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西楼

2024-03-04 03:13苏轻浅
南风 2024年1期
关键词:太后皇帝

苏轻浅

她以为即便是如今情断,他也曾爱过她,可怜当日的恩爱缱绻,竟是他稳坐江山的垫脚石。

佛堂里的光暗了下來,烧了一日的残烛,终于委顿在那一窝烛泪里,耗尽了最后一丝余热。佛像眼中怜爱众生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一团黑漆漆的影子,沉默地看着她。

谢婉宁抬起头,心中喟叹,又是一日。

雕花窗外,天边的那团云拦住即将西沉的日头,让它尚且再留一丝余晖在人间。一小片夕阳浅浅落在她手上,来不及留下片刻温暖,便匆匆追着薄暮而去。

太后昨日的话言犹在耳,卑贱之身,却屡次惑乱皇帝,其心可诛,让她自请去佛堂跪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跟前回话。

地砖冰冷浸骨,她想了许久,却始终不明白为何她屡屡退让,到最后还是引来太后步步相逼。

初入后宫时,皇帝亲自下诏:前朝公主,该在朕眼皮底下行事,只因如此才能断了那些臣子的肮脏心思。于是她的寝殿便挨着皇帝的重思殿,那时,太后是允了的。

入宫封妃,在寿康宫中听训时,太后言道,若你不能持心守静,便唯有一死以谢皇恩。即便是自己的寝殿,也应了太后之意,永宁。巍峨的牌匾像是一道符咒,不是祈福,而是一座将她镇压于此的深牢。

她站在这个四面高墙的金丝笼子里,看日光把自己的影子越削越薄。即便她处处小心,还是有诸多错处,常常被太后叫到寿康宫罚跪。

谢婉宁被养在江南烟波处数十年,已经许久未再见过雪。细细的雪落在眼睫上,让她觉得欢喜。可越往北走雪越大,强风死死摁住她的肩膀,她强忍着不愿低头,任风雪糊了她的眼。

直到被一群流匪截住,她才意识到,这群捕食者兴许已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等待了她许久。她压下心中惊惧,正了正色:“这件灰鼠毛大氅还值些钱,我随身还有些银两,只要让我走,这些都是你们的。”

带头那人上下打量她:“姑娘既来了我青林崖,不如先去崖上避避风雪,正好我们崖主还缺位夫人,我看姑娘甚合适。”

谢婉宁道:“若我不能走出这风雪地,也不会活着跟你们到青林崖。”

“姑娘何苦如此贞烈,若去了崖上,我们定好酒好肉地招待姑娘,不让姑娘受丁点儿委屈。”

他们说罢就欺身上前,谄笑着伸手来拉她,谢婉宁唬了一跳,解了绊人的大氅,逆着风雪没命地跑,可积雪深重,没多久她就摔倒在地。那群游匪站在原地,嬉笑地看着那个雪地里的黑影,在寂静的旷野上徒劳地逆转命运,直到大雪将她掩埋。

雪粒子呛入肺腑,谢婉宁才发现四肢已被牢牢捆住,身后的雪地里是一尾长长的拖痕。前面的人不知她醒了,还在大声讨论着回去要如何用她取悦崖主,言语污秽不堪。

仿佛是天地倒悬,日月沦陷,白茫茫的雪原像是被世人遗忘的孤绝之地,只剩下彻骨的冷,一丝命由天定的惶惑让她忽然万念俱灰。也许就是今日了吧,从她生命的开始,她便一直是这样被命运推着向前的。

远处遥遥传来马匹的嘶鸣,她听得不甚真切,这阒然寂静的旷野,更像是冷透的心兀自涌上的幻觉。可这声音仿佛越来越近,近得就像是马蹄奔腾在她的鼓膜里,她遽然生出一股力量,胸中愤懑喷涌而出,全身力气化作一声声尖利的呼号。

游匪们惊愕地回头看着她,那个狼狈的女子,此刻像一尾强悍求生的鱼,拼命地想要挣脱绳索,奋力疾呼。

风雪中隐隐现出一柄圆弓,形如满月,力挫千钧,带着冷啸的寒意,直奔他们而来。黑色骏马踏碎雪雾,却见精铁箭簇寒光凛凛,追风般须臾而至。游匪四下逃窜。谢婉宁这才瞬间力竭,瘫软在雪地里。

