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露雨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早期人类以物化和可视的方式确认个体在社会及宇宙中的地位,反映了先民富有生活体验性的生存状态。在“由俗入礼”的古代中国,大量饮酒器具的制作与使用彰显了“道在器中”的人文内涵与礼制精神,同时蕴含着人类世界从混沌走向秩序的历史记忆。匏爵承载着古代中国的民俗风情、神话信仰、礼仪制度和道德风尚。由匏爵到卺爵的发展脉络,揭示了从神话时代过渡到文明时代的历史进程中,中国社会巫术性格的祛魅与人文精神的跃动。然而目前学界对匏爵与卺爵的研究多集中在文物考古和婚俗研究两个方面,缺乏对二者的关联性及文化内涵的考察。追溯匏爵的演变历程,探幽合卺之礼的神圣信仰与制礼依据,可涵泳先民寓道于器的生命智慧,进而增进对中华传统礼乐文明的理解与认同。
匏爵是早期人类活动的物质产品,储存着远古时代以葫芦神话为核心的原始信仰。葫芦生子的神话传递着古人万物有灵的观念与生殖崇拜的思维,构成了先民探索宇宙创生奥秘的深刻记忆。同时,葫芦也成为凝聚着神话智慧的物质载体,寄寓着世代民众祈求福祜的执着期望。由此,大量以葫芦为材质甚或仿造葫芦形制而成的匏爵风靡云蒸,在古人的宗教仪式和社会交往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生殖崇拜是葫芦神话最为关键的要素。首先,葫芦创生说的建构是先民解释人类来源的基点,如《诗经》中“绵绵瓜瓞,民之初生”[1]1148以小匏瓜的繁殖比拟周民族的绵延,正是葫芦创生神话的鲜活写照。除了葫芦创生说,伏羲和女娲是中国神话中甚为古老的创生神,二者与葫芦的关系亦脉脉相通。闻一多先生在《伏羲考》中指出,“伏”字作“包”,“包”“匏”音近古通,其义即为葫芦;而“女娲”又称“㚿娲”,以音求之,实即匏瓜,故伏羲与女娲,二人皆谓葫芦的化身[2]111。可见,被视为人类始祖的伏羲和女娲,实际上也是古人葫芦创生观念的延续。正如钟敬文先生所说:“葫芦文化,是中华民俗文化中具有一定意义的组成部分。中国的好些民族都有起源于葫芦的神话,葫芦被当作祖先的来源看待。”[3]以葫芦为原型的创生传说在古代中国神话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这种历史基因仍延续至今,如20 世纪80 年代的动画片《葫芦兄弟》便是此说的当代产物。
其次,由于肚大多籽的特征,葫芦成为古人祈求多子的观念投射物。类比思维是古人认识世界的基本出发点,葫芦肚大滚圆的形状容易使古人联想到女性的孕肚,正如刘尧汉先生指出,“葫芦就象征母体,葫芦崇拜也就是母体崇拜”[4]。继而,葫芦多籽自然与孕育多子产生关联,如《开元占经》引《黄帝占》曰:“瓠瓜星明,则……后宫多子孙。”又引《星官制》曰:“匏瓜,天瓜也。性内文明而有子,美尽在内。”[2]111也就是说,古人以物及人,将葫芦的肚大多籽与女子的怀孕多子联系起来,并通过对葫芦的崇拜,寄托子孙繁衍的愿望。这种思维模式体现了浓厚的图腾崇拜色彩和同类相生的巫术痕迹,反映了古人生殖崇拜的原始智慧和绵延后嗣的担当意识。
早期人类将世界分为神圣与凡俗两个区域,并通过举行仪式沟通天神,酒爵则是祭祀仪式中不可或缺的礼器。考古发现,在距今六七千年的西安半坡原始母系氏族公社遗留下来的陶器中,已出现了葫芦形容器,它完全仿照自然物葫芦做成,可供盛水等之用[5]。可知早在先夏时代,已有仿造葫芦形制而制作酒爵的历史记录,这种陶制的葫芦形酒爵即谓陶匏。另《周礼·考工记》:“有虞氏上陶。”郑注:“舜至质,贵陶器。”[6]1248《礼记·郊特牲》:“器用陶匏。”[7]927可见陶匏不仅出现时间早,且承担着祭天祈禳的神圣功能,是先民“以器礼神”的生动演绎。
