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生长

六月拾光

早在他们遇见的时候，那个对城市抱有执念的小男孩，和亲近山野的女孩之间便注定了一场分离。

1

邻居陈阿婆带着孙子宋睿敲开了周莹家的门。

陈阿婆的儿子儿媳离婚了，却都撇下孩子不管，陈阿婆就将宋睿带回了小城照料，不想年事已高，最近又添了手抖的毛病，舀一勺米要洒了半勺去，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求老邻居，能不能每顿饭多做一口，往后让宋睿来周家吃饭。

面前的小男孩垂着头，沉默的不发一言，周妈妈可怜他的身世，揉了揉宋睿的发顶，“这算什么，尽管过来吃就好，阿婆您也来，人多了吃饭才热闹！”

陈阿婆红了眼，执意要塞钱给周妈妈。

大人们在上头推拒，周莹就凑到跟前，弯着腰，抬头看宋睿低垂着的脸，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他长长的羽睫上欲坠不坠，周莹大声叫道：“哎呀，你怎么哭鼻子了！”

闻言宋睿的那两滴泪珠便咕噜噜的滚下面颊。

周妈妈斥训了她，叫她跟宋睿道歉，她不明白他一个男孩子哭鼻子为什么还要她来道歉，但周妈妈严厉的目光扫来，她只得不情愿的凑上前去，跟他说：“对不起。”

宋睿稍稍抬起头摇了摇，周莹这才看清他的脸，白白静静的，跟她身边每日疯跑的，在太阳底下晒出黝黑皮肤的玩伴们都不一样。

“我有一个秘密基地，你想不想去看看？”周莹将手背到身后，攥着手指问他，这个秘密基地，哥哥周权曾经拿一整盒的怪味糖哄骗她说，她都没告诉，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轻飘飘的对一个才见面的男孩说出了口。

宋睿抽咽了两下，好奇的抬起头，“什么秘密基地？”

“走吧，我带你去看！”周莹拉起他的手朝外跑去。

大人们见状不禁莞尔，叹息小孩子的世界是多么的简单快活。

周莹的秘密基地是一个巨大的树洞，她拉着宋睿钻进去，说话的声音像是被扣在壳子里，“有什么事都可以讲出来，在秘密基地里每个人都必须讲真话。”

周莹便瞧见宋睿的眼睛又慢慢的红了，“我想回家去。”

“陈阿婆家不就是你的家？”周瑩问。

宋睿摇头不说话，周莹就明白他说的是和父母在一起的那个家，“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宋睿的目光盯着照进树缝的唯一一缕光线，“那里大家都住在很高很高的楼上，从上面瞧下去，行人像是一群小小的蚂蚁，聚在路边，等着绿灯亮起，路上接连不断的汽车停住，才肩撞着肩，臂贴着臂走过去。”

周莹掸掉爬上自己裤脚的一只蚂蚁，皱了皱眉，“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嘛。”

宋睿接着说：“那里有什么都有的商场和超市。”

“有怪味糖么？”

“有。”

“有冰激凌么？”

“有。”

“什么都有？”

“什么都有！”

“那确实是个好地方，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同你一起去。”周莹憧憬道。

宋睿闻言却垂了头不说话。

周莹想起刚刚听到大人们的只言片语，拍着胸口豪言壮志，“那有什么，等我们长大，哪里都可以去！”

那一年他们六岁，离长大还有好远好远的距离。

2

周莹的右边眉角有一个小小的疤痕，很浅，浅到不细看便要看不出来，却是拿捏宋睿的绝世法宝，她有什么事要拉宋睿下水，便将右边的额头凑过去，让他看清眉毛上缺掉的那一点点，“我自己一个人去啊，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周莹有低血糖的毛病，饿肚子久了，就猛地一头栽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看起来非常吓人，所以周家人口袋里总装着几粒糖果，也不叫周莹离开视线太久，从前，这个任务落在哥哥周权的肩上，他不乐意每时每刻都盯着个小孩子，就常常将她锁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出去疯跑疯闹。后来宋睿来了，对于自己在周家受到的照顾很是感激，仿佛是自然而然的，照看周莹的事便变成了他的。

他们就读的小学就在家的附近，每个清晨，宋睿按时敲响周家的大门，周妈妈正在厨房中煎鸡蛋和火腿，叫兄妹俩起床的声音淹没在隆隆的抽油烟机声响中，就皱着眉头回过头，叫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的宋睿去叫他们起床，周莹坐在桌边吃掉半个三明治的时候，脑袋都还在半梦半醒当中。

