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大滢
叶苒脸上血色尽失,无助地抓着凌樾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如枯霜,像是怎么捂也捂不热似的。
01
笃笃笃——
瓢泼夜雨肆虐不息,其间隐约混杂着焦急紊乱的敲门声,凌樾从睡梦中惊醒,摸索着点燃桌上的油灯,黑暗之中缓缓绽起一抹幽弱的橙黄色光芒。
他匆匆忙忙地撑着伞打开院门,风雨吹拂而过,激得他一个颤栗,睡意消散了大半。
一只血污斑驳的手伸进来抓住他的衣摆,顺势倒在他脚边的是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子,她身上一袭大红的嫁衣,浑身湿透,发钗散乱,狼狈得似一只奄奄一息的落湯鸡。
“凌樾……救救我……”
他眼角微颤,面色冷凝,犹豫些许才将她扶进屋里。
她肩上有一道极深的刀伤,简单的止血清创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期间二人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唯闻风雨呼啸如泣,雷鸣轰隆不止。
凌樾与眼前这女子算不上素未相识,却也绝非什么莫逆之交,他大可以见死不救,只是若有人死在自己家门口,那也太过晦气了。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她却率先开了口:“凌樾……你不是想要娶我吗?只要你能替我报仇……帮我除掉袁洵……我就嫁给你……”
叶苒上一次找上门来,是两月之前的一天夜里,她拿了一叠银票递到凌樾面前,眉眼间带着天真灿烂的笑意,“这位侠士,明日的比武招亲决赛,若你能败下阵来,这些钱就都是你的。”
那时候凌樾只觉得好笑,接过银票细细数了一番,啧啧笑道:“叶小姐出手倒是阔绰——”他话语间微微一顿,将银票悉数归还,抄着手慵懒一笑,“只可惜啊,在下对叶小姐一片真心,此生非叶小姐不娶,区区身外之物,岂能令在下移情易志?叶小姐还是请回吧,明日胜负如何,全凭各人实力说话。”
他望着夜色之中叶苒悻悻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暗自感叹,自己说瞎话的本事如今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而时隔两月,当初那个一心想嫁情郎的叶大小姐,此时却满身负伤地倒在他家门口,如此卑微无助地求他杀了那个负心之人。
今夜原本是她的大婚之夜,武林盟主之女与功力超群的江湖游侠,本该是人人称颂的天作之合,直到刀光剑影划破浓稠夜色,喜气热闹的叶府霎时间血流成河,她才知道自己山盟海誓的情郎,原来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流云剑派掌门袁洵,他改名换姓,易容伪装,处心积虑地接近她,为的就是借婚事契机轻松混入铜墙铁壁、守卫森严的叶府,斩杀父亲叶鼎,抢夺武林盟主之位。
一道闪电划过,映得晦暗的房中有一瞬间的雪白,凌樾轻笑出声:“叶大小姐,我会去参加那场比武招亲,是因为令尊以高价与我做了场交易,要我在擂台之上击败袁洵,拔得那场决赛的头筹。做我们这行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从来讲求一个信字,自然不能因为你另出价钱便反水变卦,我那天夜里同你说的话不过是信口胡诌以作搪塞,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倾心于你吧?”
叶苒脸色惨白地望着他,不甘心地问道:“那……你要怎样才肯帮我?”
凌樾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钱袋,“凌某一介俗人,平生唯爱钱财。”
她眼中那丝微弱的希望如风雨之下的烛火,顷刻之间便熄灭了,她如今一无所有,没有办法付他足额的酬金,于是她挣扎着起身,向凌樾道了句“打搅了”,便拖着伤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去。
谁知刚走了没几步,她就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没了声响。
02
叶苒醒来时是第二日夜里,莹润如水的月光从窗棂透进来,洒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她的伤已被人仔细处理过,那件血渍淋漓的红嫁衣也被人换了下来。
凌樾进来时她正望着窗外发愣,他将手中那一提药包扔到她面前,态度颇为冷漠地道:“能下地走路吗?若是走得动,就赶紧滚,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这药就当我善心大发白送与你,日后别再来寻我了,我不想平白招惹是非。”
这番话唬得她双眸盈泽含泪,她堂堂武林盟主独女,在家中爹爹事事顺着她,出门在外,江湖中人亦处处让她三分,哪里曾受过这般委屈?
