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亮
关键词:列宁;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主义;具体化
在当代西方学术界,《资本论》研究中出现的各种争论总是最终会触及到一个核心问题,即如何看待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论。一种较为普遍的看法是,将马克思的方法论等同于“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理由在于,这是马克思自己所说的“科学上正确的方法”。而18世纪的政治经济学家们也正是在界定完劳动、价值、需要这些经济范畴之后,在思维中再现出“国家、国际交换和世界市场的各种经济学体系”①。这便是从抽象到具体(Konkrete)的方法,它成为一些西方左翼学者反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语法。譬如,他们仅从资本逻辑或者价值形式去审视我们的存在处境,并尽可能地将社会生活本身纳入到由资本主导的透明的、可视化的逻辑中。但这一逻辑可以依照拉康的说法去理解。在拉康看来,一个儿童注视镜子,他会将镜像中这个外部“图像”反注内化为“自我”,从而建立起对自己的整体自我的认知,可以说是在“内部世界”(Innenwelt)与“外部世界”(Umwelt)之间建立关系。①但是,这种图像实质上是一个“欺骗”。如史蒂夫·皮尔说的那样,身体的地图,环境和镜子都吸引并安抚了孩子,但这是一种幻觉,一个陷阱,一个诱饵;图像是欺骗的媒介。②如是观之,泛化在马克思资本逻辑批判中的那个“抽象结构”的解读方案,往往就使得人们被困守在这个“欺骗的媒介”中。如今,延续西方左翼的“论说”大致就是停留在“抽象的结构”这一视角上。如列宁所说,“对抽象的资本主义理论来说,只存在发达的和完全形成了的资本主义,而资本主义起源的问题是略去不提的”③。当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将更多的精力用在资本主义一般形式的分析上时,“抽象到具体”自然成为对一般形式的资本主义运行逻辑最恰当的叙述方法。由此,《资本论》才需要借助价值、劳动、资本等一系列经济范畴去“具体化”出成熟的资本主义世界。但是,这种“科学上正确的方法”并不意味着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研究方法也是如此的。马克思完全意识到,抽象是存在着一个“前提”的,“作为范畴,交换价值却有一种洪水期前的存在”④。研究资本主义并超越资本主义,将“洪水期前的存在”即“从具体到抽象”也纳入进来,才能够完整地形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科学认识论。在西方左翼学者普遍漠视这一研究对象的地方,回望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却存在着一部典范性的著作,这就是列宁在1895—1899年完成的《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一书。彼时,民粹派对俄国命运的错误看法,激发了列宁在国际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背景下,考察了俄国资本主义发展中关于国内市场形成的复杂过程,为俄国革命的基本性质和寻找具体的出路提供了科学的理论基础。今天,重新回到《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这一著作,不仅可以有效地回应西方左翼逗留于“抽象到具体”的资本主义“现代史”的批判。更重要的是,它关于资本发展的“历史性”与“进步性”之间的辩证法,既为当代中国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提供探索的方向,也为突破西方世界关于资本主义现代化单一逻辑的话语提供了另一种发展道路的空间。
一、“原始积累”:从抽象到具体的“开端问题”
