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京臣
关键词:《全元诗》;平水韵;广韵;三江韵;四江韵
王力曾将“江、佳、肴、咸”四个韵部视为诗歌用韵中的“险韵”,笔者在对《全唐诗》《全宋诗》穷尽式分析的基础上,曾撰文《数字人文视域中的唐宋江韵诗研究》,①对唐宋两代的江韵诗进行过整体考察。
那么,元代江韵诗有何特点?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明了元代诗歌押什么韵。宁忌浮指出:“《平水韵》是金元明清四代的考试用书,也是文人用韵的依据。元代曾有多种刻本行世,如《壬子新刊韵略》、《文场备用排字礼部韵注》、《魁本排字通并礼部韵注》。《壬子新刊韵略》刊核于元宪宗二年,刊刻者刘渊,此书影响颇大,已失传。元人的《韵府群玉》广收韵藻,使《平水韵》类书化、词典化。”②鲍明炜也指出:“当时《礼部韵略》比《广韵》、《集韵》使用更为广泛。到了南宋,有人索性把《礼部韵略》的同用韵合并起来,平水刘渊著《壬子新刊礼部韵略》,合并为一0七韵。全按《礼部韵略》用韵合并得一0八韵,把蒸登的上去声分别并入青韵的上去声迥、径两韵中,成为一0六韵,这就是宋元以来诗人们遵用的《诗韵》,因为是平水刘渊首先刊出的,所以又称《平水韵》。”③可见元代诗歌也是依平水韵的。故本文以平水韵为主、广韵为辅,对《全元诗》中的江韵诗进行研究。
一、韵脚分布
元代江韵诗的标准与笔者之前在《数字人文视域中的唐宋江韵诗研究》一文中确立的一样,即“一首诗歌韵脚中的三江韵超过50%的,方认定为江韵诗”①。在提取过程中,我们发现《全元诗》中有两组重出。一组是杨维桢《游昆山联句诗并序》与顾瑛《游玉峰昆山顾仲瑛与会稽杨铁崖京兆姚子章淮海张叔厚匡庐于彦成吴兴郯九成联句》,这是杨维桢、顾瑛与姚文奂、张渥、于立、郯韶等人的联句诗,见录于杨、顾二人集中。从统计的角度看,这首诗在数据库中只能算是一条数据,作者标为杨维桢、顾瑛二人。另一组是萨都剌《寄朱舜咨王伯循了即休》其四与卢琦《寄王伯循诸公》其三,《全元诗》整理者已经注意到了重出现象,但是没有判断归属。杨光辉在《萨都剌生平及著作实证研究》中也只将萨、卢重出列出,亦未判断归属。②就现有文献而言,似不足以判断出此组诗歌之归属,考虑到萨都剌诗前有很长一段小序,较为详尽地交待了创作时间、背景以及涉及人物等信息,故而暂且将其置于萨都剌名下。
解决了重出问题之后,可知《全元诗》共收录207位诗人的456首江韵诗,1797处押韵,涉及57个韵脚,其中43个江韵、12个他韵,另有2处不知何韻。③兹将456首江韵诗所用的43个江韵韵脚及出现次数列表如下:
这43个韵脚中,绝大多数是三江韵,还有像逢、愯、、、狵、膀、胦等溢出三江韵,④但我们仍将其视为江韵,原因如下:
第一类,如逢、愯、、眬等字,属于书写问题。
逢字,作为江韵诗的韵脚在《全元诗》中两见,皆为“羿逢”,即是后羿、逄蒙省称,“逢蒙”即“逄蒙”,“逢”“逄”同押江韵。
愯字,广韵二肿韵称“惧也,亦作”,而“ ”字收录在广韵的四江韵中。在《全元诗》中作为江韵诗韵脚出现的“愯”字,亦两见:一见于张炜诗“游心事恬澹,无怍亦无愯”①,一见于秦约诗“操舟欲济之,神色沮且愯”②。《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草堂雅集》卷十三正作“神色沮且”③。且除“愯”外,张、秦这两首诗中其他各处韵脚皆为江韵,故而推断这两处的“愯”或为“ ”字,押江韵。
,出自“鸠扈敦农稼,乌台戢吏”④,陈孚此诗共23韵,除“ ”“惷”两处外,皆押江韵。“ ”字,《全元诗》、四库本作“ ”,明钞本作“ ”。“惷”字,《全元诗》、四库本作“惷”,明抄本作“蠢”,确实出韵,但就全诗用韵来看,此字当为“憃”字,或因形近而误为“惷”字。宋人高似孙《沧湾亭记》一文被《永乐大典》收录,高似孙在《沧湾亭记》结尾处作《江骚》一首,中有“凫雁胡为而轻狎兮,鱼龙鼍蜃为之怒”一句,关于“ ”字,王继宗称:
此字原抄作“ ”(《万历常州府志》同),抄者贴改作“ ”之“龙”作“尨”之字。《弘治江阴县志》误作左“口”右“尤”之字。《崇祯江阴县志》卷五此《小石山沧湾亭记》作“哤”。按: ,音“庞”,声音杂乱。古人书“龙”为简体“尨”(或“龙”),则“ ”之“龙”作“尨”与“ ”为同一字。而“哤”音“尨”(音同“盲”),意亦为言语杂乱,与“ ”音义俱通。而“尨”又通“庞”,则“哤”、“ ”两字视为同一字亦可。⑤
王先生之说颇有见地,“ ”字与“哤”字可视为同一字,押江韵。
“ 眬”字,出自“叹我髓未洗,捣药开昏眬”⑥,《永嘉诗人祠堂丛刻》本、四库本《五峰集》皆作“眬”字。
陈增杰在《李孝光集校注》中指出:“眬,同,目不明。”⑦可谓的论。,即押三江韵。
第二类,像狵、膀、胦等字。狵字在《文场备用排字礼部韵注》《新刊韵略》中属三江韵,在广韵中为四江韵,可以视为江韵韵脚。膀、胦两字稍微复杂一些,它们都是平水韵的七阳韵,但也在广韵的四江韵中,考虑到邻韵通押、江阳不分等情况,故而这两个韵也可被视为广义的江韵。
《全元诗》共有456首江韵诗,1797处押韵,押江韵1783处,押未知韵2处,押他韵12处。12处他韵,涉及二冬韵4个4处,七阳韵6个6处,十一轸、三绛各1个1处。我们对这12处使用他韵的情况进行简单分析。12处中,“苍”“翔”两处为古体诗的邻韵通押,不出韵,其他10处出韵,⑧出韵率为0.56%(10/1797),较之《全唐诗》0.33%的出韵率稍高一些,与《全宋诗》0.53%的出韵率相仿。
由表1可以看出,与《全唐诗》《全宋诗》一样,窗、江、双、降、邦、缸等韵脚也在元代江韵诗韵脚中排在前六位,共有1254处,占元代江韵诗全部韵脚的69.78%(1254/1797),与宋诗中这6个韵脚占全部宋代江韵诗韵脚的69.56%相仿,比唐代的78.25%要低一些。这6个韵脚是元代江韵诗的核心韵脚。
若依据诗歌的用韵数量,元代江韵诗涵盖了一韵至十五韵、二十韵、二十二韵、二十三韵等18种类型。其中二韵诗、四韵诗数量最多,分别为136首、282首,占整个元代江韵诗数量的29.82%(136/456)、61.84%(282/456)。若将二韵与四韵诗并观,则占整个元代江韵诗的91.67%(418/456)。可见,以绝句为主体的二韵诗与以律诗、似律古体为主体的四韵诗也是元代江韵诗的主体。从总体上看,这一规律也基本上与唐宋两代的情况相吻合。当然,也有不同之处,主要表现在唐宋两代的二韵诗基本上占各自时代全部江韵诗的40%左右,四韵诗占50%左右。到了元代,这一比例有所变化。二韵诗的比重下降至30%左右,四韵诗的比重上升至60%左右,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元代江韵诗的篇幅在逐渐增加。
元代江韵诗共涉及43个江韵韵脚,对二韵诗而言,从理论上讲,可以有1806种组合,但从具体用韵来看,二韵诗共出现了44种组合,如表2所示:
1806种可能中只出现了44种组合,意味着元代二韵诗的组合方式还是较为集中的。在元代二韵诗中,最多的押韵类型依然是“江窗”“窗双”“双江”“窗江”“双窗”与“江双”等6种,这与唐宋两代的情况完全一致。如果从最小的单位——韵脚这个角度来看,那便是“江”“窗”“双”这3个韵脚所构成的以上6种二韵诗押韵组合模式,占到了整个二韵诗韵脚类型的63.24%(86/136)。《数字人文视域中的唐宋江韵诗研究》一文曾将“江”“窗”视为唐宋两代江韵诗的核心韵脚,①这一推论没有问题。其实,如果我们的视角更为开阔一些,“双”字也可以与“江”“窗”一道,被视为元代江韵诗的核心韵脚。原因在于:窗、江、双、降、邦、缸6个韵脚在一首二韵诗中的组合模式有30种,表2中数量最多、排在前面、占整个二韵诗韵脚类型63.24%(86/136)的6种组合,是由“江”“窗”“双”这3个韵脚完成的。