可是爹爹已经死了,武林盟主府亦付之一炬,叶家百口皆葬身火海,若非昨夜那场雨,她也捡不回这半条命。
是她自己的任性妄为害了叶家。
想到这里,她愈发悲恸难抑,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汹涌不止,凌樾生平最见不得女子哭哭啼啼,一时间也慌了神,尴尬地咳嗽两声,“那个……你别哭啊……你若是想多住几日再走也不是不行……”
叶苒哭了许久才抽抽搭搭地停下来,那对波光粼粼的眸子轻飘飘地瞟他一眼,他顿时就手足无措坐立难安,她这才突然想起什么,抹了眼泪问道:“凌樾……我的衣服……”
“哦——你的衣服……是隔壁赵大娘替你换的……”他嗫嚅着回道。
话音未落,却听风声飒飒中混杂着紧密如织的脚步声,忽而兵戈击鸣,院门被人猛然踹开,数十名蒙面黑衣人眨眼间涌入院落,朝房中扑杀而来。
凌樾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将叶苒护在怀中,手中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凛然出鞘,飞杀而来的数名黑衣人刹那之间被一剑封喉。
他那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叶苒却忽觉眼前的剑法分外眼熟,脑海间仿佛劈过一道闪电,她浑身一颤,一时间怔愣在原处不知所措。
“在发什么愣!快走!”凌樾朝她怒喝一声,拉着她从重重包围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身后的杀手穷追不舍,叶苒肩上的伤口却在逃跑之中挣裂,鲜血汩汩外流,凌樾连忙俯下身子,朝她道:“快趴上来,我背你!”
这条逃命的夜路仿佛永无止境,可他的肩背却那样坚实安稳,她不知怎的就鼻尖一酸,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若是你实在嫌我累赘,随便找个地方把我丢下就行……”
“少废话!”凌樾怒骂一声,“如今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说些什么丧气话?”
“可是我没有酬金付你……”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凌樾猛地打断她的话,“可会泅水?”原来二人已被追杀至河边,如今进退维谷,唯有破釜沉舟。
叶苒愣愣地点头道:“会。”
背上的人微微发着抖,他低低叹了口气,轻声安慰道:“别害怕,一会儿下水之后抓紧我。”
二人不知在水中潜了多久,不辨方向地四处漂游,竟误入一片茂密的莲花丛中,月色朦胧地笼罩在波澜微起的水面之上,绿荷萦风波,红蕖冉冉香。
一叶无人扁舟静静地停在藕花深处,两人奔走半夜筋疲力尽,此时终于摆脱追杀,皆仰躺在小船之上默不作声,仿佛在欣赏着这零星四散的夏日夜幕。
03
一开始不过是武林盟主之女叶苒结识了一位来路不明的江湖侠士,二人来往数月后两情相悦,瞒着其父叶鼎私定终身。
哪知叶鼎察觉此事后不肯接纳这位不知根底的便宜女婿,父女俩各持己见,执拗不过,这才决定设台打擂,比武招亲三日。
叶鼎本想借此使那侠客知难而退,未成想他武艺超群,竟一路过关斩将,打到最后一日的决赛,无奈之下叶鼎只好寻了宣州城最有名的杀手凌樾,以重金为聘,要他于擂台之上击退那人,夺得魁首,过后再随便寻个由头解除凌樾与叶苒的婚约。
袁洵与凌樾的功夫难分伯仲,那日二人交手上百回合,因袁洵身份作假,有意隐匿招式,这才令凌樾险胜袁洵。
凌樾自是喜不自胜,他是个杀手,不用杀人便可拿钱走人的差事,一年也不见得能遇上一桩,此时他正美滋滋地盘算着下一顿吃点什么珍馐佳肴。
叶鼎心满意足,笑逐颜开,正要上台宣布结果,却见叶苒飞身上台,与凌樾对向而立,一本正经地道:“阁下既是要做我叶苒的夫婿,那便打赢我再说!”
