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岁将宴

2024-03-04 03:13倾歌
南风 2024年1期
关键词:秦安将军

倾歌

这个世间或许真的恶贯满盈吧,然而她又是那么庆幸,她还有他,他也有她。

【一】

大雪又至,已是今年寒冬的第三场。

铺天盖地的飞絮层层落在檐角,不消多久,屋顶的青瓦披上了白皑皑的外衣,浓重的夜色中只见微弱的檐下灯火。

“咚”地一声响,一盏屋檐下的小灯笼晃了几圈又静了下来,风雪中依稀能听到低低的呜咽声,透过一扇窗扉隐没在无边的墨色里。

秦霜冉眼中沁出大颗大颗的泪,她的双手被身上的男人擒住压在头顶,因着挣扎踢到床榻发出声响的双脚已然被男人用绳索牢牢捆绑,口舌噤了声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求饶。

寒意随着衣衫的敞开顿时流遍了全身,男人邪邪一笑,俯下身湊到她耳畔,沿着她的脖颈流连亲吻,气息浓重,激得秦霜冉呼吸一滞,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

“装什么贞洁烈女!”男人迫使她仰起头,“你真以为那对老不死的把你捡回来养大,只是一片好心,只想让你当他们的女儿,当我的妹妹?”

男人提着秦霜冉的头发,将她的脸转向一边,凑近道:“你看,我们的声响这么大,爹娘不可能听不到的,你被骗了,哈哈哈……”

那些放肆的笑声和话语仿佛化作一条条荆棘,将秦霜冉困在一片黑暗中,正当男人要扯掉覆在秦霜冉身上最后的遮体衣衫时,门外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一阵又一阵,响彻了整条街道,夜色被灯火照亮。

男人骂了句粗话,放开了秦霜冉,又胡乱抓起一堆衣服扔给她。从里屋出来的父母没敢往那边的卧房瞧上一眼,匆匆忙忙开了门。

街道上站了许多官兵,挨家挨户盘查着什么,有两个年轻的小士兵提着刀过来,问道:“谁是秦安河?”

“小的就是。”已经穿戴整齐的男人堆着笑脸答道。

秦霜冉从房里出来时,小士兵已经去了另外一家,养父母和秦安河满面愁容坐在桌子旁。看到她出来,秦安河一下子站起身,吓得她也顾不得衣衫单薄,赤着脚慌张地跑了出去。

耳边是呼啸的风雪,寒凉刺骨,她不要命似的往前冲,没冲多远,迎头就撞上了一身冰硬的盔甲。

白雪烛火,秦霜冉一抬头,就被那双深沉的眼睛镇住,明明里面也是一派冰天雪地,她却不知为何从那处深潭中看到了万千锦绣。

“抱歉。”隋穿庭俯身欲拉她起来,下一刻又怔住了。

少女裸露在外的双脚已经被雪冻得发红,脸颊也是红红的两团,隋穿庭沉默片刻,道了句“失礼”,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掌心温热贴在秦霜冉的脚底,她搂着隋穿庭的脖子,近处盯着他瞧,是个坚毅冷颜的将军,墨发落了少许白雪,好似簪了几朵细碎的小花,她伸手替他拂去,颤着嗓音,小心翼翼开了口:“将军……将军能不能带我走?”

她不敢再回到那个牢笼,而眼前这个人,该是她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军中从无女人。”隋穿庭也不惊讶怀中的少女何出此言,低头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况且,你还那么小。”

秦安河已经追了过来,秦霜冉拽着隋穿庭的衣领不愿松手,但终归于他而言,这瘦弱的少女不过也是芸芸百姓中最普通的一个,位于高位的将军舍手一掬温柔,已是恩宠了。

秦霜冉没能求得解救,漫天的飞雪中,她眼睁睁地望着隋穿庭的背影越离越远,而身后传来男人略显粗暴的笑,似一把利刃,刀刀戳心。

【二】

暮国今年的寒冬比往年更冷,也更加漫长,守在边境的将士扛着风雪发愁,这仗不知道要打到何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守得住这一方疆土。

隋穿庭立在城墙,眺望远方茫茫风雪,墙头的军旗已被冻僵,似铁般坚硬垂落,殷红褪了色,上面大写的黑字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将军,此次向百姓征兵,召集了五百来名新兵,已入编列号,等着将军视察。”