在《资本论》第一卷“所谓原始积累”一节的开篇,马克思就对抽象到具体的“恶性循环中兜圈子”的观念提出了批判:“要脱出这个循环,就只有假定在资本主义积累之前有一种‘原始积累。”⑤此时,马克思主要偏于考察英国资本主义起源的理论和历史的材料,依照他的看法,“剥夺的历史在不同的国家带有不同的色彩,按不同的顺序、在不同的历史时代通过不同的阶段。只有在英国,它才具有典型的形式”⑥。我们知道,自1869年开始,马克思在尼古拉·丹尼尔逊为其提供的俄罗斯经济的材料基础上,研究了俄罗斯的资本流通问题,但对于俄罗斯这一与英国资本主义不同的形式的研究成果,并没有被整合进《资本论》第二、三卷之中,成为重要佐证材料。到了19世纪80—90年代,在俄国有三部著作值得关注:沃伦佐夫的《俄罗斯资本主义的命运》(1882年),尼·弗·丹尼尔逊的《我国改革后的社会经济概况》(1893年),列宁的《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1899年)。这三部著作可以看作是对“资本原始积累”的不同回答,注意不是对“资本积累”的考察。对于后者来说,它普遍存在于资本主义运行的各个环节之中,积累的目的是满足资本的不断增长和集中的要求。但这绝非说,资本主义积累是从无到有,它必须要在资本主义体系确立之前,存在一定的积累条件。譬如,大量的资本和劳动力在商品生产者手中,这一条件并非是基于资本本身就能够说得通的。所以,“原始积累”不是内嵌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内,作为资本主义发展“结果”存在的,而是它的起点,是资本的“前史”,是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历史前提存在的。因而,当列宁对以沃伦佐夫与尼·弗·丹尼尔逊为代表的自由主义民粹派进行驳斥时,更为集中,也更为典型地拓展与深化了对资本主义发展中“原始积累”的科学认识。
关注“原始积累”的叙事文本,要特别注意仅从《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篇看,容易使人觉得马克思对价值形式过于关注,造成对马克思轻视原始积累的误读。比如,第一篇就将交换运行看作是资本关系延展到社会层面的主要原则。后来,阿多诺、洛茨等人关于交换的社会化的分析与批判,正是只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在西方左翼那里引发了“价值形式分析”成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主要方法的判断,这至少忽视了如下事实:《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篇“货币转化为资本”否定了上述看法,“剩余价值的形成,从而货币的转化为资本,既不能用卖者高于商品价值出卖商品来说明,也不能用买者低于商品价值购买商品来说明”①。更进一步说,资本在流通之中产生,也在流通之外产生,马克思随后在剩余价值生产的分析中,则立足了“生产”的维度。同样,马克思也对流通并不一定通过摧毁早期形式的社会和经济组织来扩大其运作范围做了处理。如詹姆斯·D. 怀特说,从1867年起,马克思开始了两条行动路线。一条是从他的著作中删除任何关于资本流通必然对早期经济体系造成破坏的暗示。②以价值形式为例,在《资本论》第一版中,马克思以叙述方式,呈现资本的统治这一抽象结构的作用,对资本主义经济范畴的阐述则是基于与黑格尔的《逻辑科学》类比的结構。但是,这个结构在随后的《资本论》第二版中,则明显地做了淡化价值形式结构的考虑。文本上的显性例证就是附录的“价值形式”压缩成了第一篇的“第三节”;另一条是,大约从1869年开始,马克思通过学习俄语,进一步了解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可能性,并积累丰富的俄国经济发展材料。显而易见,使其想进一步补充论证,单纯从流通领域认识资本主义,是无法回答资本主义社会的未来命运问题的。所以,我们还必须认识到因“原始积累”这一条件的多样性,而导致的各种区别于西欧各国所展现出来不同的革命形式。对于这一点,不仅表现在《共产党宣言》后来所写的“再版序言”中,也表现在1881年马克思的《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草稿》中。它们共同说明了资本主义起源上的一般性与发展的差异性,“在分析资本主义生产的起源时,我说过,它的基础是‘生产者同生产资料的彻底分离”,“但是,既然土地从来没有成为俄国农民的私有财产,那么这种理论上的概括怎样才可以应用到俄国农民身上去呢?”③由此,可以说,研究俄国的资本主义发展的材料构成为马克思完成其在《资本论》中呈现出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一个具体化路径。