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将军平生见小敌怯”与刘秀社会印象的变迁

2024-03-29 20:26王伟康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昆阳刘秀性格

王伟康

(中国计量大学 现代科技学院,浙江 义乌 322000)

一直以来,人们对于汉光武帝刘秀的印象认知多是趋于肯定、积极的一面,将意识世界内的刘秀塑造成为了一个性格果敢、勇武善战的君主。班固《东都赋》曰:“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应若兴云,霆击昆阳,凭怒雷震。遂超大河,跨北岳,立号高邑,建都河洛。绍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荡涤,体元立制,继天而作。”[1]曹植则云:“夫世祖体乾灵之休德。禀贞和之纯精。通黄中之妙理。韬亚圣之懿才。其为德也。聪达而多识。仁智而明恕。重慎而周密。乐施而爱人。值阳九无妄之世。遭炎光厄会之运。殷尔雷发,赫然神举。用武略㠯攘暴,兴义兵㠯扫残。”[2]2298-2299司马彪《续汉书·光武》亦道:“至于光武,承王莽之篡起自匹庶,一民尺土,靡有凭焉。发迹于昆阳,以数千屠百万,非胆智之主,孰能堪之?”[3]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更是盛赞“三代而下,取天下者,独光武焉。”[4]今人亦多有赞扬刘秀之宽厚仁义、精于韬略的叙述[5-9]。区永圻先生指出,20 世纪中后期史学家们对于刘秀的评价“誉多于毁,褒盛于贬”[10]。即便是偶尔出现的非议与批评,也大多围绕在刘秀迷信谶纬、废黜郭后的行为上,少有对其勇武性格的质疑或否定。乾隆皇帝即有云:“世以光武信图谶为非,然时承丧乱,众志未齐,出险济艰,自不得不假神道以设教耳,此不足为盛德之累。”[11]赵凯、吴贞银二先生曾就韩国史料中所见刘秀资料进行过整理,其中批评光武帝的内容,大都有关其谶纬、废后之事[12]。然而,《东观汉记》《后汉书》等史籍载昆阳之战时,时人曾对刘秀有过“刘将军平生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甚奇怪也”[13]1的感叹与评价,其中“见小敌怯”一语,似乎对刘秀的勇武性格进行了否定,不太符合我们对光武帝的历史记忆,值得探析究竟。故试撰此文,以请教于方家。

一、“重慎畏事,勤于稼穑”:舂陵起义以前刘秀社会印象的构建

有关“刘将军平生见小敌怯”一文,最早见于东汉史官所编《东观汉记》,为方便讨论,先将其相关文字移录如下:

初,莽遣二公,欲盛威武,以振山东,甲冲輣,干戈旌旗,战攻之具甚盛,至驱虎豹犀象,奇伟猛兽,以长人巨无霸为垒尉,自秦、汉以来师出未曾有也。上邀之于阳关。二公兵盛,汉兵反走,上驰入昆阳,诸将惶恐,各欲散归。与诸将议:“城中兵毂少,宛城未拔,力不能相救。今昆阳即破,一日之间,诸将亦灭。不同力救之,反欲归守妻子财物耶?”诸将怒曰:“刘将军何以敢如此!”上乃笑,且去,唯王常是上计。会侯骑还,言大兵已来,长数百里,望不见后尾,前已至城北矣。诸将遽请上,上到,为陈相救之势。诸将素轻上,及迫急,上为画成败,皆从所言。时汉兵八九千人,留王凤令守城,夜出城南门……时汉兵在定陵郾者,闻二公兵盛,皆怖。上历说其意,为陈大命,请为前行诸部坚阵。上将步骑千余,前去大军四五里,二公遣步骑数千乘合战,上奔之,斩首数十级。诸部将喜曰:“刘将军平生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甚奇怪也。”

上复进,二公兵却,诸部乘之,斩首数百千级,连胜。[14]3-4

昆阳之战乃是光武帝刘秀的成名之战,也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以少胜多战役之一。刘秀在众军慌乱之际,以一己之力稳固了军心,后又亲自带兵冲阵打开了战场缺口,扭转整个战局,足以称得上是勇猛无畏、胆略超人。但是,起义军诸将“素轻上”的行为和“平生见小敌怯”的评价,以及看到他英勇冲锋后“甚奇怪也”的惊叹,又折射出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昆阳之战以前,“诸将”对于刘秀的印象,大多偏向于中庸甚至负面的一面,认为其素来畏战,并非敢于陷阵之士。这显然与刘秀在此战中的表现大相径庭,不得不令人感到疑惑。