隋穿庭点点头,随着副将去了军营。

篝火一堆堆生起,却也依旧抵不得严寒,下面一排排站着的士兵哆嗦着身子,想出声抱怨几句,便被隋穿庭一道冰冷的目光吓得吞回了肚子里。

走到最后一排,隋穿庭被最边上的那个小个子的新兵吸引住了视线,他缓步过去,一伸手就将那人提了出来,眉眼更加冷峻,而那人直直看向他,没有丝毫畏惧。

“你叫什么?”隋穿庭冷声问道。

“秦安河,蓝关镇人氏。”答得掷地有声。

隋穿庭沉默良久,松开了那人的衣襟,转身走了。

秦霜冉吊着的一颗心随着他的松手也从嗓子口落了回去,她并不怕死,可她更想活下去,以哪种方式都不重要,只要能活着就好。

走这一步险棋,无非是想赌一把,向死而生。

那一晚,秦霜冉被秦安河带了回去,可征兵的消息已经让秦安河没了要她的兴致,母亲抽着绣帕垂泪,父亲也愁着眉目不发一言,秦安河暴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心中的郁闷无处发泄,一转头瞧见缩在角落的秦霜冉,气便全部撒在了她身上。

拳脚砸得重,秦霜冉没吭一声,等秦安河打累了,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站起来,做出了一个决定:“我……我可以替兄长入征。”

她拿这个条件做筹码,以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哪怕是另一个虎穴。

军营的生活很苦,况且还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下,边境的风雪肆虐,摧残着所有将士们的身心,秦霜冉是所有人里面最瘦小的那一个,却也是最吃得起苦的那一个。

除了每日必要的操练,偶尔也会有老兵手持刀枪叫他们出来对战,其他人被打得嗷嗷大叫,只有秦霜冉咬着牙一声不吭,被打趴下又艰难地爬起来,手持长剑一头冲过去。

隋穿庭就站在台上看着那个小姑娘,她是那么瘦弱,可眼里的光芒却无比坚定又倔强。

他忽然想起那一夜,她怯生生地问他可不可以带她走,当时他没在意,眼下却终于有了点好奇,于是在她又一次倒下时,他站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

“你为什么会来?”

秦霜冉抬眼,对上那双冷冽的眸子,突然笑道:“因为我别无选择。”

【三】

秦霜冉不知旁人的命运如何,她只知道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命运就从没眷顾过她。

没被养父捡回去之前,她原也是富家的千金,然而终究比不得公子金贵,她的生母处处受尽冷落,她自然也跟着一起挨苦,然而母亲从不抱怨。

六岁那年,父亲领回来一个抱着男童的女人,她被那个女人推到莲花池里差点淹死,从来都是娴静的母亲抱着奄奄一息的她痛哭,求着他们去请大夫,换来的只是谩骂。

他们被扔出了府,神志不清的母亲抱着她去了城中河,可到了最后,母亲还是把她交给了过路的一对农户,便独自跳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农户的家里有一个长她五岁的哥哥,总是喜欢欺负她,养父母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也不觉得委屈,这样的欺辱她已习惯了。

她本是该死之人,却因为被他们所救才能苟延残喘,又有什么资格再去过分怪罪。

倘若秦安河那夜没有想要凌辱她,倘若她不曾冲出门撞上隋穿庭,也许她只会忍气吞声继续熬着,熬到她随便嫁为人妇,生儿为母,平平庸庸过完这一辈子。

她的人生这般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只是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地告诉她: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

“因为我别无选择。”秦霜冉双手撑地,慢慢爬起,又重复了一遍。

话音甫落,隋穿庭抽出腰间佩剑,寒光如飞闪过秦霜冉的眼前,那动作太快,快到秦霜冉尚来不及躲避,刀尖没入肩胛,渗出了血。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接不下这一剑,你终究要死。”

围观的士兵个个不敢出声,副将立在一旁,见平日本就不苟言笑的将军此时面上更是寒霜满布,心里疑惑:将军今日是吃错什么药了,脾气这么大。

秦霜冉的伤口灌着寒意疼得厉害,眼前水光模糊,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今日是将军乘人之危,小的已战至力竭,接不下将军的剑算不得输,可不见得明日还会犯同样的错误!”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气势,隋穿庭瞧着面前的姑娘死死盯着他,泪珠子已经流了几行,面上却还挂着笑,和那时初见的怯懦截然不同。

他收剑入鞘,眉眼淬着霜雪,微微勾起:“哦?是吗?”

