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华北
鹿 毅/图
清水泥的斗笠盆中,栽种着两棵拳头大小的花树。株型虽然小巧,仔细看时,却见枝干苍劲盘错,叶片翠绿繁密,完全不输田野间大树参天的样子。枝叶间时常缀满了小花儿,一株粉一株白,娇嫩可爱极了。
花树的名字叫作姬月季。也只有月季,才会带来这案头上不间断地花开啊。淡雅的花香,让茶盏、书本、电脑,一切都仿佛在灯影里有了不尽的情感和思绪。独对盆花时,我也常常忍不住想念起遥远的故乡来。
土地、河渠、村庄,田野间夏玉米、冬小麦,在农人的汗水里合着农时生长出一年两季的收成。榆树、柳树,甚至有杏树、梨树,高高地立在一座座老屋旁,一个个柴扉矮墙的院落,关着一家家温馨而单调的生活。是啊,上学的、下地的,都要赶在暮色未至、炊烟起时回家呢,去三里五里外的集市上采买或者交换所需已是远足,淳朴的日子里除去过年和婚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地头儿常有野草花,春来时树上也会有粉的白的花朵儿,可是谁又会有闲暇放下锄头呆呆地立在那儿欣赏呢?
母亲却不同。她从小就喜欢各色的小花儿,她能看到花的美,闻到花的香,偶尔会悄悄地编织起小小的花环,一个人偷偷地欣赏——倘若让村子里好事的人看到,一准会当作笑话传播呢。
母亲出嫁后,十几年里生下了五个孩子。日子热热闹闹的,仿佛不再单调,但是劳碌、贫苦和艰难却再也无法逃避。就算在最好的春光里,她一个人走在两旁开满鲜艳野花的田间小路上,也没有空闲和心情停下来闻它们看它们了。
有一年春节后的一天,父亲骑着自行车驮着生了病的母亲,赶半天的路去城里看大夫。第二天回来时,没等父亲放好自行车,母亲便兴冲冲地打开栅栏门,抢步进了院子,她小心地将一个小的包袱放在窗前水缸旁的木凳上,原本蜡黄的脸上泛出少有的光泽。我们好奇地齐刷刷围过来,争着看她带回来什么稀罕宝贝。
“月季花!”在一群孩子面前,母亲竟然孩子般激动地说:“转道去了恁舅姥爷家,挖了一棵月季回来。对,是月季,开很大很红的花儿哩。”
我们当然是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但是“月季”却是一个好听又高贵的名字,毕竟在我们认识的人当中,还从来没有人提及过。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母亲有些骄傲地轻轻打开包袱,小半截修剪过的树桩呈现出来,皴裂的树皮上长着三角形的尖刺,裸露的断根挓挲着,不见一点儿生机。我们更加失望了。“不着急哩,就栽到这大水缸的旁边儿吧。”母亲信心满满地说。我虽然年龄最小,却仿佛看懂了母亲的眼神儿,那么热切,充满希望。
二月二,龙抬头。月季长出了娇嫩的叶芽,在随后的时光里,月季的枝条长得更为迅速,超过了村里村外所有的树木和花草,田野的麦苗才刚返青,它们已经高到没过我的头顶了,绿叶繁密,在早春时节显得尤为威武霸气。花骨朵在每一个枝条的顶梢渐次爆了出来,花萼间也开始露出一丝丝艳丽的红色。
就这样,一棵叫作月季的花树——虽然看上去像极了丛生的荆条,让整个院落充满了期待。我们甚至在深夜入睡前,都要从被窝里钻出来跑去看看它,那未曾见过的花开直接入了梦呢,又香又甜的梦,仿佛幻影般的美好未来。
花终于开了。那么硕大丰盈,伸开双手去比量,比母亲过年时蒸的包子还要大。暗红的花瓣一层一层翻开来,一片一片交错垒叠,那么高雅热烈,又是那么淳朴亲近,伸手触摸,就像遮盖收音机的那块儿天鹅绒料子的感觉,滑腻而又肥厚充盈,刺痒到人的心里,生出莫名的情愫和律动。花瓣的中间是黄色的蕊,丝丝缕缕恰到好处地点缀出花的娇羞,也发散着异样的香气。更多的花次第绽放时,窗前已是一片灿烂,映照出满院子的光彩。
我们和母亲常在偶尔的闲暇里,围在月季的周围,在说说笑笑里陶醉着、憧憬着。
这样的花开一直持续到玉米穗堆放满地的时节。在秋后的日光里,我们捻出的玉米粒儿铺满当院,在红红的花朵映衬下愈显金黄,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
初雪飘飞时,花树叶子渐渐枯黄掉落,变得干瘦渺小。我们不再担心,我们早已知道它耐得贫瘠冷落,也耐得酷暑严寒,寒冬一过,它就会更茁壮地生长起来,上赶着开出火红的大花呢。
在月季花树的陪伴下,日子像长了翅膀,过得飞快。大哥、二哥已经去很远的地方读大学了,寄回的书信里,总不忘提及月季花呢,有“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的意思,还说校园里种植着很多月季,好多的花色,看着亲切,但是总不及家里的月季开得花大、好看,还香。
我觉得也是,看这月季,已经高过窗户的过梁,皴裂老气的枝干写满沧桑,穿插错落的枝条扭折向上轻柔坚韧,满布的尖刺凛然护佑着更多的叶芽,在融入岁月的甘苦后,它更加显露出无穷的力量和精神。我时常手握铅笔对着这株花树描画,母亲总是立在身后看好大一阵子,一次次感叹说:花有灵气呢,带你们去过红火的日子……
多年后,我在《去往乡村的距离》这样一篇文字里,感叹故乡何以疏离。当父母家人先后搬离了村庄时,那里其实早已变得更加遥远。在城市的热闹和忙碌中,远乡便如一个美丽的梦,偶尔在惆怅的夜里呈现一丝温情或者几帧画面,却难以真切地感知,更无法真实地踏入。
越盖越高的楼房点燃着万家灯火,谁家还能有过往的乡村记忆呢?我在自家的露台上遍植花草,搜罗了各种月季,外围是爬藤的,里面则是地被月季还有盆栽的棒棒糖月季。终于有一棵没有名字的,像极了当年母亲带领我们栽下的那棵月季花树,我精心养护着它,常常抚摸它的花瓣,沉醉于它的花香。
案头的姬月季也正是因为有了月季之名,常在深夜里惹我遐思,牵连出遥远的记忆。日月轮转,四季花开。月季是时光,是岁月,它把我们带回那最为温暖的故乡,带回那曾经少年的永恒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