这个路径至少有三层意思:其一,以抽象的资本结构(主要是流通形式),去反注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形式,将会导致资本主义这一社会形式不再是特定的、而是一般的,具有了人类学意义的存在样态。或者说,资本主义成为了自然形态,而非是历史性的存在;其二,这种反注得到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支撑,在“正-反-合”的辩证法中,它呈现为一个封闭的世界,无论“正-反”,最终都要被还原到抽象结构的解释框架之中,那些不可解释、不可还原的部分皆被斥责为矛盾予以排除;其三,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论必须抓住“实在主体”,从而突破上述两点,因为无论以什么样的结构、范畴、逻辑去产生“思维具体”,那个“实在主体”即社会自身,始终是在头脑之外独立存在的,“作为前提浮现在表象面前”④。对于俄国材料的关注,使得马克思对“实在主体”的认识从英国社会这一单一的例证向非西欧社会进行拓展,必然是深化了对社会自身认识的道路。虽然,马克思在讨论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论时,对此已经予以说明。譬如,他认为在斯拉夫公社中,货币以及那些作为支撑货币的存在条件,即交换,也通常只是在与其他公社的交往中才出现的,并非出现在公社内部。“因此,把同一公社内部的交换当作原始构成因素,是完全错误的。”①这种对于社会自身异质性的关注,使得马克思不得不考虑《资本论》在叙述资本现代史之外,也得考虑通过研究方法去论证和找寻资本主义必然被替代的历史根据。
如何能够对资本“前史”的研究也获得科学的形式,成为马克思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科学认识论不可缺失的一环。从叙述资本现代史方面看,运用黑格尔的逻辑学确实是马克思将资本理论叙述给公众的最理想工具,它确保了从非发展到发展、从不完善到完善的逐步发展的资本主义形式。不过,这里倒不能够完全将其看作是以逻辑裁剪历史所彰显出来的“科学”。因为,马克思这里所叙述的逻辑是放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历史性运动中加以认识的。现在,如果我们要从研究方法出发,即从具体到抽象这条道路就比较麻烦。因为历史本身被差别化,要达到“历史科学”的形式,则需要把握:“无论在现实中或在头脑中,主体——这里是现代资产阶级社会——都是既定的;因而范畴表现这个一定社会即这个主体的存在形式、存在规定、常常只是个别的侧面;因此,这个一定社会在科学上也决不是在把它当作这样一个社会来谈论的时候才开始存在的。”②故而,资本积累只是叙述资本现代史,是很难做到以这个意义上的“科学”形式来理解社会自身的,除此之外,还需要将研究聚焦到原始积累,才能够做到在存在规定之外,理解特定社会为何如此存在的原因。所以,马克思对原始积累的分析没有遵循“逻辑→历史”的进路,这样的进路无法摆脱存在规定的阴影,而是转变为遵循“历史→逻辑”的进路。也就是说,通过对各种方式(如征地、殖民等)积累资本的历史过程的考察,分析中将涉及对直接生产者的剥削或排除,以及资本家阶级对生产资料的控制和占有这一前提的各种因素。这是对资本的历史起源的追问,马克思意在告诉人们,这一起源过程不是奴隶、农奴成为雇佣工人这种单纯地、形式地转变,“它就只是意味着直接生产者的被剥夺,即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解体”③。这里显然是从形式进入到生产资料与劳动者分离的本质性层面了。原始积累过程实现了如下转化:完成了以剥削其他人的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劳动者成为无产者,劳动条件成为了资本,一种全新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才被确立起来。回溯资本的“前史”,考察资本关系是长期历史发展的结果,任何撇开这一“前史”,仅从资本统摄整个社会生活的空间去谈论问题的研究都是缺乏根基的。只有当人们深入展开资本“前史”的研究工作,资本主义起源的“现实运动”才能够被科学地表述出来,从而才能使那些一直被封闭在叙述资本现代史理论观点的人摆脱资本主义无法超越的困境,那个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先验结构”也找到了其扎根的现实存在。
二、国内市场的形成:从具体到抽象的“转化问题”