陶匏祭天何以可能?以其效仿天地淳朴之德性也。《礼记·郊特牲》记周天子巡守祭天之礼曰:“天子适四方,先柴。……扫地而祭,于其质也。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也。”[7]927孔疏谓:“祭天之器,则用陶匏。陶,瓦器也,以荐菹醢之属。……匏酌献酒……祭天尚质,故酌亦用匏为尊。”[7]894也就是说,在祭天仪式中,陶匏除了用作酒器,还兼具食器的功能,相当于荐物的瓦豆。《诗经·生民》谓:“卬盛于豆,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时?”孔疏:“此豆登所盛之物,其馨香之气始上行,上帝则安居而歆飨之。……大古之羹也,不调以盐菜,以质,故以瓦器盛之。”[1]1265可见神祇歆享无味之羹,故以质素瓦豆配之。正如何休解《春秋公羊传》祭天之礼曰:“稿席玄酒,器用陶匏,大珪不瑑,大羹不和,为天至尊,物不可悉备,故推质以事之。”[8]用草席、清水、陶匏、璞玉、白羹之类器物侍奉神灵,以明其至尊尚质之性格。聂崇义《新定三礼图》曰:“陶匏是太古之器,历夏殷周……先儒不言有饰,盖陶者资火化而就,匏乃非人工所为,皆贵全素自然,以象天地之性也。”[9]328孙希旦亦曰:“天地之性,本无可象,但以质素之物,于冲穆无为之意为稍近,故用之以祭。”[10]689实际上,不论是充当酒器或是食器,其核心之义均在陶匏之效法自然、质朴无文的特性,故得以取象天地淳素之德,进而取悦神灵以求福祚。
除郊祭之外,匏爵还具有禳灾纳吉的巫术功能,是禳祭典礼上沟通神灵的重要礼器。涂尔干将此类仪典称为“禳解仪式”,并指出该仪式含有赎罪的观念,是在不安或悲伤的状态下举行的[11]。禳解仪式是先民天人交感思维的产物,蕴含着古人告慰神灵以祛厄禳灾的原始信仰。《春秋左传》载:“日月星辰之神,则雪霜风雨之不时,于是乎禜之;山川之神,则水旱疫疠之不时,于是乎禜之。”[12]禜即祈求神灵消除灾祸的禳祭,通常在发生了旱涝等天灾或日月食等异象时举行。《周礼·春官·鬯人》记禜酂之祭曰:“鬯人掌共秬鬯而饰之。凡祭祀……禜门用瓢赍。”郑注:“瓢,谓瓠蠡也。……取其瓠,割去柢,以齐为尊。”[6]602也就是说,以百家之门为单位举行禳解仪式时,要使用不加郁金草调和香味的鬯酒,且以匏爵作为酒器,以“取质略之意”[6]602。另外,《诗经·公刘》记载周部落首领公刘率领民众迁居豳地,并在燕飨群臣的落成仪式上“执豕于牢,酌之用匏”[1]1311以明“忠敬”“俭质”[1]1312之意,可见匏爵已具有承载人伦观念的凡俗功能。
概而言之,匏爵是早期中国以生殖崇拜为核心的葫芦神话的产物,寄托着先民祈求多子多福的心愿。延续着视葫芦为祥瑞的集体记忆,先民创造了大量模仿葫芦形状的匏爵,并根据其古朴简质的特性赋予其祭天祈禳的神圣功能。这种功能携带着神话时代的巫术色彩,同时孕育着古人观念中由敬鬼神向重人事转化的趋势。
中国的巫史传统从“家为巫史”的原始状态发展到“绝地天通”的时代,已具有规范化和专职化的倾向,又经周公制礼作乐,遂完成了该传统的理性化过程。李泽厚指出,周公将传统巫术活动转化性地创造为人际世间一整套的宗教—政治—伦理体制,使礼制下的社会生活具有神圣性[13]。实际上,由匏爵到卺爵的演变历程,正镌刻着中华文明“由巫到礼”的岁月痕迹,彰显了周代以“礼”为核心的人文精神的觉醒。
卺爵是周代礼制文明创造的婚礼酒器,同时也是由匏爵(见图1)演化而来的历史产物。孙希旦曰:“卺,以一匏分而为二,夫妇各用其半以酳,而合之则实为一匏,故云‘合卺而酳’也。”[10]1418又孔颖达曰:“‘合卺而酳’者,酳,演也。谓食毕饮酒,演安其气。”[7]1090可见卺爵(见图2)就是将同一个葫芦从中间破开而成的两个酒爵,夫妇各持一半润泽口齿,以使气息安定,此即谓合卺之礼。