再来看一下四韵诗。在元代四韵诗中,“江”“窗”“双”3个韵脚分别出现了187、209、184次。同时拥有这3个韵脚中任意两个的四韵诗共有220首(其中56首同时拥有江、窗、双3个韵脚),占整个元代四韵诗的78.01%(220/282),占整个元代江韵诗48.25%(220/456),可见这3个韵脚的穿透力之强。
二、韵脚组合
考察完韵脚分布,还可以从韵脚组合与韵脚搭配的角度入手考察。
自一韵至二十三韵的456首元代江韵诗中,共出现了308种韵脚组合,这意味许多诗歌有着相同的韵脚组合模式,其中很多是次韵诗。
我们利用籍合网②完成了《全元诗》的自动提取,包含册数、姓名、页数、ID、诗题、正文等字段。《全元诗》第1册第1首为丘处机的《秦川》,ID为1007834;最后1首为第68册陈爱山的《绝句》,ID为1396437。总计103674组诗歌,称其为组,是因为有些多首的诗歌只被赋予了一个ID,在数据库中被视为一条数据;而有些多首的诗歌,却是每一首一个ID,规则并不统一。完成自动提取之后,若一首诗歌对应一个唯一的ID,这种对应方式保持不变;若多首诗歌共用一个ID,则为每首诗歌赋予单独ID,规则就是在原共用ID后面以数字标注。例如张养浩《翠阴亭落成自和十首》在数据库中共用ID1046682,我们将其一至其十分别赋值1046682-1至1046682-10,便于以首而非以组为单位进行统计。经过分析,发现456首诗歌的308种韵脚组合中,有264首诗使用了唯一的韵脚组合(即呈现264种韵脚组合),有192首诗歌使用的44种韵脚组合是出现过两次及以上的,兹将这44种韵脚组合列表如下:
这44种韵脚组合中,虽然像“江窗”“窗双”“双江”等组合出现得比较多,只是可能因为构成这些组合的是核心韵脚,韵脚之间更容易搭配。使用了相同韵脚组合的诗歌之间可能存在着如下三类情况:第一类是不同诗人(也包括同一诗人)偶尔使用了相同的韵脚组合,并不存在次韵现象;第二类是某位诗人的某题组诗使用了相同的韵脚组合,不涉及与他人诗歌的次韵情况;第三类是诗歌次韵。
在《全元诗》中,共有21首诗歌使用了“江窗”的韵脚组合,其中有五言诗、六言诗与七言诗,绝大部分都是偶尔使用了相同的韵脚组合而已,只有像李孝光《次萨使君天锡韵》其一次萨都剌《宿淮南长芦寺》等少数诗歌才是次韵之作。像张养浩《翠阴亭落成自和十首》等属于第二类情况,诗人使用同一韵脚组合“邦窗江双”创作了10首作品,并无他人次韵。当然,这种情况可以视为诗人的自我次韵。
再看次韵诗。如顾瑛有《草堂即事四首》,其二押江韵,韵脚组合为“淙矼双窗”。此诗一出,众人纷纷次韵,卢焕、陆麒、吕安坦、释若允、释景芳皆有《和玉山草堂即事》,释景芳次韵后复以《借韵赋感怀》为题,再次次韵。又如马祖常有《无题四首》,其一押江韵,诗云:“瓦沟银竹曙翻江,阆苑凉风满石幢。葛令寄来丹臼一,陶公归去酒瓢双。梧桐寂寞陈公井,薜荔扶疏玉女窗。天畔帝车呼小凤,桂花流水夜淙淙。”①可見这是一首首句平起入平声韵的七言律诗,韵脚分别为“幢双窗淙”。除这首外,马祖常还有《次前韵》四首,其一的用韵模式与《无题四首》其一完全相同。这两组组诗一出,诗坛上便兴起一股次韵之风,袁桷、薛汉、柳贯接踵而至,《马伯庸拟李商隐无题次韵四首》其一、《和马伯庸御史效义山无题四首》其一、《次韵伯庸无题四首》其一便是三人的次韵之作。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元人似乎喜作《无题》诗。马祖常有《无题四首》,袁、薛二人认为马祖常乃是“拟”“效”李商隐之作。《无题》确为李商隐最为知名的诗歌之一,后人创作同题作品时未必没有比拟先贤之意,只是现存的李商隐《无题》诗未曾押江韵,这是二者不同之处。袁华也有《无题》四首,十八卷本《草堂雅集》卷十五作《无题拟李商隐四首》,其一押江韵,韵脚为“江窗双降”。据表3可知,《全元诗》中共4首诗歌的韵脚组合为“江窗双降”,另外3首是顾瑛《天宝宫词十二首以寓所感》其五、郭翼《无题和袁子英四首》其一、张逊《无题四首》其二。顾瑛诗题,“《大雅集》卷七作‘唐宫词次铁雅先生无题韵十首,《玉山名胜集》卷下作‘和杨铁崖唐宫词十首”①,可见顾诗或与杨维桢《宫词》有关。郭翼诗题业已表明,乃是和袁华之作。张逊《无题四首》的韵脚组合,甚至首句所用之韵皆与袁华《无题》四首完全相同,区别只在于两组诗歌的用韵次序不同。如果不从韵脚组合的角度入手,是很难发现张、袁这两组诗歌之间的渊源的。
