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妩
随着传统文化的复兴,近年来每逢盛大的传统节日,总能看到各地丰富的民俗活动,今年春节,就以福建游神文化最为出圈,现代城市的繁华与传统习俗的热闹交相辉映,散发出强烈的吸引力。
实际上,游神文化只是福建丰富的民俗活动之一,福建民俗内容极为丰富,信仰体系非常庞杂,涵盖多种神灵和信仰对象,包括但不限于祖先信仰、自然信仰、女神信仰、瘟神与王爷崇拜等信仰。
祖先信仰是中国人最为普遍也最为熟悉的信仰,被认为是中国人宗教生活的核心,主要体现在祭祖上,而福建对于祭祖的重视程度,放之全世界也当属前列。为什么偏偏是福建?这与福建发达的宗族文化相关。
福建土著为闽越族,西汉年间数次叛乱,因此汉廷将其大部分人口迁往江淮,在往后漫长的时间里,因中原战乱,大量百姓南迁,以福建为避祸之地,这些迁居福建的百姓组成了福建主要的人口结构。
身处陌生地域的百姓选择了聚族而居,一方面他们会与本地土著发生争斗,一方面各个移民群体会为有限资源竞争,聚族而居无疑是最好的生存策略,今天在福建及潮汕一带,我们也能看到许多一村一姓的村落,这正是聚族而居的遗留。
在这样的背景下,福建百姓对于祭祖活动尤为重视。《泉州府志》记载:“下至市井小民,家设主龛,务求宏丽,凡厅事位置,必先祖而后神。”这里描述的正是福建百姓的家祭之风。
除了家祭,还有墓祭和祠祭,其中祠祭是最为重要的祭祖形式。明嘉靖年间颁布了一条诏令——“诏天下臣民祭始祖”,福建百姓简直是拿到了最擅长的题,迅速掀起建祠之风,从此也有了更适合家族祭祖的场所。同时,祠堂还兼具着其他功能,如家族会议、调解事端、惩罚族人等。而于今日而言,祭祖更多地成为了一种文化习俗。
与成熟的祖先信仰相比,福建百姓的自然信仰要更为原始可爱一些,他们秉承着万物有灵的思想,对植物、动物也颇为崇拜。在福建最为常见的植物崇拜是“大树公”崇拜,以榕树和樟树最受欢迎。
榕树、樟树树龄长,民间有“千年古树成精”的说法,因此人们尊称它们为“榕公”“樟公”,将其人格化、神圣化。传说中,在福州有棵榕树,会在夜间发出火光照亮道路,以防有人落水,百姓感念其心意与神通,供奉于它,奉其为“照天君”。此外,在福建一些地區,如果小孩在命理上“五行缺木”,不仅名字中要带“木”字旁,还会带小孩认古树为“义父”,往往一棵古树拥有多个“义子”,如逢年节还需敬拜。
与此相类,在福建宁德、福安一带,人们会将猿猴称为“师父”;在霞浦一带,人们会奉白猴为守护神。泉州开元寺有东西两塔,建于五代时期,塔身上有一猴形浮雕,浮雕猴头人身、头戴金箍,左上角有一合十僧人,右下角刻有“猴行者”三字,这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孙行者的形象。
成书于清代的《闽都别记》记载了丹霞大圣的故事。丹霞大圣本是福州的一只千年猴精,被女道陈靖姑收服后,协助其斩妖除魔,最后被封为丹霞大圣。丹霞大圣的庙宇后来很多改供齐天大圣,但依托陈靖姑临水夫人的信仰,丹霞大圣并没有消失在齐天大圣的强势之中。
陈靖姑被尊奉为“临水夫人”“顺天圣母”“临水陈太后”,是福建声望最高的女神之一。福建信仰体系里,女性神明数量之多、地位之高在其他地区实为罕见。据万历年间《古田县志》记载,陈靖姑家住临水,家中世代巫觋,其父为陈昌,其母为葛氏,唐大历二年(767年)出生,嫁给了一个名叫刘杞的人。陈靖姑具备高超的神通,她怀孕期间恰逢大旱,考虑之下决定脱胎祈雨。在她的努力下,雨水倾盆,她自己却难产而亡。
陈靖姑临终前留下遗言——“吾死后,不救世人产难,不神也。”因为自己受了难产的苦,故而发下如此愿望,陈靖姑之胸怀人品实在让人感佩。此后,凡是有祈雨、驱除瘟疫、难产求子之事,百姓都祈祷于她。
和陈靖姑一样,福建女神信仰中影响最大的妈祖,生前亦是女巫出身。《仙溪志》记载,顺济庙是为湄洲林氏女所建,林氏女以巫祝为业,能预知人的祸福,她死后众人立庙祭祀她。《夷坚志》记载,在兴化境内一处叫海口的地方,有一座林夫人庙,凡商人出海,一定会去林夫人庙祈祷平安、请求庇护,曾经有人在海上遭遇惊涛骇浪,危难之际向林夫人请求,见林夫人神降于桅杆之上。
2月15日,福州长乐区的“游神”活动吸引了众多市民和游客前来观赏。
