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霜

2024-03-04 03:13厌准
南风 2024年1期
关键词:临川门派山庄

厌准

顶在喉头的血被他咽了回去,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发生的一切,是他属意于心的结局。

01

圆月中天,藏风阁灯火通明。

苏遣来到此处时,瞧见烛灯连绵如昼,心里觉得奇怪。

藏风阁是江湖第一阁,其层层勾连的谍网,令宗派生畏。原本大家各自相安无事,然一月前,藏风阁易主,这新阁主便依靠着谍网搅扰各处难安。

江湖个各派皆以端澜山庄为门派之首,不得已求助山庄,共商对策。

苏遣之父为山庄之主,着人各方打听,得到新任阁主身中剧毒,每逢十五便会毒发的消息。而中元节亦是藏风阁防守最为薄弱之时。

是故中元节这日,苏遣便来了。他想瞧瞧这内里有什么门道,若是时机成熟,一刀除了那祸患也未尝不可。

只是他自诩武艺精湛,还未等摸进那阁主休憩之处,就迎面撞上了一个小姑娘。

苏遣眉心一蹙,静静看了一会。岂知眼前这姑娘有些呆傻,愣愣地瞧了他许久,才轻轻地皱起眉头。

他登时歇了杀她的心思,刚欲收剑,阁下传来了吵嚷声。

面前的女子突地上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在他怔愣时,快速低语道:“你是来杀阁主的是不是?你被骗了,阁主是故意打着幌子诓骗你们的。”她似乎胆子格外大,不惧他半分,“我可以带你离开,你不要出声。”

似是怕苏遣不信,她又道:“若我骗了你,你杀了我便是。”

苏遣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看着她干净认真的眸子,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姑娘松了口气,将手移开,拽着他的衣袖,匆匆将他带进一条漆黑的甬道。

直至走到藏风阁后门,这人迹罕至,僻静之极,那姑娘才松了手。

苏遣就着不远处的灯火葱茏,仔细瞧了瞧这行径可疑的女子——面皮儿细白,红裙锁腰,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你是藏风阁的人,为何还要冒险救我?”

“不是。”她反驳,“我是被卖进来的,不是这的人。”

这姑娘当真纯良,漂亮的凤眼里尽是没遮没拦的干净。

苏遣蓦地便不想过分试探。

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道:“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姓名。”

“公子不必如此,”她别开脸,“我知道阁里有孽债,可是不能再有人留在这了。”

苏遣以为她不便告知姓名,谁知她指指脑袋,说:“我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他一顿,眼神中亦不自觉带了几分怜惜,“是我唐突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块玉牌,说:“我只有这个。”

玉牌粗陋,经人反复摩挲,甚是光滑。

那上头,雕了菩萨的像。

“叫你阿菩如何?”苏遣定定地看着她,“姑娘心善,像这菩萨。”

她的眼睛亮了亮,反复念了几遍,末了,笑着应道:“我喜欢这个名字。”

阁内人声又起,阿菩说:“你快些走吧,惊动阁主你便走不了了。”

苏遣被她推着,只能匆促回頭看看她。

待出了这地界,望着不远处的阁楼,苏遣低低叹了口气。

却是不知,心里为何有几分失落。

“有缘再见,阿菩。”

02

阿菩沾着水在桌上书了三遍“阿菩”后,朝廷的人方姗姗来迟。

足至月上柳梢,这群人也未表示出有几分合作的诚心,倒是那为首之人,对着阿菩说了一句:“藏风阁一封情报价值千金,既是阁主与本王合作,本王也该拿出诚意才是。”

阿菩微微颔首,招呼小厮送客时,却听那人又道:“我有一故交,眉眼间,与阁主有几分相似。”

他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唇边微挑,似有讽意。

阿菩有些恍神,她看了几眼面前的人,想了又想,仍是一片空白。

她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个人影,和方才桌上那随水渍一并消失不见的“阿菩”二字。

茶楼清静,阿菩等那一行人走了,起身离开,回阁复命。

只是不成想,她一出门,便有人盯上了她。

阿菩余光去瞧,那人身形颀长,腰衔环珮。不知是谁家的公子,竟做起了鬼祟之事。

待走进长街,阿菩突地听到身后唤了一声:“阿菩!”