从社会心理学上讲,一个人的社会印象的形成,大都来源于其既往的社会行为与性格表现[15]。那么,起义军诸将之所以会对刘秀产生“平生见小敌怯”的印象,也应与此前刘秀的性格特征及其行为存在着密切关联。这一点,从诸将语用“平生”二字亦可得到证明。而有关昆阳之战以前刘秀的故事经历,大致可以分为“少年——舂陵起义”①即汉哀帝建平元年(公元5 年)至新莽地皇三年十月(公元22 年)。与“舂陵起义——昆阳之战”②即新莽地皇三年十月(公元22 年)至新莽地皇四年(更始元年六月,公元23 年)。两个阶段。其中,“少年——舂陵起义”阶段对于刘秀早期社会印象的形成尤为关键,《东观汉记·光武帝纪》载:

(刘秀)仁智明远,多权略,乐施爱人。在家重慎畏事,勤于稼穑。兄伯升好侠,常笑上事田作,比之高祖兄。年九岁而南顿君卒,随其叔父在萧,入小学,后之长安,受尚书于中大夫庐江许子威。资用乏,与同舍生韩子合钱买驴,令从者僦,以给诸公费。大义略举,因学世事。朝政每下,必先闻知,具为同舍解说。高才好学,然亦喜游侠,斗鸡走马,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初,伯升之起也,诸家子弟皆逃自匿,曰:“伯升杀我。”及闻上至,绛衣大冠,将军服,乃惊曰:“以为独伯升如此也,中谨厚亦如之。”[14]1-2

可以看到,舂陵起义以前,刘秀的性格表现与社会行为呈现出了多样化的特征。一方面,他仁智乐善,“高才好学”,通晓诗书经义与为政之道,翩然若儒士;另一方面,他又“喜游侠”,交结豪杰,“斗鸡走马”,有君子飘逸之风;同时,刘秀本人亦“重慎畏事,勤于稼穑”,行事谨慎小心,敦本务实,向世人展现出了一个老实本分的“村夫”形象。而在这三种不同的形象当中,真正影响到刘秀社会印象形成的唯有“重慎畏事,勤于稼穑”。又或是说,“重慎畏事,勤于稼穑”乃是刘秀在当时最广为人所熟知的性格与行为特征。“重慎畏事”,意为谨慎小心、畏惧事端。《汉书·杨敞传》有:“燕苍知上官桀等反谋,以告敞;敞素谨畏事,不敢言,乃移病卧。”[16]2888初,刘縯在南阳起事,“诸家子弟”因为害怕遭到牵连而纷纷逃匿,甚至说出了“伯升杀我”的怨恨话语。但当刘秀“绛衣大冠,将军服”回到家乡时,诸家子弟却一反前态,“乃稍自安”[13]1。这正是因为在诸家子弟的印象里,刘秀性格谨慎,敦本务实,“重慎畏事”,是封建时代最朴素民众形象的代表。如若这类人都敢于参与到反抗新莽王朝的浪潮之中,“谨厚亦为之”,那就意味着新莽已然失去民心,走向了灭亡一途。如此,诸家子弟自然不必担心遭到牵连。此外,作为亲生兄长的刘縯在面对刘秀时,也常“笑上事田作,比之高祖兄”,将自己对于刘秀的社会印象进行了描绘。高祖兄,自然指的是汉高祖刘邦的兄长刘仲,其以务农为生,志向不高。这无疑表明在刘縯的意识世界里,刘秀的形象同样是“重慎畏事,勤于稼穑”,与“诸家子弟”并无二致。

综上,“重慎畏事,勤于稼穑”与“谨厚”的行为与性格表现,构建起了舂陵起义以前时人对于刘秀的社会印象。而谨慎、小心、不愿轻易招惹事端、勤于农作,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性格、品行来讲,固然不存在什么问题,也会让常人对刘秀感到信任。但若是放在一名起义军首领身上,却容易引人鄙视。毕竟,在战争年代,相较于谨慎小心的“村夫”,人们会更加尊敬能征善战、运筹帷幄的猛将③需要说明的是,谨慎、小心的性格对于一名将军来讲,并非全是坏事。本文之所以说刘秀这一人物性格会为人所轻视,不光是因为其个人“重慎畏事”的表现,更重要的是有着“村夫”群体刻板社会印象的影响。。更何况,秦汉魏晋时期,“村夫”群体在世人眼中本就存在着一定的刻板社会印象。《晋书·文苑·左思传》载陆机嘲左思故事:“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17]伧父即是对村夫的蔑称。

