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

2024-03-04 16:14饮醉落
南风 2024年1期
关键词:郡主太傅晋国

饮醉落

我的眼前,是无垠的麦芒,他立在麦浪间,手里拾着一捧新麦,笑意盈盈的望着我,他还是我初见的模样。

1.

鲁僖公四年,冬,十二月二十七日。

晋国太子申生在曲沃薨逝。

太子素有贤德,此消息一出,晋国上下,一片哗然。每日,太子住所前,哀声不绝。

是夜。

目及之处,一片漆黑。

偌大的厅里,除了太子的灵柩,就只有烛火在寒风中摇曳。

蒲团前的火盆里,一把一把的往里放着香屑,香屑一半烟一半火的在火盆里燃烧着。

眼前灵柩,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孤寂。

“璃落。”

循着声音,公子稷仓站在不远处。

“您怎么这个时辰来?”我疑惑公子稷仓的出现。

他缓步上前,目光炯炯的打量着眼前灵柩,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灵前供桌上的牌位上,牌位黑底金字。

“晋国太子申生之位。”

“太子,臣弟来晚了。”

公子稷仓悲怆的跪倒在灵前,恭谨伏地三拜。我一身缟素,满面泪水,跪在一旁。

但我能做的只是往火盆里再多加些香屑,让太子往生之路不会太冷清。

“他是如何薨逝的?”

我抬起脸,泪眼婆娑的望向眼前发问的男人,多年不见,他越发沉稳。

“带我回都城。”

“璃落。”

“带我回去。”我望着供桌上的牌位,语气坚定。

寒风料峭,曲沃滴水成冰。

寒风里,我一身缟素,拾步登车,当脚踩在车凳上时,我终究没忍住,转身回头,打量着住了多年的地方,心绪万千,没有他的前路,不知将会如何?

黄云日曛,北风吹雪。

曲沃回都城的官道被大雪覆盖,行路极难。平时一日的路程,足足走了三日,官道上更是不见护路的驿卒。

行路至驿站,雪下得更大了。

侍从上前打门,只是,打了许久,也没见有人来开门,正当侍从不知所措之际,一阵寒风过,门“吱呀”被风吹开,院内一片死寂,并不见烟火气。

这里已然是一座空的驿站。

所幸,驿站除了没驿卒,食物柴薪还算充足,撑过一段时日没有问题。

火盆前,我抱着双臂瑟瑟发抖,连日的雪中赶路,夜宿马车之上,我受了很严重的风寒。

“你可还好?”

公子稷仓递给我一碗热水。

我颤抖着接過碗,“不好,我感染了风寒,很严重的那种。”

公子稷仓面沉似水。

当夜,我便发起高烧,在这远郊乡野,更是没处去寻医师。

我迷糊之间,听着公子稷仓和侍从的对话,一路随行的侍从也冻伤了不少,许多人也如我般,感染了风寒。

我听着听着,慢慢迷糊过去,只感觉身上一会如临冰渊,冷得可怕,一会又如炭烤,热得不行,就这样冷热交替着,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终于不难受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醒了过来。

屋里一片雪亮,我眼睑打开又闭上,再打开,终于适应了屋里的光,侧脸看向榻前,不远处,火盆里正烧着碳火,看到火,我心里稍稍热了些。

抬眸远眺,只见窗棂前立着一人,身形挺拔,只是,背影中多了几分苍凉。

2.

“公子?”

我声音嘶哑,想来是高烧烧坏了嗓音。

背影慢慢的转过来,只见他眉宇间还残留着没来及褪去的忧伤,但开口声音却平静。

“你醒过来了?”

我打量着他的脸,“我睡了多久?”

应该是我病了多久。

公子稷仓朝我走近,他走到火盆的位置,停了下来,“无妨,你先养病。”

说罢,离开了我的屋子。

我病得不轻,连要移动一下身子都不可以,浑身骨骼如散发开来。

从昏睡中清醒后,我又在睡榻上躺了多日,直到能下地行走,我才明白,公子稷仓的忧伤来自何处。

我们被风雪堵截在了郊野的驿站里。

公子稷仓是来曲沃处理太子丧事的,他原本可以不用来,但他念着和太子的兄弟情分,来曲沃送太子最后一程。

太子薨逝,朝政动荡,首当的就是立新太子的事宜。

如今朝堂,公子稷仓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一连数日,公子稷仓立在驿站的大门口,望向都城的方向。

“公子也想当太子吧?”

