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兴华 朱素平 黄亚丹 徐婕妤 方晓义
(1.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长沙 410081;2.湖南师范大学认知与人类行为湖南省重点实验室,长沙 410081;3.湖南省心理健康教育研究基地,长沙 410081;4.北京师范大学发展心理研究院,北京 100875)
农村留守儿童简称留守儿童,是指父母双方外出务工或一方外出务工另一方无监护能力、不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国务院,2016),其中外出务工时间通常被界定为“连续3 个月以上”。近年来,留守儿童的行为适应状况引发社会关注。行为适应是指个体在社会情境中遵守社会规则、高效率地行为处事并取得相应成就的程度(邹泓等,2012),可采用亲社会行为和不良行为进行评估。研究显示,与非留守儿童相比,留守儿童的亲社会行为水平较低(王鑫强等,2018)、问题行为检出率较高(Hu et al.,2018),表明留守情境可能损害了部分儿童的行为适应。
留守情境下,儿童被贴上了“留守”的身份标签,导致他们感知到了相应的歧视(申继亮等,2009)。生态系统理论的现象学变式理论(PVEST)认为(Spencer et al.,2003),歧视是影响弱势群体青少年发展的重要风险因素;若个体拥有充足资源且对它进行积极应对,歧视给适应带来的影响较小;否则,可能增加其发展上的脆弱性。现实生活中,留守儿童行为适应存在明显的个体差异:一些儿童消极应对、被动适应,出现适应不良行为;一些儿童积极进取、主动提升自我,行为适应良好。参照Robitschek(2003) 提出的个人成长主动性(personal growth initiative,PGI)概念,范兴华等(2022)将留守情境下儿童在成长过程中有意识地、主动地提升和完善自我的倾向定义为留守儿童个人成长主动性。留守儿童个人成长主动性在歧视知觉对行为适应的影响中发挥了何种作用?本文对此进行探讨。
歧视知觉(Perceived Discrimination,PD)指个体感知到的自己或自己所属的群体受到有区别的或不公平的对待(Major et al.,2002),可分为个体歧视知觉与群体歧视知觉。就留守儿童而言,父母关爱缺失导致他们被嘲笑为“没人要的孩子”,引发其个体歧视知觉(申继亮等,2009);媒体对部分个案行为问题的关注强化了民众的消极印象,甚至将他们视为“问题儿童”,引发其群体歧视知觉(谢其利等,2020)。研究表明,留守儿童的个体歧视知觉显著高于非留守儿童(申继亮等,2009)。社会排斥的多元动机模型认为(Richman & Leary,2009),受歧视个体会基于对歧视事件的解释萌发出反社会动机或退缩与回避动机,进而影响行为适应。具体而言,当个体认为歧视发生无正当理由时,易产生不公平感与愤怒感从而唤醒其反社会动机,由此引发不良行为;若个体感知到歧视长期存在时,易产生被拒绝感从而诱发退缩与回避动机,表现为亲社会行为减少。研究发现,歧视知觉能负向预测儿童的利他性亲社会行为(Brittian et al.,2013)、正向预测留守儿童的问题行为(谢其利等,2020);前测歧视知觉能显著预测儿童的后测行为适应,但前测不良行为不能预测其后测歧视知觉(Martin et al.,2019)。据此假设H1:歧视知觉对留守儿童行为适应有负面影响。
压力过程模型认为,歧视作为一种慢性压力源,其长期存在会使个体处于一种应激状态并损耗其心理社会资源,进而危害适应(Pearlin et al.,1981)。个人成长主动性是个体的积极心理资源,在歧视压力对行为适应的影响过程中可能发挥着桥梁纽带作用。研究显示,歧视知觉负向预测男性个人成长主动性(Hoggard et al.,2019),个人成长主动性负向预测青少年饮酒行为、网络游戏成瘾(Chen et al.,2020;Gan et al.,2022),个人成长主动性水平的提升可以增加青少年的亲社会行为、减少其攻击性行为(Yeager et al.,2013)。据此假设H2:个人成长主动性在歧视知觉对留守儿童行为适应的预测中起中介作用。