很轻很轻的几个字,落在秦霜冉的心尖上,随着那一霎的颤动沉到了底。

秦霜冉养好伤后,被叫去了隋穿庭的军帐,银甲着身的将军没有稳坐上位等她来,而是提着一支毛笔在案前作画。墨绿毛竹落了大片的雪,郁郁葱葱挤在山头,一条小径弯弯曲曲连绵到远处的茅屋里,白雾几缕,不知是炊烟还是寒气,正被笔尖细细勾勒着。

帐中只有他们两人,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不该出声,倒是作画的人先开了口。

“你叫什么?”头没抬,笔未停。

“……秦霜冉。”

“我说过军中从无女人。”他抬起头来,眼波深沉,辨不明情绪。

秦霜冉迎上他的目光,顿了顿,才道:“可将军也没赶我走。”

沉默半晌,隋穿庭低了头继续作画,低低的嗓音似含了一丝笑意:“伶牙俐齿。”

隋穿庭把秦霜冉留在了自己身边,副将听闻这个消息时着实吃了一惊,但将军并未多言,只是让他好好教对方习武,小鬼头也没觉得不妥,拎着剑天天来找揍。

身上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秦霜冉几乎没喊过疼,有时副将瞧着都于心不忍,想要下手留几分力,都被隋穿庭察觉,瞪了回去。

然而再铁打的身躯也经不起这么折腾,秦霜冉终是病倒了,她的伤口受了寒,感染化了脓,热度烧得她仿佛置身的不是冰天雪地,而是重重火炉。

那日和副将的比试,她昏昏沉沉,出手比平常更为凌厉,一个漂亮的剑花擦着白雪扫过副将的眼前,她听到对面的人赞了一句“好”便应声倒了下去。

醒来时是深夜,烛火晦暗,隋穿庭坐在床榻看一本兵书,见她醒了,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他便问:“还能挺吗?”

“能!”虽然虚弱,可是语气坚定。

隋穿庭觉得好笑:“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安身立命的地方,你却非要在这里受罪。”

秦霜冉抓着被褥翻了个身,小声笑起来:“何为受罪,不应该因人而异吗?将军认为这是受罪,可小人不这么认为。”

她犹豫了会儿,才大着胆子扯了隋穿庭的衣袖:“小人知道,将军是为了我好。”

他想说“我并不是为了你好”,可对上那双小鹿般的眸子,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四】

他们驻守的边城占据着暮国最险峻的地势,和敌国的交战断断续续已经打了六年。今年的交战因着天气所阻,算下来才打了三次仗,兵力损伤却不小,因此所有将士都盼着敌国不要忽然发起攻击,却天不遂人愿。

秦霜冉入军营的第三个月,她第一次踏上了战场。

军旗被冷风吹得高高扬起,乌泱泱的士兵持着长矛冲锋,刀光和血光交织成了一幅混乱不堪的画。秦霜冉跟在隋穿庭的身边,也不知道自己斩杀了多少人,一开始的恶心渐渐变得麻木,直到两军撤退。

这样的对峙又持续了一年,第一场胜仗打赢是深秋时节,秋风瑟瑟,沙场尘土肆意,残阳洒在每一寸染血的盔甲上更加鲜艳,而秦霜冉持着刀剑步步逼近敌军的将领。

隋穿庭在混乱中看到那抹小小的身影淹没在敌军的包围下,血花四处飞溅,一道道剑光穿梭在缝隙中。他从没见过秦霜冉使过那么快的剑,眨眼间,他便见敌军哗啦啦地散开,秦霜冉提着敌军将领的头颅,步步踏血。

一战告捷,秦霜冉功不可没,然而她也因此卧床了整整七日。

这些日子都是隋穿庭在帮她上药疗傷,起初秦霜冉坚持要自己来,可是伤在后背,她够不到,隋穿庭完全不在意男女有别,揽下了这份差事。

第一次上药时,秦霜冉不好意思,隋穿庭看了一眼她平坦的胸,没说话,意思却明显。

秦霜冉整张脸透出大片的红,以下犯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褪了衣衫。

那些伤痕凌乱不堪,隋穿庭一边敷药一边又把那个问了无数遍的疑问丢出来:“为何要那么拼命?”