我立在公子稷仓身后,透过他的背影,看到门外是白雪皑皑,雪光耀眼。我踩在结冰的地面上,等一个答案。

公子稷仓转身,漆黑的眼眸里,满是杀气。

“璃落姑娘怕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我怎么会忘记,我是申生太子侍从的身份。

“璃落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那就好。”

公子稷仓生冷的吐出三个字,转身向驿站里走去。

“我也可以成为公子您的侍从。”

一仆不侍二主,只是我没得选择。

公子稷仓顿住了刚要迈出的脚,他没有转身,只是声音仍冷如冰。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一阵寒风吹过,我的回答,刚好被卷进风里。寒风在院子打了几个卷,卷起一阵薄雪。公子稷仓踩着风吹落的薄雪,径直往屋里走去。

独留我在寒风里,我紧了紧肩上的披风,踩着地上雪还没来得及覆盖的脚印,往住的地方走去。

雪大,风紧,无法赶路,更是得不到半点都城的消息。

我们在驿站如笼中困兽。

公子稷仓派出打探消息的侍从都是有去无回。无法,只能等开春,冰雪消融。

一声雁鸣在都城郊野响起,我挑起车帘,望向田野,此刻,田地之间一片麦芒,我在心里数了数日子,原来到了芒种节气。

当年,我随申生太子离开都城时,刚好是芒种节气,我们车队行至郊野,田间野民见是太子车驾,便采来新麦为太子践行,殷殷嘱咐,盼太子早日归来。

如今我归来,却没了他。

我一行清泪滚落,心痛如绞。

马车来到都城城门,城门外的空道上,站着一地前来迎接的官员,我略掀车帘,从帘缝中打量着人群,这中间有几人是我相识的,但多半,我没见过。

我疑惑的望向坐在车里另一侧的公子稷仓,“他们是来迎接您的?”

3.

公子稷仓面无表情,只是示意车夫不要停车。

车径直赶往公子府邸,路上半刻都没耽搁。

当到府邸时,公子稷仓并没有进府,而是放我下车,他自己,仍旧坐了这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回王宫复命。

三日后,公子稷仓才从王宫归来。这三日,我日日等在府邸大门口。

在第三日黄昏,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府邸前,公子稷仓满身疲惫的从车里走下来,他步履蹒跚,行走艰难,没走几步,突然一个趔趄,一头栽在了府邸大门前的台阶上。

府里管家吓得失了魂,手忙脚乱的把人抬进了府里。请医熬药,一顿忙乱。

夜黑如墨,当府里嘈杂的人声褪去后,只剩下了让人心底发慌的寂静。

我独坐在孤灯下,想着今日黄昏时发生的一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昏暗的烛火下,公子稷仓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你不是……”我有点失语。公子稷仓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不然,我这公子府怕是不保。”

我心里顿时明白,只是,我望向他的脸,他脸色确实不好,看来在王宫里受了折磨倒是真的。

“王宫里的知道你回来了。”

说罢,他站起来,刚迈出一步,又停下,“你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他转过身来直直的盯着我的眼睛。来得及吗?“不是已经知道我回来了吗?”

公子稷仓没有再讲什么,轻轻的拉开门,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门关上的那一霎那,烛台上明暗不定的烛火闪了闪,视物很是模糊。

孤灯无眠。

当东方的曙光映照在窗棂上时,我起身准备入宫的一切事宜。

诸事停当,我去公子稷仓的住处告辞,他还是同昨日黄昏一般,面色发青,嘴唇发紫,紧掩双目,昏睡未醒。

侍从们恭敬的跪侍在旁。

打量着她们都有些眼生,告辞出来后,我悄悄问管家才知,都是王宫里俪姬夫人特意派来侍候公子的。

原來是昨日黄昏公子回府后昏倒,王宫里的俪姬夫人怕公子府的侍从侍候不周,连夜从宫中调派了好些做事妥帖的侍从来侍候公子,祈望公子早日康健。

我轻轻提起裙裳,款款走出公子府,并也在心里默念,期望公子早日康健。

王宫大殿。

“齐国璃落郡主觐见。”

内侍官苍凉略带尖锐的声音在早朝的大殿响起。

我一身齐国郡主盛装,在殿前向着尊位上的人,盈盈下拜,“齐国璃落拜见晋王。”