压力缓冲假说认为,个体自身的积极因素可以抵御压力事件对个体适应的负面影响,拥有积极品质的个体即使在高压情境下仍能适应良好(Cohen & Wills,1985)。个人成长主动性是人类能动性的体现,与生活控制感有关的信念和能力存在密切关联(Weigold&Robitschek,2011)。个人成长主动性水平较高的个体,拥有强烈的自我提升意愿与动机,能将压力视为成长与改变的机会,采取主动利用资源等积极策略进行应对,有助于保持良好的行为适应;反之,个人成长主动性水平低的个体,主动自我改变的意愿较低,面临压力时更多采取消极应对策略,容易引发行为适应不良(Weigold & Robitschek,2011)。研究表明,自我控制信念缓冲了歧视知觉对青年亲社会行为的负向预测效应(Tyler et al.,2021),个人成长主动性减轻了压力对留学生心理适应以及网络欺凌对青少年饮酒行为的消极影响(Yakunina et al.,2013;Chen et al.,2020)。综上,提出假设H3:个人成长主动性可以缓冲歧视知觉对留守儿童行为适应的不利影响。
研究发现,早期青少年能较为准确地识别公开以及隐蔽的歧视行为,但较易受歧视知觉的负面影响(Hughes et al.,2016)。与低龄儿童相比,早期青少年会表现出更多的亲社会行为(Van der Graaff et al.,2018);其吸烟、饮酒等不良行为呈增加趋势,到青春期时达到高峰(Lansford et al.,2018)。此外,儿童青少年时期,男性的外化问题行为多于女性(谢其利等,2020)、亲社会行为少于女性(Van der Graaff et al.,2018)。综上,拟在控制性别和学段作用后,考察歧视知觉对四至九年级留守儿童行为适应(含亲社会行为和不良行为)的影响以及个人成长主动性的中介与调节作用,研究模型见图1。
图1 研究模型
采取整群取样对湖南省西北部、中部和南部10 所农村中小学中的四至九年级学生进行调查。共回收4428 份问卷,剔除基本信息填写不完整、规律性作答的问卷后,剩余有效问卷4230 份,其中留守儿童2436 名(平均留守时间7.15±3.59 年)。被试的人口学信息分布见表1。
表1 被试的基本信息分布(n,%)
2.2.1 歧视知觉问卷
对申继亮等(2009)编制的《留守儿童歧视知觉问卷》进行修订,含个体/群体歧视知觉两维度,共12 个项目。答案从1(完全不符合)到5(完全符合)。验证性因素分析发现,由两个一阶因子组成的二阶单因素结构模型的整体拟合情况良好(χ2/df=6.14,RMSEA=0.046),各项目及两个一阶因子的载荷在0.58~0.84 之间。问卷的Cronbach α 系数为0.88。计算项目平均分,分数越高代表歧视知觉水平越高。
2.2.2 亲社会行为问卷
选自Goodman 编制、杜亚松等(2006)修订的《长处与困难问卷(SDQ)》中的亲社会行为分问卷。共5 个项目,答案从0(不符合)到2(非常符合)。计算项目均分,得分越高,代表被试亲社会行为越多。问卷的Cronbach α 系数为0.75。
2.2.3 青少年不良行为问卷
根据2020 年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规定的不良行为和严重不良行为自编而成,包括吸烟、沉迷网络等13 种不良行为。要求被试根据近6个月情况回答,3 点评分,“0”为没有该行为,“1”为有过一次该行为,“2”为有过两次及以上该行为。验证性因素分析发现,问卷的单因素结构模型拟合良好(χ2/df=12.74,RMSEA=0.067),所有项目的因子载荷在0.40 以上。问卷的Cronbach α 系数为0.79。计算项目均分,分数越高表示不良行为越多。
2.2.4 农村留守儿童个人成长主动性问卷
问卷由范兴华等(2022)编制,含积极诠释生活、树立目标信念、保持良好心态、发展利用资源和努力完善自我五个维度,共25 个项目,答案从1(完全不符合)到5(完全符合)。问卷的Cronbach α 系数为0.88。计算问卷总均分,分数越高表示成长主动性越强。