长街寂静,这突兀的一声尤显清晰。

她不着痕迹地顿了顿,随即缓缓转过身子,瞧着身后神色满是探究的人,问道:“公子可是叫我?”

苏遣一怔——她的身形与声音皆同阿菩相似,甚至眼睛都像极了……然这张脸,却不是她。

他愣了许久,又听那女子出声叫他:“公子?”

“抱歉,”苏遣扯起嘴角笑了笑,只当自己是一时糊涂,“叨扰姑娘,是我认错了人。”

眼前仿佛隔了层雾,阿菩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渐渐套在了眼前人的身上,让她不由道:“我认得公子。”

她敲了敲额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而后眉眼清明,道:“端澜山庄少主,久仰。”

苏遣觉得自己昏了头,再瞧她时,只见女子盈盈一笑,她单薄的身子似乎倏然间孱弱了几分,“今日有幸,告辞。”

分明全然不是,然不知为何,苏遣看着她的背影,仍是觉得她像月前满月下,那纯真良善的人。

听得苏遣缓步离去的声音,阿菩这才捂住胸口。她望着天上的圆月,只觉呼吸之间都扯着翻江倒海的疼。

身后陡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刚才离开的人,不知怎么又回来了,递了一个药瓶放在阿菩眼前,道:“不知姑娘什么病症,这药可疏解几分。”

阿菩抬眼看去,只攫到了苏遣眼底柔和的月光。

“多谢公子。”

她不敢再看,接过药瓶便径直走了。

待走出十步之遥,她仿佛又听到背后遥遥唤的一声“阿菩”。

阿菩步行匆忙,回到阁中,推门而入时,晦暗的室内冷风瑟瑟,陡然起了一盏烛火。

灯火如豆,照亮了坐在主位的人。

阿菩将今日之事如数上报,直至汇报完毕,才得了一颗压制毒素的解药。

她小心将手拢在袖中,握紧了苏遣给她的药瓶,忍着难捱的疼,轻轻笑了笑。

我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更遑论旁人。

03

苏遣再见阿菩,已是两月以后。

彼时他于檀安寺附近暗查朝廷耳目,查到半截儿,便听下属来报,有一门派卫队碰上了藏风阁的探子,正在追剿。

苏遣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猛然间一个念头极速闪过,他随即命下属回去,提剑去了。

他果真看见了阿菩。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密林深邃,有风穿林而过,冷得只往人骨头缝儿里钻。

阿菩咬着衣袖,扯下一块布条,将流血的手腕扎紧,而后捂着腰腹的伤口,静静听着声响。

零零散散的人声传了过来,阿菩眯了眯眼,正欲忍痛起身,却听一阵穿林声先她动作而至。

“阿菩,竟真的是你。”

苏遣的声音卷入耳中时,阿菩愣了一下。

她愣愣地朝身侧看去,只见一张俊秀绮丽的脸,望向她的眸光,藏了欣喜。

瞧见阿菩面色苍白、浑身是伤,他蹙眉急促地问道:“怎么伤得这么重?”

阿菩想了想,零星的记忆拼凑起来过分艰难,她不免有些困惑:“你是谁?”

短短三个字,叫苏遣怔在原地。

“你……”他像被打了一巴掌,嗓音一瞬干涩,“你不认得我?”

阿菩看着他这副样子,不明白心口为何骤然不适,她想解释:“我不记得……”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苏遣看了看她,抿了抿嘴,轻道一声“得罪了”,便将她打横抱起,动身朝檀安寺的方向前去。

阿菩被他抱在怀里,想也不想道:“你放我下来,他们与藏风阁对立,这与你无关,若因我将你牵连进去……”

还没等她说完,苏遣便打断了:“别出声。”

他的轻功极好,阿菩阖了眼,听到阵阵破风声自耳畔划过,慢慢的,竟由着脑袋昏沉了过去。

阿菩醒来时,已被安置在了一处破旧的房子里。

身上的伤口已经简单地处理,只是她受了伤又着了凉,身子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她虚虚睁开眼,看见了在一旁侍弄火堆的苏遣。

火光映着他的脸,照得他格外清晰。

“你醒了?”