周权已经上了初中，出门时一脚跨上自行车，一眨眼便只瞧见个背影，蓝白的校服从来不拉好拉链，被鼓起的风吹得飘飘摇摇，周莹和宋睿羡慕的瞧着他潇洒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期盼着长大。

周妈妈将一把糖果塞进宋睿的口袋，又扶住周莹的肩膀将她推向他，“今天也要照看好她哦！”宋睿郑重其事的点头，像是被赋予了什么神圣的职责。

他们同路去上学，走进同一间教室，坐紧挨着的一对桌椅，但唯有一件事，宋睿不能陪在周莹的身边履行职责。

那天早上周莹的面包只咬了一口便瞌睡了过去，临近中午放学的时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宋睿问她要去做什么，周莹坏笑着看他，“女厕所，要一起吗？”

宋睿红了脸，扭过头去不看她，可左等右等，直到上课铃声都响了，也不见周莹的身影，班上的女同学慌慌张张的跑来，“不好了，周莹，周莹她……”

宋睿腾地站起身来跑出去，扶起倒在地上的周莹时，她恍恍惚惚地醒过来，眉头磕在洗手台上，鲜红的血迹顺着脸颊淌下来，看起来颇有些瘆人，她却笑着，“哈哈，宋睿，你竟然进了女厕所！”

宋睿背起她去医务室，听到狠狠的凶她，“你闭嘴！”

可真当背后没了声音，他又提了小心道歉：“我不是责怪你，我是……哎，对不起……”

周莹憋笑憋得辛苦，好不容易忍住，装作郑重其事的回他，“嗯，我原谅你。”

可是，生活诸多可是，十多年后的那个深夜，头顶的路灯一闪一闪，正步入寿终正寝的最后路途，宋睿的面孔在忽明忽暗中明灭变换，开口对她说出了同样的抱歉，她却不能如小时候这般郑重其事的给他一个原谅，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大城市喧嚣的夜里。

3

周莹锲而不舍的捡起地上掉落的草果砸向玻璃窗，宋睿终于被扰得没有办法，扔掉写到一半的暑假作业，将书包里的课本都倒出来，背上，蹑手蹑脚的穿过堂屋。

夏日的午后，陈阿婆正歪在躺椅中瞌睡，发出均匀规律的鼾声。隔着老旧的木门，宋睿与周莹两个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嘎一声的惊响，两个人迅速的回过头去，只见陈阿婆轻哼了一声似要醒过来，可待声音落下时又转为了鼾声，惊惧的二人这才擦了擦额上渗出的冷汗，宋睿从推开的门缝里钻出去，两人一溜烟消失在烈日炎炎的盛夏蝉鸣之中。

“我们已经上中学了，该要好好学习了。”宋睿碎碎念。

周莹随手从路边拔下两朵蒲公英，“可你已经是第一名了，还要学过谁去？”

“第一名也还不够。”宋睿从她的手中拿过一只蒲公英，轻轻的吹动，白色的绒毛立时起飞，在一阵清风卷扶下，冲向看不见的高空与远方。

“看，西瓜！”周莹兴冲冲的跑进前方不远的田中，拨开层层的绿叶，露出一只圆滚滚的大肚西瓜来。

那天最后的情景有些混乱，因为他们两个事后的口述有些不一样，周莹的版本是，宋睿笨手笨脚从小路上下来时动静太大了，惊扰了看园子的黄狗，狗吠又吵醒了盖着草帽瞌睡的瓜农，一人一狗追过来，将他们抓住了，本来瓜也没偷着，挨两句训斥就算完了，可宋睿不依不饶的打伤了狗，才闹到被拎回村去找家长的地步。

而宋睿的版本是他发现了远处的黄狗，叫周莹快快上来，可她沉浸在兴奋中没有听到，那黄狗半人多高，迅捷的一个猛扑，就将周莹按在了爪下，龇着尖利的牙齿，眼看就要咬上她的脖颈，宋睿从路边捡起一根木桩砸在了黄狗的腿上……

比起周莹的，周妈妈当然更信宋睿的话，甩了钱到前来索赔的瓜农身上，“孩子这是没事，要是有事，我绝不让你好过！”