英武的玄色铠甲慢慢靠近,仿佛不属于这个苍白之境,却让她仓皇的心落了地。谢婉宁慢慢起身行礼:“谢将军救命之恩。”

那人没有下马,只捡回她的大氅,淡淡道:“世道难行,姑娘善自珍重。”

直到目送那一身玄色湮灭于天地间,谢婉宁才低头整理好衣裙,双腿早已冻木了,只剩意志还在支撑着这具躯体,还要多久才能走出这片风雪。她苦涩一叹,这条路上,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她一人罢了。

再次听到马蹄声,谢婉宁心中甚疑,还有谁能在这里又一次救她的命。直到被一双大手拉上马,对上那一双深眸,她才感受到片刻真实。

“坐好。”头顶上传来低哑的声音。

“将军?”她的身体轻轻地颤抖,“将军为何去而复返?”

风声在头顶呼啸而过,身后的男人却没有再言语。

萧时璟也在想为什么自己会回去,也许是那本不该回望的最后一眼,天高地迥,倾霜覆雪,而她是满目清白中唯一一点微茫的黑色,倔强又执着。

茫茫风雪,寒风肆虐,他既救了她的命,也许还能再护她一程。

夜已深沉,重思殿还亮着,魏公公剔了一晚烛芯,如今这一支又该换了,他轻声劝道:“皇上,已是子时了,朝务再忙,也该安置了。”

“宁妃如何了?”

“还在寿康宫跪着。”魏公公侧首,想要看清坐上人的脸色。

“你下去吧,今儿事多,我再看会儿,不必在跟前伺候。”待魏公公退出去,他才掩着嘴轻咳了两声。

窗下的铜壶被擦拭得极净,泛着冷冷的清光,夏时将尽,秋风劲扫,寿康宫佛堂的地砖也该是这样冷冰冰的吧。

四周静极了,连烛光也是恹恹的,不同白日那般明亮,滴漏声不绝,他忽然有些口渴,却恍惚想到那日他刚刚醒来。

冷,仿佛寒气顺着经脉随时要扑灭心火,可旋即又有一股赤焰沸腾着周身血肉,让每一处关节都疼痛难忍。萧时璟神思混沌,只觉得周围一片漆黑,却有一双手,一次又一次用湿布抚过他的额头,让他觉得不那么难捱。

那双手慢慢覆上他的唇,霎时,干裂的唇被水顷刻浸润,清凉的液体滑入咽喉,那分内里的灼热也渐渐被安抚。

忽然一捧沁凉的呼吸轻呵在脸上,有人俯身贴上他的额,细细辗转,久久思量。他缓缓睁开眼,秀挺的鼻尖,樱红的口唇,近在咫尺,仿佛他微微侧首,两厢便能碰到一起。

谢婉宁抬起头,正欲拿了软布给昏睡的人继续擦拭,却毫无防备地撞进那双沉默深邃的眼眸,嚇得她险险惊叫,愣怔片刻,她轻声唤他,“将军,可觉得好些了?”

前一天,他去而复返,带着谢婉宁一路奔袭,可风雪肆虐,马儿也愈加难行,却不慎绊住被积雪覆盖的大石,两人从马上坠落,跌入道旁的雪窟中。

他勉力撑起手臂,这才发现自己已被卸了铠甲,身上的伤口也被齐齐整整地包扎好。目光落在她的衣裙上,原本素洁的裙摆,现下早已残破如絮。

见他凝眸打量自己,谢婉宁赧然垂首,轻声道:“将军因救我摔入雪洞,又高热不醒,我见你梦中辗转,这才脱掉盔甲想让你舒服些。”

昨夜,在雪色与月色的映照下,身边的人呼吸炙热,周身滚烫,她不得不解了他的衣衫,用雪一遍遍擦拭他的身体,坚硬的铠甲刚刚松解,被压迫的伤口霎时涌出鲜血,她这才慌忙之下撕了衣衫,为他止血。

他们在雪窟被困了三天。这三天,她煮热细雪为他擦身,又将包袱里的干粮熬成碎粥喂他,夜里寒风蚀骨,萧时璟身上更是冷热交煎,她不得不与他同盖在一张大氅下,轻轻拥住他,助他渡过漫漫寒夜。

三天后,萧时璟的马回来了,带着他的部下将他们救了出来,把他们一同送进临近镇子的医馆里,那时两人因久宿旷野,寒气侵体,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寒症,被分开时,她昏沉之中下意识地去拉他的手,唤道:“将军。”