“以前是别无选择,眼下是我想这么做,而且时机恰好,不该试一试吗?”笑声从捂着的被子里闷闷传来,“我特别开心,我们赢了。”

这么久的相处,隋穿庭也曾经听秦霜冉说起过一些过往,没有哪一桩是如意的,可即便如此,说起那些难过的事情来,她的眉眼依然是一片淡然,好似那些伤痛不是发生在她的身上,便是受了这本该可以避免的皮肉之痛,她也只记得开心的部分。

“为何不恨?”他这么问着,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为何不怨恨那些让你落到这般境地的人?”

“恨一个人太累了,生我的娘亲告诉过我,人活在世,各有各的难处和不得已,不该计较的,而且我也不愿活在恨意里痛苦一辈子。”

满面苍白的姑娘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微笑着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抚上他的脸,对他说:“阿庭,不要被怨恨毁了自己,都是有苦衷的人,算了吧。”

那是舒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深处漫上来的黑暗,烧得隋穿庭胸腔一阵阵的疼。

“将军?”秦霜冉察觉到放在背上的手良久未动,掌心里的薄茧触到她的伤口,又疼又麻。她微微侧首,露出那双明亮干净的眼睛,面上的羞红晕染开来,灯下几分娇俏。

隋穿庭看着她渐渐褪去了青涩的面容,笑了起来:“可是,并不是每一个有苦衷的人都是值得被原谅的。”

【五】

没有战事的那几个月,隋穿庭时不时会带着秦霜冉查看边城,黄沙落日的广袤天地,除了漫漫沙尘也没什么再值得欣赏的风景了,但秦霜冉不觉得枯燥,她站在隋穿庭的身边,听他说起这里的生活,以及那些年征战沙场的故事。

上一任守在这里的將军是隋穿庭的义父,铁骨铮铮的英雄,一生的热血都洒在了铁骑踏过的每一寸土地上,最终也将他的命、他的魂留在了这里。

隋穿庭说起这段往事时,城墙上刮过的烈烈沙风扬起了他的头发,他的衣衫,秦霜冉透过他眼底那层波光粼粼的潭水,看到了很深的眷恋,也看到了很深的无奈。

又一年大雪,积雪重重压弯了院中几棵青竹。竹子是隋穿庭种的,几缕青翠是这茫茫风雪中唯一的生机。秦霜冉想起那日他伏在案前作画,笔端细腻,画上翠竹深深,煞是好景。

她欲伸手碰一碰竹叶,背后忽然传来折竹声,冷面的将军撑着一把竹伞,长身玉立。

天地寂静间,秦霜冉的心落在他缓缓而来的步子上,一步一心动,擂鼓喧哗。

隋穿庭将竹伞移到她的头顶,挡去了白雪纷然。四目相对时,她突然问道:“将军的心里是不是住了一个人?这竹子……其实也是为那个人种的?”

他没说话,目光落在一片竹叶上,半晌,他才淡淡道:“我从前生活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竹林,每年入冬,舒云都喜欢拉着我去竹林里看雪。”

秦霜冉心中一动,那句“她是将军喜欢的人吗?”怎么也问不出口,犹豫了片刻,她低下头讷讷地问:“她……在等着将军回去吗?”

“她不会再等我了。”他说,“永远都不会了。”

他垂下眼,笑意湿成一汪水泽,他静静地看着她,轻声开口:“你认为这个世间的善与恶,是善多一些,还是恶多一些?”

不等她回话,他便接着道:“舒云总是告诉我,心中存着善意,见到的所有事物便都是美好的,她说,世间从来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恶。可她不知道,这世间的恶无处不在。”

秦霜冉愣了愣,仰头去看他,忽然想起那么多日子他望着远方出神,那双眼里有着无边无尽的淡漠。她不由得想,这么多年,他过得一定很辛苦。

“将军,”她轻轻地握住隋穿庭的手,勾着指尖描摹他掌心里的纹路,“如果一个人总是遭遇不幸,便怀疑这世间只有恶没有善,不会很难受吗?”

“比起毫无希望,相信是不是会比较好过一些呢?”