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论将“原始积累”作为研究方法的“开端”。但在理解这个作为开端的“具体I”如何被“抽象化”的过程时,则又会出现一个悖论。一方面,作为开端的“具体I”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下,这些“具体”被赋予了资本的规定性。譬如,棉花在进入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时,成为了资本增殖服务的生产资料。但是,这个作为生产资料的棉花已经是作为抽象结果的“具体II”。另一方面,“具体I”与“具体II”两者之间只是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下才被抽象为“等同”的。所以,原始积累更重要的任务是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形成做充足的准备,只有这一生产关系成为社会的主导原则,等同的任务才能完成。而一旦这种关系被拆解掉,这种等同也会随之消失。毋宁说,“具体I”在作为开端和前提时,还不存在摆脱资本的规定性的问题,其自身具备非资本的存在样态。列宁在《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副标题“大工业国内市场形成的过程”)一书中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形成,主要是以理论与材料两种形式分析了简单的商品经济如何逐渐转化为资本主义经济的问题,即“俄国资本主义的国内市场是怎样形成的”①,其中体现了具体如何被抽象。我们主要先以列宁在该书的理论部分作为我们主要讨论的文本对象,去理解其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论具体化这一“典型”方式。
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不是人为措施的结果,而是因社会分工具有了客观必然性。这是列宁在该著作中的第一章批判“民粹派经济学家的理论错误”时直接回应的问题,此问题当然也可以看作是对当下忽视原始积累的西方左翼学者的“预先回答”。在列宁看来,社会分工伴随商品经济的发展越来越精细化,各种生产部门的产品通过交换便成为商品,商品的市场也随着交换建立和扩大起来。以商品的类别作为区分也相继出现了诸多相应的生產部门,如制造业、农业等。就农业而言,也因更加专业的细分,产生了如技术化的农业产业、畜产品、谷物类的等系统。所以,即使像农业系统内部也出现了繁杂的子系统,它们之间也会有交换。由于社会分工越来越复杂,并且是一个客观化的过程,使得商品经济的发展开始在国内和国际市场中成为了主导的经济形式。列宁从社会分工理解资本主义的客观发展显然是对马克思分工理论的延续。在马克思看来,“从第一次社会大分工中,也就产生了第一次社会大分裂,分裂为两个阶级:主人和奴隶、剥削者和被剥削者”②。在第二次分工中,手工业与农业分离了,“便出现了直接以交换为目的的生产”③。但是,民粹派否认了“社会分工”,认为资本原始积累是一个偶然的、“人为措施”的结果,因而判定资本主义在俄国没有任何发展的根基,也就是彻底地否定了俄国走资本主义的必然性。按照列宁的看法,沃伦佐夫认为社会分工是人为从外部塞进人民生活的,丹尼尔逊则认为在俄国的经济生活中是没有社会分工这回事的,“民粹派除了否认一切商品经济的基础—社会分工或宣布其为‘人为的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办法来建立俄国资本主义‘人为性的理论了”④。由此,民粹派根本不愿意肯定分工对于人类摆脱野蛮走向文明的进步意义,那么,他们的言论自然也就在俄国的未来道路问题上倒向了欧洲浪漫主义的怀抱。
农民的解体与小生产者的破产不是缩小国内市场,而是其发展的必然环节。对资本主义生产和资本积累出现的先决条件的考察,决不能忽视其对农村社会关系根本变革所产生的影响。在商品经济的欠发达的时期,农业人口占据着俄国国家人口的大多数,彼时的交换和分工是缺乏的。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一个个工业部门同农业分离”⑤,而且,“工业(即非农业)人口比农业人口增长得快,它使愈来愈多的人口脱离农业而转到加工工业中来”⑥。随着简单商品经济向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转化,商品形式在整个社会生产中开始占据统治地位,最终必然形成国内市场,结果不仅表现在劳动产品方面,而且劳动本身也表现为商品形式,提供给市场需要的劳动力。