像是感受到她轻柔的触碰,他亦轻轻回握了她的手,只是那时他的身体已虚弱至极,来不及回应她,便昏了过去。

在医馆医治数日后,他们再次分别,他依然高坐在那匹枣红色的马上,俯视着她:“我还有军务在身,再耽搁不得,姑娘以后若遇难处,可拿此令牌去京中的西郊大营寻我,姑娘大恩,来日再报。”

经过数月的苦战,京城的烽烟终于平息。可朝堂却还没有从兵荒马乱中理清头绪,新皇登基,却遍寻不到传国玉玺,如何以证天子之名。朝会中大臣为此事争辩不休,民间也议论得沸反盈天。

打下江山又如何,没有传国玉玺,何来下诏言书,威加四海。却在此时,有人深夜从宫门递入一份信函,言称,玉玺在他之手,只需皇帝亲自来见。

一时朝堂震动,臣子哗然,何人如此大胆,竟让君王屈尊相求,这倒更像是前朝遗毒的伎俩,皇上万不可中了奸计。

几日后,前朝老臣杜远明求见。杜远明乃前朝大辅,博通经史,淹贯百家,是朝中的定国柱石,自萧时璟称帝后,几次虚怀招揽,均被推拒,杜老言明,一臣不事二君,此生再不入朝堂。

杜家老宅中,萧时璟已歇坐片刻,除了一盏明前春毫,只余他一人空空坐于堂中。他也不恼,只轻摇茶盏,颇具玩味地期待这个忠直的老臣想要从他这里求得什么。

又过了片刻,丫鬟进来呈上一盏新茶:“圣上且尝尝这一盏如何?”

紫叶翻沸于水中,香气浓烈,色泽明润,萧时璟低眉哂道:“好一盏龙韵紫毫,杜老竟拿出了多年珍藏,用前朝皇帝的御贡以敬新帝,究竟是何意?”

这一盏茶冲得极好,茶色清明,余香不绝,可见备茶之人也是用了心。他慢慢啜饮,品味其中悠远,面前的丫鬟突然道:“圣上也不怕这茶里有毒?”

“放肆。”他一惊,一掌劈过去,那丫鬟顿时跪伏在地,一盅滚茶堪堪泼在她身上,她被他钳住,一动不动地跪着。“叫杜远明过来见我,朕耐心有限,不要让他再耍什么花样。”

杜远明闻声大步赶来时,便看到谢婉宁被结结实实地按在地上。“放开她。”杜远明喝道。

萧时璟眸中猝然一凛,冷道:“杜老自恃才高,莫非认为家中奴仆也高人一等?”

“皇帝若想杀她,那天下再无人知玉玺在何处。”

萧时璟松了手,沉声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何人?”

一双倔强含怒的眼望过来,分明带着昭然的恨意,却在一瞬间转为惊愕,萧时璟也愣住了,那双眼睛他见过,在茫茫雪夜,那双婉转流波的眼,柔弱又坚韧,一次次点亮漆黑又难捱的黑夜。

他们一起吹过林下风,挨过崖上雪,互相依偎取暖,共度濒死的绝境,最后又各奔东西。

如今她未施粉黛,布衣素钗地跪在地上,而他锦衣华服,玉饰金冠,威仪万千地立在她面前。

他救过她,她也拼死还报于他,却不知,她救的人,翻身上马离开,却是为了去灭她满门。那日目送不舍的征途背后,是千军万马冲破城门,成就席卷谢家的一场屠戮。

若早知如此,她会不会后悔救了他。

谢婉宁因身体不好从小被寄养在江南,那时她将将5岁,拉住父皇的衣袍不肯松开,父皇蹲下身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宁儿乖,江南气候温润,适宜宁儿养病,等你病好了,父皇就去接你回来好不好?”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却不敢再让眼泪掉下来,马车带着她一路颠簸南下,她在车里暗暗祈祷,希望自己的病快点好起来。只是那时的她没有想到,那条一人前往的路,终究还是要一个人走回来。

两年前,父皇来信说不日就要接她回京,可太后却突然病逝,父皇伤心难抑,一病不起,她回京的日子便一拖再拖,直到皇城大乱,父皇被囚禁,离乱之下,江南寄养的林家怕得罪新皇,为了自保先弃了她。

她是该回去尽孝的,回京前几日,有人找上门来,悄悄塞给她一个包袱,让她务必收好,又言道,皇上一直觉得对她有愧,希望包袱里的东西能保她一生平安富贵。

那人走后,她打开层层包裹,待那一方严正端肃的玉玺赫然出现在眼前时,她的周身像是被二月春雨浸透,寒颤不止。京里的烽烟,还是一路烧到了江南,被引到自己身上。

难道这就是她作为公主的宿命?即便这些年,她并未享受过作为公主的尊荣,可是她姓谢,五内之中奔涌的血流究竟是命运的羁绊还是权欲的旋涡?