尊位上的人面露错愕之情。

怕是早就忘了我的身份,或是,此刻,他更疑惑,我为何会出现在他的朝堂。

其实,我自己也差点忘记了自己原来的身份,就把自己当作了侍从,太子申生的侍从。直到太子薨逝,才让我想起,我原来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的。

我立在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之中。

如果不是碍于礼制,此刻的朝堂,怕是热闹的很。

这些大臣们也同尊位上的人一样,怕是忘了齐国还有一位郡主在晋国,他们的太子还有一位是郡主的侍从。

纷乱之间,每位大臣的表情各有不同,想来每位的心思也各有不同吧。

“王上。”开口的是太子太傅,他神情低落,“既然太子……”

他摇了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4.

“太傅,你的意思,”太傅打量了我一眼,我自幼在太子身边长大,太傅自然是与我相熟的,不知他此刻见到我,会要讲些什么?

“按祖制,太子殁了,太子妃是要给太子守节的,只是,璃落郡主不算真正的太子妃,守节不合礼制。”

我立在一旁,不知太傅这话是何意,是责怪我回都城吗?

“璃落郡主是晋国接来做太子妃的。”

另一位大臣接话,此话一出,朝堂之上,包括尊位上之人,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成了众矢之的。

我静静的立在众大臣之中,任由他们去讨论,等着尊位上之人如何决断。

大家争论半晌之后,也没有个准确的答案,尊位上之人更是沉默不语。

我嘴角弯弯,眼眸含笑。不急,我已熬过严冬,此刻,已站在了朝堂上。

众大臣各抒己见,表达的都是对自己有利的一面,他们都是各位公子的背后势力。

我的身份成了他们各自的算计。

如今,申生太子殁了,我是嫁不成了。只不过,我还是太子妃,晋国的太子妃,我嫁的一定是晋国的太子。

尊位上之人久久不开口,大臣们的争论也就不能停歇。

最后还是俪姬夫人出现,才平息了这场争论,我终于见到了她。

她逆着光,款款的从大门外走了进来,手里牵着个七八岁的孩童,她的出现,顿时让朝堂安静下来。

她来到殿前,盈盈下拜,她还是那样温婉端庄,绝世风华。

礼毕,她笑意盈盈的拉住我的手,“璃落,好久不见。”

我回握住她的手,也笑意盈盈的回道:“夫人,真的好久不见。”

她从身旁拉过那七八岁孩童,“熙儿,来见过你璃落姐姐。”

孩童一双天真的眼眸望向我,我的心有那么一瞬间软了一下。

随即,俪姬夫人转向尊位上之人,“王上,璃落郡主离宫良久,如今回来,怕是诸多不便,还是先住妾宫中,妾也能照顾一二。”

尊位上之人自然心允的,夫人的建议,大臣们自然也不好反对,就算是心里不满的,也只好压住。

我住进俪姬夫人宫里。

当年,这宫殿,是我姑母姜夫人居住。

宫里的西厢偏殿,我又回到这里。

我刚接来晋国时,就住在这里。当时年幼,随侍的侍从同嬷嬷住满了这偏殿。因认生,还是日夜不安,只有当申生太子出现了后,我才算安生,从此,每日都盼着能见到他。

我姑母姜夫人曾取笑我,“看来只有申生才能让璃落安心。”

我眨巴着眼,“我长大了是要嫁给申生表兄的。”

姑母同侍从听了,哈哈大笑。

那笑声,此刻好像还在这偏殿回荡。

5.

我拾步进殿,殿里一派陈旧,应该是很久都没有住人了,一位瘦弱矮小的侍从正在奋力打扫,想来应该是临时安排来的。

见我进殿,侍从一脸惶恐,连说话都结巴,“璃落……郡主,小婢……小婢……马上就好。”

我打量四周,这一月怕都难打扫出来。只见她满脸汗水参杂着土灰,甚是辛苦。

我摆了摆手,“就你一人?”