听到这里,隋穿庭微微笑起来,他闭上了眼:“你们都是这样想的……”

她和舒云那么像,一样的心怀善意,天真无邪,在他所怨恨的这个世间,顽强而又温和地活着。他看着秦霜冉,又像是看到舒云,天地皆寒,唯有她温暖如阳。

【六】

秦霜冉十八岁生辰那日,隋穿庭带她去城中的一家小面铺吃了碗长寿面,又带她逛了逛夜市。回去军营的途中,他递给她一块玉佩,小巧玲珑的古朴玉石,泛着银白色的光,贴着他的丝丝体温落入她手中。

她弯了眼角在笑,然后提着玉石上的红绳晃了晃,让隋穿庭给她戴上。

到了军营,副将找到隋穿庭,说有要事商讨,秦霜冉便去了练武场。自从她跟在隋穿庭身边,练武场便很少去了,平时都是隋穿庭和副将教她习武。

练武场里,恰好士兵在休息,见到她来,原本懒懒散散瘫坐在地、胡闹打诨的一群人连忙噤声站了起来,面面相觑,眼神怪异。

有几个蓝关镇的同乡看见她来,吹着口哨阴阳怪气:“哟,小的还以为谁来了,原来是秦关河啊。哦不对,秦关河那个孬种正好好地躲在家里,找了个小娘们出来顶替。”

说完,周围爆发出一阵大笑。

秦霜冉的身份自从隋穿庭第一次叫她出来时便已经暴露了,然而隋穿庭没发话,底下的人也不敢乱嚼舌根,后来没多久,她便被调到了隋穿庭左右。

秦霜冉或多或少猜到背地里会有些闲言碎语,却没想到这么难听。

“我说将军怎么好端端对一个小士兵这么另眼相待,边关寒苦,寂寞缠身,一个女人主动送上门来,哪有不先解解馋的道理,啊,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

“大兄弟留神点,小心她一吹枕边风,你的脑袋就搬家了。”

“哎哟,小的好怕怕……”

嘲讽声、嬉笑声此起彼伏,秦霜冉咬着牙,冲上去揪住一人的衣襟,厉声道:“不许你这么说将军!”

“臭娘们!放手!你们敢做,难道还不许我们说了?怎么,真拿自己是将军夫人,爬到我们头上来教训人了?”

秦霜冉神色一凛:“随便你如何羞辱我,可将军保家卫国是大义,平日练兵时他可曾亏待过你们一分,出征沙场哪一次不是他深入敌军,以保我们兵力损伤最小。”

“将军为人如何,你们看不到吗?他对你们的好不应该被铭记,被效忠吗?你们……你们怎么能够如此没有良心,说这些话来恶心人。”

被抓住衣襟的人冷笑一声,打掉秦霜冉的手:“若不是他没事征什么兵,老子用得着在这里受罪?他好?我呸!身居高位的人哪会管小百姓们的死活!”

那些人的眼中露出嘲讽、露出厌恶、露出憎恨,唯独没有感恩戴德。

秦霜冉忽然觉得身体里的热血瞬间凉了下去。她以为这么多日子的朝夕相处,他们一起征战沙场,拼着命在舔血的刀口活下来,不该是如今这般怨憎的场景。

她记得隋穿庭替眼前的一些士兵挡过刀,为他们上过药,寒冬凛冽下为他们烧过炭火,也曾同他们饮过酒、唱过歌,宣誓不破楼兰终不还。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秦霜冉无意再与他们争执,转身离去,一回头便看见隋穿庭负手而立,整个练武场鸦雀无声。副将面色阴沉,他却挂着淡淡的笑,仿若未闻,走过来牵住了她的手,一起离开。

回帐营的路上,秦霜冉闷头生气,隋穿庭却笑道:“不过就是些再寻常不过的言语,那么较真做什么,你不是常与我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得已,相信善意会更好过一些?”