笑意凝滞在凌樾脸上,他十分为难地侧过头去瞟了一眼叶盟主,压低了嗓子道:“这是另外的价钱。”
叶鼎亦朝他挤眉弄眼:“好说好说,假意过几招便是,莫伤了我女儿。”
哪知道叶苒这厮不讲武德,未等凌樾反应过来,一道厉掌便横空朝他劈来,这小女子明明功夫不差,大抵是心中憋着昨夜遭他调戏的火气,拳脚之间只顾泄愤,毫无招式章法可言。凌樾怕出手过重伤了这大小姐,束手束脚不敢回招,最后竟真的输给了叶苒。
台上的叶苒双手叉腰,朝凌樾娇蛮一哼:“什么宣州城第一杀手,也不过如此,如今既是我赢了,那便由我自择佳偶——”她纤纤素手遥遥一指台下的袁洵,“就你了。”
回忆至此,凌樾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果真是叫她爹宠坏了,好人歹人都分辨不清,捡了块烂石头也当宝贝疙瘩,还以为自己遇上了什么金玉良缘。
只是她同她爹倒真是脾性相似,能花钱的事儿绝不吝啬,父女二人前后脚来光临他的生意,如今却也说不清到底是他有幸,还是他的不幸了。
小船在平缓的水面上悠悠摇荡,叶苒躺了许久没有动静,凌樾轻轻推搡她一把,却乍然惊觉她浑身烫得似火炭一般,他小心翼翼地撥开她肩上包扎的布绦,才发现那伤口早已化脓得厉害。
叶苒的伤需得静养,不宜再奔波逃亡,凌樾便花钱赁了一处偏僻的屋舍,虽是破败了些,但好歹院子里花草葳蕤,生机勃勃,闲来侍弄花枝,也算苦中作乐。
凌樾年岁二十有七,做杀手整整十个年头,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无非就是不知他出自何门何派,直像是横空出世,靠一柄杀人如麻的快剑,在这腥风血雨的江湖间迅速立足。
相处久了,叶苒却觉得凌樾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冷血无心,他这人虽然瞧着冷心冷面的,实则心思细腻,不碰刀剑的时候颇有闲情雅致。
那日叶苒在集市上看到一支雕琢精美的白玉簪,她问了价后便无奈放下,临走时还频频回头,颇为不舍的模样,凌樾问:“你们女孩子家都喜欢这些金玉首饰吗?”
叶苒眼波清泠似秋水,声音有些瓮瓮的,像是藏着一丝委屈难过,“这簪子的样式和当初我阿娘留给我的遗物很像,”她顿了顿,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只是那支玉簪已经在袁洵血洗叶府那夜摔碎了。”
凌樾听罢缄默不语,面上也辨不出什么神情,几日之后,他竟亲自雕了一支纹饰相近的白玉簪子送她,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他却神色淡漠,不冷不热地嘲了句:“你们这些小女子,最是好哄骗。”
04
不久后叶苒就明白过来,冷面杀手之所以被称作冷面杀手,那必然是有他无常莫测的古怪之处的。
叶苒素来不喜欢苦味,从前在家中,每逢生病吃药,总有侍女替她备下蜜饯,只是眼下这处境不比以往,她伤后行动不便,凌樾又总拿“良药苦口利于病”的说辞来搪塞她,她吃不到蜜饯,只能在门口叫卖的小贩那里买了一小碗蜜糖。
后来这蜜糖被凌樾发现了,他当着叶苒的面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那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凌樾,他眼神凌厉如刀,周身戾气沉沉,像一只被人撕裂旧伤的野兽,凶狠而恐惧地摆出防御姿态,叶苒吓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一个人盯着争吵过后的满地狼藉默然失神。
真是个不讲理的怪人,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蜜糖而已,她实在搞不懂凌樾为何会这样生气。
这一夜屋子里格外沉寂,二人闹成这样,自然是谁也不愿再搭理谁,叶苒气得连晚饭也不肯吃,早早熄了烛火入眠。
窗扇半掩,星月晦暗,寂静的长夜里唯闻烛花哔剥,虫鸣喓喓。陈年旧事如山洪溃奔,裹挟着真假难辨的怨恨愧责,一泻千里般朝他涌来,令他毫无招架之力。
梦境破碎迷离,春花似锦,蜂蝶环旋,东风拂面轻柔温和,凌樾遥遥望去,但见流云剑派的屋舍静静矗立在和煦的春光里。
忽而天旋地转,花丛间盘旋的蜜蜂如黑云一般席卷而来,凌樾本能地挥手阻挡,再一眨眼,却见师父了无生息地躺在那里,身上密密麻麻爬满蜂虫,脸上千疮百孔,乌黑的血液自他口鼻溢出,死状可怖至极。
四周环绕着一张张诡异的面容,他们哭丧着,狂叫着,将凌樾逼得无路可退,“你害死了师父,恶贼,拿命来!”