侍从惶恐,声音怯弱,“回郡主,只有,小婢一人。”最后几个字,直接淹没在了她的口水中。

“放下扫帚,歇一歇吧。”偌大的殿,任凭她累死,也是打扫不出来的。

我捡了一张椅子,用宽大的衣袖檫了檫上面的飞尘后,款款落坐。实在是太累了,一晌午都站着,脚早就痛了。示意侍从,也找个地方坐着歇息。

她唯懦的立在一旁,不敢去歇息。初次見面,我也不好强求于她,只好随她的意。

阳光斜斜的从窗棂照进殿里,逆着光,无数的尘埃在光里飞舞着,我坐在椅子里,定定的望着那些悬浮在光里的尘埃,望着,望着,姑母的脸出现在了光里,“璃落,你回来了?”

我微微莞尔,伸手去触摸,转瞬,姑母的脸不见了。

我一楞,他的脸却也在光里,他满脸愁容,“璃落,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为何要回来?”

我的手顿在半空,我为何要回来?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落,“扑通”一声,落进了脚边的灰土里,激起更多的尘埃悬在了光里。

我还是没忍住,“表兄。”

一声惊呼,惊醒了一场痴梦。

也惊到了一旁的侍从,只见她不知所措,“郡主,您还好吧?”

我打量一眼四周,确定自己身处何地,“我无事,刚才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白日做梦。

梦中,他忧愁的面容,却印在了我心尖上。

“你去打盆水给自己洗洗,随我去俪姬夫人那儿。”

东边正殿内。

我恭敬的给俪姬夫人行礼,夫人含笑问道:“璃落郡主,可还习惯?”我莞尔。

“多谢夫人,自然是习惯的,只是,屋里有太多的回忆,我一时还无法安生。”

俪姬夫人微微颦眉,“那如何是好?”

我抬眼打量正殿。

“如果夫人不嫌弃,要不璃落就到夫人这里挤挤?”

我的话像个惊雷,惊得夫人花容失色。

夫人毕竟是夫人,缓了缓,“我这里怕是会委屈郡主。”

“要不,璃落去齐国驿馆暂住几日吧?”

“那更是不妥。”

既然都不合适,我委屈巴巴的望着俪姬夫人,“那璃落住在何处才好呢?”

俪姬夫人拉上我的手,轻轻的拍了拍我的手背,“哪里都不如原来的地方好。”

我点了点头。“还是夫人讲得对。”

西厢偏殿。

声音嘈杂,尘土漫天,破旧的陈设放了一院子。我领着侍从,站在院中的银杏树下,侍从满脸惶恐,原本这些事情是要她一人完成的。

6.

日落黄昏,一切都安排妥帖。

我借着落日余晖,越过矮矮的花墙,打量着东边正殿,此时,东边正殿的屋脊正被夕阳笼罩,一片恍惚。

我嘴角微翘,收回目光,走进殿,想来,今夜会是个让人不安稳的夜。

王宫东门出宫,直走两条街,太傅府邸的厅堂里,雕花的梨木矮桌上,沙漏在均匀的向另一端空的位置落下,看漏到的位置,已接近三更。

公子稷仓端坐在太傅府里的厅堂上,太傅陪坐在一旁。

公子稷仓眼神清明,面色如常,不像是前不久受了折磨的人。

“今晚公子屈尊来老臣府上,意何为?”

太傅的问题,看似有点多余。

公子冷冷一笑,“太傅,你最看重的学生就这样薨逝了,你这些年的心血也是白白浪费了,难道太傅你甘心吗?”

太傅眼神冷了冷,他怎么会甘心,但嘴上还是很平静,“老臣为国家,为社稷,何来甘不甘心之说?”

公子仍旧冷冷一笑,“既如此,那这国家,这社稷将来又如何?”

公子稷仓眼神直直的望着太傅的脸。

太傅心里何尝不明白,不过,在他的心里,眼前之人同原先中意之人相比,还是差了些,只是,差了些又如何,总比那几岁的孩童要强些,且那孩童之母是外族之女。太傅的心里酸了酸,最后还是表明,国家,社稷总要是正统之人才好。

公子稷仓要的就是太傅这样的态度。

晨昏定省,这是宫中礼制。

只是我每日按时出入东边正殿,这是俪姬夫人没想到的。

我身份特殊,此刻,我算不得是晋国王室中人。到第十日,夫人终于忍不住了,在我清晨去请安时,她拉着我的手,“璃落,你不必日日来的。”

我满脸感激,“夫人收留璃落,璃落无以为报,定当要日日来给夫人请安才好。”