她跪在地上字字铿锵:“若你允诺厚葬先皇,善待谢氏宗族,书史为他们正名,我便将玉玺交给你。”

两双眼睛碰撞交缠,他是幽深沉静,伺机而动的万丈涛澜,而她是风下细柳,在豪雨中随波,却柔中有韧,明定坚毅。那个在风雪中倔强着不肯低头的女子,原来是要用自己孱弱的身躯,撑住这大厦将倾的世族。

“若皇帝答应,就请即刻下诏,明日这江山就彻底改朝姓萧了。”

他的目光久久停在她脸上,手指却一遍遍磋磨手中的茶盏,沉默良久,他望向杜远明道:“若杜老回到朝中主持大局,我便应你。”

谢婉宁霍然起身:“这是你我之事,与他人无关,杜宰辅已近古稀,应遂其愿在老宅颐养天年。”

“这不单单是你我之事,也与前朝新朝无关,这是家国安泰,百姓安宁之事,杜老忠良,不变节,不易志,却怎能看着朝堂激荡,黎民受苦。”萧时璟说着,走至堂中,对杜老深深一辑,“愿杜老看在苍生的份上,与我共治,还天下清平。”

杜远明面颊颤动,心中悲切难抑:“先帝对我有恩,我如何对得起他的嘱托。”说罢老泪横流,让人不忍直视。“若皇帝答应保平宁公主一辈子富贵平安,老臣便答应你。”

萧时璟垂眸沉思许久,复而抬眸道:“我知杜老念恩,可世间之大,有很多地方是朕无暇顾及的,不如把她留在朕的身边,我替你看着她,你也替她看着朕,如何?”

萧时璟为迎娶前朝平宁公主举办了盛大的婚仪,被天下人赞誉为厚德宽仁的明君,前朝的臣子也放下宿怨,再度入朝为官。谢婉宁为他带来了享誉四海的清名,杜远明也为他平定了朝中暗流深涌的危局。

大婚当夜,红烛喜帐,他佣她在怀里,一遍遍亲吻她的眉眼,说:“宁宁,谢谢你。”

第二日清晨,一碗避子汤从寿康宫送来,他说:“朕负责监看,你们都下去吧。”待下人尽退,他转头将那碗浓黑的汤药倒进花瓶里。

谢婉宁惊了一跳,从榻上腾起道:“皇上,若太后知道了,必定要责罚你。”

萧时璟拉过她的手:“你受过雪寒,身子本就比旁人弱些,这药伤身,以后朕都替你挡着。”

他回身帮她披上外衣,却见脖颈上那一处烫伤的落疤,他低头细细地吻,轻声道:“朕曾伤了你,以后便该多护着你些。”

天下初定,宫苑内外都是一片清和之景。可民间却渐渐有骂声迭起,那些不得志的文人,不敢骂皇帝,就捻酸泼醋地骂她,说她以身侍仇,是旧朝之耻,不配享皇家米禄,受万民朝拜。

夜里,萧时璟还在重思殿看奏折,谢婉宁带了枇杷露来给他润肺消渴,见他饮下,她转身便要离开。萧时璟低着头还在批注,嘴上却道:“你略站站,等等朕。”

他忙完手中事,拉着她去了宫苑最高处的明月阁,夜风浅浅荡荡,明月清辉宜人,她站在他身后,轻揉他的肩,为他纾解一日劳顿,他回手拉住她,指着悬于中天那一轮圆满的玉盘道:“明月阁里看明月,月影照人人映月。”

他侧首过来,用手摩挲她的面颊:“宁宁可还喜欢宫里的生活?”

她略沉吟了一会儿,轻摇了摇头。

“有人欺负宁宁了?”