身后突然响起疯癫的笑声,凌樾猛然回首,正见袁洵那张因狂笑而扭曲的脸自黑暗之中探出来,双目炯炯地注视着他。
凌樾在一阵器物碎裂声中陡然惊醒,窗外天光大亮,盈盈脉脉的日光洒满半间屋子,他茫然许久才逐渐回过神来,意识到声响来自隔壁房间。
他推开叶苒的房门,正见她跌倒在柜架旁,摔碎的花瓶瓷片散落一地,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扶她,“真是笨死了,在房中也能摔倒,可有伤到何处?”
叶苒胡乱摸索着,直到抓住凌樾的手才半嗔半怨地道:“天这样黑,你怎么连盏灯都不点?”
凌樾一颗心骤然悬起,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微微颤抖起来,他试探着回道:“叶苒……现在是白天。”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双手攀附着身旁的柜架试图站起来,“你不要寻我开心了……现在明明是晚上……”
空气中只余长久的沉默,凌樾面色凝重地瞧着她惨白的脸庞,心下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叶苒无力地倒在地上,泪水从那双秀美却无神的眼眸中淌出来,她紧紧攥住凌樾的衣角,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保命的浮木,“凌樾……”她抽噎着喊他的名字,“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05
大夫凝神屏气地替叶苒把着脉,院里的光影一寸寸西移,脆黄温暖的余晖染在她微微上翘的眼角,仿佛要绽出一簇娇艳的花来。
可那双本该横波粼粼的眸子此时神采尽失,空洞得似干涸的泉眼。
大夫双眉紧皱,欲言又止,只默默地摇着头,静立一旁的凌樾终于开口问:“大夫,她的病……”
“依当前症状来看,姑娘所中之毒乃是江湖中消匿已久的蔓思子,此毒无色无味,却凶险万分,中毒之人起初不易察觉,而后逐渐眼不能见,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伴随着蚀骨断筋之痛,最后七窍流血,肝肠寸断而亡。”那大夫长叹一声,“老朽无能,解不了这奇毒。”
叶苒脸上血色尽失,无助地抓着凌樾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如枯霜,像是怎么捂也捂不热似的。
“只是此毒亦非全然无解,姑娘不如回忆一下,是何人给你下的毒,那人既能下此毒,那手中必然有此毒的解药。”
除了袁洵,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对她下这般狠手,她滞涩一笑:“想要从他手中拿到解药,只怕比登天还难。”
那大夫思忖良久后道:“这世间或许还有一位高人可解此毒,那便是云萦山的何药仙……只是这何药仙隐世多年,早已不问江湖中事,只怕是不会轻易出手相救……”
凌樾道:“如今纵有一线生机,也只得拼尽全力一试,何况医者有慈悲心怀,只要我们诚心相求,他定然不会见死不救的。”
送走大夫后叶苒已逐渐平静下来,凌樾一边手上不停歇地收拾着启程的包袱,一边随口问道:“如今叶盟主已死,袁洵威名震慑江湖,武林盟主之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如此大费周章在你身上下毒,是要你拿什东西去跟他换解药?”
叶苒沉默不语,桌上茶盏转凉,窗外暮色四合,就在凌樾以为她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时,她忽然轻声开口:“江湖令。”
江湖间的规矩,若想坐上武林盟主之位,要么从上一位老盟主那里名正言顺地继位所得,要么凭各家本事手刃老盟主而夺取宝座,只是无论哪一种方式,都须得于武林大会上,当着天下英豪之面血祭江湖令,方可算是真正登上这盟主之位。
如今叶盟主的确死了,可这枚象征着一统武林的江湖令,却偏偏不翼而飞,饶是袁洵于叶家掘地三尺,也未曾寻到其下落。
所以当袁洵得知叶苒还活着时,他派人秘密追寻她的踪迹,那一日凌樾的住处遭黑衣人围攻,他们其实并非要取叶苒性命,而是在她身上种下蔓思子,以待日后她心甘情愿地拿着江湖令来找他换取解药。
只是袁洵如此挖空心思,恐怕计划也未见得能得逞,因为他大概不曾料到,叶苒身为叶鼎独女,竟也不知道江湖令如今所在何处。
06
隐隐青山远,渺渺素云淡。
二人驱车半月,一路日夜兼程,抵达云萦山下正是申时,草舍半掩于山脚林间,屋外小溪潺潺,篱旁花木成畦,一树开至盛景的栀子绿白相映,花香馥郁,迎面扑鼻。
房门轻启,总角之龄的药童自屋内出来,朝凌樾与叶苒作了一揖,“家师避隐多年,不见外客,二位还是请回吧。”
药童正要转身进去,叶苒忽然叫住他:“可否劳烦您替我带两个字给何前辈?”