夫人满脸带笑,只是在不经意间,我撇见了她眼底的寒气,我当没瞧见,轻轻移开目光,再回望时,我们都满脸带笑。

正当夫人再要开口时,侍从来报,公子府的管家来了。

公子稷仓的管家进宫,是来给我送行囊的。

更是给夫人同王上道喜,公子稷仓醒了。

只是身子虚弱,不宜走动,但又怕俪姬夫人担心,特遣管家来禀明情况,顺便把夫人送去服侍的侍从送回来。

公子稷仓给的理由是:他怕夫人侍从不够,起居不便,现在他醒了,不用这许多人手。

我立在夫人身旁,算着时日,公子稷仓昏睡了十日。

夫人望着一地被退回的侍从,脸上却云淡风轻,“稷儿醒了就好。”

管家又当着夫人的面,递给我一食盒,打开盒盖,竟然是我喜欢的琼花炊饼。

我手捧食盒,顿时,泪如雨下。

夫人见我如此模样,大声呵斥管家,我收住泪,摇了摇头,“不能怪他,只是……”我哽咽的讲不出话。“是公子吩咐的。”

管家声音低沉,“公子同老奴讲,是太子的遗愿,说这是齐国特产,郡主吃些,可以一解思乡之愁。公子刚醒,就命老奴送些来,也全了他对兄弟的嘱咐。”

管家又对着我揖了揖手,“郡主先吃着,老奴改日再给郡主送些来。”

我眼眸微垂,“多谢。”

7.

以后每隔几日,管家都进宫给我送琼花炊饼,每次送来,我也必会亲自送些给俪姬夫人,请夫人一起品尝。

夫人用芊芊玉指托着炊饼,细细的品尝着,并称赞着味美,打趣道:“璃落,你与公子算是般配的,今他这般待你,你可有意?”

我望了一眼立在不远处的公子熙,哀哀的叹了口气,“夫人是知我处境的,我有意无意又如何能选择呢。”

俪姬夫人眼眸深沉,嘴上却是平静的,“如今太子已然是薨逝了,他们这些兄弟间,郡主可以择一位的,比如……”她托了托手掌中的炊饼。

我垂眸含泪,“公子稷仓对璃落并无意,这只是表兄的嘱托而已。”

我从袖中取出申生太子的遗言帛书,双手捧到俪姬夫人面前,夫人见了我手里帛书,脸色顿时煞白,身子晃了晃,手里的炊饼掉落在地,旁边的侍从赶忙上前扶住夫人。

我一时也慌了神,赶紧跪地谢罪。

被侍从搀扶着的夫人,身子摇晃得厉害,根本无暇顾及跪伏在地上的我,只是摇摇晃晃的往寝宫走去,不过,她走时还是顺手拿走了我手上的帛书。

我匍匐在地,听见寝宫关门声后,我方才从地上起身,顺手拍了拍沾在衣裳上的飞尘,对着寝宫的门行告辞礼,我知道,夫人身边的侍从一定会隔着门缝打量我。

我弯腰退到廊下,然后款款的往院外走去。

寝宫内,俪姬夫人立在窗前,隔着糊窗的翠罗轻纱,一直目送着院里那道瘦弱的身影离去,当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后,她才收回目光。

低头,打开手里捏着的帛书,帛书的字迹,俪姬夫人只要看一眼就能断定,这是申生太子的笔迹。

展书,急读。

当读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自理而不明,是增罪也。幸而明,君心自伤,不如我死。”

俪姬夫人感觉全身僵住,她像自问,又像是问身边侍从,“她为何回来?”

没等侍从回话,俪姬夫人又狠狠的道:“她为何不陪着他去?”

言罢,她狠狠撕着手里的帛书,但下一刻,她复又展平帛书,继续读下去,在书的末尾,终于读到,“璃落飘零,望稷看顾一二……”俪姬夫人把这几个字又读了一遍,她无力的松开手,帛书从她手中飘落在了地上,激起一阵尘土,片刻后,激起的尘土又落回到地上,顺便也落了些在帛书上,当然,帛书终有一日也是会成尘土的。

管家还是按时进宫给我送琼花炊饼,不过,我再送去给俪姬夫人时,侍从拦住了。

我每日过正殿定省,侍从更是拦着,给我的理由是:俪姬夫人因见着申生太子遺言,遗言满是太子与她的嫌隙,顿感五内俱焚。伤心太过,不宜相见。

8.