阿菩点点头,想问些什么,却听他道:“我是苏遣,两月前中元节,你带我离开了藏风阁。”

他的陈词言简意赅,脸上的神情却认真极了。

阿菩又点点头,慢吞吞道:“我中了毒,丢了些记忆。”

她却不说,为何独独记得“阿菩”这个名字。

她打量着四周,又看了看门外,苏遣见状,道:“这是寺院,不会有人来这里找不痛快。”他顿了顿,问道,“出了什么事?”

原是阿菩奉命打探消息,岂料被人泄了密,叫人盯上了。她与阁中人四散逃走,落了单,便被追上了。

个中缘由,她没有细说,苏遣也不追问,只道:“此地偏僻,你的伤……还需要大夫。”

阿菩笑了笑:“苏公子,你走吧,不必照顾我。”她吐了口气,“藏风阁树敌太多,你今日救我已是犯了大忌。阿菩感谢苏公子的救命之恩,却不想连累你。”

苏遣抬眸,猝然开口:“我带你离开。”

阿菩神色怔忪,哑然失色:“什么?”

“离开藏风阁,我带你走,”他语速极快,言辞之间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担忧,“你身上的毒,我找大夫帮你解。”

阿菩蜷了蜷手指,低头沉默许久,道:“公子请回吧,会有人来救我的。”

话及此,苏遣再无他话。

他伸手拽下腰间的玉佩,塞到她手里,“这玉佩给你,若有要事,随时来找我。”

阿菩看着他,第一次看清苏遣眼里,那眼神变换间,印出来的如此清晰的她。

先前心口的不适,也刹那间重了起来。

04

然不过两日,端澜山庄私怀宝藏一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引起了轩然大波。

苏遣已说不清瞧见多少其他门派的探子在外庄频频窥视。似乎一瞬间,从前那因藏风阁而起的和平骤然消失,宗派与苏氏摩擦不断,隐有对抗之势。

恰逢此时,阿菩竟来了。

她拿着玉佩前来,似是为避风头,穿得衣衫褴褛,活像路边谁都能踹一脚的乞丐。

“阿菩?”苏遣怔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睛亮了亮,“你的毒解了?”

她眼神清明,瞧他时同上次那茫然无知的模样并不相似。

“记得的,”阿菩避而不言,神色凝重,“我来找你,是有要事要告诉你。藏风阁得了消息,有门派暗通款曲,密谋合围端澜山庄。眼下只怕……要动手了。”

苏遣倏地抬眸:“你来这,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他便是这么看着她,突觉之前自己说要带她离开的话,荒唐极了。

百年前,苏氏便因其武功精绝、其门主广得贤名而于江湖颇有威望,远居其他门派之上。后来传承凋敝,鲜有天赋之人,山庄便没落了,直至蘇遣这辈,才出了这复兴的势头。

如今他连这山庄都护不住,又护得了什么。

苏遣看着阿菩的眼睛,竟将自己看得畏惧了,他侧过头,道:“路上凶险,我送你回去。”

未及阿菩开口,侍从匆匆来报,苏父外出途中,与人发生口角,气急攻心,命悬一线。

“我再三言明此时事态紧迫,庄主何故外出?”

苏遣的额角青筋乍起,霎时便疾步出了门。

阿菩看着他,握了握微抖的手,轻轻合上了眼。

待问清来龙去脉,苏遣方知,苏父竟仍是做着那一团和气的美梦。

他知晓父亲是个什么性子,中庸无能,独断专行,偏喜欢以江湖第一门派自居,行粉饰太平之事。

早前苏遣探知周围暗流涌动,四处布局,寻保全之路。岂知苏父竟被人三言两语激了出去,苏遣忙得焦头烂额,一时顾及不周,出了如此差错。

他安排妥帖后已至傍晚,回到院中时,阿菩还在原处。

“你没走?”