闻言,秦霜冉一怔,她想出口辩驳,隋穿庭眉眼一垂,笑意氤氲,就那么安静地落了下来:“我相信过的,只是我也忍不住想问,为何人心总是如此薄凉。”

“义父守了这座边城几十年,他的尸骨葬在这里,他的英魂还留着不肯飘散,可那时百姓是怎么评价他的,说他毫不中用,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还没打完,弄得民不聊生。”

“義父战死那日,浑身插满了箭羽,却扛着他的长枪始终不曾倒下,便是这样以一己之身固守城门不破的将军,死后得不到百姓缅怀,只落得个‘活该’的下场。”

隋穿庭笑着,轻声唤她:“冉冉,你看,并非我不愿意相信善,只是我从没见过善。”

【七】

在边关的第四年,秦霜冉十九岁,隋穿庭二十五岁,敌国终于撤兵,向暮国和谈。这场打了十年的仗终于停了,驻守边境多年的士兵得以返乡,满城欢喜,众人抱头痛哭。

隋穿庭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城墙上站了许久许久,直到月光盖住了满地霜白,秦霜冉见银甲长剑的将军回过头来,淡淡地说:“回去吧。”

蓝关镇和离开时没有什么变化,过了这几年,有些不堪的旧事早已被忘了个干净,养父母和颜悦色地出来迎接她,秦关河不在,问了才知道在赌坊里赌钱。

秦安河是带着一身血慌慌张张跑回家来的,他冲进大门,没注意到坐在桌子旁边的秦霜冉,只抓着母亲的手,惶恐道:“娘,娘,怎么办,我,我杀人了。”

秦霜冉蓦地站起身,问他杀了谁,秦安河才看到一身黑衣的秦霜冉,拧着眉,比四年前出落得更好看,却也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感。

秦安河在赌场和人起了冲突,他连赌了十几场,场场都输,怀疑是对方出老千,双方吵着吵着便动起了手,混乱中,秦安河也不知从哪里抄了一把刀,把人给杀了。

眼下一群人追着要秦安河赔命,他随手收拾了银两要逃跑,秦霜冉却揪着他不放,冷着声要他给死者一个交代,秦安河大怒:“臭婊子,你这是要老子去送死!”

秦霜冉不说话,只管拖着他的衣襟往外走,秦安河急了,耍狠变成了告饶:“冉冉,我的好妹妹,哥哥只是失手,你,你真的忍心?我死了,爹娘呢,爹娘怎么办?”

养父母也双双跪在她的面前,苦苦哀求,她愣了神,秦安河便趁此挣脱了她的手,头也没回地跑了。秦霜冉连忙去追,却被养父母死死抱住,等她出了门,秦安河早跑没了影。

蓝关镇有渡河往外,秦霜冉想了想便往渡口找过去。河岸飘荡着小舟,水面如镜,没有一个人的踪迹,她转身欲回,身后忽然涌来几十个同乡人,手里拿着刀和弓箭。

领头的一人搭起弓箭,冲她大吼:“把秦安河交出来!”

“我也在找他!”

“你找他?呵,莫不是帮忙打掩护,让他好逃命吧?”

秦霜冉想开口说“不是”,他们却不耐再跟她费口舌,箭矢破风直直穿过了她的肩胛。

“你爹娘亲口承认你带他逃到了渡口,杀人偿命,放跑了他,就用你的命赔吧!”

“就是就是,连参军你都替他上了,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秦霜冉看着面前这些高喊着要她偿命的同乡人,脑海里回旋着他们说过的每句话,心里渐渐清明起来,她忍不住大笑,可是笑着笑着又落了一行泪。

也许爹娘一开始就知道秦安河不会到渡口来,他们看着她傻傻地追上去,再把同乡人引诱前往,他们也许会想,她习过武,肯定能躲过这些人的追捕,她是秦安河的妹妹,替他杀人偿命没什么不可以,他们捡了她回来,不就是要有所用处吗?

而眼前的这些人,哪怕明知道这件事与她无关,可那又如何呢?他们需要一个人为这起命案做个了结,对错与否并不要紧,只要能泄心头之怒就够了。

【八】

秦霜冉在战场厮杀了几年,原本无惧这些威胁的,然而她面前的是蓝关镇的百姓,她手中的长剑刺不到任何一个人身上,所以她只能拔出箭矢后仓皇而逃。

她一边逃一边落泪,脑中浮起隋穿庭那张淡笑的面容,他无声笑着,眼里是一片水光潋滟,说道:“我相信过的,只是我也忍不住想问,为何人心总是如此薄凉。”

