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鹦
施蛰存被海内外学术界誉为“中国现代派鼻祖”。他不仅为读书界开了写小说、做翻译、研究古文、收碑帖这四扇窗,同时在编辑、教书、杂文写作等领域也建树颇丰。他以近百年人生,完整地见证并参与了20世纪中国文化的重建与发展,开窗多扇,堪称“斜杠老人”。
然而,由于年轻时与鲁迅发生过一场笔战,施蛰存一度被视为“遗老”和“另类”。在历经艰难之后,他再度为文坛所瞩目,手捧上海市政府颁发的“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奇迹般地跨入新世纪,并在他毕生钟情的文化领域孜孜不倦地耕耘,直到生命的终点。
文学青年崭露头角
施蛰存,名舍,字蛰存,号北山,1905年12月出生于浙江杭州。施蛰存属蛇,“蛰存”二字取自《易经》中的“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即蛇在冬季蛰居地下以存身的意思。其父施亦政是清末秀才,科举考试废除后失去了进身之阶,只能靠教书勉强度日。1909年,两江优级师范学堂监督陆勉侪邀请施亦政前往学堂做文牍工作,兼管藏书,于是施家迁往苏州。
施蛰存六岁时,跟随邻居徐老夫子从一本《千字文》开始了自己的读书生涯。施蛰存少年时期就打下了深厚的旧学基础。他回忆说:“中文是家学,父亲教我从《古文观止》读到《昭明文选》。”之后父亲忙于事业,施蛰存就自己到父亲的书房里找古书读。中学时期,施蛰存的国文教师是一位词章家。受这位老师影响,他从《散原精舍诗》一直读到《豫章集》《东坡集》……读得多了,他就自己创作了一首七律,被人夸赞“神似江西”(“江西”指宋代“江西诗派”)。于是,施蛰存有了“做诗人的野心”,他尝试写作新诗,诗作发表在了《民国日报》的副刊《觉悟》上。
当时,《小说月报》刊载的许多俄国小说译作引发了施蛰存写小说的冲动,但他的小说作品多半未被录用。施蛰存将小说改投《礼拜六》《星期》等“鸳鸯蝴蝶派”刊物,被陆续发表了出来。之后,他逐渐认识到新文学与“鸳鸯蝴蝶派”之间是有“一重鸿沟”的,就停止了这方面的投稿。时至今日,还有人据此认为施蛰存为“鸳鸯蝴蝶派”中人。
1922年,施蛰存考入杭州的之江大学。这是外国人开办的一所教会学校,在这里,施蛰存熟读了英国文学史和学校图书馆收藏的大量英国文学作品,这为他日后的翻译和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杭州期间,他结识了戴望舒、杜衡(又名苏汶)、张天翼等人,几人共同成立了“兰社”,创办旬刊《兰友》,由戴望舒任主编。
然而,施蛰存只在之江大学读了一年,就因参加非宗教大同盟(反对帝国主义宗教侵略的爱国群众组织)被迫离开了之江大学。1923年秋,他考进上海大学,在中文系就读。当时的上海大学可谓人才荟萃,给施蛰存授课的几乎都是那个时代的精英:陈望道讲修辞学,沈雁冰(茅盾)讲西洋文学史,俞平伯讲古典诗词,田汉讲外国文学,瞿秋白讲社会学。此时的施蛰存已经具备了较强的学习能力,还有了自己的治学理念。他认为周作人编的《欧洲文学史》只讲了希腊和罗马部分,作为西洋文学史课程的教材是不完备的,因此去找了英文版的欧洲各国文学史来看;俞平伯指导他如何研究《诗经》,他继而选择了方玉润的《诗经原始》来读,慢慢了解了古典文学研究的路径。
施蛰存也结识了一批年轻有为的文学青年,除了和他一起从杭州来到上海的戴望舒外,还有后来成为著名作家和诗人的丁玲、沈雁冰的妻弟孔另境、瞿秋白之妻王剑虹等,这些同窗好友大部分从热衷于文学革命发展到投身政治革命。
1927年春,戴望舒、杜衡因右派同学告密而被捕,靠同学陈志皋的父亲陈其寿帮忙才获救。施蛰存则因回松江的家中过年,未及时返回上海而躲过了一劫。