她点了点头,站了许久,浑身僵硬极了。

“他们心存畏惧,就算得知我父亲病重,也不会狂妄行事,”苏遣亦说不清楚这番话是在敷衍阿菩,还是安慰自己,只自顾自又道,“藏风阁规矩森严,日后……你还是不要冒险前来了。”

“还有一事。”

苏遣一顿,抬眼看她:“何事?”

“我探听得知阁主有意与端澜交好,此事是真是假尚不得知,但……”阿菩看他一眼,“藏风阁虽与山庄有些龃龉,如今情势危急,倘若联手,尚可维系一线生机。”

苏遣的脸色晦暗不明,阿菩思忖片刻,放低了声音:“藏风阁养着一批高手,此事旁人无从知晓,万事你自己决定。”

苏遣始终一语不发,默然良久,沉声问道:“若是你呢?”

“我?”阿菩不明所以。

“没什么,”他笑笑,“我会考虑的。”

05

果真如阿菩所言,藏风阁阁主欲与苏氏交好。

请帖交到苏遣手上时,他忍不住笑了笑——藏风阁此等蝇营狗苟之辈,竟也好附庸风雅。

苏遣思虑良久,还是去了。

然当他去到那和谈之处,见是先前月圆之夜错认阿菩的那个茶楼,蹙起了眉头。

茶楼空旷,唯有零星几人。

苏遣上了楼,寻到顶楼雅位,瞧见那儿坐着一个人,正手执杯盏,侧头自窗棂看着楼下人声鼎沸。

——是个女人。

待他看清女子面容,几不可察地微滞。

“苏少主,”女子莞尔,“别来无恙。”

那夜的女子便是深居简出的藏风阁阁主。

苏遣敛了眸光,端坐于其对面。不知怎么,他仿佛闻到了血腥味。

阿菩扯了扯衣裳,只字不提先前苏遣长街错认一事,将一张锦帛搁在他面前,道:“想必苏少主业已知晓端澜山庄之困,这是藏风阁查到的东西,阁下过目。”

是封藏宝图,将那宝藏所在之处,精准无误地绘在了距山庄三里之外的雕鹤山中。

苏遣看了一眼便置之不理,问:“端澜与贵阁多年以来势同水火,却是不知,阁主为何要与我端澜联合。”

“苏少主不也是应了我的邀约?”阿菩笑道,“近日朝廷动作颇多,我藏风阁处世艰难,自是要寻求帮手。”

她的眼睛极为漂亮,说这话时,如同藏了粼粼水波。

苏遣垂眸,淡声道:“在下想向阁主讨个人。”

“苏少主但说无妨。”

阿菩的声音一落下,便听他道:“她叫阿菩。”

阿菩眼睫微颤,再启唇时,仍是言笑晏晏:“听闻当日阿菩生死一线,是苏少主冒着与其他门派对立之险救了她。”阿菩言罢,端起茶,朝苏遣遥遥举杯,“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夜色茫茫,漏夜更深。

阿菩回藏风阁前便觉得有人在跟着她,待踏入房内落了锁,她抬头看着面前孱弱的男人。

“师父。”

“找到了?”

阿菩将一早画好的地图双手奉上。

他压了压眼稍儿,甩给她一个令牌,出口的话有几分意味深长:“我果真没有看错,不枉我将你从那死人堆里捡回来。”

阿菩低眉看着高楼下,那儿虚照出来个人影儿。她伸手捻去脸上覆着的面皮,拢在袖中的手,攥得生疼。

苏遣执意亲自到藏风阁接阿菩,看到她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你的毒可解了?”

这话里,有多少不可名状的在意,他自己都说不清。

阿菩没有回答,反倒问他:“你不怕吗?”

“怕什么?”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苏遣蓦地便笑了:“我看起来这么蠢吗?”