虽然,社会印象并非是亘古不变的。随着一个人行为和性格的不断变化,关于他的社会认知当然会发生改变,在此基础之上形成的社会印象自然也同样会出现新的变化[13]94。例如陈胜起义前虽为佃农,被同乡人所轻视,但却因首揭大义反抗秦二世暴政,使人们对其产生了英雄印象;陈友谅出身渔家子,起义前不过区区薄书掾,仍能以赫赫战功,在当时威震一方,给人以枭雄的印象;明太祖朱元璋数代贫农,历为乞丐、僧人,饱受冷眼,亦无碍其后来“洪武大帝”形象的形成……。但同时,社会印象也具有固执性[18],一种社会印象一旦形成,大都会存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易彻底消失。建武十七年(41 年),在刘秀已经称帝接近二十年时的一次皇族聚会上,“宗室诸母因酣悦,相与语曰:‘文叔少时谨信,与人不通款曲,唯直柔耳。今乃见如此’!”[13]10可见直到当时,刘秀在青年时代给人留下的“谨”社会印象仍旧存在。又如东汉末年刘备起事后,虽成就诸侯,但其早年织席卖履时形成的社会印象却长久未被人遗忘。《魏略》载曹操、刘备汉中之战时,刘备栖于山头,派遣养子刘封下山挑战曹操,曹操恼羞成怒之际,便大骂刘备“卖履舍儿,长使假子拒汝公乎!”[19]此时,距刘备起兵已有三十余年之久,但其曾为卖履者的社会印象却仍旧为人所记忆。

二、“舂陵起义——昆阳之战”时期刘秀的行为表现与社会印象的固化

社会印象的固执性,意味着对于刘秀而言,基于“重慎畏事,勤于稼穑”与“谨厚”所形成的社会印象将会长期为人所记忆。除非他立下了赫赫战功,或者才惊众人,才有可能发生改变。虽然囿于史料,对于“舂陵起义——昆阳之战”这一时期刘秀的具体表现,我们难以知其全貌。不过从更始君臣与新莽大将严尤对待刘秀的态度来看,昆阳之战以前,刘秀无论是立下的功劳还是展露出的才智,恐怕都不甚理想:

(刘玄)悉拜置诸将。以族父良为国三老,三匡为定国上公,王凤为成国上公,朱鲔为大司马,伯升为大司徒,陈牧为大司空,余皆九卿将军。 五月,伯升拔宛。六月,更始入都宛城,尽封宗室及诸将,为列侯者百余人。[13]469

二月辛巳,立刘圣公为天子,以伯升为大司徒,光武为太常偏将军。[13]1

会侯骑还,言大兵已来,长数百里,望不见后尾,前已至城北矣。诸将遽请上,上到,为陈相救之势。诸将素轻上,及迫急,上为画成败,皆从所言。[14]3-4

从上引史料可知,更始政权建立时,刘秀所获得的官职乃是“太常偏将军”。若以西汉之制来看,太常位列九卿,位高权重,是一个不错的官职。但以更始之制来看,“太常偏将军”一职却极为普通。因为更始在建国之初大封诸将时,除刘縯、朱鲔等少数人外,“余皆九卿将军”。也就是说,起义军内部绝大多数立有勋劳的将领可能都被授予了类似于“太常偏将军”的职位,几乎可以说是最为寻常的封赏。哪怕是后来更始入都宛城,再次大封宗室和诸将时,身兼起义元勋与刘氏宗亲双重身份的刘秀也仍旧未能有官职和爵位上的提升,证明其无论是所立功勋还是政治地位,在当时的起义军中都并不显著。直到刘縯被害,外加昆阳之功,更始出于愧疚补偿的心理,刘秀才被封为“武信侯”。

倘若官位、爵位低下还有可能是更始帝刻意打压刘秀所致,那么昆阳之战时“诸将素轻上”的表现则是刘秀未建多少功劳的又一证明。“诸将素轻上”,意为起义军诸将一直不重视刘秀。既用“素”字,就说明这一现象并非是一朝一夕存在的,而是旷日持久,甚至有可能是自绿林军、舂陵军联合伊始便已经出现。试问,在混乱动荡的战争年代,一位立有赫赫功劳或是展露出非凡才能,更是皇室宗亲的人会遭到他人的轻视么?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如与刘秀亲为兄弟、同时起事的刘縯便是凭借自己的才能与功劳,在当时赢得了极高的社会威望,“豪杰咸归于伯升”[13]550-551,几乎成就帝业,甚至于王莽都对其有着相当的重视:

縯字伯升,王莽末年,天下大旱,蝗虫蔽田,盗贼群起,四方溃败。伯升遂起兵舂陵。伯升进围宛,莽素震其名,大惧,使画伯升像于埻,旦起射之。[14]222

伯升遂进围宛,自号柱天大将军。王莽素闻其名,大震惧,购伯升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位上公。使长安中官署及天下乡亭画伯升像于塾,旦起射之。[13]550-551

与刘縯相比,刘秀的境遇无疑是天差地别。当其率军来到昆阳,面对新莽大军之时,不仅“诸将素轻上”,就连敌对的新莽大将严尤在知晓他的来援时,表现也相当微妙:

(刘秀)为季父故舂陵侯诣大司马(严尤)府,讼地皇元年十二月壬寅前租二万六千斛,刍槀钱若干万。时宛壬朱福亦为舅讼租于尤。尤止车独与上语,不视福……二公(王寻、王邑)到颍川,严尤、陈茂与合,尤问城中出者,言上不敢取财物,但合诸兵为之计策。尤笑曰:“是美眉目者耶?欲何为乃如此?”[14]2-3

严尤与“城中出者”的对话反映出了两个事实:第一,严尤在得知刘秀的到来时,仍旧与他人谈笑如常,说明其并不重视刘秀的存在,未将其当作大敌。第二,刘秀自起兵以来,参与的战斗应当不多,声名也不显赫,否则作为新莽王朝镇压起义军的主要将领,严尤不会还对刘秀的身份存在疑问,印象也不会仍旧停留在“美眉目者”。这也能够从侧面证明刘秀在当时确实战功寥寥,也声名不显。

以上种种,无论是更始敷衍的封赏,诸将轻视的态度,还是严尤临阵时的表现,皆凸显出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舂陵起义——昆阳之战”这一时期内,刘秀的政治、军事表现都算不上出彩,无从引人注目。那么自然,刘秀过往所于“重慎畏事,勤于稼穑”所形成的社会印象难以得到根本性地转变。这也就意味着在时人看来,刘秀虽然敢于起兵反莽,是舂陵起义军的首领之一,但本质上始终是那位性格谨慎、做事小心、不愿招惹事端、老实本分的“村夫”。加之以其本人在这一时期的政治军事表现确实乏善可陈,加深了诸将对于刘秀的误解,并最终促成了“刘将军平生见小敌怯”印象的形成。

三、“重慎畏事”与光武政治

由于史料短缺,我们无从知晓后来成就东汉大业的刘秀在昆阳之战以前的平凡表现究竟是故意藏拙,还是确实未发掘出潜能,又或是其它原因。不过,毋庸置疑的是,“重慎畏事”“平生见小敌怯”绝非刘秀刻意的伪装,而是其谨慎、保守的个人性格最真实的反映。朱绍侯先生便曾指出,刘秀的性格有着“柔”与“刚”两面性,刘将军平生见小敌怯”便是其“柔”性格的体现[20]。而即便是在东汉建国以后,我们仍旧能从刘秀的行为中发现这一性格特征的影子。

建武十二年(36 年),刘秀消灭了割据巴蜀的公孙述势力,实现了国家的统一。东汉建国以后,在边疆政策上,刘秀上采取了保守防御的策略。不仅放弃对外攻伐,就连在西域诸国主动寻求归附时,也同样拒绝。这一政策的制定与实施,固然有着当时边疆局势的影响与本国休养生息、恢复经济的需要,但同时也是“重慎畏事”性格在政治行为上的反映。纵观光武一朝,只要不是异族大规模的入侵与掠夺,东汉王朝多采取退让和容忍的态度息事宁人[21]。哪怕是在国力有所恢复,异族势力衰弱、有机可乘的情况下,刘秀也仍旧不愿轻易掀起事端:

二十七年,宫乃与杨虚侯马武上书曰:“匈奴贪利,无有礼信,穷则稽首,安则侵盗,缘边被其毒痛,中国忧其抵突。虏今人畜疫死,旱蝗赤地,疫困之力,不当中国 一郡。万里死命,县在陛下。福不再来,时或易失,岂宜固守文德而堕武事乎?今命将临塞,厚县购赏,喻告高句骊、乌恒、鲜卑攻其左,发河西四郡、天水、 陇西羌胡击其右。如此,北虏之灭,不过数年。臣恐陛下仁恩不忍,谋臣狐疑, 令万世刻石之功不立于圣世。”诏报曰:“《黄石公记》曰,‘柔能制刚,弱能制强’。柔者德也,刚者贼也,弱者仁之助也,强者怨之归也。故曰有德之君,以所乐乐人;无德之君,以所乐乐身。乐人者其乐长,乐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逸政多忠臣,劳政多乱人。故曰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残灭之政,虽成必败。今国无善政,灾变不息,百姓惊惶,人不自保,而复欲远事边外乎?孔子曰:‘吾恐 孙之忧,不在颛臾。’且北狄尚强,而屯田警备传闻之事,恒多失实。诚能举天下之半以灭大寇,岂非至愿;苟非其时,不如息人。”自是诸将莫敢复言兵事者。[13]695

从“诸将莫敢复言兵事”的情形来看,刘秀的回答究竟有理是否,其实已不太重要。最关键的是刘秀通过这一段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苟非其时,不如息人”。用通俗一点的话语来讲,就是不到非打不可的情况下,不如各自安好,力求实现军事防御的目的[22]。这正是体现了刘秀“重慎畏事”、不愿轻易招惹是非的性格。

刘秀谨慎、保守的边疆政策,虽然使得东汉王朝获得了相当长一段休养生息的时机,但其消极影响也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后果[23]。纵观整个东汉,边境军备废弛、经济不振的情况始终存在,甚至于造成了严重的内外之别[24-25]。包括东汉中后期经济的衰落、社会发展的停滞与政治动乱,也离不开边疆问题的参与。

此外,刘秀“重慎畏事”的性格在其处理君臣关系时也有所体现。众所周知,东汉统一以后,诸多功臣皆是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哪怕是曾经与刘秀有仇怨者(如朱鲔)也不例外。光武一朝君臣和睦、互重情义的美名,自古传诵至今。马援曾有“(刘秀)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刘秀)开心见诚,无所隐伏,阔达多大节,略与高帝同”[13]830-831的感慨;李靖更是盛赞其“独能推赤心用柔治保全功臣,贤于高祖远矣。”[26]但其实,若是从性格角度来进行分析,刘秀善待功臣,不仅是其“柔道治天下”思想的体现[27],也或许有着“重慎畏事”性格的影响。回溯西汉,汉高祖刘邦在统一天下后,曾对跟随其建邦立国的诸多功臣进行过大规模的清洗,结果就是导致彭越、韩信、韩王信、黥布、臧荼、卢绾等相继反叛,社会动荡不安,甚至一度刘邦自己都陷入了生死危机(白登之围)。并且,由于刘邦对于功臣的屠戮与猜忌,使得吕氏一族趁虚而入,在其死后夺得了大权,险些颠覆刘汉统治。这样的前车之鉴,身为刘氏宗亲,且自幼“高才好学”的刘秀必然熟悉。那么,刘秀出于谨慎的考虑,害怕因处置功臣不当而滋生祸端,对功臣们采取了“推赤心、用柔治”的拉拢方针,是存在相当可能性的。

众所周知,凡史官叙本朝史,对本朝君主事迹,多以褒扬为主,极少贬损批判[28]。初,司马迁著《史记》,就曾因对汉代诸帝多有写实之处而遭到武帝的不满,但也因此获得了后世“不虚美,不隐恶”[16]2738的赞誉。与之对应的是班固在编写《汉书》时,多“饰主阙而抑忠臣”[2]1740,对君主的过失多有掩盖、遮蔽之处,甚至被人批评“尊汉太过,以致汩灭了历史的真实。”[29]那么,《东观汉记》作为东汉本朝史官书写的本朝国史,在行文时也必有其忌讳。尤其是明帝诏令班固等人修《东观汉记》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思先帝之功业,不可无记述,遂诏固与陈宗等作为本纪。又因以及诸臣、与所平服之群雄,以彰世祖之威德”[30],对刘秀的记录当然是要以宣扬圣威为主。而“刘将军平生见小敌怯”这种看似有损帝王勇武形象的言语之所以能被写入其中,除现实确有其事外,以刘秀此时之“怯”衬垫其后来之“勇”,先抑后扬式地突出刘秀勇猛无畏的伟岸形象也是其中之因。通过形成“怯”与“勇”之间的强烈反差,能够构成一种从“抑”到“扬”的情感过程,更好地颂扬刘秀在昆阳之战中的杰出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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