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由人以就,人因学而立

2024-03-12 13:01胡光波
名作欣赏 2024年3期
关键词:陈先生唐诗诗学

初识陈伯海先生,因30 多年前我在中学任教时读过的两篇文章:一是陈先生发表于《文学评论》1987 年第1 期上的《文学动因与三对矛盾》,该文弃绝前此流行的庸俗社会学文学观,撮取文学活动中的三对矛盾,从创作自身追溯文学变化内因,指出事物发展中环环相扣的逻辑关联,显示出缜密精劲的思维能力,于我良有触动。二是錢谷融先生所写《且说说我自己》(《收获》1989 年第2 期),回忆其《论“文学是人学”》被无端攻讦时,作为大学在读学生的陈先生愤然起立,摈黜猖獗的工具论创作思想,为人道主义辩护,令老师多年后仍感念不已。不过其时我正身处北方小县,生活环境仄狭,对学术研究并未存有什么奢望。

后来,我来到鄂东一所师范学院攻读硕士,毕业留校后,相继看到陈先生的《唐诗学引论》《中国文学史之宏观》两部论著,对其思想才有了切实的认知:前者纵观自唐千余年来的文学发展,勾勒有关唐诗的质性、源流、体裁和历史,为把握唐诗学的结构体系提供了一张“思维导图”;后者力改零敲碎打的积习,以古今通变统摄研究主题,立意寻求中国文学的演进规律,是新时期文艺学观念转变的重大征兆之一。值得注意的是,此两书均征引节俭,缘于作者于论题沉潜多载,将史料已内化为史识,唯求钩玄提要,立乎其大,故发语平实,斩截通透。这一治学气度、方法与精神,在他后来撰写的论文与专书里也可感受得到。

其时我刚入职大学,从事文学理论讲解,急需从中学语文字词解释、段落分析、主题概括、写作特点的教学方式,向大学文论整体把握、宏观指导的思维方式转变。但教了两年书,觉得水平难以提高,即萌生外出求学的想法。头一年贸然报考北方一所学校,出师不利。同年秋,偶尔从《文学评论》上看到上海师大中国诗学博士点简介,即抱着侥幸之念报考。没有想到这一试,竟然让我对陈先生从“文字遥感”变为“亲密接触”,从“私淑弟子”变为“亲炙学徒”,人生的这种机缘巧合,有时实在难以解说。

亲眼见到陈先生,是入学笔试完毕后的面试。那是春末一个阳光煦暖的下午,报考同一专业的几个人,顺次进入特定房间“过堂受审”,我在外面等着,盼望迟进早出,以免所答不惬师意的尴尬。等到我进去时,看到几个老师肃然端坐。研究生部部长也是诗学专业方向导师的曹旭老师(事前我与他通过信,对我情况大致了解),在向其他老师做简介后,为了冲淡一时的紧张,开玩笑说这个人“身无分文,苦大仇深”(这是我以前通信的戏语),当场气氛就轻松了许多。轮到陈先生提问,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人清瘦,语和蔼。他轻声慢语,略问我原先的经历,尤其是在湖北的读书情况及以后有何打算,然后鼓励说我的学位论文还算不错。室内这二十多分钟“当庭对质”,对我来说宛如拥炭在怀,但还得装出平静的样子。也许我的回答言不及义,顾此失彼,多谢各位老师慈光照拂,最后将我录取。

当年考入同一专业的数人,我有幸分在陈先生门下。初入学时,他给我们开了一门中国诗学史专题课,地点在上海社科院一间小屋,摆了三排座位,前面立着一个小黑板。上课前,陈先生将事先打印的两万多字长文《中国诗学观念的流变》分发给每个人,要大家以此为学习线索,并按讲课进度分段讨论。每次上课,先生都在面前放一小纸片,列出要讲的内容,随后一讲就是连续两个多小时,不用任何参考资料,讲完稍作休息,要大家各言其感,最后他“裁决结案”。第一次上课,先生谈到他求学时曾对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黑格尔崇尚有加,把《精神现象学》《小逻辑》《哲学史讲演录》等著作反复阅读,往后写作亦常受其思辨方式影响,凡事总要考镜源流,捋顺历史,形成理念,以一驭万。他认为研究中国诗学史,不能仅限于孤立分析各期论题,还要深入内质,理清前后观念演变的脉络,以把握人们思想演进的规律。为此,他提出治学的三条要义:第一,寻求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因为历史现象看似散漫零乱,实则由人的活动所形成,而人之作为有目的有意识的存在者,其目的之实现又不能不依循历史许可的条件而定,于是规律即隐于其中,需要透过纷繁的现象以辨其真迹。第二,力主人本与文本的统一,因为任何一个思想自洽的文本,均有作者自身的观念情趣作为主导,故分析时不能仅看其说了什么,首应涵泳其性情,次需顺循其理路,掌握主脑骨架,才能摸清犄角旮旯之所在。第三,强调传统与当代的统一,因为传统作为历史上具有生命力的因素,仍常潜存于当代生活之中,故论史当眼具圆通,知常达变,勾连古今,以助今人之思,同时亦应适当借鉴现代西学,以求中西会通而实现“盘活遗产”之目的。由于陈先生治学注重逻辑推衍,讲课亦如著述,发语无华,环环相扣,略无枝蔓,更乏戏言,听课者须全神贯注,层层跟进,若一时心猿意马,就易坠入思想之迷宫,无所适从。这样的讲法,搞得大家神经紧张兮兮,过后思量则收益多多。可是,有一回我因头天晚睡,上课时犯困,本想头抵桌稍息,谁知一睡就到“天亮”,好在陈先生体察实情,不以为忤,此事同学曾作诗以记,中有“酣睡不顾师授业”,多年之后成了大家忍俊不禁的“逸事”。