分韵赋诗,较为常见的是众人分韵,一人一韵,如赵文《香径分韵得江字》、谢应芳《玉山以予欲徙居淞江之东设席书画舡邀袁子英陆元庠恢上人用江东日暮云分韵赋诗以饯予得江字用以留别》等便为此类。还有一类是诗人自己以某句为韵创作组诗,如唐肃《癸酉五月九日偕白虚室及子之淳自瓜田泛舟登集善寺阁观濯锦江取杜诗长夏江村事事幽句为韵人赋七首》、马臻《客夜不寐偶成短句十首用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为韵》等分别是唐、马二位以“长夏江村事事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为韵脚创作的组诗,其三、其六皆押江韵,这种可视为分韵赋诗的变体。
三、诗风:平易与奇崛
就诗风来看,元代江韵诗与唐宋江韵诗非常相似,也正如《数字人文视域中的唐宋江韵诗研究》所指出的:“不独分韵之诗有平易与奇崛之分,整个唐宋江韵诗的诗风也可以简单地分为平易与奇崛两种。诗风平易的江韵诗,主要有这样几个特征:从体裁看,包含绝大部分的绝句和大部分的律诗;从用韵看,绝大部分使用常见的江韵韵脚;从构思看,大部分惯常使用套语,诗歌多是套语的连缀。诗风奇崛的江韵诗,是险韵诗的代表之一,它们的特征大体如下:一是篇幅长,二是用韵僻,三是构思奇。”②
先看平易之作。
元人多在七绝中以“江窗”韵脚咏竹,风格平易,时见套语。舒“酷暑人间不受降,根移直节自湘江。长梢结实留栖凤,先借清阴拂短窗”③,先用湘江、湘竹之典,再写竹阴、短窗。胡奎“黄陵女儿玉一双,天寒洒泪落湘江。苍梧鸣凤无消息,翠影参差雪满窗”④,与舒诗极为相似,都用了湘江、湘竹之典,将竹阴、短窗一变而为透过雪窗看到竹影摇曳,竹影不就是竹阴吗?陶安“烟雨涳蒙翠影双,满林清气逼寒江。云间禁直青绫夜,一片秋声起琐窗”⑤,与舒、胡二诗一样,首句入平韵,都以“江窗”作为韵脚。这三首写竹的江韵诗非常相似,“江”可以是虚写的湘江——它背后承载着典故,也可以是实写的寒江——它是真实的环境;“窗”是诗人用以观看竹影参差、聆听竹声萧瑟的切入点。
与以“江窗”韵脚咏竹相似,元人还常以“双江”韵脚组合来题画,所题之画大多与江边以及江边成双的禽鸟、渔船、芙蓉等相关。这一类诗歌有王恽“西风万里下衡阳,水宿云飞固自双。似为叫群心事苦,不教相映睡秋江”⑥;“雪滩风竹映寒溏,水宿云飞未易双。不似鸳鸯沙渚暖,翠红相倚睡春江”⑦;揭傒斯“朝飞自作行,夜宿更成双。谁能如此鸟,和月占秋江”⑧;仇远“良工苦思可心降,底事文禽不解双。欲采芳华波浪阔,芙蓉朵朵隔秋江”⑨;钱宰“树折云梢浪拍窗,老渔齐放钓船双。不愁江上风波险,平地风波险似江”①;文质“沉水烟消启绿窗,凉秋又见木蕖双。日斜睡起银屏里,应是相思到曲江”②;等等。这些都是元代江韵诗中的平易之作。
再看奇崛之诗。
如果从篇幅长、用韵僻、构思奇的角度来关注元代江韵诗中的奇崛之作,会发现元代十韵及以上的江韵诗共有20首,占整个元代江韵诗的4.39%(20/456),这一数据较之宋代的5.28%(33/625)略微有所下降。
韵脚数量最多的20首诗,同时也是篇幅最长的20首诗;韵脚数量排在前三位的3首诗,也是篇幅最长的3首诗,分别是陈孚《野庄公年过七十以诗为寿》(23韵,230字)、陶安《靳总管新任字处宜》(22韵,220字)、谭景星《大德甲辰秋奉母岳游子涛侍人间世风雨九年矣壬子秋复得与吾姊吾妹追访旧游舟发江口示陈仲滨》(22韵,220字)。篇幅长、韵脚多,并不意味着这类诗歌一定就是奇崛之作。像陈孚、陶安二首,一为颂寿之诗,一为贺人莅任之作。虽然“善化行墉邶,威名振冉”“鸠扈敦农稼,乌台戢吏”“黄堂施号令,赤子解忧”等处偶见僻典、僻韵与生新之意,但两首诗歌的整体表述中规中矩,诸如“列艾厖”“选厚厖”“古无双”“荐无双”“拥帅幢”“建麾幢”“渡岷江”“控大江”“式南邦”“牧此邦”“偃矛”“洗甲”“碧琐窗”“透琐窗”“奋长杠”“笔如杠”“鼎可扛”“宝鼎可轻扛”“废寒”“读书”“蚁泛缸”“社酒缸”“度新腔”“满一腔”“寸筳撞”等都可谓熟典熟语,离奇崛之风尚远。③相较之下,这3首篇幅最长的元代江韵诗中,谭景星之诗显得有些奇崛。诗云:
有岿汉侯庙,杰出山水邦。吾生远游志,结习犹未降。舟行贵休息,陆走烦舁扛。今晨发祠下,解缆辞枯桩。焚香动肹蠁,乞灵竭诚悰。神鸦解人意,迎送欣舞双。老巫托鬼语,欲吐辞已哤。翩翩五两急,占风伺帆杠。长年幸雨立,两橹鸣秋江。秋江穿峡去,声势互击撞。谁能受羁郁,为辟篷下窗。顾视天宇空,便觉秋满腔。近峰乱凫雁,远峰罗幡幢。况得青云彦,文思同飞。须臾数十里,下走千丈。团栾无生话,此味或拟庞。深心起古(背)[昔],妙理开愚(蠢)[憃]。泊舟平水港,孤灯耿寒。夜深大鱼舞,江上(开)[闻]吠尨。滩声聒梦睡,人语时琤琮。搜枯纪行績,庶以舒眉厖。与子一笑领,重起空罍缸。
大德甲辰(1304)九月十六日,谭景星携子谭涛奉母游南岳,曾登上封、福严诸寺。“曾踏西风奉母游,重来又是九年秋”⑤,九年之后的壬子(1312)秋,谭景星与其姊其妹追访昔年旧游之地,舟发江口,作此诗以示其外甥陈泗孔(仲滨)。这是一首纪行诗,开篇以南岳风光引出舟行之事。欲江行,先于祠中焚香,乞求神灵护佑。乌鸦似知乞灵之诚悰,“迎送欣舞双”。“老巫托鬼语,欲吐辞已哤”,写神灵下降,托老巫以寄语,欲语却辞哤。哤者,言语杂乱,不为人所明了也。此联极富楚地色调,见出神异之处。再写测风占风,风急江涨,遂穿峡而去。至于水涛击撞、天宇空旷、近峰凫雁、远峰幡幢,一一形诸笔端。“况得青云彦”数句,写舟行谈文论艺,几有“深心起古昔,妙理开愚憃”⑥之效。“泊舟”数句由白天的行舟转至夜晚的停泊。“夜深大鱼舞,江上闻吠尨”,写夜深人静之际,江中大鱼跳波起舞,引得尨吠,惊醒了诗人。从总体上看,这首江上纪行之诗篇幅长,有“ ”“ ”等僻韵,也有“老巫托鬼语”“夜深大鱼舞”等构思新奇之处,确实要比陈、陶二诗更为奇崛一些。
元人还有两首江韵诗,篇幅既长,诗风又奇。一首是王恽的《海》(20韵,200字),篇幅在元代江韵诗中排第五位。该诗在语、意两方面都向苏轼咏乌喙之诗取法。兹将两诗胪列如下:
乌喙本海獒,幸我为之主。食余已瓠肥,终不忧鼎俎。昼驯识宾客,夜悍为门户。知我当北还,掉尾喜欲舞。跳踉趁童仆,吐舌喘汗雨。长桥不肯蹑,径渡清深浦。拍浮似鹅鸭,登岸剧虓虎。盗肉亦小疵,鞭棰当贳汝。再拜谢厚恩,天不遣言语。何当寄家书,黄耳定乃祖。①
海气发异产,兹世无双。壅颐满修耏,被体纷奇狵。睛黄猱玃古,喙促歇膀。斗尾才尺许,直立森幢幢。跳踉顾自见,喜极狂莫降。夜风动庭草,狺吠声尔哤。不近秽与恶,不窃鼎与缸。势猛性乃驯,见罕人多。有时威见齿,迫视防啮撞。东坡咏乌喙,量移远蛮邦。喜公得北还,渡险无涛泷。此犬从闽来,气骨不喙胦。厌随吴猎陆,喜逐龙移庞。伴予水陆行,足轻音不(蹵)[跫]。导予为前驱,健迅逾骏。辞炎得吠雪,寝处不梦江。堂无红丝罽,栏有碧藓桩。系之护燕几,足以增雄厖。恋主义不爽,传书心尔悾。作诗见物性,寄傲倚南窗。②
王诗先以“兹世无双”引起,写海的奇异外形;“夜风”数句写海的警觉与品性,对应东坡“昼驯识宾客,夜悍为门户”句;“势猛性乃驯”正是东坡诗题中“甚猛而驯”之意;“东坡”以下四句,正与“此犬”以下数句相对应,将从海南随东坡北归之乌喙与自闽而来“伴予”“导予”的海相对照,凸现海之品性;收束处“传书心尔悾”复与东坡“何当寄家书”相对照。可以说,这首《海》对东坡之诗亦步亦趋,极尽师法模拟之能事,只可惜东坡珠玉在前,后人对王恽此诗的关注不多。虽如此,却不妨碍它成为元代江韵诗中的奇崛之作。
另外一首是胡天游的《给四江韵赋海棠》,诗云:
街西街东鼓蓬蓬,书生闭门续兰。有美一人娇不语,夜称唐妃领群娏。敲门索我南圃百尺之飞幢,恍然失之神为(双)[ ]。绕庭如闻足音跫,有花嫣然来锦江。炯如真珠滴春缸,又如锦旆摇长杠。朱唇半启调新腔,酡颜睡足琉璃窗。天然富贵真无双,一笑未了千花降。粗桃俗李徒纷厖,正须床下拜老庞。惜哉胡不居空谾,倾城倚市众所聜。世人共辩珉与玒,平章比拟言何哤。陋儒抱恨騃且憃,乃以鼻孔求他邦。我来咨嗟久降(双)[ ],对花压酒如流淙。玉壶锦瑟声锵锵,兴酣弄笔鼎可扛。赏音一洗陵翁(盳)[ ],诗成绝倒付同调,为我金石相舂撞。③
