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
最近,我喜欢在菜市场闲逛。将一日量的菜买好,再去肉摊前驻足。俗语云:“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大雪过后,这座城市的人们三五成群集结于肉案前,大肆采买猪前胛装香肠。摊主遵嘱,撕一角小纸条,飞速划拉几笔“甜”“咸”抑或“麻辣”字样,啪一声貼在肉上,装袋。按照前后顺序,一份一份有条不紊地排列着。他将半只黑毛猪拖上案板,庖丁解牛般剔除肋排、筒骨、扇骨等,剩下软塌塌的一堆肉冒着热气,这堆肉火速被分割成一块一块,一会儿便被主顾们认领完毕。我无比热爱这喧闹的氛围,连同肉案师傅身上那条黑皮围裙上亮晶晶的油光也是可亲可珍的。
平素,我是连行路都着急忙慌的人,可是,一到深冬,一颗焦躁的心顿觉宁静,以局外人的闲情徜徉菜市,咸咸淡淡补足人间烟火。
邻居唯一的宝贝女儿定居深圳,早年间老两口一并跟去看护外孙。年年寒冬,邻居总要回来一趟。何故?不过是为了装几十斤香肠带过去,说是那边的香肠不合胃口。他们千里迢迢回来,就是为了故乡一味。
每年冬天,为了吃上几钵腌笃鲜,我必须腌点儿咸肉。往年怕麻烦,一律让卖肉的老板娘协助抹点儿食盐,拎回家,密封于不锈钢盆里,放北边卧室空调外机上静置一周,晾晒。今年,决定改良一番。将花椒与盐一起焙香后,一点点抹在肉上。另腌了几根肋排,最近它们正被吊在竹竿上接受阳光与夜霜的洗礼。去露台赏美景时,总要情不自禁将鼻子凑近闻闻,是复调的香气啊—花椒的麻香裹挟着肉的咸香,丰腴、醇厚,确乎治愈人。寒风再哨几日,便可享用了。咸排不仅与冬笋是一对好搭档,亦可与白萝卜同煨。世间总是白萝卜常有,而冬笋不常有。将咸排剁成小块,用温水清洗后,入油锅煸香,移入砂罐,滚水没过,顶沸,霎时汤白如乳,再将白萝卜切成大块丢进去,改小火“咕噜”数小时,关火揭盖,萝卜吸饱排骨的肉香气,入嘴沁香馥郁,稍微抿一抿,即刻化作一汪汁水。末了,再啃排骨—得益于盐与阳光的成全,这种咸香滋味直钻肺腑肝肠。是的,确乎要啃,直接用手捏一块,横在嘴边啃食,方显身心舒畅。咸排骨的滋味较之鲜排骨,不知要高几个档次,二者之间注定隔着一条冬天的河流。倘吃得豪横点儿,不与任何菜式搭配,直接隔水清蒸,美味会更上一层吧。
年岁渐长,我愈发热爱手工。2023年又增了另一项技能:背靠暖气片,先后切出10余斤萝卜,将之晾成细如毛线的萝卜丝儿。最享受的是切丝的过程,内心开阔又安宁,直至切得胳膊抬不起来,方才罢休。一日,牛肉打折,忍不住买回些许,切成大小适匀的块状,以盐腌法炮制,食盐、花椒双双加持,放入冰箱静静发酵3日,挂出晾晒。一块块肥厚、新鲜的牛肉在冷风中悠悠荡荡五六日,缩小至黝黑的一丢丢。纵以温水浸泡过,下刀却也生涩。热锅冷油,以小米辣炝锅,与青蒜爆炒,入嘴,香确实香,但嚼牛肉嚼得腮帮子都酸了。牛肉较之猪肉,纤维密实,不能像后者那么狠晒。
一个寒风瑟瑟的早晨,早市鱼摊前,忽现几十条一米长的青鱼,集体游弋于阔口深桶中,一群食客迅速围拢来,叽叽喳喳不停。我抄起网兜捞起一条,起码10余斤—用来腌制鱼干,该有多美味啊。晒干后斩成一块块,放入陶制的坛子,底层搁半盏花雕,整个坛口以荷叶密封,待来年二三月时享用。揭开坛子,鱼肉深红,酒香扑鼻。
最近,我又打算腌一件物什。它太漂亮了,每次在超市遇见,都会多看几眼,确乎是萧瑟寒冬里一团团玫红色火焰,比霜后的银杏叶还要绚烂多姿。后者,我一出门总要捡拾几枚,倘回到可以写信的年月,想必会随信附赠几枚吧。惜乎,日子是往前过的,旧时光已不在。但我何以不能腌点儿萝卜呢?不贪多,七八根足矣,切成食指般长短粗细,用缝衣针一条条串起,挂在露台外一点点阴干,每每黄昏归家,抬头必见那一串串红红的火焰,想必暖意融融。将八角、花椒、香叶炒熟,碾成粉末,与萝卜干同腌,放在糖水玻璃瓶中杵紧,密封月余。热锅冷油,扔几瓣老蒜煸香,一撮萝卜干下锅炝炒,激点儿凉水,酸脆纵横,香气弥漫。早餐一碗小米粥佐以萝卜干,咀嚼有声。
说来说去,不过就为了一个平凡的胃。一碗粥、一碟咸菜,最得人生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