词:银匠阿爸手艺

安少龙

新时代乡村振兴战略的深入推进,赋予乡土文学创作许多新的时代命题,同时也对当下的乡土叙事带来新的挑战。如何去描述正在发生的“山乡巨变”,如何揭示乡村现代化的整体走向,写出在这一大趋势中个体的状态或命运,如何搭建现实关注、文学演绎与宏大叙事之间的深层逻辑关联,这可能是许多作家不得不面对的新课题。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由于尚存在诸多地域文化差异、经济发展差距及现代化程度的不平衡,因此当代中国的乡土现实是复杂多样的,“乡土”的面貌也是多元各异的。大到如西部与中、东部的差距,小到西部的农区与牧区的差别,再具体到纯牧区与农牧结合区的不同等等。可能,“现代化”这辆时代快车行驶到每个地方,都会遇到不同的天气和路况。其次,“山乡巨变”之“变”,在有些地区可能是改天换地的巨变,而在有些地方可能是微风细雨的渐进式“变化”。可以说“变”是大趋势,但“变”的过程本身是千差万别的。

新时代的乡土叙事,应该面对这样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只有深度介入具体的乡土现实,将笔触深入到日常生活的细节层面,着眼于那些点点滴滴的变化,才能写出古老的大地上无数乡村的多姿多彩的“變化”过程,描绘出“山乡巨变”的整体巨幅画卷。一般认为,“新乡土叙事”之“新”,实际上处理的是变与不变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甘南藏族青年作家王小忠的中篇小说《传承人》,就会发现这正好是一个典型个例。小说通过草原小镇上一个银匠之家的生活片段,描写了面对变动的时代,面对日益衰微的银匠手艺,老少两代银匠作出的一系列主动反应,可以说这是一部关于乡土“变化”的小说。

讨论这部小说,首先有必要提及王小忠此前的相关小说。如果说每部作品都是对它之前作品的回应的话,《传承人》正是对他自己近十多年来所关注的一个题材的回应。王小忠的小说主要关注的,是甘南乡土社会的当代变迁以及派生出来的各种现实问题。收入他的中短篇小说集《五只羊》中的《羊皮围裙》《缸里的月光》两部作品,集中表现了在后工业时代,藏地传统手工业作坊的衰落和工匠们在困境中的挣扎。回看这两部作品,恰好与《传承人》形成了某种互文性。

《羊皮围裙》发表于2015年,小说的主线是老银匠嘉木措寻找手艺传承人的故事。老银匠干活时穿的一件满是破洞和补丁,早就看不清颜色的羊皮围裙,在小说中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它象征着过去年代那些温暖的、但是过时的、破旧的事物,包括传统的银匠手艺。但是在后来的情节中,羊皮围裙被小银匠抛弃。通过这一情节,小说提出了一个关于传统手工艺没落、传承断代的现实重大问题,小说的调子是沉重的,氛围是迷惘的。

《缸里的月光》发表于2016年,小说同样也有一个传统的皮匠手艺与新的机器制皮技术之间的冲突主题。表面上看,小说写的是两个主人公楞木代与班玛次力之间的冲突,但根本来说,这是一个像楞木代这样的乡村手工制作者如何适应机器制作时代的到来,主动掌握新技术,把自身的手工技艺与机器生产结合起来,从而跟上新的市场的问题。楞木代有一个手工艺人的勤劳、匠心、毅力和职业精神,但他始终固守着自己的手艺,不会像班玛次力一样去尝试、探索新的知识和技术,因此像他这样的手工皮匠被市场所淘汰是必然的。