“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发生后,上海笼罩在白色恐怖中。戴望舒、杜衡迫于形势来到施蛰存家中暂避风头。他们居住在一间小厢楼里,终日闭门不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施家俨然成了一个“文学工场”。在此期间,戴望舒认识了施蛰存的大妹妹施绛年,二人开始了一段长达七年的情感纠葛。这年夏天,戴望舒去了一趟北京,结识了冯雪峰等一批进步文学青年。不久,冯雪峰遭到反动当局的通缉,也南下到施家落脚。冯的到来为“文学工场”增添了新的活力。几人筹办文学刊物,定名为《文学工场》,但是因内容过于激进,未能出版。
此后,他们又创办了《无轨列车》半月刊以及“第一线书店”,但《无轨列车》出到第八期时,被官方以“宣传赤化”的罪名禁止发行了,书店也被警告停业。1928年12月,施蛰存等人重新租住了一所房子,改办“水沫书店”。
施蛰存后来回忆:“我们考虑了一下,认为系统地介绍苏联文艺理论是一种迫切需要的工作,我们要发展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必须先从理论上打好基础。”他请冯雪峰去征求鲁迅的意见,并请鲁迅做这套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丛书的主编。在鲁迅的主持下,施蛰存等人拟定了十二种丛书,命名为《马克思主义文艺论丛》。然而,他们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印出了其中的五种,《论丛》就被禁止发行了。
1929年8月,施蛰存的短篇小说集《上元灯》出版。《上元灯》被施蛰存看作自己“创作的第一本書”,出版后广受好评,叶圣陶等人纷纷致函表达赞赏之意。施蛰存也因此更加坚定了创作信念:“因了许多《上元灯》的读者,相识的或不相识的,给予我许多过分的奖饰,使我对于短篇小说的创作上,一点不敢存苟且和取巧的心。我想写一点更好的作品出来,我想在创作上独自去走一条新的路径。”
在从事文学创作、编辑工作的同时,施蛰存还开始了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工作。彼时,郑振铎正在为上海商务印书馆筹划出版《世界短篇小说大系》,大规模系统性地介绍各国的短篇小说,施蛰存受邀翻译奥地利作家施尼茨勒的《多情的寡妇》(初版译名,后译为《蓓尔达·迦兰夫人》)。
1930年至1932年,施蛰存的小说《鸠摩罗什》《将军底头》《石秀》《在巴黎大戏院》《魔道》等相继在《新文艺》《小说月报》《文艺月刊》等杂志上发表。怎样才能生动地刻画出人物的内心世界呢?在这几篇作品中,施蛰存大胆地应用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来揭示人物深层的心理活动,当时“国内作家中还没有人采取这种创作方法,因而也获得一时的好评”。然而,这些作品也引来了质疑的声音,楼适夷就公开撰文批判《在巴黎大戏院》和《魔道》的内容“几乎是完全不能捉摸的”,“乃是一种生活解消文学的倾向”。
1931年底,水沫书店遭遇经济困难,加上国民党对进步刊物的查禁力度越来越大,书店不得不停业,后改名为“东华书店”重新开张,施蛰存与戴望舒继续任编辑。1932年,“一·二八”抗战爆发,上海各行各业都受到重创,刚营业不久的东华书店也被迫关停。
主编《现代》杂志
1932年3月,上海现代书局经理张静庐计划办一个不冒政治风险的文艺刊物,邀请施蛰存当主编。当时的施蛰存既不是左翼作家,也和国民党没关系,又有丰富的办刊经验,可谓最佳人选。施蛰存欣然应允,杂志取名《现代》,5月正式创刊。施蛰存希望将《现代》办成“一个综合性的、百家争鸣的万华镜”。他在《创刊宣言》中说:“本志并不预备造成任何一种文学上的思潮、主义或党派……希望能得到中国全体作家的协助,给全体的文学嗜好者一个适合的贡献……本志所刊载的文章,只依照着编者个人的主观为标准。至于这个标准,当然是属于文学作品的本身价值方面的。”