边国纷乱,战事骤起。

原先这样的战事,都是太子出征,如今,太子不在,太傅荐举了公子稷仓。

出征这日,我立在墙头。墙下旌旗招展,喊声震天。

公子稷仓戎装铁骑,一脸肃静的走在列队前方,我在墙头,目送他远去。

良久,直到墙下空寂,我还立在墙头的风里,八月的日头,还有些余温,但我,全身冰凉,如临冰窖。

尔后,俪姬夫人避我不见,我无事时,就只好在后宫各处随意走走,后宫的侍从,多半已不相识。

一次偶然路过一座院落,只见院墙破落不堪,我心里疑惑,在这王宫后院中,哪来这样破旧的院子,定睛仔细打量,原来是申生太子在王宫的住所。

我僵住,这还是当年那座精致的院落吗?

“郡主?”

我以为是幻觉。

“璃落郡主?”

我转身,见三丈之处,立着一位侍从模样的女子。

见我转身,女子欣喜,“原来真的是郡主。”

女子掩面而泣。

我走上前相看,面熟,依稀记得,原是太子院子中的侍从,只是,多年未见,憔悴了模样。

侍从是暗中尾随我于此的,此刻,她已不再是太子居所侍从,只是一名浣衣侍女,当年太子居所的其他侍从,也都成了宫里粗使侍女。

她双目含泪,“我们都盼着太子能回来,没曾想,太子他……”她哽咽着无法言说。我同她无言相看,往昔之事,恍如隔世。

如今大家各安天命,往昔情分,怕是消失殆尽,我转身,往来路走去,她立在荒芜小路间,目送我消失在路的转弯处。

寒意渐起,我再在宫里后院闲逛时,半路上总会遇见一两位粗使使女,模样憔悴,但依稀有些相熟。

寒意渐浓时,边关传来消息,不是首战大捷,而是,公子稷仓谋逆了。

此消息如炸雷,把王宫炸得粉碎。

尊位上之人动雷霆之怒,亲自督兵,举京师兵力围剿逆臣贼子。

在临行前,空悬了差不多一载的太子之位,终于定下,俪姬夫人的公子熙终于成了晋国太子。

太子年幼,晋王封朝中大夫荀为辅政大臣,朝中一切事物暂由大夫荀代管。

晋王一身戎装立于马上,身后的城墙上,立着满是为丈夫,为儿子,为父兄送行的妇人,这中间也立着他的宠妃俪姬夫人,夫人一脸萧瑟,目光冷冷的注视着那马上之人,直到城墙下的人走尽,她始终一言不发。

我也立在墙头的人群中,再一次目送将士奔赴边关。相同的队伍,同一个时辰,只是这一次,他们的主将不同。

一阵寒风起,我在人群中注视着俪姬夫人,她的神情,不像是送夫君出征,倒像是终于去掉了身上枷锁的轻松。

风吹乱了她的秀发,玉腕轻抬,芊芊玉指轻轻的拢着被风吹散的发丝,我讶异,原来她也还是一位灼灼芳华的女子,只是眼里多了抹狠厉的神情。

9.

朝出晋国都城,夜宿郊野山谷。行军复七日,已同都城遥不可及。

日暮,扎营山谷间,西边天际最后的一抹亮色,最终慢慢的让暮色吞尽,大地陷入一片黑暗。多日行军,让多年不征战的晋王已疲惫不堪。

他一身戎装,独坐在孤灯前,今夜,他心中很不安,总感觉有事情会发生。他望着眼前灯盏,陷入沉思。

两根灰白色纠缠在一起的灯草,卧在只剩半盏的灯油里。时辰不早了,该安寝了,只是,晋王心绪很乱,无心睡眠。

他已多年不曾出门征战,这些年,大小的战事,都是太子代战,太子每站必胜,每次的得胜,都会使太子在世人心中的威望增加。到如今,世人只知晋国太子,倒是忘记晋国还有他晋王。

晋王心中一阵发紧。

在寒冷中坐久了,晋王动了动身子,他只感觉浑身乏力得很,突然,他浑身一震,一阵恐俱感向他袭来,他感觉自己老了。

他双目含泪,想起了已故的太子,也想起了他新立的太子,只是,新立的太子年幼,让此刻愁苦的他,心里更愁苦。还想起了他貌美绝色的宠妃俪姬夫人,她是那样的妩媚动人,勾人心魄。