瓜农拿了钱悻悻的走了，周妈妈的怒气便转向了周莹，“一个女孩子，心思不在学习上成天的四处疯跑，今天这有多危险，跟你哥哥一样不叫人省心！”

周妈妈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就连无故躺枪的周权也缩在一旁不敢吱声，宋睿上前来，“还没跟我阿婆道平安呢！”說罢拉起周莹的胳膊出门去。

周莹抽抽噎噎的伏在陈阿婆的膝头，阿婆一下下顺着她的头发，“不怕不怕，谁还没有淘气的时候。”

印象中的陈阿婆一直是这样慈眉善目，洞观着他们的心思流转，包容着他们的行差踏错。

4

初二，忽然有女生给宋睿写情书，粉红色的信纸，突如其来的出现在他的桌兜里，周莹找他借课本的时候，从书桌里掉落在地上，看到上面肉麻的管他叫宋睿哥哥。

上了初中，两个人已不在一个班级，周莹这才猛然惊诧的发现，自己已并不知道宋睿的一切，睁着探照灯一般的眼睛将他们班上的女生扫视了个遍，宋睿好笑的将笔递到她的手中，“不然你来帮我写回信吧。”

“还要写回信？”周莹别别扭扭的从习题本上扯下一页纸，扭头挑衅的看他，“写什么？！”

宋睿皱眉深思了片刻，“就写，感谢你的心意，但我觉得现阶段我们还是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周莹忍不住勾了嘴角，一笔一划的埋头写下，边写边谆谆教诲，“这就是了，宋睿你要专心学习知不知道，你不是想考市重点吗，在这里分心了可不成。”

宋睿突然开口问道：“我们一起考好不好？”

周莹愣了一瞬，看见他目光中的期盼，翘起的嘴角想压也压不下去，“嗯。”她扭过头去，轻声的应。

这晚，宋睿给她温习接下来要讲的功课，讲着讲着却听不到了她的回应，转过头去，见她已然趴在桌上睡着了，发丝滑落遮住睡颜，宋睿伸出手去将她的乌发别到耳后，露出小巧精致的侧颜。

这张脸醒着的时候要么耀武扬威的得意坏笑，要么唉声叹气的卖弄可怜，只有这般时候才能安静下来让人好好的瞧一瞧。原来她的耳边有一颗痔，原来她的睫毛这样的长，宋睿忍不住一点点靠近，近到闻到她身上的皂角香气，看见夕阳下她脸上的细小绒毛，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又折反到他的面颊，只觉得这气息这样的滚烫，像是要将脸烧着了一般，忽然趴在桌子上的人轻轻动了一下，吓得宋睿猛然直挺挺的站立起身，看见她挠了挠脖颈又睡过去，一颗提起的心才慢慢放下，可才抬起头却正撞见陈阿婆靠坐在院中摇椅上看过来的目光，宋睿支吾着竟有些结巴，“阿婆，我，周莹睡着了，我……”

陈阿婆仍旧慈祥的笑着，像是知道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知道，“叫她去屋里躺一会儿吧，这样趴着别着凉了。”

周莹被叫醒的时候，问他的脸为什么这样红，宋睿扭过头去不理睬，周莹又问陈阿婆，“宋睿这样不会是发烧了吧。”

陈阿婆只是笑却并不言语，一张老旧的摇椅，在小院中吱嘎吱嘎的轻响着，不知是在偷笑还是在轻轻的诉说。

5

离中考前还有三个月的时候，陈阿婆在一个深夜里安静的离去了，宋睿的爸爸匆匆赶回来办了葬礼，头七还没过又急匆匆的走了，留了一笔钱给周家，中考结束前的日子，拜托周莹一家暂为照顾宋睿。

周莹的哥哥上了高中，平常寄宿在学校，周妈妈便收拾出周权的屋子给宋睿，少年越发的沉默，每日里只扎在书本中一日日的苦读，只有周莹注意到他有时会靠在窗边静静的出神，那里可以看见陈阿婆的小院，看见她常坐的那张摇椅，在有风吹拂的午后，吱嘎吱嘎的轻轻摇动。每每这个时候周莹会上前去紧紧攥住他的手，总觉得他变得非常非常的轻，风一吹便要远远的离她而去了。

宋睿轻轻道：“你知道吗？阿婆不在了，有时候我并不全都是难过，还有一丝的释然，没了阿婆的牵绊，我可以放心离开了。”

