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年陈伯海先生的文集六卷本出版发行,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组织了一场学术讨论会,会议的主题为“历史传统与当代语境”。这个表述概括了陈老师一生的学术追求——探讨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之路。在我个人的理解中,这一表述涉及两方面的含义:其一,中国文学的历史经验在陈伯海先生那里是如何被理解的;其二,陈伯海先生的学术成果在当下的学术语境中如何定位。
第一重理解指向陈伯海先生的学术成果是什么。据我粗浅的体会,可将其概括为:生命论诗学、唐诗学体系、宏觀文学史理论。其中一以贯之的,有两条最明显的思维原则——“有机整体”和“现代转换”。
第二重理解指向陈伯海先生学术成果的当下意义。可表述的话题很多,首先,陈伯海先生的学术成果带给我的深刻印象是整体观照与理论自觉;其次,强烈的现代性,摆脱“以古释古”和“以洋释古”的单向指引,走向古今、中外的双向阐释;最后,重史料,更重史识。
一
有别于西方文学理论之倡扬“摹仿论”或“表现论”,陈伯海老师认为中国诗学的本质是“生命论”。生命论诗学的提法源自陈老师倡扬的新生命论哲学观,它融合了《周易》所秉持的“生生之谓易”的理念和西方哲学中由对立统一而开显出来的辩证运动思想,由此进以揭示生命活动的本性就是趋向自由。按其所说,贯穿中国诗学的主导精神正是这一生命本位意识,具体表现为:以“情志”为诗性生命的本根,以“兴感”为诗性生命的发动,通过“立象尽意”以打造诗性生命的形态,更经由“境生象外”而臻至诗性生命的圆熟境地。概而言之,由“情志”经“兴感”以至“意象”和“意境”,这就是民族传统理念中的诗性生命的基本流程。上述这些概念,分别地看,都属于古文论中司空见惯的普通词语,但将它们整合成一个前后因果联系的理论体系,则是陈伯海老师独特的学术贡献。这里面有大量去伪存真、去粗存精、去小取大、透过现象直达本质的学术用心。
生命论诗学观运用在学术实践中,体现为“唐诗学”的建构。在上千年唐诗研究史上,论述唐诗的说法和名词概念琳琅满目,各擅一端,其中的基本线索何在?陈伯海老师抓住“生命论”这一中心线索,总结出唐诗学的三组核心概念:风骨与兴寄、声律与辞章、兴象与韵味。三组概念都指向同一目标——唐诗的气象,而营造出这一气象的发端要素——“风骨”和“兴寄”,其实正是人的生命力度与活动指向。
陈伯海老师的古典文学研究,没有停留于具体文学事象的层面,如作家作品考订、个别流派嬗递等,而更多地关注和探寻那些纷繁复杂乃至分割支离的文学现象背后的规律性,即所谓“宏观研究”,这关乎研究者自身持有的文化观念。陈伯海老师认为:研究中国文学史的目的,正是要从中发掘民族的心理素质,探讨民族的审美经验,把握在这种审美心灵支配下的民族文学传统生成和演进的规律,借以指导文学与社会生活的未来运行(参见《中国文学史之宏观》,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年版,第4页)。这些道理,看似常识,但有多少古典文学研究者在学术研究过程中能持之以恒,不忘初衷?眼下盛行“实证”之风,“实证”固然重要,而若仅停留于就事论事,则文学创作之真意又从何而显现?没有以文化关怀作导向的研究,结果便是章太炎论清人学术时所说的那样:“小学虽精,而人情弗与。”
二
生命论诗学、唐诗学、宏观文学史理论背后,有共同的思维原则(方法论)——“有机整体”观。陈伯海先生的方法论,前后稍有变化。前期偏重于运用黑格尔的历史发展理论,即周期律、矛盾律、否定之否定律。如他认为中国文学史有三个重大周期:第一个周期是从巫官文学(广义)到史官文学再到作家文学,时间大致在先秦两汉,属中国文学的形成期;第二个周期由汉魏文质合一,经两晋南北朝文质分离,再到唐代文质兼备,为中国文学的演进期;第三个周期作为中国传统文学向近现代文学的蜕变期,其历程经由雅俗平行发展(宋元)至雅俗明显对峙(明至清中叶)以迄两者逐渐接近(晚清民初),时间当由宋元以至近代。与这三个周期相对应的,则有三种社会力量的消长,即贵族、寒士和平民,他们各自在特定文学阶段中扮演了主导的角色。综合地看,这三个周期恰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学由形成、演进以至衰退的整个历史进程,而在传统文学衰退之后,中国文学当进入其新变阶段,而新文学的萌生也自会引发出其自身新的运动周期。这一对中国文学史脉络的梳理,明显有黑格尔历史发展观的印记。
陈伯海先生完成于2005 年的《中国诗学之现代观》,其方法论似稍有变化,姑且称为“结构功能主义”。该书分上中下三编,上编“情志篇”,就中国诗学原理对诗歌本体做解读;中编“境象篇”,则是对中国诗歌的审美机制的理解;而下编“言辞体式篇”,又是对中国诗歌形体的解读。以不恰当的比喻论之:“情志篇”是蛋黄,“境象篇”是蛋白,“言辞体式篇”乃是蛋壳,三者组成了一个鸡蛋的生命有机体。有机体中,每个部件都必不可少,且各自发挥其特有的功能,相互补充、相互渗透,难分轻重缓急。在这里,作者抛弃了常见的内容与形式、本质与现象等二分概念,代之以功能结构型概念。当然,其思路还是遵循着“有机整体”的原则。