图1 聂崇义《新定三礼图》匏爵[9]328
图2 表面刻有婚神的卺爵[14]
实际上,合卺之礼是远古巫术传统向周代礼乐文明嬗变的混合物,体现了由巫到礼的过渡性质。卺爵取法葫芦形制,以其二合为一拟象男女交合之状,正是古人同类相生观念的投射。古人通过饮用合卺酒模拟男女交合的状态,从而赋予新婚夫妇以阴阳交好、多子多福的祝颂。这种以相似律为基础的“模拟巫术”[15]正是周人生活中神圣性的呈现,同时以礼数规范的形式将其纳入社会运行的轨道,使之成为民众日常生活中更具秩序化和理性化的礼仪制度,从而凸显了礼乐文明时代人文精神的涌动。
合卺之礼涉及共牢同食、祭祀祖祢、主宾酬酢等一套繁复的礼仪,展现了周代婚礼仪式的规范化和有序化。《仪礼·士昏礼》记载,夫家欲亲迎妇时,要预陈馔食及“四爵两卺凡六,为夫妇各三酳。一升曰爵”[16]82。周代酒爵“以小为贵”,一升之爵属于周礼“五爵”系统中最高规格的饮酒器,通常要在重要场合才可使用。此一卺与一爵容量相当,可见周人对婚礼的重视程度以及礼器搭配的严格态度。及妇至成礼时,夫妇在寝门内进食并以黍稷和肺祭祀祖宗神灵。“三饭,卒食。”[16]95三次进食结束后,夫妇取酒爵漱口,前两次均用一升之爵,且第一次需答拜赞礼之人,第二次则不再答拜。“三酳用卺。”[16]96最后一次则用卺爵漱口,此时也不答拜。三酳之礼毕则礼成,以示成妇之义。
合卺并不简单是男女结合的表征,更是古人夫妇同体观念的物化。在以男权统治为主导的古代社会,女性缺少独立的社会地位,如《礼记·郊特牲》“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妇人无爵,从夫之爵,坐以夫之齿”[7]950,正是女性附庸于男性的历史记录,同时也揭示了双方休戚与共的生存境遇。《礼记·昏义》曰:“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孔疏:“以体同为一,不使尊卑有殊也。”[7]1889又孙希旦曰:“合卺而酳,合体之义;共牢而食,同尊卑之义。”[10]1418可见经由合卺之礼的“阈限”[17],女子将由“在家从父兄”过渡到“既嫁从丈夫”,并与丈夫荣辱与共的生活状态。合卺仪式的举行意味着女子走出闺房,正式被纳入社会运行的基本轨道,虽然本质上仍附属于男性,但与丈夫同体尊卑却显示着女性地位在有限范围内已有所提高。
以卺爵展示夫妇同尊卑、共荣辱的社会意识,是周代社会制度的缩影。杨文胜等人从考古学视角指出:“合卺逐渐成为一种稳定社会现象,女性贵族身份地位有了一个质的提高。这标志着贵族家庭婚姻制度及财产所有制发生了重大变化,显示社会基本构成由大家族向核心家庭转换。”[18]也就是说,伴随着合卺仪式的举行,周代社会的基本构成单位正呈现出一种趋势,即以夫妻为中心的家庭逐渐取代以宗族为中心的家族。故夫妻一体的观念实际上体现了周代社会组成单位的变迁以及女性地位的相对提高。“昏则同牢合卺,终则同穴,祭则同几同祝馔,未尝有异庙者也。”[19]这种夫妇同体的观念凸显了以夫妻为核心的家庭组织在周代社会中的重要作用,展示了周代礼仪制度的人文性。
综而观之,由匏到卺的嬗变历程揭示了周代文明由巫到礼的历史记忆。男女合卺而酳的仪式是原始巫术思维的秩序化呈现,也彰显了礼制文明下夫妇同体的人文精神。合卺作为一套精密的礼仪被时人积极践行,体现了周人思维的理性因素,同时蕴含着时代所赋予的礼制内涵。