周莹想跟他说不是这样的，阿婆不在了，但她呢，周家呢，宋睿早已经成为他们家的一份子，是抹不掉的羁绊，可她看见他眼中的泪光，知道他自小的梦想便是那高楼耸立的繁华都市，涩然的话便吞咽回肚子。

中考结束，宋睿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了市重点高中，而周莹只考上了镇上的高中。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周莹哭得稀里哗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落榜了，而她只是难过不能再与宋睿在一起。

周权还在一边说风凉话，“结果不是注定的么，咱们家的基因哪里能考上市重点，别伤心不过是现实给你照了照镜子……”

周权的话还没说完，周莹的鞋已经拍在他的身上，这阵子的周家，日日都是鸡飞狗跳。

送宋睿去火车站，周莹一件事一件事的掰手指，要常给她打电话，放假要来看她，不准和别的女生眉来眼去，要好好吃饭，睡觉要盖好被子……她讲不下去了，眼泪又要涌出来。

宋睿突然张开怀抱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他的话只有一句，“周莹，照顾好自己，我们大学见！”然后在周权反应过来捉他的一瞬间放开了手，跳上火车，笑着朝周莹摆手挥别。

金黄的夕阳从他的背后照过来，她的少年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6

步入高三，每天的日子都是沉重又紧迫的，周莹一刻也不敢松懈，老师说最后的两道大题可以放弃了，那是给想考清北的同学准备的，但她不能，她不能放弃每一个得分的题目。最好的一次模拟考，她终于挤进了年级前十，但她不能开心，在宋睿所在的市重点，她的成绩几乎要吊车尾。

试卷上每一个字单拿出来她都认识，可为什么组合到一起，就变成了火星文呢？越临近高考，她越焦虑，脾气也越暴躁，家中有一点小噪音都要受不了，后来干脆就住在学校周末也不回家了。

宋睿的电话打来时，周莹已经在图书馆待了半天，犟着脾气硬要将一道数学题解出来，大眼瞪小眼的盯到眼睛发花也依然一点头绪也没有，就这样错过了食堂饭点，又饿又气。

“Ring啊Ring啊Ring，会不会是你，要响几声才能接……”属于宋睿的专属铃声就在这时猛然在安静的图书馆中惊响，周莹这才记起自己忘了给手机静音，手忙脚乱的站起身来，想从层层试卷底下找出不知埋在哪里的手机，眼前却突然一黑，只来得及在心中暗骂一声糟糕，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周莹在医务室里醒来，校医将一颗水果糖放进她的掌心，“学习固然重要，但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呀！”

拧开糖果包装纸，将那一小粒透明的黄色塞进嘴里，柠檬口味的，比甜腻先袭来的是满口的酸涩，这时她就特别特别想宋睿，想他兜里总为她装着的糖果。

额头磕破了，被校医贴上了纱布，不知道会不会留疤，镜子中的自己含着一包委屈的泪水打电话给宋睿。

“刚刚怎么不接我电话？” 熟悉的声音传来，眼泪再也憋不住，周莹沉默的抽噎。

“怎么了？怎么哭了？”听到宋睿的关切，周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你不知道，刚刚，刚刚……宋睿我特别想你。”终究她还是不忍让他担心。

“傻瓜，我也好想你。”伤心神奇的被这一句话抚平，周莹慢慢止了哭。

“下周，下周我就去看你好不好？”周莹用力的点头，才发现电话那头是看不见的，赶忙应了，“你周五就回，去我家啊！”这样他们就可以待得更久一点。

“好，”宋睿轻声的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师说学校有几个保送A大的名额，想要推荐我……

挂断电话，周莹慢慢收起笑容，窗外一朵厚重的乌云飘来遮住艳阳，一如她此时的心境，带着密不透风的沉重，她望向窗外，悠悠地叹了一声，“A大呀……”，那是她渴望而不可及的地方啊。

高考前夕，焦虑紧张让她总是没胃口，吃多了还会吐出来，因而周莹的低血糖犯得越发频繁，宋睿将各种口味的糖果分装在两个小袋子中，“一天一袋，千万别忘了。”宋睿将糖果袋子放进她的掌心，轻声叹息，“不用给自己这么大压力，考不好也没关系。”