从篇幅看,该诗在元代江韵诗中排第四位。从用韵看,该诗题曰“给四江韵”,很明显押的是广韵的四江韵,且是一首近乎句句押韵的类柏梁体诗——《全元诗》所示,仅“娇不语”“声锵锵”“陵翁盳”“付同调”非江韵。《全元诗》“据南京图书馆藏丁丙旧藏钞本《傲轩吟稿》一卷,编录胡天游诗,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傲轩吟稿》校勘”④。今核《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傲轩吟稿》、康熙甲戌(1694)秀野草堂本《元诗选》,知四库本、秀野草堂本皆作“声锵锵”“付同调”;四库本作“娇不语”,秀野草堂本作“娇不□”;“陵翁盳”,四库本与秀野草堂本皆作“陵翁”。盳,“盳洋,仰视皃”,《集韵·唐韵》“蒲光切”“谟郎切”,《集韵·漾韵》“无放切”①,广韵、平水韵皆未收录盳字。,江韵,目不明之意,从用韵、语意的角度看,“盳”当为“ ”。
另外,《全元诗》作“神为双”“久降双”,古近体都避免使用同一韵脚,作为韵脚的“双”在同一首诗歌中重出,似不妥。从文义看,此二处亦不通。四库本与秀野草堂本皆作“神为”“久降”。,广韵四江韵,惧也; ,广韵四江韵,跭,立也,行不进也。可知若为、,则用韵、语意皆通。
在《佩文韵府》的三江韵“韵藻”中,胡天游此诗共出现了11次,如“鼎可扛”(兴酣弄笔鼎可扛)、“言哤”(平章比拟言何哤)、“千花降”(一笑未了千花降)、“飞幢”“神为”(索我南圃百尺之飞幢,恍然失之神为)、“流淙”(对花压酒如流淙)、“群娏”(夜称唐妃领群娏)、“騃憃”(陋儒抱恨騃且憃)、“众所聜”(倾城倚市众所聜)、“空谾”(惜哉胡不居空谾)、“足音跫”(绕庭如闻足音跫)等,由此可见此诗在后世较有影响力。
從构思看,此诗自书生深夜枯坐入手,有娇美之佳人敲门索飞幢,遂恍然失之神为。出户冥搜,唯见半开的海棠花。倾城倚市,为人瞩目;对花饮酒,兴酣弄笔。翁方纲对此诗颇不以为然,称:“欧公《庐山高》用江韵尚可,若胡傲轩《海棠给四江韵》一篇,则几于有韵无诗矣。”②此说有些求全责备。在历代众多咏海棠的诗歌中,苏轼的《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一首非常有特色,胡天游此诗与东坡诗颇多暗合之处。例如两首诗都使用了拟人手法,将海棠比作佳人(“佳人在空谷”“有美一人娇不语,夜称唐妃领群娏”)。更为神奇的是,她们竟然都来自遥远的蜀地(“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有花嫣然来锦江”),都天然富贵艳压群芳(“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天然富贵真无双,一笑未了千花降。粗桃俗李徒纷厖,正须床下拜老庞”),她们朱唇半启的娇羞也神似(“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朱唇半启调新腔,酡颜睡足琉璃窗”)。诗歌拟人手法的使用,几乎使人有些迷茫,诗人面对的到底是海棠,还是幽独的佳人,亦或是灵魂深处孤寂的自己。当然,两首诗也有不同。东坡谪居黄州,邂逅此花,“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对花饮酒,以海棠自喻,感伤天涯流落。③胡天游一反东坡之说,“惜哉胡不居空谾,倾城倚市众所聜。世人共辩珉与玒,平章比拟言何哤”,认为与其身居闹市,为世人平章比拟,与粗桃俗李争艳斗胜,还不如远居深山空谷。欧阳修说“君怀磊砢有至宝,世俗不辨珉与玒”④,胡天游说“世人共辩珉与玒”,“共辨”难道就比“不辨”幸运吗?