合卺仪式的制定有其内在规约性,体现了周代将人伦价值和天道依据相结合的礼制内涵。“凡礼之大体,体天地,法四时,则阴阳,顺人情。”[10]1468礼以“顺人情之大窦”[7]826体现了礼制建构的伦理关照,同时,效仿天道也成为周人制礼作乐的根本准则。而礼制建构更深层次的旨趣,则指向古人以阴阳二气为理论基础,将宇宙秩序符号化以建构人间秩序的哲学关怀。
合卺之礼展现了周代礼乐文明“本人情性”[7]1289的伦理精神。礼乐传统是周人制定礼仪的文化背景,“礼”和“乐”通常对举出现,但二者实有细微差别,正如《荀子·乐论》“乐和同,礼别异”[20]就揭示了礼尚殊别而乐主睦和的不同宗旨。“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7]1264,为了避免出现“若乐过和同而无礼,则流慢,无复尊卑之敬。若礼过殊隔而无和乐,则亲属离析,无复骨肉之爱”的社会问题,故“须礼乐兼有,所以为美”[7]1265。而合卺之礼倡合异姓之好,正是礼乐相须的生动写照,体现了“礼之用,和为贵”[21]的人伦精神。
首先,合卺而酳的仪式寄托着古人倡合两性之好、祈愿琴瑟和鸣的美好祝颂。制卺之匏本为《周礼》“八音”[6]714之一,可作乐器以谐律吕;又“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7]1888,婚礼是合男女之好以供奉祖祢和传承后代的基础,故曰:“共牢合卺,使之相亲”[7]1890。可见合卺之礼具有使夫妻亲和的意义。周代禁止同姓通婚,通过与血缘疏远的异姓建立姻娅关系繁衍后嗣,即《礼记·郊特牲》所谓“取于异姓,所以附远厚别也”[7]949。又如《礼记·礼运》曰:“夫妇和,家之肥也”[7]829“礼义以为纪……以和夫妇”[7]771,孔疏:“夫妇异姓,故言和,谓亲迎合卺之事”[7]772,故以合卺之礼倡夫妻亲和,体现了周代礼制关注家庭和睦、重视文明传承的伦理价值。
其次,合卺之礼蕴含着告诫新婚夫妇同甘共苦、同舟共济的肃穆箴言。《诗经·匏有苦叶》曰:“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毛传:“匏谓之瓠,瓠叶苦不可食也。济,渡也。”[1]163用于制作卺爵的匏瓜味道苦涩,而夫妇共执苦匏、同饮苦酒的行为则寄托着双方同甘共苦的意识。此外,匏还具有相当于“腰舟”[22]载人渡河的功用,夫妇各执一匏以行酳,正象征着同舟共济的承诺。又郑玄曰:“瓠叶苦而渡处深,谓八月之时,阴阳交会,始可以为昏礼,纳采、问名。”[1]163瓠瓜成熟之日,乃是象征着阴阳交汇的成婚佳日,于此时举行庄严繁复的合卺仪式,意味着行礼双方将以夫妻身份为单位共同承担社会责任,从而在潜移默化中强化夫妇同心同德的担当精神。
合卺之礼体现了古人以数字建构天道规律的象数思维。“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作《易》八卦,以垂宪象”[23]是古人探索宇宙奥秘的出发点;而“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7]824则内化为古人根深蒂固的天命观念,并指导人们依据天道规则建构人间礼制。
夫妇合卺而酳的礼制根植于《周易》“九五之道”,象男女秉中正美德而相遇合。《周易·姤卦》曰:“九五:以杞包瓜,含章,有陨自天。《象》曰:九五‘含章’,中正也。‘有陨自天’,志不舍命也。”[24]219王弼以“枸杞”释“杞”,《子夏传》以“匏瓜”释“包瓜”[24]219,孔颖达采两家之言,并曰:
杞之为物,生于肥地;匏瓜为物,系而不食,九五处得尊位而不遇,其应是得地而不食,故曰“以杞匏瓜”也。“含章,有陨自天”者,不遇其应,命未流行,无物发起其美,故曰“含章”。然体刚居中,虽复当位,命未流行,而不能改其操,无能倾陨之者,故曰“有陨自天”,盖言惟天能陨之耳。……“中正”者,中正故有美,无应故“含章”而不发,若非九五中正,则无美可含,故举爻位而言“中正”也。“志不舍命”者,虽命未流行,而居尊当位,“志不舍命”,故曰“不可倾陨”也。[24]219