更令我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课间,陈先生要大家谈谈对萧华荣《中国诗学思想史》和陈良运《中国诗学批评史》的看法。一个同学认为萧氏以思想推演为主,可见各期诗学研究的重点,而陈氏以历史发展为序,可见前后诗学的承续,从逻辑谨严来看,陈著似略逊于萧著。另一个同学则不同意,他说良运先生的另一部著作《中国诗学体系论》提举各代诗学主脉,从诗学观念的演变把握思想的因革,可见陈著亦重思想逻辑与历史发展的结合。这几部书恰好我也看过,我以为萧氏所论更为客观冷静,直击要害,而陈氏富于激情,更为灵动敏锐,但殊途同归,不宜任意轩轾。对于一些不同的看法,陈先生频频颔首,同时纠正过于偏激之见,并希望大家参验更多的诗学论著,如袁行霈、孟二冬和丁放的《中国诗学通论》,铃木虎雄的《中国诗学史》,叶维廉的《中国诗学》等,进而指出:为学宜转益多师,多取他人长处,不应深闭固拒,总挑剔其不足,何况你所见之不足,也许正是别人之所长,如此读书方有收获。这让我联想到徐复观民国年间首次拜访熊十力,熊问其《读通鉴论》观感,徐自恃学有所就,浮躁高慢,诋诃前贤,为消其傲气,熊当面掊斥,使一向恃才傲物的徐氏顿悟(见徐复观:《我的读书生活》,《文星》1959 年第6 期)。如果说熊先生以当头棒喝点醒迷人,陈先生则以和风细雨潜润学徒,这就像金刚怒目适于持戟斩敌的猛士,而菩萨低眉则宜于携册吟哦的书生。

说实在的,以我当时简陋的知识结构,起初对能否按时完成学业心存忐忑。有鉴于此,陈先生让我从最基础的学术训练——资料整理开始。那时,他的唐诗学整体研究已发轫,相继梓行《唐诗书录》《唐诗论评类编》《唐诗汇评》,正在谋划编《历代唐诗论评选》。为此,他要求我先完成清代唐诗学资料的编选,以此为基础来撰寫“清代唐诗学”作为学位论文。记得1997 年入秋的一个夜晚,沪上凉风微拂,我第一次与同学去他家受教。在询问我们的过往学业,让我们说明学习计划与目标后,陈先生出示了大量唐诗学史料,要求我们先就原件校点并抄录于稿纸,再依主题分类,每类选定主目,撰写解说,最后附录对主目思想衍伸的文字。这些原始材料都是陈先生早期外出时利用余暇,在各地图书馆调阅各类典籍,亲手抄录或复印下来的,虽然零散杂乱,而且有纸张发黄、字迹漶漫者,但浸透其多年心血。记得那天晚上,陈先生谈兴甚浓,近三个小时不觉而过,等我们返校时已近子夜,四下阒寂,街灯静照。提着材料坐上车,斑驳的光影透过车窗投射在我身上,我一时感觉头绪繁杂,心里无底,唯恐将来所为难达先生悬置之高标。同去的那位同学攻读硕士时,曾随老师编过《中国历代诗学论著选》,懂得文论选编方法,一路给我打气鼓劲,这才有了信心。当然,仅凭这些资料还嫌不足,须泛览各类诗话、选本以及海内外所出古代文论丛书,从中甄选补充。一俟所有材料整理完毕,再按时序编排,这一时期唐诗学的思想脉络和重点即有可能自然显露。就这样,经过一段时期的历练,我对唐诗研究开始心中有底了。