她嫣然一笑:“是你待我太好,却不懂顾惜自己。”

即便是这江山之主,坐拥万里河川,却只有他一人熬灯至夜深,呕心沥血地批阅奏折,涤清官政,为苍生谋福祉。

她解下披风,想给萧时璟披上,怕他在高处受了风。

他握着她的手,眼中温柔肆意涌动:“朕是皇帝,自有天罡之气护身,若穿了宁宁的衣服,被别人看见,只怕明日阖宫都要取笑朕。”

“他们哪敢?妾身知道,皇上是为了哄妾身开心,若再让皇上受了风寒,那就是妾身的罪过。”

萧时璟点了点她的额:“你的罪过皆由朕来定夺,岂能任他人分说?”

“宁宁,只要你能一直陪在朕的身边,年年岁岁,长长久久,便是有功之臣了。”

他懂得她的处境,亦是在宽她的心。

时岁大旱,焦石流金,豫州农田绝收,河床干裂,饿殍遍野。司天监屡观天象,禀明太后,有女祸乱宫闱,致天象大乱,生民受苦。

太后大怒,加之中宫之位虚悬,前朝老臣与新朝大夫屡屡争锋相对,激辩朝堂,让皇帝头疼不已。谢婉宁即刻被提进寿康宫,正午日头毒辣,蝉鸣一浪接着一浪,搅得人浑身窒闷无比。

跪了一下午,她滴水未进,又被叫于殿中问话,“宁妃,你可有私下结交外臣,参与朋党之争?”

“回禀太后,妾身未曾见过朝中大臣,也绝无私相授受之行。望太后明察。”她已极近虚弱,身子摇摇欲坠。

“放肆!”太后一掌劈于案上:“宁妃行止不端,蔑视哀家,须好好惩戒,以正其心。”

尖利的细针刺入指尖,她浑身颤抖,离散的意识陡然聚拢,可她没做过的事,如何能认,她竭尽全力,咬碎银牙,一字一句道:“太后,臣妾冤枉。”

当晚,萧时璟并没有来看她,只派了身边的近侍送了驱散内热的丸药,又过了不久,宫中传来消息,睿亲王家的嫡女知礼贤达,才情出众,太后许其执掌中宫,不日便将举行大婚。

谢婉宁去了几次重思殿,皆被挡在门外,近侍回禀:“皇上近日事忙,旱情刻不容缓,正与大臣商议对策,不便见客。”

他不见她,她便只能等着,她从未觉得永宁宫如此晦暗难明,斑驳的日影照不进,游离的星光也看不分明。唯有那日,宫中内外一新,挂红灯,置彩绸,云锣鼓笙落入森森寒夜,谢婉宁拥着锦被流泪至夜深。

再次看到他时,他坐在玉撵上和皇后言笑晏晏,他抬手整理她的云鬓,甚是情深。谢婉宁跪在地上,听他们低低笑语,皇后眼風扫来,问道:“跪者何人?”

“臣妾是永宁宫宁妃。”她穿了件玉粉的外衫,衬得冰肌雪肤,娇弱盈盈。

“这粉色扎眼,实在轻浮,回宫换了吧。”

“是,妾身这就回去换。”她躬身跪着,头顶的萧时璟不发一言,只听得皇后在他怀中娇怜嬉闹。

那日正是春景花宴,他们一道去了和春园赏景,她与几位贵女们论了几句诗文,却听他们处处都在谈论帝后情深,顿觉索然无味,便寻了一处僻静地,靠在假山上休息。

忽然听得假山另一侧有人说话,细细听来仿佛是萧时璟的声音,她本欲离开,身体却下意识地一动不动,只听得他说:“朕不杀她,是因为现在朕登基不久,朝中还需要那些前朝老臣们帮朕定国兴邦,朕保她性命,便是保住了朕仁爱天下的声誉。”萧时璟冷哼一声:“朕如何能爱她,若她恃宠而骄,生了外心,与臣子勾连,朕又如何稳坐江山。”

春暖日晴,谢婉宁却如坠冰窟,浑身战栗不止,她以为即便是如今情断,他也曾爱过她,可怜当日的恩爱缱绻,竟是他稳坐江山的垫脚石。是啊,当年披坚执锐杀尽宗亲的索命阎罗,怎会顾惜怜爱失势的公主呢?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恰巧正面迎上皇后,皇后见她面如蜡纸,心神不宁,斥道:“宁妃,今日众臣与宴,你这般惶惶失措,有失天家威仪,皇帝素日被你拖累声誉,你还不知悔过?今日莫不是想拖累本宫一个治理后宫不严之罪吗?速速回宫,不要再出现在筵席之上。”