“姑娘请说。”
叶苒轻叹一声,斟酌许久才回道:“何汐。”
凌樾没想到这短短两字竟真的让不问世事的何药仙开门见客,房中暖黄的烛火左右摇曳,绰绰灯影映在叶苒白皙昳丽的脸上,令何药仙有刹那间的恍惚。
叶苒缓缓开口,声音轻得似山间雾岚:“阿翁……”凌樾大惊,原来叶苒竟是这何药仙的亲外孙女。
何药仙万般感慨,一时间哽咽难言,沉默许久才道:“你同你娘年轻时长得很像……她如今,可还好吗?”
“阿娘她,十年前就已不在人世了。”叶苒递出一只巴掌大的白釉瓷瓶,“这是阿娘的骨灰,我保存了许多年,她当初总说无颜再回来见您,因此我也多年未敢来此与您相认,可我还是想着若有一日能见阿翁一面,就亲手将这骨灰交给阿翁。”
老人家泪眼朦胧地接过那瓷瓶,嘴里只反复念叨着:“回來就好,回来就好……”
叶苒的母亲名唤何汐,是何药仙的独女,她自小随父居于云萦山下,习得一手好医术。十七岁那年,何汐救了一位身负重伤的逍遥侠客,自此对那人情根深种,为了随他一同闯荡江湖,她不惜与严厉阻拦的父亲反目成仇。
再后来,那侠客背信弃义,另娶了武林盟主的女儿为妻,而身怀六甲的何汐不堪受辱,毅然远走他乡,独自生下叶苒,十年前何汐离世,七岁的叶苒颠沛流离半年之久,才终于被生父叶鼎寻回。
叶鼎心知对叶苒有愧,所以对她一向溺爱,万事都顺着她,大抵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正是他万般纵容的女儿,给他招惹了这场杀身之祸。
“凌樾,你知道吗,我阿娘是被人害死的……那天夜里很黑,有一伙贼人闯入家中,母亲慌乱间把我藏进木柜里……他们从阿娘那里抢走了东西,然后杀了阿娘……”叶苒忆及往事,悲恸不已,靠在凌樾肩头痛哭不止,“可那时候我年岁太小,又害怕至极,我既不知道他们抢走了什么东西,也未看清那群人的真面目……如今爹爹也死了……凌樾,我是不是很没用?”
她哭得浑身颤抖,凌樾轻轻搂着她,声音柔和似风:“叶苒,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07
自从何药仙亲自为叶苒清毒,她的身子便日渐好转起来,如今眼睛虽还是模糊不清,但至少能依稀辨出东西。
只是近来用药偏重,她吃过药后就昏昏沉沉,于是愈发嗜睡,常常夜色未深就早早入眠了。
这天夜里叶苒自梦中醒来,正欲摸索着下榻喝水,却听窗外一阵蚊吟低语,她心下一凛,悄悄贴靠在墙边,静静分辨那话中所言。
自打眼睛看不见后,她的耳朵就日渐灵敏起来,她能听出那对话中有一个声音来自凌樾,而另一道陌生的人声,因为隔得太远,她只依稀听出“江湖令”“重归门派”一类的词句。
仅这寥寥数字,就足以令叶苒心如鼓擂,各种繁杂的心绪一涌而上,交织成一团剪不断理不清的乱麻。
大抵是凌樾待她太好,好到她都快忘记一开始凌樾是如何不留情面地呵斥她离开,他明明是个唯财是图的冷血杀手,却多次救她于危难之中,甚至陪着她一路风尘仆仆赶来云萦山求诊问药,他做这一切,图的又是什么呢?
叶苒体内的蔓思子被彻底清除,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这些日子里她想通了一件事,原来爹爹很早就已经告诉过她江湖令的下落了,以前叶鼎总爱在她面前念一首打油诗,那时候她只当爹爹附庸风雅,故而一笑置之,从未深究,而今细细想来,原来大有深意。
何药仙与叶苒对向而坐,她执笔于宣纸上落下四句短诗:满空皆参半,久雨忽现晴。仙人不知迹,林深则见鹿。
她句句斟酌,娓娓道来:“满空皆参半,是‘江’;久雨忽现晴,是‘昨’;仙人不知迹,是‘山’;林深则见鹿,是‘麓’,连起来就是‘江昨山麓’。”
“江昨山……”何药仙思索片刻道,“你父亲既将此线索留与你,必是希望你将它取回……”
叶苒点了点头,“我会即刻启程赶往江昨山。”
何药仙不禁笑道:“你这丫头,病刚好几日就开始逞强了,路途遥远,危机四伏,难道不叫凌樾那小子陪着你?”