在完成课业之后,要考虑写毕业论文,我定的题目便是“清代唐诗学概说”。草拟提纲时,陈先生建议围绕唐宋诗之争这一主线,依时序将各家观点或各个论题排列,即可显示历史的内在逻辑。经这一提示,像清初对前代唐诗学的反思、有关正变观的争议、唐宋诗争的再起与分化、四大诗派唐诗观的相互辩难、各类选本的不同趣尚,特别是《全唐诗》编定后唐诗选本的繁荣等,都自然成为论说重点,从中亦可窥见唐诗研究的推进对整个诗学趣尚乃至国人审美观形成的巨大影响。在撰写过程中,陈先生时刻提醒我语言需平实客观,史料征引适可而止,以免打断自己的论说。与此同时,在论及王夫之、叶燮等诗学大家时,对其诗学观需简要介绍,但不可喧宾夺主,应尽量切近其对唐诗的论述。至于清前期四大诗派,其对唐诗学实际影响不一,也不能平均用力,要抓住各家特点分别对待,仔细比较各自异同,再做出妥切评析。记得有一次写《唐宋诗醇》评说,我对某些看法把握不准,陈先生以电话指导:固然不能因选者地位显赫,拔高其学术价值,但也不能对帝王抱有偏见,刻意贬低其意义,该书成于众人之手,代表馆阁大臣的诗学观念,虽有“共襄盛世、文饰帝功”之嫌,但在一些具体点评上仍然有一得之见。

陈先生对我的学业指导,令我没齿难忘,但其自身的学术潜力,到六十岁后蕴蓄既久,才真正喷薄而出。我所见到的老先生们到此年纪,大多或退养生息,或游玩畅心,或与孙嬉戏,陈先生多年以来,却默订著述计划,宵衣旰食,未尝怠懈,陈师母多次对我言,他一直自废节假,计日程功。在指导上海师大几届博士生的同时,他还承担着《上海文化通史》《中国诗学史》《中国文学史学史》的主编,而其最为人称道者,是指导上海师大的师生完成8 种17 册的《唐诗学书系》。该书将传统的目录学、史料学和现代理论总结三者糅为一体,是唐诗研究在当代的“集大成”,后来学人终难以绕过。陈先生能以八十岁高龄把握并构筑出这一“学术小长城”,作为曾经参与此役的门徒,我深感庆幸,因所受教诲终生难泯,而先生之多年心血终得实现,也当觉老怀宽慰。

不过先生晚年的工作并不限于编纂《唐诗学书系》。退休后,他一方面带领上师大原有班底继续完成“唐诗学工程”,另一方面他个人对古代文论、中西美学和哲学还在继续学习与思考,相继出版了《中国诗学之现代观》《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回归生命本原——后形而上学视野中的“形上之思”》三本撰著。“诗学现代观”从中国传统诗学思想中选取最具代表性的十五个范畴,按“意”“象”“言”的层次分为三组,在考镜源流的基础上努力发掘并揭示其可能具有的现代意义,并通过与西方文论的双向观照与互为阐释,以彰显民族文艺思想中的生命意识,这种论述方式与王元化先生的《文心雕龙创作论》可谓异曲同工。“审美超越”则以人的生命活动为现实基点,以人在其现实生命进程中生成的情意体验为进入审美的凭借,更通过审美的超越以拓展个人原有体验而实现回归生命本原的“终极关怀”,这也就是“美”作为生命本真境界在审美活动中的开显了。至于其“生命本原”论的哲学观,则试图综合中西哲学的传统与新义,一方面借鉴西方“形而上学”解体和新的“形上之思”兴起的经验,另一方面又努力发扬中国传统中以“大化流行,生生不息”为世界本然性存在方式的构想,以打通天人、主客、心物之间的隔阂。这一“生命”(生生)本原的指向,既突破了传统“实体本原观”的局限,又能体现哲学“形上”思考的性能,当是有广阔发展前景的。即此三书可见,先生晚年已不满足于单纯解读文学,而立意从文学上溯审美乃至哲理关怀,这也是一个有志于学的人士的必然取向吧!

陈伯海先生之所以能取得卓越成就,既源于个人禀赋和勤勉,也与其所受社会锻炼有关。自其大学毕业后步入社会,历经下放农村锻炼、短暂任助教,以至被安排至区教师进修学院从事基础教育共20 年之久。这期间他一面虚应人事,一面垂帘苦读,凡此种种交汇于心,思想则渐趋酝酿成熟。一俟获得机缘,即将所学与所见加以比照,宛如灵苗遇时雨,自然破土而出。故陈先生精神之所得,非成于密室玄想,实乃受启于中西大哲,而又为所历人事鼓荡,终而因思悟道,超象逸形,尽享精神乐趣,从无倦怠之意。徐复观有言:“一个人在学术上的价值,不仅应由他研究的成果来决定,同时也要由他对学问的诚意及其品格之如何而加以决定。学问是为人而存在;但就治学的个人来说,有时也应感到人是为学问而存在。”(《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陈先生之所作所为,岂不是再次验证了此言之颠扑不破?

作者: 胡光波,湖北师范大学副教授,《湖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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