显然,这样的商品市场的特征超越了主要用于个人消费品的流通形式,扩展到日益一体化的国内市场,市场的日益增长,让这种社会的特征表现为:“一部分生产者从生产资料中‘游离出来,必然以这些生产资料转入他人手中、变成资本为前提;因而又以下列情况为前提:这些生产资料的新占有者以商品形式生产那些原先归生产者本人消费的产品,就是说扩大国内市场。”①由此来看,国内市场是以小商品生产者的衰落,以及建立在阶级关系基础之上的资本主义商品生产的发展为存在前提的,因为直接生产者的生产资料被剥夺了。因而,生产的物质要素如土地、生产工具、原料等都以资本的形式集中起来,这一现象对于沃伦佐夫与丹尼尔逊等人来说,必然导致国内市场不断缩小。但是,基于《资本论》的一般论述,列宁否定了民粹派作家的上述看法。按照列宁的说法,“居民离开农业,在俄国表现在城市的发展(这一点部分地被国内移民掩盖了)以及城市近郊、工厂村镇与工商业村镇的发展上,并且也表现在外出做非农业零工的现象上”②。当民粹派假定农村成为反资本主义大本营时,也说明他们不懂得,“工业中心的形成、其数目的增加以及它们对人口的吸引,不能不对整个农村结构产生极深远的影响,不能不引起商业性的和资本主义的农业的发展”③。他们缺乏从联系的视角看问题的立场,割裂了农村与资本主义形成之间的关系。而且,那些新的对原先生产资料的占有者在扩大自己生产的时候,当然会增加各种生产资料的需求,包括他们因为消费增多而对消费品提出的更多要求,所以,这些与民粹派的想法正好相反。
俄国并不是因为没有国外市场而无法实现额外价值,而是资本主义矛盾不断扩大的必然结果。民粹派认为,一方面,俄国农民在改革后普遍贫穷,造成国家市场的购买力不足,无法购买足够的商品,导致市场需求不足;另一方面,与欧洲资本主义相比,俄国的资本主义发展还处于初期阶段,在国际市场上缺乏竞争力。于是,俄国的资本主义是得不到发展的,额外价值自然无法实现。从而,这些民粹派在政治上倾向于以农村公社的所有制结构作为俄国社会主义的基础,将其作为旨在回避资本主义的俄国未来社会发展的经济形式。实际上,民粹派对于剩余价值实现问题的看法是错误的。因为,这一实现问题归根到底是由于生产过剩危机造成的,“他们对资本主义的矛盾的估计是极为肤浅的,因为如果讲到实现的‘困难,讲到由此而产生的危机等等,就应当承认,这些‘困难决不单单对额外价值,而且对资本主义产品的各个部分都不仅是可能的,并且是必然的”④。这种必然性实质是资本主义生产所有制的制度本身造成的矛盾。从国外市场方面看,民粹派所犯的错误是“把抽象的理论问题和具体的历史问题混为一谈”⑤。所谓抽象的理论问题,就是如果在国内各个生产部门都能够完全合乎比例地生产,那么,就不需要国外市场,但这是纯粹的理论模型。而具体的历史问题是,各个生产生产资料的部门的增长速度快于各类消费品的工业生产,导致社会生产的各个部门之间出现不成比例的问题,所以,现实资本主义都需要进入到国外市场中。“资本主义企业必然超出村社、地方市场、地区以至国家的界限。因为国家的孤立和闭关自守的状态已被商品流通所破坏,所以每个资本主义生产部门的自然趋向使它必须‘寻求国外市场。”⑥更糟糕的是,民粹派认为俄国没有国外市场,所以资本主义发展不起来。尽管从理论上看,任何产品都有可能在国内市场上找到销路,但实际上,由于资本主义经济中资本追求无限扩张的本性,必然会“表现为”国内市场无法实现,比如资本积累会造成“产业后备军”这样的大量过剩人口。当然,停留在“表现为”的经验主义思考的民粹派,虽然从国内市场无法形成的角度提出一些资本主义出现的矛盾。但是,这些矛盾只是资本主义本质矛盾的一种表现形式。对此,他们无法深入到资本主义的本质矛盾中,即生产资料与劳动者分离所形成的生产制度之中,结果他们只能在面对表现出来的矛盾时,重提对农奴制与小生产的辩护与想象。虽然,“资本主义的种种矛盾,证明了它的历史暂时性”,但是,“这些矛盾决不排除资本主义的可能性,也决不排除它与从前各种社会经济制度相比起来的进步性”①。
三、抽象力、经验主义批判与“未来向度”:方法论的辩证法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并非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进步性持完全彻底的否定态度。因为原始积累也是对一种新的生产要素的解放。当然,《资本论》的主要理论工作是从“抽象到具体”这一环节,论证严重的社会生活的价值形式化、物化、拜物教化,生产过程完全从属于资本的统治,一切生产变成了剩余价值的生产、资本增殖的运行逻辑等议题。客观地说,对于资本的进步性问题,显然不是马克思从事《资本论》写作时的理论意图。