“阿翁,”她犹豫着开口,“我如今,还能信他吗?”
何药仙抬手捋了捋胡须,脸上浮起慈祥的笑意,“苒儿,尘世纷乱繁杂,免不了一叶障目,看待一个人,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不可偏信,你该问问你的心。”
她茫然垂眸,若有所思,“我的心……”
08
云萦山与江昨山相距大半月的路程,叶苒整日心事重重,似个闷葫芦,不愿同凌樾多说一句话,凌樾却是不恼,一路上散漫悠闲,没心没肺地四处玩乐,气得叶苒想将他一脚踹下马车独自赶路,有时候实在被他闹得恼了,便只好闭眼假寐,心中默念着,眼不见心不烦。
江昨山原是叶鼎儿时生长的地方,叶苒虽从未来过此处,却也常听他念起,山麓北面有一翠湖,西行数百步见巨石危立,侧旁竹枝繁密,拨枝除叶而下探,方见一狭口,自狭口而入贴壁匍匐数丈,至一处可容数人的暗洞,那是叶鼎少时发现的秘洞,而江湖令如今就藏在洞穴深处。
凌樾随叶苒深入洞穴之内,取出一只雕花紫檀木匣,那枚统领武林的江湖令静置匣内,纹样精巧繁复,光泽温润如水。
原来这就是令江湖中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叶苒细细打量一番,只觉索然无味,一枚轻巧的玉牌,却是多少腥风血雨的祸根。
二人缓缓步行于山径间,沉默了许多天的叶苒终于开口问:“凌樾,你到底是谁?”
这句话问得突然,凌樾不由一愣,“怎么这样问?”
“十年前,我阿娘被一伙贼人杀害,我虽未看清仇人的面容,却记得他的剑法,”她定定地望着凌樾的眼睛,仿佛要一直看到他心底去,“那夜你我遭袁洵的人追杀,你使的也是那套剑法……凌樾,你到底是谁?”
凌樾笑得云淡风轻:“我曾经是流云剑派门下弟子。”
他说的是“曾经”,因为他早在十年前就已与剑派断了干系,他从前是流云剑派掌门最为器重的弟子,未及束发之岁就已习得师父真传,人人都以为他会是下一任掌门传人。
一切都在十七岁那年戛然而止,师父喜食蜜糖,他为给师父贺寿,亲自植花养蜂采集蜜糖,他本是一片赤诚之心,却万万没想到师父竟会在某个夜晚死于群蜂之下。
弑师之罪,永逐师门,那时的他似行尸走肉般麻木地活着,每日只知借酒浇愁,醉生梦死。
后来他隐姓埋名,以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利剑成名于江湖,却再也不曾显露过流云剑派的招式,那天夜里他为护叶苒周全,情急之下才使出了流云剑派的剑招,却不料引得叶苒怀疑。
二人正对峙着,一只暗镖忽而破风刺来,叶苒敏捷侧身避开,四周林叶沙沙作响,恍若急雨,袁洵携门下弟子从天而降,叶苒不过一刹的恍神,手中的江湖令已遭凌樾劈掌抢去,他足尖微点,飞身而去,而后轻飘飘地落在袁洵的身侧。
袁洵从凌樾手中接过江湖令,大笑道:“师弟,既然你替本座夺得江湖令,那本座就允你重归门派。”
葉苒心头愤恨交加,咬牙切齿地骂道:“凌樾,你一直在骗我?你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为了从我这里拿走江湖令?”
袁洵笑得得意忘形:“叶苒,你看人的眼光可真是丝毫不见长进。”
他笑声未落,身旁的凌樾忽然抽出一柄暗刀向他咽喉刺去,凌樾出手迅疾,招式凌厉,意欲一击直取其性命。哪知袁洵反应更为灵敏,猛然一个退步侧身,刀风只浅浅扫过他侧脸,斩断一缕额发。
霎时间山间异响,声如擂鼓,何药仙领着江湖间各路英雄一拥而上,将袁洵一众人层层包围。袁洵正要现出江湖令,却听凌樾冷笑一声:“师兄,别白费力气了,你手上的江湖令是假的。”
“凌樾,你诈我?”袁洵不怒反笑,面容狰狞可怖,“真正的江湖令在何处?”