知他是玩笑,阿菩抿唇不语。

“我不怕。”他说,“有你在,我不畏惧分毫。”

阿菩不由呼吸一滞,张了张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许久,她想说些什么,又听他道:“宝藏一事是真的。”

苏遣低低笑道:“可这宝藏,若留不住苏氏百年基业,要它又有何用。”

心口忽地起了疼,渐渐地,那丝丝缕缕的疼胶着着心脏,将阿菩整个人都包了进去。

她仿佛找不到声音了,瞧着苏遣的模样,出口皆是哑声。

她轻嗤一声:“百年基业。”

苏遣却道:“别怕,我会护住你的。”

06

苏父得知苏遣同藏风阁联合后便震怒,方将养好的身子险些又气坏了过去。

各大门派商量好了似的,轮番前来挑衅,接二连三生出事端。

山庄一再抵抗,苏父也以名门正派之名,日夜搅扰苏遣难安,逼迫他与藏风阁划清界限。

多番掣肘之下,苏遣不置一词,这短暂的沉默最终换得的是祠堂长跪的训诫。

他阖着眼睛细算庄内庄外布局之时,漆黑沉重的大门被人轻轻扣了扣。

“苏公子,是我,阿菩。”

阿菩提了食盒過来,进来后,先是瞧了瞧堂内供奉的牌位,后又看了看跪在地上、面容苍白的苏遣。

苏遣看着她拎着裙裾蹑手蹑脚的模样,不由轻笑:“别怕,灵位而已,没有鬼。”

能将自个儿祖宗说成是鬼的,怕也就苏遣一人了。

“你怎么来了?”

“你受罚的消息传遍了,”阿菩蹲在他身侧,将食盒打开,拿出里头放着的一碗羹,递给他,“跪了三个时辰,定是饿了。”

见苏遣不接,她也不勉强,把那羹放了回去,转头定定地对着一个熟悉极了的名字瞧。

“父亲说,他呕心沥血几十载积累的好名声,都叫我败光了。”苏遣兀自说道,“岂知江湖如此,人心如此,时移世易,贪心不得。”

父亲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不想与父亲争这一时半刻的长短,这罚他受着,可此前所有的不得已而为之,他都不后悔。

阿菩落下目光,并不追究那点子偏见,反倒听罢那句“贪心不得”愣愣地出了神。

阿菩看的时候,苏遣也在看。

他还在惦记那苏氏的宏图伟业,那端澜山庄的步步复兴。

祠堂又归为一片寂然,偏生此刻,外头一阵急促的嗡鸣,在二人耳边炸开。

“是外庄的信号,”苏遣猛地站起身子,“他们遇袭了。”

阿菩见他提步离开,眉头紧锁,指尖摩挲令牌片刻,随即跟着走了出去。

端澜山庄与众多门派于雕鹤山对峙,等苏遣匆匆赶至,业已死伤无数。

仿佛所有人都是为了那骤然出现的宝藏而来,甚至连这情报的真假都不予理会,只是借此除了端澜,夺得鳌头。

他们瞧见阿菩的一瞬,便将苏遣先前为救藏风阁探子,而不惜背叛江湖正派一事抖了出来,扬言重振正派之风。

两相对立,摩拳擦掌。却是此时,数十身着玄衣的男子骑马踏风而来,围聚阿菩身侧,他们神情肃冷,周身尽是杀意。

阿菩笑了笑:“今日诸位若是强攻,可要掂量掂量。”

若藏风阁只是谍网纵深,倒也不足为惧,可他们有这么一批摸不清底细的暗卫,便不得不令那些门主生了退避的心思。

看着这群乌合之众匆忙退去,适才那句句疾言言犹在耳。

苏遣心里清楚,今日之困尚可解,然总有清算的一日,到那时,必定是一场劫难。

他的手握得僵硬,一抹温热落在了手上。

苏遣朝身旁看去,一眼望进了阿菩的眼里。

“有我在,我必倾尽全力助你。”

天地旷远,风吹散万千,独留下这笃定的眸光。

苏遣轻轻回握,紧蹙的眉间亦松了几分。

07

连日朝廷于西崖关一带加重了防守。

西崖关东侧几十里便是雕鹤山,因着朝廷增援这一事传出不少风言风语。

阿菩将藏风阁送来的情报展开,那上头空白一片,竟是什么也没有。

苏遣见她紧绷的脸,安慰道:“查不到不一定是坏事。西陵新朝初立,必然须得严加防范。”

又一信鸽突至,阿菩打开来瞧,是藏风阁传唤的消息。

“阁主传信,要我回去。”