时隔近十年后写出的中篇小说《传承人》,与《羊皮围裙》《缸里的月光》不同的是,这部小说里不再有传统、守旧与排斥时代进步的纠结,而是一个如何融入时代发展潮流的故事。

《传承人》的主线是讲述在“机器加工”全面到来的时代,父子两代银匠为了保住传统的银匠手工技艺,不得不向机器学习、与机器合作,从而与时俱进地找到传承之道的故事。围绕这一主线,小说还通过一个草原小镇从传统集市到旅游小镇的华丽蜕变,讲述了加速推进的城镇化、现代化对草原上的牧民们从生活方式到价值观念的深刻影响。从题材和主题来看,这部小说虽然完全可以归类到书写新时代“山乡巨变”的乡土文学系列,但由于采用正统的现实主义叙事手法,小说的故事本身似乎缺乏某种“冲击力”。然而这是一部十分质朴而“耐看”的小说,一方面是因为尽管它的题材相对冷僻、叙事内容相对陌生化,但小说的生活质感十分鲜明,叙事十分细腻,故事的场景及生活剖面与读者的生活经验是平行的,并无违和之感。而且,随着叙事的缓缓展开,小说中那种尽力克制的忧患意识,始终弥漫在字里行间的那种挥之不去的田园牧歌式的伤感与怀旧情绪,不知不觉地就触动了读者的乡愁和共情。与当代许多80后作家不同的是,王小忠不刻意追求故事的新奇和叙事手法的花式,而是沉静地观察,沉浸地体验,用近乎笨拙的叙事语言,讲出乡村日常中那些乱麻般缠绕而又充满活力的生活故事的本色和况味来。正如作家宁肯在给他的中短篇小说集《五只羊》写的序言中写到的:“我注视着王小忠的短篇,某种意义看到了王小忠与别的作家不同的眼睛,一双诗意的观察的孑孓独行的眼睛。”

小说紧扣主线但并不把主线作为叙事重点,小说的叙事扇面般散开,既刻画老银匠的形象,又讲述小银匠家保的故事。通过老银匠的性格、身世和言行,带出小小的银匠作坊内大量鲜为人知的银器制作知识、独特的银匠手艺和其中深奥微妙的技艺精华,以及一代手工艺人恪守的传统工匠精神。而通过儿子家保的故事,小说展开了关于达尔仓小镇旅游开发的浪潮和机械化银器制作时代到来的大趋势。在这二者之间,还有不少过场人物,虽然着墨不多,但在叙事情节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

小说中阿爸的形象始终和“小房子”这个物象密切联系在一起,在某种意义上可以互为象征。“小房子”破旧、低矮、阴暗、私密,存放着一个银匠所有的工具。这是阿爸制作银器的地方,也是安放阿爸的思考、梦想和欢乐、忧伤的地方。在整篇小说中,这个“小房子”始终充满了神秘感,是一个精神性的存在。“小房子”起初是建在草原上的,是阿爸的银匠作坊,全家从牧场搬到小镇后,阿爸又建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房子。小镇开始大规模拆迁改造的时候,阿爸坚决反对拆除小房子,坚守在门口寸步不离,成了小镇拆迁中最顽固的钉子户。令人欣慰的是,小镇风貌改造完成后,小房子被作为传统银匠作坊的遗迹,被政府保存下来,具有了陈列馆的性质。

小说中阿爸孤僻、沉默寡言的性格,是“小房子”的性格的一部分,也是阿爸成为一个优秀工匠必不可少的因素:“阿爸将所有心思安放在那间小房子里,其他事儿好像和他无关”,他“几乎不分昼夜,将自己关在小房子里,忘记了月亏月盈”。在小房子里对银匠手艺孤寂而艰苦地研磨,也给老银匠带来了属于他的光荣岁月。“小房子”的“小”“旧”和“封闭”,象征着在后工业时代,传统手工艺作坊的弱小、弱势,乡土性,与现代工业庞大的工厂生产方式形成鲜明对照。小房子也像苦行僧的密室,象征着传统手工艺本质属性中的个人性,以及个体创造中口传心授的那一部分私密性。也象征着传统手工艺人在创造过程中的艰苦与孤独。以及他们独特的工匠信仰。

因为“小房子”的神秘感,也因为阿爸始终阴沉的表情,才让儿子家保对“靠近小房子”无限向往,对阿爸的银匠手艺也由向往而热爱。而家保对阿爸过往人生经历的好奇以及由此引出来的故事,也让家保的生父之谜成为小说的一条伏线,从而让如何超越一个伦理难题成为阿爸身上最感人的一个亮点。随着叙事的展开,我们逐渐了解到,阿爸少年时因家乡村庄被洪水淹没,自己被洪水冲到班玛草原,被爷爷(姥爷)收留,此后入赘到班瑪草原上的爷爷家。因在洪水中被重物撞击身体受伤,阿爸失去了生育能力,家保是草原上的浪荡子拉目栋智的儿子。“阿爸”知道这一情况后,对阿妈并未嫌弃,并且选择了沉默和接受。阿爸的孤僻,或许也与他的男性生理残疾以及儿子的身世有关。换个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遭遇了童年变故、有生理隐疾和心理创伤的男人,通过精研一门手艺而证明自己男性价值的故事。