不过,对于列宁来说,他在《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中更多是论证资本的进步性,这也是为了反对那个时代乐于以浪漫主义方式向后寻找道路的民粹派。所以,从俄国社会现实这一“具体”出发,列宁着力论证他们对俄国判断的错误,这其中除了理论的论战之外,还需要对大量俄国社会和经济问题的实证材料进行分析,从而与民粹派的研究方法区分开来,以达到補证《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论的目的,“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②。在对经济生活的研究中,列宁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抽象力”面对大量的实证材料,如地方自治局的一些详实统计资料。但是,如何让这些统计资料成为“证据”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这需要从“事实的整体上”去把握,列宁对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考察详实不是仅满足于简单地引证《资本论》,而是根据俄国统计资料的研究确证了《资本论》中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论的辩证法。
首先,对直观和表象的俄国各类统计材料进行“抽象力”审视,是对马克思从“具体”走向“抽象”的研究方法的承接。“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③对此,列宁认为,必须考察若干个不同历史阶段和不同年份的材料,以及各生产部门之间的相互联系等。“尼·—逊先生所用的方法就是完全错误的,他根据一个10年中的8年(1871—1878年)的资料,就作出非常大胆的结论。”④与此不同,列宁通过对19世纪60—90年代不同阶段的考察,然后对欧俄粮食生产的总的统计资料进行了分析,“我们由此看到,19世纪90年代以前,改革后时代的特点是谷物和马铃薯的生产都显著增加。农业劳动的生产率提高了”⑤,而在以畜牧为主的农业地区,养殖牲畜主要目的在于促进乳制品行业的发展,而整个农业领域都被调整为生产尽可能多、尽可能有价值的市场产品。这里,我不再将列宁所罗列的统计数据摆放到本文中来,这些数据支撑着列宁反驳民粹派的看法,证明民粹派回避商业性农业得出压缩国内市场的结论是错误的。实际的情况相反,它促进农业生产陈旧技术的革新,推动农业的巨大发展。资本主义的进步性在农业生产的各个部门的统计表中显露出来,“俄国的农业资本主义,就其历史意义来说,仍然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力量。第一,资本主义把务农者一方面从‘世袭领主,另一方面从宗法式的依附农民变成了同现代社会中其他一切业主一样的手工业者”⑥。资本主义在几十年内所完成的成果,超过了过去数个世纪所完成的成果总和。当然,就农业来说,机器、工人的协作、农业技术的改造以及摧毁了农民的人身依附关系,无一不是俄国农业资本主义发展的巨大历史功绩,⑦所以,改造之后的俄国,在技术发展方面与之前的历史时期显著不同。传统的耕作和纺织工具被现代化机械如犁、脱粒机、蒸汽磨和蒸汽织布机取代。在资本主义影响下,经济各部门经历了深刻的技术变革,这一过程自然伴随着不平衡,表现为经济繁荣与危机的轮替、行业间的兴衰不均和区域间农业发展的差异。民粹派作家错误地将这种不均衡发展视为非发展,但列宁始终坚持探寻这些统计资料之间的内在联系,“如果把俄国前资本主义时代同资本主义时代作比较(而这种比较正是正确解决问题所必要的),那就必须承认,在资本主义下,社会经济的发展是非常迅速的”①。这是列宁对俄国资本主义发展进步性的明确表达。
其次,以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研究俄国资本主义发展这一“具体”,批判民粹派的经验主义的认识论,是对马克思“资本主义矛盾”分析方法的运用。按照《资本论》关于抽象的看法,它主要拒斥两种抽象形式:一种是从A与B两种经验实体之“内部”中抽象出它们共同具有的C,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价值范畴就属于这种抽象方法,由此,价值被看作是物的内在属性;另一种是从A与B两种经验实体之“外部”,以观念的方式赋予两者之间共同具有的C,这时价值就是外在的,它因人们的需要而产生。不过,马克思认为的抽象是一种现实抽象,他否定了前两种抽象方式,将两者之间共同具有的C理解为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这一特定阶段的产物。