冥冥之中,仿佛有些什么东西,自苏遣脑中划过,却又悄然消失。

苏遣无法与她同去,又放心不下,便道:“你带些人回去。”

阿菩想也不想地拒绝,苏遣却固执得紧:“我这里无事,反倒是你,独自前去叫我怎么放心。”

“我听你的就是,”她无法,无奈应了,“我去去就回。”

阿菩这一去,足过五日,也未能回来。

藏风阁发生了一件大事,裹素五里,挂上了白幡。

阁内探子一应召回,连在端澜山庄内阿菩放了一半的高手,也全数回去了。

白日朦胧,苏遣望着藏风阁的方向,周遭势力日趋逼迫,仿佛顷刻之间,便会群起而出,将这虚假的白日彻底撕碎。

第七日,不速之客蜂拥而至。

苏遣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觉满目的红,怒号与嘶吼交织在这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山庄里,刀光剑影步步紧逼,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苏遣!”

阿菩的声音隐隐透过来,他回身看去,捕到了一缕素白。

尸骸堆积成山,阿菩忍着喉头剧痛,连夺人命的刀剑都顾及不到了,她只看得见浑身是血的苏遣。

在他即将倒下的一瞬,阿菩单薄的身子挡在他背后,勉强将他的身形撑住,而后挥剑避开围来的人,沉声道:“苏遣,撑住。”

却是朝廷军队从四面八方而来,没人知道他们等了多久,在各大门派出手以后,拿着剿匪檄文冲了进来。

“奉陛下旨意,随本王,清剿匪寇!”

他们训练有素,任各门派再武艺高强,也难以抵挡这合围之势。

那为首之人骑马握刀直冲苏遣而来,他恍神之际,阿菩已然护到了他身前。

苏遣手上使了力,堪堪将她拉开,提剑刺去的瞬间,猛地听到一声惊呼——

“皇兄!”

突兀的呼喊令周圍的人都静了下来。

阿菩看着腰腹血流如注的人,他瞪大了双眼:“临川?”

苏遣瞳眸骤然瑟缩,却见那人断了气后,阿菩伏在他身上,周遭士官纷纷跪地:“参见临川公主。”

阿菩徐徐站起身子,从身上拽出一块玉珏,漠然扬声道:“这山庄外,一众匪寇,一个不留。”

阿菩眼见苏遣如失了魂魄的木人,一双眼睛木讷地看着她,随即轻轻扯了扯嘴角,手中的剑亦随着他失力的手掉落在了身侧。

“为什么?”

“五十年前,我外祖征战得了这批宝藏,你苏氏据为己有,如今,我只是拿回来而已。”阿菩道,“这是我献给父皇的礼,他们是,”她看着苏遣,一字一句,“你也是。”

苏遣仍是木讷极了,虚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他倏地便笑了:“也好,也好。”

顶在喉头的血被他咽了回去,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发生的一切,是他属意于心的结局。

有什么东西迷了眼,眼前灰蒙蒙的一片,等阿菩回神,那眼泪早已寸寸落下,湿了脸颊。

她呕出一口血,看苏遣身后刀山火海,看他步步挪到自己身侧。

“终我一生,都难逃困厄。

“却是你,叫我记得了我究竟是谁。”

08

临川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被那漫天的血洗过后,她做了鬼也该是个厉鬼。

眼前跑马灯似的滚过一幅幅画,她仔细将画中人瞧了半晌,才认出来那分明是自己。

临川生在暮秋,降生之时,母妃备受宠爱。好景不长,西侧始建新朝,外祖征战半生,一生战功赫赫,折在了两国相争的时候。

外祖输了国战,被无端召回,收了兵权,又险些被扣上谋逆的罪名。自那时起,母族凋敝,纵使后来母妃又给子嗣艰难的父皇生了个皇子,也仍是安居冷宫。

没有人在意临川,她同母妃,蜗居在最不招人待见的角落。

母妃和她提过西南邊陲的草寇悍匪,也提过外祖曾留下过奇珍异宝。她看着母妃鬓边的白发,心里隐隐生出的念头,日渐强盛。

母妃挑了个人在宫内假扮临川,又靠着外祖在朝中的心腹,将她送出皇城。

临川到现在都记得,当日母妃满眼含泪,却字字掷地有声:“一切罪责,母亲担着。”