他咬了咬牙,若不是已故太子轻薄他的宠妃,他怎么要了他的命。他抬眼打量了四周,四周一片漆黑。又不禁身子一震,黑暗中更显寒冷。

他思虑许久,最后把今日的一切,都归结在了已故太子身上。

他对已故太子又多了些恨意,他需要每次想起已故太子,都要增加一点恨意,不然,他无法面对自己给已故太子妄加的罪名。

已故太子的贤德和在世人心中的威望,让他感受到了威胁,而心生惧怕。

当灯盏的灯油燃尽时,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但在眨眼功夫,眼前又出现一束光,随着声声巨响,那束光越来越亮,最后,那束光直冲中军营帐,冲进晋王眼底,随着光进营帐的还有戎狄主。

晋王怎么也沒想到,在自己的国土上,在自己出征的途中,远在边外的戎狄主竟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颤抖着嘴唇,“为何?”

戎狄主哈哈狂笑,“汝不死,熙何为王?”

只是,让戎狄主没想到的是,就算晋王身死,熙也成不了晋王,他的妹妹俪姬夫人也掌管不了晋国,他更是踏足不了晋国的疆土,他被公子稷仓利用了。

黑暗中,晋王想起了俪姬那千媚百态的模样,也想起此刻还在边关的儿子,他老眼昏花的眼里滚下了一行浑浊的眼泪,泪滚落进胸前衣襟里,脸上只留下两道泪痕,被黑夜的冷风吹过,泪滑过的地方感觉格外的凉。

十月都城,被薄雪覆盖。

晋王出征未战身先死,但国不能一日无君。

按祖制,太子熙被立为晋王,即刻即位。

熙年将八岁,还是一名幼童。俪姬夫人是生母,也是先王夫人,由她同大夫荀一起辅政。

朝中政事,分为两派,太傅为首一派。俪姬夫人同大夫荀一派。朝政混乱,人心不安。王宫后院更是不宁。

10.

在寒夜的黑暗中,常常可以听到哭泣声,那都是先王宠爱的侍妾与侍从。最近,我常常在半夜被这哭声惊醒,惊醒后,便再也无法入眠。

我披衣起身,汲着鞋,就着冷月,在院里渡步。院里的银杏树叶已落光,只剩光光的树枝,冷月把树枝在地上拉出又长又瘦的影子。

我穿梭在树的影子里,来来回回。

慢慢的,铺在影子下的薄雪被我踩成了冰,我并没有停下来。漫漫寒夜,这西厢偏殿里,除却树影,就只剩屋内那盏明暗不定的灯火与我为伴。

院墙外,看守我的侍卫也同我般,来回在院门前渡着步,这样,墙里,墙外,时日长了,在寒夜里,也隔着院墙互相讲几句话,讲的无非是今夜寒凉更胜。

就着雪光,我打量着墙内这斗大的天地。我困在这狭小的天地里。

墙外的侍卫与其讲是看守我,还不如说是守卫我。我因曾与公子稷仓同行,更是受过他赠饼的恩惠,今他谋逆,我也必受其牵连,虽说没受非人折磨,但俪姬夫人还是软禁了我。

雪夜中的王宫后院,比别处更寒凉。

后院的女人与前面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前面朝堂的诡变,可以从雪夜的哭泣声中听出一二。

只是,左侧太傅之女,右侧大夫之妹的院落都毫无声响。

我每夜观东边主殿,主殿彻夜灯明,人声嘈杂,想来朝堂之事,甚是繁杂,才让俪姬夫人夙兴夜寐的。新王年幼,许多的事物还是要依仗俪姬夫人这位母亲的。

寒冷雪夜,我无心入眠,孤灯下,提笔书字,因日日练习,笔迹与他的一般无二了。我做了他十几载的侍从,他的笔迹我最熟悉不过。

我从袖袋中取出一卷帛书,摊于面前的书案上,帛书上字迹已泛陈旧。

指尖轻轻抚过字体,帛书上的字,就像利刃一样,割得我手指生疼。

每一个字,我都熟记于心,每读一字,心就会绞痛一次,但我还忍不住,每夜都要读上几遍,心碎,谛血。

“我自飘零,今生繁华落尽,愿卿安好。”

这才是他的遗言。

他留给我一人的遗言。

那一份,只是我为他书的,他不愿讲的,我为他讲出来而已。他不愿恨的,但要我如何不恨?