使用SPSS 23.0 进行描述统计分析和AMOS 24.0 进行假设检验。假设检验中,所有变量采用Z 分数进行计算。
对主要研究变量包含的原始数据进行探索性因素分析发现,特征根值大于1 的因子共14 个,第一个因子的方差解释率为12.5%,低于40%的临界阈值,不存在明显的共同方法偏差问题。
不同留守状态儿童的行为适应得分见表2。MANOVA 分析结果显示,儿童类型在不良行为(F(2,4227)=9.49,p<0.001,η2p=0.004)和亲社会行为(F(2,4227)=3.90,p<0.05,η2p=0.002)上的主效应均显著。事后检验发现,曾留守儿童的不良行为显著高于留守/非留守儿童,留守儿童的亲社会行为显著低于非留守儿童。由于本研究旨在探讨留守儿童生活中的独特风险因素(歧视知觉)对其行为适应的作用机制,故曾留守和非留守儿童不再参与后续分析。
表2 三类儿童在行为适应指标上的比较(M±SD)
研究变量的平均数、标准差及相关系数见表3。歧视知觉与亲社会行为、个人成长主动性呈负相关,与不良行为呈正相关;个人成长主动性与亲社会行为呈正相关,与不良行为呈负相关。此外,性别与亲社会行为以及性别、学段与不良行为的相关亦有统计学意义,故后续分析将性别和学段作为控制变量。
表3 研究变量的描述统计
3.3.1 歧视知觉对行为适应的直接效应检验
采用协方差结构方程模型考察在控制性别、学段作用后歧视知觉对亲社会行为、不良行为的直接预测作用。模型拟合良好(χ2/df=0.85,RMSEA=0.000);同时,歧视知觉负向预测亲社会行为(β=-0.22,p=0.000)、正向预测不良行为(β=0.24,p=0.000)。假设H1 获支持。
3.3.2 个人成长主动性在歧视知觉与行为适应关系中的中介作用检验
在主效应模型基础上增加个人成长主动性这一中介变量,建立图2 模型。模型的拟合情况尚佳(χ2/df=2.86,RMSEA=0.028);同时,歧视知觉→个人成长主动性、亲社会行为、不良行为的路径系数以及个人成长主动性→亲社会行为和不良行为的预测作用均显著。Bootstrap 检验发现,个人成长主动性在歧视知觉与亲社会行为间的中介效应值为-0.16,对应95%CI 为[-0.18,-0.14],占总效应的73.27%;个人成长主动性在歧视知觉与不良行为间的中介效应值为0.04,对应95%CI 为[0.03,0.06],占总效应的18.03%;两个中介效应值均显著(ps=0.000)。这表明,歧视知觉对行为适应的消极影响部分是通过减弱个人成长主动性来实现。假设H2 获支持。
图2 个人成长主动性在歧视知觉与行为适应关系中的中个作用模型
3.3.3 个人成长主动性在歧视知觉与行为适应关系中的调节作用检验
将歧视知觉、个人成长主动性相乘,得到两者的交互项指标,并建立图3 模型。模型整体拟合情况较为理想(χ2/df=2.15,RMSEA=0.022),且歧视知觉×个人成长主动性→亲社会行为(β=-0.09,p=0.000)/不良行为(β=-0.05,p=0.014)的预测作用均显著,对应95%CI 为[-0.13,-0.05]/[-0.10,-0.003],对应p 值为0.000/0.036。
图3 个人成长主动性对歧视知觉与行为适应关系的调节作用模型
为了清晰地呈现个人成长主动性的调节作用,使用SPSS 软件Process 插件中的模型1 程序进行分析,计算出个人成长主动性总分低(Z≤-1)、中(-1<Z<1)、高(Z≥1)三组时歧视知觉对亲社会行为、不良行为的预测值,在此基础上绘制出简单斜率图。由图4、图5 可知,在个人成长主动性总分低、中、高三组上,歧视知觉对亲社会行为的预测系数Simple Slope 依次为0.02(t=1.06,p>0.05)、-0.05(t=-2.75,p<0.05)、-0.13(t=-5.46,p<0.001),对不良行为的预测系数Simple Slope 依次为0.26(t=8.84,p<0.001)、0.20(t=9.80,p<0.001)、0.16(t=6.11,p<0.001)。可见,随着个人成长主动性水平的提升,歧视知觉对亲社会行为的负向预测力增强,对不良行为的正向预测作用减弱。假设H3 部分获支持。