“袁洵,你当年杀害何汐,抢走噬毒蜂,毒弑师父,嫁祸于我,强占掌门之位,如今你杀害叶鼎,屠叶家满门,这桩桩件件,皆是累累血债,你也配得到江湖令,坐上武林盟主之位?”凌樾声音高昂,句句如掷,尘封的真相在这一刻被扒皮拆骨,鲜血淋漓地公之于众。
此话引得众怒,各路英豪高喊着铲除孽障,肃清武林,纷纷围杀上来,混战一触即发。兵戈相接,声震山谷,凌樾与袁洵执剑相对,萧萧山风起,将凌樾的声音送至叶苒耳畔,“袁洵,你滥杀无辜,扰乱江湖,今日你也该为那些枉死的冤魂谢罪了。”
二人出自同一门派,双方的剑法招式都再熟悉不过,相交上百回合仍难分高下,叶苒急得额间汗迹涔涔,随手捡起地上的长刀就要杀过去,何药仙却一把拉住叶苒,“他师父的血仇,他要亲手报,否则他走不出那段业障梦魇。你的病刚好,不要过去添乱。”
09
袁洵与凌樾自山径打至湖面,又自湖面追至林巅,袁洵剑速疾如劲风,防守毫无破绽,凌樾挨了数道剑伤,仍旧无法直击他的要害,叶苒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攥住,紧张得几欲窒息,忽然间袁洵长剑一斜,眼见着就要朝凌樾心口刺去,凌樾非但不避,反而任由那利剑生生刺入。
“凌樾!”叶苒猛地反应过来,惊呼出声,“不要!”
剑刃贯进胸腔的一瞬间,凌樾挥剑刺入袁洵颈脉,袁洵乍然失力,伸手护住自己鲜血喷涌的咽喉,凌樾仍不肯松剑,一步步靠近袁洵,任由利剑一寸寸刺穿他的胸膛,他翻掌运力,凶猛地拍向袁洵心口,袁洵霎时间肝胆俱裂,筋骨皆断,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身受重伤的凌樾难以站立,顺势倒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艰难地喘着气,眼皮似有千斤重,任他如何挣扎却也看不清眼前事物。
他听见叶苒的哭声缥缈得似天际而来,“凌樾……”她握住他鲜血浸染的手,冰凉得像是沉入寒潭的玉石,“你不会有事的……阿翁会治好你的……我们回云萦山,什么江湖令,什么武林盟主,我们统统不要了……”
凌樾一张脸白得透明,却忽的绽出笑容:“叶苒,你爹娘的仇我都替你报了,你怎么样也得多付我一些酬金吧?”
何药仙赶过来时,正见叶苒抱着凌樾哭得不能自已,“为什么瞒着我,”她愣愣地问,“你们的计策,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日他同我描述了他师父的死状,我惊觉那正是汐儿养的噬毒蜂,你之前又提及汐儿被人杀害并抢走了东西,我們这才理清这错乱交织的真相。”何药仙长长地叹了口气,“时间紧迫,计划仓促,他怕你知道真相后去找袁洵拼命,所以才瞒着你。”
何药仙将那枚真正的江湖令递给叶苒,“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如何处置,全凭你个人。”
怪不得一路上凌樾四处吃喝,拖延日程,原来是为了争取时间,好让何药仙先他们一步拿到真正的江湖令。
她似是累极,声音轻如云雾,“天下间多少人为了它争斗不断,相互残杀,再好的东西,也不过是丑恶贪欲,还是毁了它吧,无牵无挂,倒也干净。”
凌樾在寒冬腊月醒转过来,他本已做好了准备去阴曹地府,是何药仙用尽毕生功力生生将他从阎罗殿拉了回来。
他睁开眼时正见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屋子里燃着炭火,暖气熏人,叶苒还在抽搭,泪痕斑驳的脸上染着两团红晕,她在凌樾嘴角落下轻轻一吻,瓮声瓮气地问:“不知道这个酬金够不够?”
何药仙端着汤药走进来,正巧撞见这一幕,于是轻咳一声,叹着气道:“哎,我这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外孙女,也要被人拐走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