合卺之礼揭示了古人以阴阳二气解释宇宙秩序的类比思维,蕴含着古人对生命运行以及存在意义的哲学思考。沃格林指出:“神和人、世界和社会,构成一个原初的存在共同体。”[26]40人们切身参与这个四元结构共同体,同时“通过创造各种符号……尝试使本质上不可知的存在秩序变得尽量可知”[26]44。人们把社会秩序体验为宇宙秩序的有机部分,并通过宇宙类比的方式对社会秩序进行符号化,从而使社会变成一个与宇宙秩序“合拍”的小宇宙。夫妇合卺的礼制规范正是古人追溯宇宙来源与类比宇宙秩序的符号化进程。
卺爵是古人追溯宇宙生成过程的“具象物体符号”[27]。在古代中国,盘古是第一位创世神,“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28]222。盘古创世说是古人探索宇宙生成之谜的原初答案,然盘古神话亦与制卺之匏密切相关。闻一多指出:“槃即剖匏为之,‘槃瓠’犹匏瓠。”[2]112又刘尧汉谓:“槃转为盘,瓠转为古;由槃瓠转为盘古。”[28]223可见盘古实乃匏瓜的别称。《太平御览》引《三五历记》载:“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29]宇宙之初处于混沌状态,至盘古开天辟地,阳气上升为天,阴气下沉为地,天地始得形成。这种以阴阳二气解释天地生成的哲思反映了古人思维抽象化的趋向。
阴阳二气是古人将宇宙生成过程符号化的产物,而合卺之礼倡合男女之好则是调和阴阳以延续人文的制度尝试。“一阴一阳之谓道”[25]700,“阴”与“阳”是古人类比宇宙秩序的基本符号。《周易》载:“刚柔即阴阳也。论其气即谓之阴阳,语其体即谓之刚柔。”[24]347又孔颖达曰:“天地若各亢所处,不相交遇,则万品庶物,无由彰显,必须二气相遇,乃得化生。……若刚遇中正之柔,男得幽贞之女,则天下人伦之化,乃得大行也。”[24]216阴阳交感乃能化生万物,正如男女相遇而人伦兴化。卺爵一分为二,男女各执其一而酳,正象阴阳交汇而天地化生之状。由此可见,以夫妇合卺的礼制类比天地生成的原理,正是古人与宇宙秩序保持合拍的符号化表达。
概而述之,合卺之礼揭示了以和为贵的人伦精神,承载着对新婚夫妇琴瑟和鸣、同心同德的美好祝愿。同时,合卺之礼的建构根植于《周易》九五天道,体现了古人倡导男女双方秉持中正美德而相遇合的中庸精神。此外,夫妇合卺的礼制也传达了古人将宇宙秩序符号化以安排人间秩序的哲学思辨。实际上,“天垂象,圣人则之”[7]932的宇宙观念仍存在于华夏民族的文化传统中,而后世婚俗的交杯酒也正是周代合卺之礼的转化与延续,彰显了礼乐文明源源不断的生命活力。
匏爵产生于早期中国以葫芦崇拜为核心的神话信仰,是先民生殖崇拜观念的物质载体。由于古朴质素的特征,匏爵被赋予了祭天祈禳的神圣功能,反映了古人社会生活的巫术色彩。至周公制礼作乐,周代社会实现了巫术传统的祛魅与人文精神的觉醒。而由匏到卺的嬗变过程,则承载着周代文明由巫到礼的历史痕迹。根植于礼乐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背景,周人倡导男女秉持九五中正之德而相遇合,建构了一套以合卺之礼为代表的婚姻制度。合卺之礼的制定不仅揭示了以和为贵的人伦精神,同时体现了古人遵循天道的生命智慧与探秘宇宙的哲学关怀,具有广博精微的礼制内涵。探微由匏到卺的青萍之末,为打开尘封在历史长河中的古代中华文明之门提供了一把宝贵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