周莹点头，可压力却不会因此消弭，她知道她必须考好，宋睿保送A大了，即便只求跟他在同一个城市，B大的分数线，也要她全力以赴才行。

但造化总是弄人，糖果袋子在拥挤的人流中被挤掉，被一脚一脚踩进泥里，周莹昏倒在考场外的厕所中，被人发现送到医务室，醒来的时候，考试已经开始十分钟了，她紧张的笔尖都在颤抖，脑袋里一片空白。

放榜的时候，宋睿用分数证明他的保送名额来得货真价值，而周莹以两分之差没能被B大录取。

那一年正好赶上教育改革，他们的下一届用得是完全不同的课本教材，如果选择复读，很有可能连今年的分数都达不到。

“虽然去不了大城市，但在本地能读个不错的大学了。”所有人都这么跟她講，包括宋睿，“没关系，只是大学而已，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真的么？她的眼泪擦去又落下来，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们扯得越来越远了。

7

读大学，宋睿完全拒绝了父母的资助，在饭桌上又将周妈妈的银行卡推了回来。

“你这是何苦呢，就当是借给你的，工作之后再还就是了。”周妈妈叹气，多年的操持，她已经不再年轻，眼角爬上皱纹，发间染了花白，但对他的怜爱还一如当年初见那个低垂着头默默啜泣的小男孩。

宋睿上前去伸手抱住周妈妈，十八岁的大男孩，已比她高出一个头去，如今决定独自去面对风雨，拥抱是他无言的感谢。

周妈妈抬手在他的背上轻轻的拍，“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说，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又一双手臂环住了他们，周莹凑上来，“我也要抱一下！”

周爸爸见状哈哈一笑，放下手中的报纸，也上前伸臂将他们揽住。

“周权，周权！”周妈妈喊道。

周权不耐烦的嘟哝一声，却也起身上前，伸出了手臂。

“我们是一家人！”

多年之后这个场景仍时不时的出现在周莹的脑海中，温馨得想要叫人掉眼泪。

宋睿变得很忙很忙，要顾好学业，赚奖学金，又要四处兼职赚取生活费。周莹给他打电话诉说跟新舍友的小矛盾，讲着讲着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只余清清浅浅的呼吸声，昨日宋睿在实验室里忙了一个通宵，待会儿他还要去兼职家教，周莹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拿这些小事来烦扰他，却又舍不得挂掉电话，就听着他的呼吸声在学校花园的秋千上坐了两个小时，看到了时间，才出声轻轻的唤：“宋睿，宋睿……”

宋睿清醒过来，看到时间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睡着的，怎么不叫我起来？”

“叫了啊，叫了你两个小时才把你叫醒。”周莹佯装不满。

宋睿清清浅浅的笑，电话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是他在换衣服准备出门了，“周莹，抱歉，我得去给人上课了。”

“好，路上小心。”

挂断电话，周莹将手机收进兜里，深秋的户外，长时间呆坐着不动让她的身子有些发僵。身下的这只秋千有些年纪，是那种老旧的铁链款，轻轻的晃动，不知是哪里锈住了，吱嘎吱嘎的声音像是摩擦在心里。

暑假，宋睿留校打工，周莹坐了动车过去找他，两个人去看电影，玩剧本杀，去网红餐厅排两个小时的队吃小龙虾，回去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地铁里还是人满为患，连坐的位置都没有。穿过站台，车身忽然驶过一段地上的路段，外头的城市依旧灯红酒绿，幽深的夜里亮着千万盏灯，忽然让人生出一种渺小感，这城市是这样的大，而我又是这样的小，想要成为一盏被看见的灯，却害怕被吞进黑暗里。

她伸手去抓宋睿的手，他还在因她偷偷结了饭钱而生闷气，看到周莹无辜的双眸，终于还是攥紧她的手，在人流拥挤的车厢中，将她护在怀中。

8

周权在大学的时候曾有个追了很久才追到手的女朋友，照他的话说是，“只是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自此人间无颜色。”

当时还笑他的深情，以为他就要这样被死死的吃定一辈子，不想才毕业没多久，就得到两个人分手的消息，周莹好奇的缠着他八卦，“她终于发现你的真面目忍受不了了？”“她另结新欢了？”“她发现自己的性取向其实是女了？”

为了防止周莹臆想出更多稀奇古怪的原由，周权终于跟她吐露了实情，“她父母希望将她留在身边，在家乡替她找好了工作。”

周莹眨巴着眼，等了半天没等来下文，“就这？她不来，你可以去找她啊？”

周权却是抬手揉乱了她的头发，“小屁孩，说了你也不懂。”