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恍惚中,她似乎看见隋穿庭向她飞奔而至,他的身后是连绵的葱郁山林,飘飘扬扬的飞絮在他周围盛开,仿若谪仙降世。他扬起手,剑气呼啸穿过,血花飞溅。

他的衣衫染了红,疾步过来,将她抱在了怀里:“我担心你,便偷偷跟来了蓝关镇。”

他一路尾随着秦霜冉,原本想着待够了时日再和她一起回边城,便是这时出了意外。

秦霜冉望着那些倒下的同乡,泪水如泉一般涌出,打湿了整张脸。

她受过那么多苦难,从不曾心灰意冷,如今终于溃不成军。

隋穿庭抱起她,目光里全是温柔,然后和她说起了那些少年时候的往事。

“舒云和我生在一个小村子,我们一起长大,十三岁那年我遇见了义父,跟着他入了军营,舒云便在家里等我。那时我想,等我有了能力,等仗打完了,我就把舒云接到我的身边来,我們粗茶淡饭地过完这一辈子。”

“我们是孤儿,无父无母,相依为命,村子里的人都怜悯我们,也常常会给我们一些帮助。舒云性子温和,在村子里极其讨人喜欢,日子过得也算安稳。舒云常常跟我说,他们是多么善良,对我们是多么仁慈,我听着点点头,说我会记在心里。”

“那时我也相信世间并没有恶,直到舒云鲜血淋漓地躺在我的怀里。”

秦霜冉呆呆地仰起头,隋穿庭扬起嘴角,眼眶一点点变红。

那年冰冻为灾,饿死了不少村民。村子有一户恶霸富家,看中了舒云的姿色,便和村民商议,交出舒云一人,便供全村粮食和银两。

舒云什么都不知晓,还在一心把仅有的食物分给邻里,可最后她却被那些村民绑起来送到了恶霸的床上。她挣扎无路,苦求无果,直到三天后他回到村子,冲到恶霸的家里把她救了出来。那时舒云浑身是伤,被折磨得几乎没了人形。

那一刻,他什么也看不到了,等他回过神来,剑上淬血,舒云抓着他的衣襟嘶哑着声音叫他的名字。他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怀里的姑娘那么瘦小,轻得没有一丝重量。

他茫然地抱着她不知该往哪里去,终于忍不住大哭。他喊着她的名字,让她不要死,她颤抖着手,抚上他已经长开了的眉眼,说:“阿庭,谢谢你,还能让我见你一面。”

“不要为我报仇,你要好好活下去,找一个喜欢的姑娘,圆满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阿庭……不要被怨恨毁了自己,都是有苦衷的人……算了吧。”

隋穿庭眼中的泪始终没有落下,他把秦霜冉抱得更紧了一些,哑声道:“谁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这些罪又为什么要她一个人来受?”

秦霜冉说不出话来,他的义父、他的舒云,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无一善终。

【尾声】

后来,秦霜冉没有再回过蓝关镇,她陪着隋穿庭守在边关,看满城风雪。

她始终记得那一日,隋穿庭抱着受伤的她回到这里,指着他们走过的脚印说,这是他义父守了一生的地方,他即便怨恨过,却也只能把他的余生葬在这里。

然后他垂下眼来,那些泪水落在他勾起的嘴角,也落在了她的脸上。

“你愿不愿意陪着我?”他哭着笑起来,悲伤而又温柔地看着她。

“将军,我以前总是想我要活下来,却又不知道为何要活下来,如今……”她轻轻地替他擦去那些水痕,捧着他的脸颊,将唇瓣贴上他的眼帘,“我想我之所以要活着,是为了遇见你,然后喜欢上你,和你在一起。”

这个世间或许真的恶贯满盈吧,然而她又是那么庆幸,她还有他,他也有她。

谁的善恶是非她都不想管了,只此一生,她要守在这里,和他共沐春秋。

二十一岁那年,她嫁给了隋穿庭。成亲的那日,隋穿庭在那方种了竹子的小院点满了花灯,他牵着她许了山盟海誓,然后在她笑意盈盈的注视下,弯身轻轻地吻住了她。

那年寒冬的最后一场雪,落满山河,他们紧紧相拥,好似一夜之间白了头。

“夫君,雪停了呢。”

“是啊,雪终于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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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驾到
On Ben’s lost in self—identification
星光落你眼底,有我沉醉的笑容
各自远去,各自长大
将军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