萧时璟对她越发冷淡,很少踏足永宁宫,太后几次三番要让她迁宫,皇帝却道:“近日朝中清平,朕不想再生异端,朕已经派人暗中监查她的宫苑,若她敢有异动,那时再惩处不迟。”

白日里,他冷着脸对她,两人用膳也是极尽客套敷衍,只为全了礼仪。可是夜里,红绡帐落,他却做着最热切的事,春潮迭起,一遍遍淋湿她的身子。

夜里她又做梦了,风雪很大,她一个人慢行,天地萧索荒芜,她终于走不动了,索性躺在雪里,静静等待魂归自然,却听到远远传来萧时璟的声音:“宁宁,再等等我,我一定会来救你。”

她哭了,仿佛满腹委屈地应他:“将军,不要丢下我。”

她好像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泪水浸湿了枕头,她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是在做梦,身畔的人轻轻一叹,转身抱住她,用手轻抚她的背,温热的呼吸迎上来,在她耳边轻声唤道:“宁宁乖,我在。”

她的泪意更加汹涌,枕畔的人正是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可是她却不敢醒来,即便是虚妄的情谊,就让她再贪享片刻吧。

豫州大旱月余,皇帝決定去京郊的易县祭天地,为万民祈福,亲耕于乡野,朝中诸事皆暂由太后代管。皇后亦有了身孕,只是这头胎脉息不稳,腹中常有坠胀之感,便成日歇在宫中休养。

谢婉宁时不时就会被叫入寿康宫,有时是抄写经书,有时斥责她德行有亏,在宫里站规矩。若她被罚了,她便知道,前朝的臣子们又惹怒了太后,在太后心里,他们始终是前朝余党,即便为新朝披肝沥胆,也是皇恩浩荡,容他们苟活于世罢了。

赈济粮送入豫州,官员又日夜凿堤引水,使得豫州旱情大大缓解,不久,多日连旱的豫州,终于降下甘霖,才使得当地百姓脱于困顿。

没过几日,有人上奏弹劾宰辅杜远明,说因他提议凿堤引水溃了黄河大堤,致使洪涝泛滥,侵吞无数良田和人命。而送入豫州的赈济粮有一半竟已发霉,百姓吃了霉粮呕吐腹泻不止。

太后震怒,当堂斥责杜远明,又罚他跪于阶下,金乌如焦炭悬于中天,烤得琉璃瓦明光灿灿,夺人心神,古稀老人热汗涔涔,朝服皆已被汗浸透,谢婉宁听闻此事,匆匆赶来重思殿为杜远明求情。

重思殿中,皇后正为太后扇风,坐在一旁婉言相劝,殿中虽置了冰,却也暑热难挡,谢婉宁跪在殿外一遍遍恳求,皇后行到她面前:“宁妃,不要自不量力,朝中之事,岂容你来置喙?”

谢婉宁膝行向前,拉住皇后衣袍:“臣妾并不知晓朝政,只知杜宰辅年逾七十,念其年事已高,心中甚为不忍,求太后,皇后垂怜。”她眼中带泪,攥住皇后衣角不放。

皇后一脸厌恶,用力甩开衣袍,却不慎用力过猛,一下跌在地上,顿时腹痛难忍,痛楚地呻吟,太后见状,拍案而起:“来人,宁妃蓄意谋害皇嗣,杖杀。”

杜远明亟亟上前:“皇后自有孕,一直胎像不稳,更何况,此事罪责如何论处,当由皇帝回来分说,为何太后急于重刑加身,可是另有隐情不成?”

“放肆,你一介外臣,窥伺内帏之事,居心何在?来人,处杜远明十廷杖,以示训诫。”

谢婉宁悲呼:“太后,十杖定会要了宰辅的命,若要惩戒,臣妾愿一并代罚。”

太后冷喝道:“好,这是你自己讨来的,不要怪哀家无情。”

廷杖落在谢婉宁身上,五内皆震,痛不欲生,杜远明跪在她身侧,恸哭道:“公主,是老臣害了你,是老臣害了你呀。宁妃未曾有亏,何至于此啊。”说罢,就以自己身躯去挡。

那一杖极重,杜远明立时血溅当场,谢婉宁转头痛哭:“杜宰辅,坚持住,等皇帝回来,他一定会查清事实,为你讨回公道。”