周莹将这件事讲给宋睿听的时候，他正在写着实验报告，只嗯嗯的点头，附和着她对周权的控诉，周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其实她是想问，如果是宋睿，这座繁华的魔力之城与她之间，他会怎么选？但她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时间过得这样快，一眨眼他们就要毕业了，宋睿寻到了一家IT大厂的实习机会，如果表现得好，便可以留下来，每个月的收入不菲，也有很大的上升空间，打电话回周家，周爸周妈都很为他开心，周莹却是一反常态的有些沉默。

肩上忽然被轻拍了一下，周权坐来她的身边，“在想什么？”

周莹没有回答，反而是问他：“你喜欢她么？”

周权跟前女友分手之后，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周莹见过两次，性格很好的女生，与周权两个感情也很融洽，只不过见到过周权的为爱痴狂，如今就总觉得有些意难平。

“小屁孩！”周权一笑，又要抬手弄乱她的头发，被她瞪着眼睛制止，“喜欢的吧，在她面前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是我自己。”

“之前的女朋友呢？”

周权沉默了一会儿，“当时如果我们在一起，我要抛弃父母，抛弃喜欢的工作，自小长大的朋友，我做不到，也不忍心自私的这样要求她，所以，有时候喜欢却不一定合适。”

“所以是合适打败了喜欢。”周莹做出总结，眼里就涌上一包泪来。

周权叹了口气，从冰箱中拿出兩罐啤酒，“喝酒吧。”

一罐苦涩的液体下肚，周莹将家乡小学的入职通知书拍给宋睿。

9

再次来到这个熙来攘往的大都市，人是这样多，路是这样杂，她还是在各种街巷当中迷了路，导航显示只有五百米的距离，怎么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到，最后还是放弃了挣扎，蹲在路边等着宋睿的救援。

不多时宋睿蓬乱着头发出现在她面前，“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顺手接过她手中的包，“什么东西这么沉？”

周莹看着他莞尔一笑，拦住他想要打开去看的手，“秘密！”

宋睿也笑了，暂放下心中的忐忑。周莹那日将入职通知发过来之后，两个人却都默契的对此不执一词，但终究是有什么横亘在了中间再也无法粉饰了。

周莹不是第一次来到宋睿的出租屋，但总共没待过多长时间，概因这里是间合租房，三个房间三家租户，好像做什么都会影响到别人。

这也是周莹不喜欢这个城市的原因之一，虽然它既繁华又方便，想吃的想玩的应有尽有，却总让人没有归属感，冷漠冰冷得好像一块金属板。当然这一切她都没和宋睿讲过，在他忙着做实验忙着拼搏，力求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的时候，她跟着学校的志愿团队去山里支教，在那里邂逅一张张渴求的面孔，她忽然就觉得人生若有意义，那便就该放在这些蓬勃的有生命力的事物上。或许从这个时候，不，或许更早，早在他们遇见的时候，那个对城市抱有执念的小男孩，和亲近山野的女孩之间便注定了一场分离。

周莹将包中的餐盒掏出来，是周妈妈做的红烧肉，糖醋排骨，还有她做周妈妈指导的番茄牛腩，清炒芦笋，最后还掏出两小盒米饭来。“抽了真空，刚做好就赶了高铁过来，妈妈说你总也不回来，想叫你尝尝家里的味道，不要忘了。”

将菜在微波炉里打过，满满当当的摆在宋睿房间的书桌上，他闷着头扒饭，声音沉沉的，“好吃。”

周莹就想晚一点吧，晚一点再来做这个坏人。

到了分别的时刻，在忽明忽暗的街边路灯之下，她还是不得不逼他做出抉择，虽然心底早已有了答案，却还是抱着希冀，“宋睿，我决定回家做一名小学老师了，你愿意和我一起么？”

沉默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宋睿偏过头去，明灭的灯光下，他眼中的泪光闪烁，“对不起，周莹我……”

她笑着点头，泪水却不由自主的滚落，她还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讲不出来了，于是她只能转身离开。

大城市还是有它的好，起码她一路走一路哭，路人也只是投来莫名的一瞥，没人觉得她像个发神经的傻瓜。

10

后来周权结婚，宋睿是伴郎，周莹是伴娘，但生活没有童话，他们终究没能在一起，宋睿在他的大城市打拼出一席之地，周莹在她的小地方桃李芬芳，不过还好，他们还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