明末清初的《天妃显圣录》对妈祖的记载丰富得多。书中记载妈祖本名林默,有一次林默在家织布时,忽然心有所感。当时西风正急,狂涛怒吼,林默的父亲、兄长危在旦夕,林默立即凝神闭目,脚踏机杼、手持织梭,做出一副正在稳住东西的模样,林默母亲感到奇怪,急忙叫了林默一声,哪知林默受惊,手上的梭子掉了下来。
林默流泪说道:“父亲安好,兄长没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信,果是如此。原来林默闭目之时,正足踏其父之舟,手持其兄之舵。
由上述记载可见,妈祖是典型的海洋女神,是出海之人的航海保护神。妈祖信仰诞生后,在渔民、商人、士绅的推动下迅速传播开,其宫庙遍布沿海各地。妈祖信众极多,朝廷出于“神道设教”的目的,数次对妈祖进行敕封,妈祖的封号也从“灵惠夫人”一路升级到“天妃”“天后”。有趣的是,在海上遭遇危难时,人们更愿意称呼她为“妈祖”,而不唤其“体制内”封号,因为人人对妈祖爱敬如母。《陔余丛考》记载:“倘遇风浪危急,呼妈祖,则神披发而来,其效立应。若呼天妃,则神必冠帔而至,恐稽(耽误)时刻。”这种说法,也颇为有趣。
值得注意的是,当妈祖的信仰传入闽西内陆后,她作为海洋女神的属性有所减弱,同时增加了保境安民、降雨解旱、难产求子等功能。与妈祖相同的是,本主扶胎救子的临水夫人陈靖姑,也增加了救海难的功能。明人谢肇淛在其《五杂俎》中,甚至将临水夫人与妈祖联动一番,称其是妈祖的妹妹。这种将神祇群组化的情况在福建并不少见,《仙溪志》中的三妃庙,便是将妈祖、临水夫人、吴圣天妃并祀,而三妃在不同的地方具体构成不同,这也反映了神祇在福建各地的融合和本土化。
既有“后”,便有“帝”。春节游神期间大出风头的赵世子,据说其父便是福建民间信仰的五帝之一。五帝信仰是由福建的瘟神信仰演变而来,具有地域特殊性。福建地处亚热带,气候潮湿,古时多瘟疫、瘴气,出于对疾病的恐惧,人们有了驱逐疫鬼的需求。关于五帝来历,大致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来自江南地区的五通神,一种认为来自“五举子”,郭白阳《竹间续话》记载,“五帝之姓为张、钟、刘、史、赵。”这五位举子遇见恶鬼向井水投毒行瘟,最后选择牺牲自己、拯救全城,百姓对此极为感激。
除了“天后”“大帝”这样的大神,福建民间也有很多职位较低的神明,比如“伯公”。伯公即土地公,又称福德正神,其配偶便是“伯婆”,合称为“伯公婆”。伯公婆作为神职中的“基层干部”,辖区虽小,但事务杂多,他们需要负责人口平安、六畜兴旺、风调雨顺、保境安民等。在发展过程中,伯公婆的工作不断细化,职位更加具体,掌管土地的被称为“福德伯公婆”,掌管水域的被称为“桥头伯公婆”。
福建人民对神祇敬重感激,这让他们的信仰非常虔诚,若逢神祇诞辰或重要节日,民间都会组织热闹的游神活动。人们会抬出神像,在鼓乐、舞蹈、舞龙等表演下簇拥着神祇出巡乡里,乾隆年间的《泉州府志》就记载了泉州游神的盛况:“上元后数天大赛神像,妆扮故事,盛饰珍宝,钟鼓震钩,一国若狂。”在等级严格、自由有限的传统社会,游神赛会无疑是一种合理的放纵与狂欢,既是酬神,也是娱己,还能彰显各村社实力。
福建民间信仰大多数与百姓的实际生活需求息息相关,祈雨、求子、驱疫、出海平安……在信众看来,祭拜神祇、游神赛会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祈福禳灾。如闽南地区在泥田里的“抢伯公”习俗,就是通过娱神的形式,来表现对土地的崇拜,祈求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不过,在明清时期,出于统治的需要,官府多次发布公告禁止游神,如乾隆二十四年的《严禁闯神并装扮鬼脸奇形异状》、同治十年《严禁迎神赛会》。然而,在民间与官府的不断周旋中,游神之类的习俗非但没有禁绝,反而表现出强大的韧性,如今,更是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进入大众视野,彰显出地方特色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