杜远明声若蚊蚋:“老臣怕是不行了,公主,往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老臣再也护你不得。”

他们之间亦臣亦父,“宰辅,你辅佐谢家一朝,居功甚伟,如今我已有孕,将来你还要辅佐我的儿子。”

杜远明一口浊气哽上咽喉,颤抖着白须连声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朝堂上言辞激烈的弹劾,一路快马运入豫州的陈粮,这根本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构陷,只因太后得知宁妃有孕,那一碗碗送入永宁宫的避子汤,竟丝毫防不住皇帝对她的恩宠。若这个孩子诞下来,又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这个王朝百年之后到底姓谢还是姓萧。

所以皇后甘愿以身试险,用这个不能降世的子嗣,与太后合谋一出大戏,趁皇帝不在,拔除前朝毒瘤,以肃正朝纲。

杜远明哀绝道:“公主,快,快去找皇上,这儿有老臣,若今日你我死在这里,便将死无对证,你的孩儿也是白白殒命。”

她痛彻百骸,紧闭的双眼止不住颤抖:“杜老,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鲜血顺着她的衣裙缓缓流在冰冷地青砖石上。

夕阳像是被谁泼洒了一壶烈酒,把整个黄昏渲染得绚烂炽烈,绯红如血。

萧时璟手中的香两次熄灭,他心中莫名涌起难言的钝痛,身边人匆匆来报:“皇上,永宁宫出事了。”

他有多久没和她好好说话了,自从太后屡次告诫他,远离谢婉宁。他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他开始慢慢冷落她,可是做母亲的怎会看不出儿子的心思,哪怕他如何避着她,如何听母亲的话娶了睿亲王家的女儿,可是母亲还是不肯放过她。

她在寿康宫罚跪,他便也整夜不睡地批阅奏折陪着她;她受了伤,他日夜焦心,却只能偷偷着人悄悄地打探;太后在他身边安插了诸多眼线,他便只能对她冷嘲热讽,不屑一顾。

他违逆不了母亲,便只能违逆自己的本心,最初她惶然无措,而后又拿着各式借口来探望他,均被挡在门外,后来,她也开始避着他,那颗热切的心,就在宫苑廊道的徘徊里渐渐冷了。

可是只有他知道,每日黄昏她总会坐在院子里看落霞,又或是守着缸里的睡莲发呆,那睡莲是他特地从江南寻来的种子,只因她曾提过,自己虽是北地人,却总是受不了京城的干烈,时时想起江南细雨中娇嫩的莲花。

总有人问他,为何每个黄昏都会来明月阁,他只淡淡道,他喜欢黄昏时气吞万象的磅礴。他说话时,目光流转,可总那么几缕落在了永宁宫贞静柔淑的她身上。即便夜里,他已累极,可看着永宁宫中的灯火,也仿佛觉得是为了等他而彻夜燃烧的。

快马奔袭,风凛凛吹在耳畔,涨的鼓膜生疼,可内侍的话却像滞留在了那层膜里,“宁妃在重思殿外受了杖刑,血流不止,皇嗣夭于腹中,现下生死不明。”

曾经的深情,走到了如今这里,却再难宣之于口,皇权威压下,他活得还不如一个童稚小儿那般随心顺意。

永宁宫中丫鬟跪了一地,萧时璟疾步上前,跪在她身侧,榻上的女子,孱弱苍白,仿佛琉璃般易碎,他把她搂在怀里,颤声道:“宁宁,再等等我,我一定会救你。”

怀里的人已经发不出声音,却见眼中泪水肆意汹涌,轻启口唇默声唤出的是最后一句,将军。

天元五年,太后避于深宫,皇帝下诏废后,此后宫中再无皇后,他一生励精图治,文武兼济,开创了空前的太平盛世。临终前,下诏立过世多年的宁妃为后,与她一道葬于平陵。

后世人论起,只道他一生酷爱江南莲花,遍植宫中;又闻他精于工笔,却无一画存世;而宫中那些老人们说起他,只道,皇帝一生,只画一人,即便权倾天下,也不过是红尘道上一痴情人罢了……

猜你喜欢
太后皇帝
皇帝需要帮忙吗
女皇帝
“黄太后”驾到
皇帝怎么吃
皇帝需要帮忙吗(下)
早春,走进太后村
太后是个有故事的人
触龙挽狂澜 攻心巧垂范——《触龙说赵太后》劝说艺术摭谈
看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