所以,我们不能仅仅关注经验性的实体存在,还应该追问经验性的实体存在的“形成过程”,也就是说,“它是如何来的”。从“具体I”出发如何提升到抽象层面的关键在于,不能仅限于市场交换或劳动的简单经验的考察,而是要揭示资本的自我运动和增殖过程中劳动与资本之间的深刻矛盾。列宁在关于商业性农业的发展的“牛奶业地区农民的分化”一节中指出,当民粹派认为农民饮食困难是与牛奶业进步之间的矛盾的时候,他们只是对农业中发生的现象进行评价,这种现象当然不是说不存在,而是说,民粹派作家虽然看到了抽象出来的结果,却对这个结果背后的“形成过程”毫无所知。用时髦的存在论语言说,他们只是将现实看作为“名词”,而现实其实应该是按照动词来理解的。故而,列宁对他们展开了批判,“他们只看到了一种形式的矛盾、一个地区的矛盾,而不了解这种矛盾是整个社会经济制度所固有的,是以不同的形式在各处出现的”②。更进一步说,民粹派的错误“特别重要的是他们忽视农民经济(不论是农业的或手工业的)结构中的资本主义矛盾”③。他们的经验主义使其眼界停留于表现出来的“矛盾”,才使其肤浅地根据这些矛盾抹杀农民的分化,“用‘农业副业或‘外水等等说法来掩盖农业雇佣工人阶级的形成”④。
最后,政治经济学批判不仅要去追问现实之成为现实的“形成过程”,也从“形成过程”的分析中为未来开辟科学的发展道路。当以丹尼尔逊等人为代表的俄国民粹派主张可以跳过资本主义发展,以司徒卢威等人为代表的“合法的马克思主义者”大力为资本主义永恒论进行辩护,列宁则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式介入“俄国资本主义命运问题”讨论中,深刻地揭露了民粹派作家们忽视农村地区存在的阶级冲突,并且他们还寄希望于政府实施符合当前需求的临时改良方案,试图以此诱导被剥削的劳动大众放弃他们的斗争,从而保持半农奴制和半自由经济制度的长久存在的妄想。⑤这种设想否定了俄国发展资本主义的必要性,否定了市场的进步意义,特别是否定了农民分化的历史意义,而把村社土地所有制作为“社会主义”的基础,其实根本回避不了资本主义剥削的现实存在,只是其农民民主主义的良好愿望罢了。当然,承认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进步性,并非是为资本主义进行辩护,两者处于完全不同的层次,利用资本主义与坚定地走资本主义也是完全不同的方向。所以,列宁批判“合法的马克思主义者”时认为,表面上看,他们好像是在客观地描绘资本主义的进步性,但其理论的目的并非是由无产阶级革命推向社会主义,而是资产阶级自由民主制度下运作的资本主义。在《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一书的最后,列宁讨论了资本主义的“使命”,认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带来两个结果:社会劳动生产力的提高和劳动的社会化。这个判断无疑是继承了马克思关于社会化大生产基础上建立社会主义的理论,劳动的社会化的结果必然是,“为自己的生产变成了为整个社会的生产;资本主义愈高度发展,生产的这种集体性与占有的个人性之间的矛盾就愈剧烈”①,从而导致社会主义必然代替资本主义。
综上所述,列宁在《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这一著作中,以俄国国内市场的形成为总问题,通过理论与大量的统计资料,批判了俄国资本主义发展中民粹派的错误观念,特别是他们基于经验主义,而非是基于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层面去看待俄国现实的方法论。当他们提出以村社为基础建立“社会主义”的时候,列宁则通过分析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性,阐明了其推進原始积累的整个过程,与此同时,列宁也指明了资本主义发展最终在劳动社会化基础上被替代的必然性,这为未来社会形态的建构指明了开放性的道路。《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可以看作是对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论具体化的典范之作,完美地实现了《资本论》填补进俄国资本主义发展材料的想法。今天,我们向列宁最好的致敬方式,就是不断地“回到列宁”,从中找寻理解这个世界的科学理论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