如果从这些角度再来看胡天游此诗,相信就不会有翁方纲所说的“有韵无诗”之感了。
如果要在唐诗中选一首作为江韵诗中的奇崛之作,毫无异议要推韩愈的《病中赠张十八》。如果要在宋诗中选一首,则很难;若选三首,韩元吉《少稷家观雪赋江字三十韵》、欧阳修《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与黄庭坚《送彦孚主簿》难分伯仲,当能居于前三位。到了元代,胡天游《给四江韵赋海棠》、王恽《海》与谭景星《大德甲辰秋奉母岳游子涛侍人间世风雨九年矣壬子秋复得与吾姊吾妹追访旧游舟发江口示陈仲滨》亦能居前三甲。若要推举一首,则首推胡天游《给四江韵赋海棠》。该诗11次被选入《佩文韵府》,王、谭二诗则未被《佩文韵府》关注。从后世影响力的角度来看,胡诗居首,当无异议。
四、创作队伍
再来看一下元代江韵诗的创作队伍。如前所论,元代207位诗人创作了456首江韵诗。江韵诗数能够看出,这里面只有王恽、方回、舒岳祥是元代前期诗人,其他皆为元代中后期诗人。从207位诗人的总体分布上看,也是中后期诗人所占比重更大。像元初的耶律楚材、元好问、刘秉忠等知名诗人,都只有一首江韵诗,很可能只是偶然为之,“无意成诗诗自成”②,绝非刻意之作。
王恽是元代第一位大力创作江韵诗,也是元代现存江韵诗数量最多的诗人,共有15首,包括五古1首、七律2首、五律1首、七绝11首。除却五古《海》外,其他江韵诗整体风格较为平易,“平淡而有涵蓄,雍容而不迫切”③。排在第二位的刘崧,共有12首江韵诗,五律6首、七绝1首、七律5首。排第三位的张养浩,共有11首作品,五律1首、七律10首(即《翠阴亭落成自和十首》)。这三位诗人的诗歌,除了《海》一首外,都流于平易,与元代江韵诗整体的平易诗风非常吻合。
其实,就全部元代江韵诗而言,整体诗风也是偏于平易的。一方面与二韵诗、四韵诗所占的比重相关;另一方面与核心韵脚、熟语套语的使用相关。至于奇崛之诗,往往需要篇幅长、用韵僻、构思奇,这三点至少得有两点才有可能成为一首奇崛之作。
五、三江全韵诗:清代江韵诗的新变
在元代还出现了一种新情况,那便是在诗题中标明用江韵来创作诗歌,最为典型的便是胡天游的《给四江韵赋海棠》。这首诗有如下两个特点。一是近乎柏梁体。其实,宋代也有近乎柏梁体的江韵诗,例如梅尧臣的七古《平山堂留题》12句10韵,除末两联的出句未用江韵外,其余10句皆用江韵,近乎柏梁体。当然,宋元两代也都有标准的柏梁体江韵诗。苏轼《江西一首》、苏辙《次韵子瞻江西》皆8句8韵,句句用三江韵。到了元代,陈孚《吕梁洪》27句27韵,亦句句用三江韵。虽然元代“近乎柏梁体”和柏梁体江韵诗的韵脚、篇幅都远超宋诗,但这只是旧现象的接续发展,谈不上什么新变。二是在诗题中标明使用江韵,这是元代江韵诗的新变化,也开启了明清江韵诗逞才一路的先河。
当我们利用技术手段对唐宋元三代的江韵诗进行整体研究,会发现这三个朝代的江韵诗有相同的核心韵脚,整体诗风都以平易为主,虽有奇崛之作,但都不是主流。如果我们将视角下探至明清时期,是否还会有相同或相似的结论?