而“全家人搬到达尔仓小镇后,阿爸突然像变了一个人……脸上挂满了笑容。”——搬离班玛草原,也许意味着远离了过去那段岁月、那些往事,远离了难以启齿的家庭隐私和阿爸内心的隐痛。从此阿爸的性格从阴沉变为开朗,也对家保视如己出,悉心培养他成为自己银匠手艺的传承人。至此,阿爸作为一个内心有伤的人、天性善良的人,他的形象饱满而完整。因此,小说通过这条隐在的次要线索,写出了草原上家庭伦理道德的变化:人们不再把血缘关系置于亲情关系之上,不再狭隘、偏执,而草原上固有的宽恕、包容等美德则被发扬光大,面对时代的变化,草原温暖依旧,小镇淳朴依旧。

而像“小房子”的顽强存在、拒绝拆除一样,阿爸恪守的工匠伦理,是小说所要表达的最重要的内容。小说中多处写到,阿爸虽然是一个清贫、卑微的银匠,但他是一个有原则的匠人,阿爸教导家保说:“银匠手艺需要有人来传承,传承还要有责任心,更不能看见银子就起贪心。”“你要知道,成为出色的手艺人,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需要耐心,需要勤奋,需要坚持,需要对这门技艺有深深的热爱。更重要的是,先要忘记那个贪字,这也是许多人无法继承这门手艺的关键所在。”手艺人追求的最高价值是荣誉感,而手艺人品德的底线是:不能贪婪。小说中老银匠恪守的手艺人准则,几乎达到信仰的高度。而这部分叙事的意义在于:如何保存这些珍贵的乡村传统和生活智慧、人生经验,对于在新的时代条件下,重新发现乡土人文精神,重新建构一种新的乡土伦理,至关重要。

小说中儿子家保的叙事线索,展开的则是一个小银匠的成长故事。因为特殊的际遇,家保虽然无可选择地成了阿妈的私生子,但他是在阿爸无言的呵护、阿妈无私的疼爱中长大的单纯、善良的孩子。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不但没有和老银匠产生嫌隙,反而更加对阿爸充满了感恩、敬佩之情。小说中小银匠的成长,来自学艺过程中的挫折,也来自机器制作的竞争,还有来自市场经济的启蒙。

小说中的达尔仓小镇,是草原牧民定居生活的延伸段,是班玛草原的桥头堡。在世代放牧为生的牧民眼里,它代表着现代生活横置在他们面前的一个未知事物。随着旅游开发,他们不可避免地要与扑面而来的现代化进程迎头相遇。

首先是杂货市场、林立的店铺,还有涌入的游客带来的商业化淘汰,以及店铺之间的生意竞争。小镇上陆续出现了外地人开的首饰店,首饰店多了,阿爸的银匠作坊和手工银饰品就开始遭遇无情的淘汰和竞争。面对这一切,年轻的家保直接的反应先是困惑,继而是浮躁,甚至一度萌生了放弃银匠手艺,去开牧家乐的想法。关键时刻,是老银匠的鼓励给了家保信心:“阿爸说,目光要长远,就算开个牧家乐,也不会长久的。又说,传承下来的手艺在任何年月都不会过时,它自有它的市场。”

小说中有一个重要情节,为了磨炼小银匠的意志和信心,阿爸和央金拉姆一起设计,安排了让小银匠亲手为央金拉姆打制一枚珊瑚戒指,并故意“新开”了一家专卖机器加工银器的银饰店,来和小银匠竞争。第一次,用完整的珊瑚打制,小银匠虽然倾注了巨大的热情和专注,打制出来的戒指依然比不上央金拉姆手上的另一枚心形绿松石戒指,遭到央金拉姆的冷遇。小银匠由此心灰意冷,几乎放弃银匠手艺。第二次,小银匠重新燃起对手艺的热爱,在阿爸的鼓励下,打算重新为央金拉姆打制珊瑚戒指,这次是为信念而放手一搏了。这个情节意味深长,它让小银匠不仅经受来自手艺的挫折,也遭遇来自机器的竞争和挫折。阿爸的苦心与故意安排,是让家保经历心性与意志的磨砺。