临川到了西崖关,便卷入一场斗争,她在死人堆里苟延残喘时,被人捡了去。

那人成了她的师父,而她,摸爬滚打数年,成了探子。

她是藏风阁的阁主,也是师父最得意的徒弟。

她却不记得自己是谁。

师父给她的毒药,日日模糊她的记忆。

她是临川,是藏风阁阁主,是阁中婢子……她是任何人,却又谁人都不是。

就在她假借中毒一事引端澜山庄而来,挑起苏氏与众门派对立之时,却遇见了苏遣。

一句“阿菩”,声声入耳,刻在了她的心里。从前模糊不堪的记忆,硬生生因着一个名字,而渐渐将她从朦胧中拽离。

师父被荣华富贵迷了眼,事事交托临川,授意与朝廷合作。临川依靠藏风阁,与外祖旧部联络,她知道父皇早有清剿之心,却因年迈力不从心。而这份心思,扎根在了她的好皇兄心里。

宝藏、国土、储君之位,似乎样样都值得他来蹚这浑水。

临川在冷热交替中,瞧见了她最不愿看见的那日。

她看不清苏遣的脸,只听得清自己的声音:“苏氏曾是我外祖部下,背信弃义,罔顾人道,于国家动荡时,私占珍宝。

“我被人围堵是我着意令人给你放的消息,不过是我试探的一步棋,谁知你竟真的来了。

“我就是你曾想暗杀的阁主,那白练,送的是我师父,藏风阁真正的主子。

“我那好皇兄,视我如蝼蚁,我便是要送他下黄泉,才对得起他母妃一族对我外祖的陷害。”

后来她想,若非父皇子嗣艰难,她的胞弟也不会自小便被隔绝母妃身侧,扔给旁人抚养。而她也没有机会将外祖苦心经营的军中心腹安稳地送到胞弟的跟前。

父皇以为换了个母亲便会叫他忘了自己是谁,殊不知,她的亲弟弟永远记得自己身上流的是谁的血。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毒入肺腑,她是谁,临川或是阿菩,她都要死了。

再也见不到她一直愧对的苏遣了。

中元节那日,明明是为了刺探端澜山庄虚实而已,她的一颗心,竟这么丢在了那天。

秋日风乍起,窗牖进了风,临川虚虚睁开眼,看见了许多人。

睁眼的一霎,明黄侵入眼中,临川仔细辨认,才认出那是她的胞弟。

她昏迷了太久,久到如同活死人,在这床上,一躺就是数月。

“阿姐……”

临川看着新皇,得知父皇早在两月前便龙驭殡天,她却问:“他呢?”

久无回音,就在临川无力阖了眼时,新皇问:“阿姐要见他吗?”

09

檀安寺千年古刹,临川再踏足此地,只想到一句轮回报应。

她裹着厚厚的狐裘,靠在正殿门外,一眼瞧见了那跪在蒲团上的人。

呼吸艰涩,临川缓缓吐出一口气,掀起来眼皮细细描摹他的背影。

端澜山庄依她所言留了下来,世事既往不咎——这是她作为阿菩,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临川还攥着他给的玉佩,只是这么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可她还是听到了身后人喃喃出口的一句:“愿阿菩,长命百岁。”

临川将嘴角落下的黑血擦净,余毒深及五脏六腑,早已回天乏术,她能有口气来看他一眼,都是上天的恩赐。

从她选择不再吃解药开始,从她选择算计苏遣却仍执意要留着一份记忆开始,她就没了后路。

皇天后土,无处可去。

临川挪着步子,再没有回头。

“你的阿菩,没有长命百岁了。”

猜你喜欢
临川门派山庄
桃花山庄
试论《临川梦》对《牡丹亭》的再现与批评
《逍遥情缘》门派绝技 掌门的不传之秘
厨房不败
《逍遥情缘》转门派转角色系统正式上线
临川四梦(乡音版)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长篇节选)
给动物分一分“门派”
雪夜山庄行(外二首)
临川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