明清时期尚未编成《全明诗》《全清诗》一类的大型诗歌总集,无法进行穷尽式的统计分析。结合唐宋元三代的情况,我们大胆地推测,明清时期的江韵诗应当也会有核心韵脚,整体诗风也当以平易为主。但明清时期的江韵诗也有新变,那便是逞才之风的日渐兴盛,特别是到了清代,逞才之风发展到了极致,出现了许多“三江全韵诗”。
当然,我们还需要注意到,明代官方韵书《洪武正韵》中并无江韵,而是如《中原音韵》一般,合“三江”于“七阳”,将一些平水韵中的江韵字归并到十七阳韵之中。学界对明人诗歌创作到底是使用《洪武正韵》,还是使用以平水韵为代表的唐宋诗韵有不同看法。我们对《明诗综》进行了统计,发现其收录的明代诗歌中,基本上是三江韵与三江韵相押、七阳韵与七阳韵相押,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明人在进行诗歌创作时,仍然注重对三江韵与七阳韵的区分,尽量不以江阳通押。这也与宁忌浮“明代以八股文取士,不考词赋。《洪武正韵》是国家韵书。文人学士吟诗作赋却袭用金元两代的一百零六韵韵书,他们称之为‘唐韵‘沈韵‘诗韵。……明代诗坛竟是《平水韵》的天下”①的判断相吻合。
明人依平水韵创作的江韵诗,大部分像沈瓒《立秋日送行》、戎玠《晚霁与客登浩然楼眺钱塘江》之类,在诗题中看不出押了三江韵;有一些诗歌,可以通过诗题判断出使用了江韵,像李梦阳《别徐子祯卿得江字》、张燮《管彦怀明府招同阮坚之司理及陶大夫宁别驾姚明府陈元朋郑瓒思偕集临漳亭分得窗字》等属于分韵赋诗,皆用三江韵;还有一类如曹学佺《七夕立秋陈盘生社集槎园分得三江韵》、贡修龄《史永严潘玉函夜集试灯限三江韵》、袁宏道《赋得野竹上青霄拈三江韵》等在诗题中标明了使用三江韵,因三江韵在有明一代“有实无名”,故而这一类的江韵诗也不多见。
与明代江韵诗名不彰而实大行不同,清代江韵诗名实相符,大行其道,最具特色的就是“三江全韵诗”的大量涌现。全韵诗有两种表现形态。第一种是就某一主题,依韵部创作若干首诗歌。像宋人陈宗阳“自平上去入诗全韵”②创作了《梅花全韵诗》。到了清代,乾隆帝依平水韵四声五部、106韵的次序,每韵一首,创作了106首《咏史全韵诗》。杭世骏也依平水韵创作了106首《全韵梅花诗》。第二种是在一首诗歌中全用某个韵部,这一风尚在清代非常流行。像彭元瑞“以岁阳在庚,进《八庚全韵诗》”③为乾隆寿,赵怀玉《清明后二日同管大世铭洪大莲泛舟白云渡游舟亭时管将北行兼怀令叔幹珍作全用十五咸韵》、张作楠《招梦用一送全韵》、谢元淮《大雨全用十七洽韵》、孙衣言《定甫颖叔招于湖上楼食蟹用今韵九蟹全韵》、缪荃孙《小石督部招饮未去以盐韵长歌见视因作咸字全韵诗以答之》等皆为此类。
清代也出现了不少“用尽三江韵”“全用三江韵”“用三江全韵”的诗歌,像傅维鳞、冯云鹏、邓廷桢、李星沅、谢元淮、方浚颐、蔡名衡、戚学标等人都有三江全韵诗。这些诗歌中,篇幅最长的要推谢元淮《于役砀山值河水盛涨自彭城放舟夜至下邳得六百七十二言全用三江韵》,共48韵,672字;用韵最多的是方浚颐《春日书怀三江全韵》《舟中无事读岭南三家诗走笔放歌用三江全韵》《镜如复投三江全韵诗乞归予亦次韵相慰招其速返邗上》三首,皆为51韵,后两首是句句用韵的柏梁体。
若论清代三江全韵诗中最值得关注的作品之一,可能要推戚学标《志馆偶述用三江全韵》(49韵,490字),原因在于这首诗几乎每联都有自注。诗歌自注并不鲜见,冯云鹏、谢元淮、方浚颐等人的三江全韵诗也有自注。但是此诗的自注有如下几个特点。其一,诗歌自注涉及当代人、当时事。如“赖有参戎策”注云:“谓戚南塘。”“逋寇终归灭,骄藩亦悔降”,前句注云:“谓郑成功。”后句注云:“谓耿精忠。”若无自注,诗意难解。其二,诗中押韵处多向《诗经》《楚辞》《周礼》《尔雅》《史记》《汉书》《左传》《庄子》《西京赋》等前代典籍取法。其三,自注中还涉及韩愈《泷吏》、欧阳修《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苏辙《读传灯录示诸子》、黄庭坚《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戏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次韵道之》《送彦孚主簿》两首、胡天游《给四江韵赋海棠》等诸多唐宋元三代名篇。特别是“难遮众目聜”“欲下已神”“泾祠列女娏”①三句,蹈袭胡天游诗的痕迹明显,这也能从一个侧面看出胡天游此诗在后世的影响力。
或云,这三个自注特点算不得自注中的显著特点,诚然。但若将这首诗放在自唐代至清代江韵诗的发展过程中来看,它的价值就会凸现出来。戚学标《志馆偶述用三江全韵》以自注的形式勾连起唐代韩愈,宋代欧阳修、黄庭坚,元代胡天游,这四位恰好就是唐宋元三代最具特色的江韵诗创作者;欧阳修的《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黄庭坚的《送彦孚主簿》和胡天游的《给四江韵赋海棠》,恰好也是我们研究宋元两代时选取出来的代表性作品。戚学标此诗,在历代江韻诗的发展史上具有典型意义,既有对前代知名诗人、知名诗歌的关注与师法,又将历代的押三江韵技巧与积淀以“三江全韵”——清代江韵诗的最显著特征——的形式体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