在中国古代文论研究中,既往不外乎两条学术路线:“以古释古”和“以洋释古”。“以古释古”除了就古代文论加以笺注、释解之类的著作外,还可举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批评史》七卷本为代表。该书在全面搜集资料、发掘文论空白点(文论家、文论作品、流派等)、精当解析原意、吸收相关研究成果诸方面,达到了至今难以超越的高度,对了解和学习古文论做出了重要贡献。但相对来说,就引用资料所做的评议似稍有欠缺,自身所持观念的表达不够鲜明,这里可能就有“以古释古”的风气影响在。
“以洋释古”在中国诗学研究中,广为接受的是马列主义指导下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此不多言。另外一种“以洋释古”,就是用马列文论以外的西方文论概念来解释中国诗学概念,这方面,我国港台学者走在大陆学者前面。现在看来,这一做法(包括内地的)往往导致“以中就西”的结果,中国文论的材料和概念经过一番削足适履的加工后,被放进了西方文论的框架里(如以西方表现主义来解析诗言志、诗缘情),总觉得外国文论这张皮,贴不上中国诗论丰满的血肉之躯。中西文论的会通依然任重道远。何以故?因其中需要应有的“文化代码”转换。
在复古与趋新的价值取向上,陈伯海先生无疑属于后者。他在学术研究中强烈地主张只有将中国古代诗学进行现代转换,才能发扬其永恒的生命力,也才能古为今用,实现其现代价值。陈伯海老师的诗学研究成果中,既看不到西式词汇满天飞,也看不到对传统文论的自满自足,更不用说对其大唱赞歌。他对古代文论所进行的现代转换,建立在对中外文论的精细比较之上,建立在对古代文代概念的分解、抽离和扬弃之上,这些工作,为将来构建新文化和新文学的批评话语做了学理上的准备。所以,陈伯海老师的诗学研究,用的是中国传统的术语,研究的对象是中国诗学的历史语境,落脚点却是中国文学的未来命运,故其背后的理论基础亦是现代性的。或谓其学术成果固然理论性强,然结论大多平实无奇。答曰:大道至简,大道至易,绝不能以新奇作为学术创见的标准。守正出新才是建设性态度,这样的文化创新才有根基。我认为,中国文学发展的重要途径——“以复古为通变”,对陈伯海老师选择目前这种表述方式和学术立场有深刻的影响。而那些割裂了传统纽带的新术语、新词语,则易唬人于一时,却终难有所建树。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中国诗学的现代转换,将转向何方?“由纯任自然转向自然生命与自觉生命相谐调,由偏向群体转向群体生命与个体生命相谐调,由注重直观转向感性、理性与悟性生命活动形态相谐调。”(《中国诗学之现代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版,第410 页)总之,由农耕文明转向现代工业文明。依我看,陈老师是标准的海派文化学者。海派文化的性能固然有很多,但最有价值的地方应是对现代性的追求。对现代性的追求不能浅薄地称为“西化”,应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其对古老农耕文明的扬弃與转化之上。
三
要理解陈伯海老师的学术成果,很有必要回顾他身处其中的学术氛围。简要地说,陈伯海先生经历了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学术氛围。从1953 年到1978 年,二十五年中,先是马列主义全面进入中国,继之是“文革”,这是前期;后期是贯穿整个80年代的文化热和方法论热。但是我们在陈老师的学术著作中既见不到前期社会思想的影子,也极少能见到80 年代流行的西方词语。这其中必有可议者。
在前期,陈伯海老师除了大量阅读马列主义原典以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则用在研读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源头——黑格尔哲学上。在陈伯海老师的著作中,少有那种“经济繁荣带来文学繁荣”“民间文学源头”“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之类的观念,代而取之的是有机整体、客观规律、事物正反合之论述模式,以及行文中处处可见的对概念的精当辨析。他在学术研究中的这种理论兴趣,固然与他自小形成的好学深思习惯有关,更是长期浸润在德国古典哲学思维方式中的结果。说得更明白些,就是陈伯海老师在学术上自始至终追求理论上的自觉。
进入21 世纪,古典文学界普遍转向了实证研究。如何评价这种现象?可以从历史经验中找找答案。
近人论清代学术,总体评价是经学盛,史学衰。“详训诂而略义理”(罗振玉语),陈寅恪认为清人经学之盛的表象下实蕴藏着危机:“谨愿之人治经学,虽能各别解释,而不能综合贯通;夸诞之人治经学,利用一二细微疑似之单证,以附会其广泛难征之结论。”约略言之,中国诗学研究中,“以古释古”,其优处在于实事求是,其失则如谨愿之人治经;“以洋释古”,其优处在于会通观照,其失则如夸诞之人治经。欲免其弊,端在树立“现代学识”。
作者: 杨万里,温州大学教授。长期致力于宋代文学研究。著有《唐宋词书录》《宋词与宋代的城市生活》《宋代地域文学研究》《负暄集》;古籍整理著作有《花庵词选》《草堂诗余》《清真集》《万历野获篇》等。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