而今,我囚在这如冰窖的黑夜里,他可知道,遗我一人于世,我是否能安好?

昏暗孤灯下。

我提笔,书一封信,焚祭于他,今夜是他的祭日。

夜半,院门轻启。

“咯吱,咯吱。”

踏雪之声。

屋门轻轻被推开,公子稷仓的管家出现在昏暗不明的灯火里。

他奉上一提食盒,打开,盒里依然是琼花炊饼。

尔后,都城被大雪覆盖,一切的欲望都埋在了这大雪之下,世界一片雪白。

东边主殿的烛火依然彻夜通明,人声依旧嘈杂。在雪霁之日,我从院中的墙洞里,打量着东边院里俪姬夫人,匆匆数月,她已是憔悴无颜。

我收回偷窥的目光,心里暗叹,看来她着实辛苦。心里突然对她惋惜了起来。

11.

最终,王宫后院的女人,都熬到了冰雪融化,新麦结穗。那夜夜的哭泣也随着冰雪消融而消失。

只是,夜半对于我,更是没了睡意。东边主殿的烛火亮了一个雪季,如今,反而是不亮了。也许,俪姬夫人知道,她再励精图治,朝堂之事她已无力控制,反而不如每夜早些安眠。

四月的郊野,新麦抽芒。

田边大道上,扬起漫天尘土,车轮滚滚,马声嘶扬。

公子稷仓征战回朝了。

都城的京师在俪姬夫人同大夫荀的带领下,把公子稷仓的队伍阻截在了都城的城墙之外。以谋逆之罪征讨回朝的公子稷仓。

两军对垒,城内城外相持不下。

俪姬夫人一如当日送先王出征一般,立在墙头之上,她鸟览城墙脚下的人群,此刻,人群在她的眼里,渺小的如一只蝼蚁。她嘴角微翘,满眼狠厉。

我款款走到她身边,与她比肩而立,“你觉得你赢了吗?”

俪姬夫人轉过脸,一脸得意,“难道不是吗?”

我转身面向于她,“不是。”

她疑惑。

我向身后挥了挥手,一行人从城墙的那一头,慢慢的走到这一头,当人群走近时,俪姬夫人瞪圆了眼,厉声喝道:“你真是大逆不道。”

我莞尔。

我又挥了挥手。

她身旁的侍从立即制住了她,她这才发现,身旁的侍从不知从何时起,已换成了后院那粗使的使女。

太傅牵着年幼的新王,立在我身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伦理纲常,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夫人,你长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望了望城墙之下,再看了看墙头之上,这里所有的人都是骨肉至亲。

他握了握手里的小手,叹息,“如此稚嫩之手,如何能托起国家,社稷之重任。”

俪姬夫人知道大势已去,但还是希望能有转机,她盼着大夫荀能出现,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大夫荀早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他连同他的府邸,已消失在了晋国都城里,他的灰烬,怕是来年可以喂一片麦地。

昏暗的夜色中,四月的暖风一阵一阵的吹着城墙上的火把,我静静的立在墙头上。

城墙下,公子稷仓亦如那日出征时的模样,戎装铁骑,一骑当先的立在队伍当前。借着火光,我同他用眼神告别。

俪姬夫人彻底绝望,出言质问于太傅,“为何?”

我上前抓住她的手,“你用色诱之计逼死太子,让国家动乱,你说为何?你利用你母族,谋害亲夫,你说为何?你害我失去挚爱,飘零无依,你说为何?”

不等她回复,我紧紧的拉住她的手腕,就如同之前她拉住我的手那般。张开双臂,飞往城墙之外的那片天地,他等了那么久,今夜我终于可以去见他了。

夜色中,我如昙花盛开,亦如落叶飘零。

我的眼前,是无垠的麦芒,他立在麦浪间,手里拾着一捧新麦,笑意盈盈的望着我,他还是我初见的模样。

“璃落,这是今年新麦,你尝尝。”

新麦入口,清甜入喉,还是当初我们在郊野野民送的新麦的味道。

这一次,我们终于可以执子之手,与子携归。

一夜黑暗过后,第二日终于是晴天,郊野外的田地里,麦芒尖尖,麦穗满满,田间的野民,满脸都是丰收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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