而市场经济的启蒙,首先来自央金拉姆。央金拉姆是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她是连接草原生活方式与城镇生活方式的一个中介,“央金拉姆似乎天生具有狼性,是做生意的好料子。她从云南读书回来,就开了手工围巾店。”是她给了小银匠市场经济的启蒙,还有爱情的启蒙,激活了小银匠对于外面的世界的憧憬。她是牧民走向现代生活的一个窗口人物。

其次,从内地来小镇旅游的游客佟丽丽,是另一个重要的启蒙角色。她所带来的一串镶嵌有金线条小鱼的精美吊坠,对老少两代银匠形成了工艺上的挑战,他们从一开始不相信电动雕刻机,到后来主动接受,把手工艺和机械完美结合,也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接下来的时间里,阿爸比家保显得更焦急。他想象着电动雕刻机的模样,想象着用它在松石上雕刻铣槽的情景,阿爸忍不住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还有理念的启蒙:“在与佟丽丽的交流过程中,家保深刻认识到,要想成为优秀的银匠,就必须摒弃过时的手艺观念,勇于挑战古老的传统,同时还要熟练掌握前沿技术。只有这样,传统的银匠手艺才能在蓬勃发展的达尔仓小镇立于不败之地。”

可以说,佟丽丽们不经意间带来的每一条“外面的”信息,对家保们的生活却形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波,通向外面的世界的窗户被打开了,“变化”就这样发生了。

从《羊皮围裙》《缸里的月光》到《传承人》,王小忠乡土叙事的变化是明显的,相比较《羊皮围裙》里的老银匠的守旧与悲观,小银匠的浮躁与蜕变,《缸里的月光》里的楞木代的茫然失措,《传承人》里的阿爸和家保们都意识到,无论时代如何发展变化,古老的银匠手艺不能丢,这不仅是一种认识,更是一种信念,甚至与信仰一样坚定。其次是他们都认识到要适应变化,为此他们走出了班玛草原,搬到了达尔仓小镇,面对更大的市场,以及各种各样的挑战。其次是主动变革,要接受机器制作时代的到来,面对新的机械工艺的挑战,接受新的工具,改进手工艺技术。这一变化是最困难的,但他们做到了。

难能可贵的是阿爸和家保还认识到了银匠手艺传承的重要性,不只是个人手艺,而且是从传统文化的角度,可以说是有了某种使命感:“家保独自走进小房子里,擦拭着灯台,抚摸着砧子,当他深情地凝视着那些工具时,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敬意。那些工具蕴含着世代手艺人的智慧与辛勤,见证了无数手艺人的努力与付出。它们不仅仅是简单的工具,而是世代手艺人传承下来的珍贵遗产。当年阿爸流落草原,都没有放弃手艺。作为手艺人的后代,他更应该肩负着继承与传承的重任。他被阿爸的热爱与执着深深感动着,无数次想象着初到草原的阿爸使用这些工具的情景。他理解阿爸期望他能继承这门手艺的心情,也明白阿爸所做一切的良苦用心。”“就在阿爸离开三个月后,阿布手工银饰加工技艺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家保也被認定为该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显然,对于机械技术的介入,作家王小忠的态度从悲观逐渐转向乐观,使得小说有一个欢乐的结尾。

同样是主动顺应“变化”,《羊皮围裙》里的小银匠是一个人性逐渐变坏的过程,而《传承人》里的家保则经历了一个无论从手艺还是人性都变得更好的过程,一个上进心、感恩心、责任感一步一步被唤醒的过程。在这样一种整体的变化中,存在于王小忠以往小说中的一些家庭道德伦理困境以及问题也相应地得到了缓解,不再呈现为激烈冲突或难解的困境。在“向前看”、“用发展的眼光看”的乐观心态下,小说有了更大的包容性和超越性。从牧业生活方式中走出来的人们,放下了他们因袭的伦理包袱,而着眼于更长远的生活愿景。例如小说中家保的身世问题,并没有成为银匠一家不可逾越的伦理障碍,也没有成为小说重点关注的问题。这使得这部小说有一种人性的豁达与暖意。

王小忠小说的乡土背景集中在青藏高原的少数民族地区,农牧生产生活方式结合的地带,在多元文化背景下,这一地域的乡土叙事更有其特殊性和复杂性。可以说王小忠抓住了乡土变化的主旋律,他笔下的人物系列经历了一个从茫然失措、挫折失败,迷惘、沉沦,再到抓住根脉,站定脚跟,再到转身跟上时代的步伐的过程。至此,王小忠银匠系列小说的新乡土叙事意义才整体凸显出来。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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