图4 个人成长主动性对歧视知觉与亲社会行为关系的调节作用
图5 个人成长主动性对歧视知觉与不良行为关系的调节作用
本研究基于生态系统理论的现象学变式理论,以留守儿童为被试,考察了歧视知觉对行为适应的预测效应及其个人成长主动性的中介与调节作用,获得了一些有意义的结果。
在行为适应方面,曾留守儿童的不良行为得分显著高于留守/非留守儿童。范兴华等(2009)发现,儿童对留守生活适应不良是绝大多数外出务工父母中途返乡的主要原因;由于青少年不良行为问题具有长期性和复杂性,父母中途返乡亦难以有效矫治。这提示,曾留守儿童应成为不良行为预防的重点群体。其次,留守儿童的亲社会行为显著低于非留守儿童,这与王鑫强等(2018)的结果一致。这可能是因为,留守儿童与父母聚少离多,感受到的情感温暖较少,其共情能力发展因此受阻,从而抑制了亲社会行为的产生。
歧视知觉负向预测亲社会行为、正向预测不良行为,支持了假设H1。亲社会行为和反社会行为是弱势群体成员应对歧视时表现出来的两种主要行为反应(Williams&Nida,2011)。当留守儿童感知到歧视时,其交往动机会减弱,亲社会行为随之减少;同时也可能产生愤怒情绪并内化他人的消极观点,从而表现出和他人消极刻板印象相一致的不良行为反应(David & Thompson,2005)。
个人成长主动性在歧视知觉对亲社会行为、不良行为的预测中起部分中介作用,验证了假设H2。留守生活中,儿童感知到的歧视压力会使其处于一种应激状态,需要他们调整自我以应对歧视带来的危害,这一过程会滋生失控感,导致儿童主动提升与完善自我的意愿下降(Weigold et al.,2013)。个人成长主动性这一积极心理资源在应对歧视过程中被不断消耗,容易使留守儿童陷入“资源损失螺旋”并产生应激反应,如亲社会行为减少、不良行为增加。
个人成长主动性加重了歧视知觉对留守儿童亲社会行为的负面影响,这一结果与假设H3 相反。Robitschek(2003)的研究发现,个人成长主动性与关注自我的独立型自我建构(independent self-construal)呈显著正相关,与强调社会联系的依存型自我建构(interdependent self-construal)相关不显著。社会排斥的多元动机模型认为,当歧视持续存在时,回避与退缩动机会占据主导地位,亲社会意愿下降(Richman &Leary,2009)。综上可知,个人成长主动性较高的留守儿童感知到外界对自己的歧视时,会更加关注自身的成长与改变而不是社会联系,对排斥自己的他人与群体持回避态度,亲社会行为随之减少。此外,个人成长主动性对歧视知觉与不良行为的正向预测关系有缓冲作用,这与Chen 等(2020)的结果一致。根据“留守儿童个人成长主动性”构念所包含的指标可知,面对外界歧视时,个人成长主动性较高的留守儿童会从认知、情感、行为诸方面进行积极应对,主动提升和完善自我,并试图向外界证明自己并非是“问题儿童”。相反,个人成长主动性较低的留守儿童在遭遇歧视时,由于缺少适宜的应对技能,容易内化外界的消极刻板印象并且较多地采用消极应对策略,以至于发展出更多的不良行为。
综上,本研究证实了歧视知觉与个人成长主动性分别是留守儿童行为适应的危险因素与保护因素,具有一定理论意义。由于个人成长主动性是一套自我完善与提升的技能集且可通过干预来提高(Weigold&Robitschek,2011),因此,围绕留守儿童个人成长主动性维度的内涵开发出有针对性的干预方案,对促进其行为适应具有重要实践价值。研究还存在几点不足。首先,采用自我报告对个人成长主动性进行测量,其结果可能受到社会赞许性的影响。其次,研究采用横断设计,无法获得变量间因果关系。再者,样本来自湖南省,取样有一定地域局限性。未来研究可增加他人报告来评估个人成长主动性,并采用追踪设计探讨变量间因果关系,同时扩大取样范围以增加研究的外部效度。
(1)留守儿童感知到的歧视程度越高,其行为适应越差。
(2)留守儿童歧视知觉部分以减损个人成长主动性进而影响行为适应。
(3)随着个人成长主动性水平提高,歧视知觉对留守儿童亲社会行为的抑制作用增强、对不良行为的负面影响减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