“一·二八”抗战后,上海出版界一度比较沉寂萧条,而《现代》杂志聚集了中国现代绝大多数优秀作家,在当时影响力很大,发表过鲁迅、茅盾、冯雪峰、沙汀、楼适夷、郁达夫、巴金、老舍、戴望舒、施蛰存、穆时英、杜衡、沈从文、周作人、苏雪林等不同政治倾向的作家的作品,也发表过一批具有现代派特色或倾向的作品,如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的小说,戴望舒﹑李金发、郭沫若、朱湘、艾青、臧克家等人的诗歌。1935年,孙作云发表《论“现代派”诗》一文,首次将20世纪30年代这批都市诗人创作的具有相似倾向的诗歌概括为“现代派”诗。约半个世纪后,施蛰存、戴望舒、杜衡等人被追认为“现代派”,也是得名于《现代》杂志。
与此同时,每一期《现代》上都刊发有外国文学作品以及外国作家、作品、文学理论的介绍。施蛰存认为,从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角度考虑,刊发国内文学作品和引进外国文学都至关重要。在施蛰存等人的努力下,《现代》几乎在同步更新当时的国际文坛动态,大大开阔了中国读者和作家的视野。
然而,施蛰存这种不介入争论,只从文学价值层面选取作品的态度,为他招致了骂名。1932年7月,《现代》第一卷第三期发表杜衡的《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在文艺界引起了一场关于“第三种人”的争论。杜衡称,“在‘知识阶级的自由人和‘不自由的有党派的阶级争着文坛霸权的时候,最吃苦的却是第三种人”。所谓“第三种人”指的是超脱于任何阶级的作家群体,并批评了左翼文学。随后,周扬、鲁迅、瞿秋白等人在《现代》撰文予以反击。此后,事态的发展逐渐偏离了争论双方的原意。
关于“争论”之“祸”的引发,施蛰存曾表示:“当时我在主编《现代》杂志,有一个很不好的脾气,凡是朋友来的稿子,总是看都不看就签上名字发排了,苏汶(即杜衡)的那篇文章就是这样发出去的。后来,等杂志出来,我一看就觉得不对了,这篇文章的观点肯定会引起不少人的反对,鲁迅肯定也会出来表态。”“鲁迅确实不简单,他非常关心当时文坛的情况,很多稍有影响的报刊他都看,《现代》杂志当然也是他所关心的,文学界不同观点都逃不出他的眼睛。果然,没过几天鲁迅的文章也来了。我看了一下,二话没说,也签上了名,发。”施蛰存坦言:“我在校样的时候,就发现有此现象,但我决不介入这场论辩,故始终缄默无言。”
尽管施蛰存一直同情、支持左翼文艺运动,但是他因“缄默无言”和与杜衡的密切关系,被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作家戴上了一顶“第三种人”的帽子。这场“文艺自由”论辩轰动一时,施蛰存只好请左联领导人冯雪峰出来打圆场。冯写下了一篇小结性质的文章,争论才算停了下来。
施鲁之争
1933年初,施蛰存在《现代》的《文艺画报》中辟了一个专栏《鲁迅在北平》,发表鲁迅1932年11月13日至28日回北平省亲时在各大学的演讲内容。施蛰存费尽周折,请朋友帮忙拍摄鲁迅演讲的照片和剪报,希望能让上海读者及时了解鲁迅的情况和当时的文艺动态。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在北师大演讲的题目便是《再论“第三种人”》,但施蛰存不以为意。
1933年4月,《现代》上又发表了鲁迅著名的战斗檄文《为了忘却的记念》,此举一直为所有的革命者及进步人士交口称赞。1933年2月7日是柔石等五位左翼作家牺牲两周年的日子,鲁迅心中悲愤难平,于是撰此文以纪念。他在这篇文章里,首次披露了五位被害青年的姓名、被害地点和时间及被害时的情形。这篇文章曾在另两家杂志社辗转耽搁了几天,两家杂志社都不敢采用,于是鲁迅差专人将文章送给了施蛰存。施蛰存当然知道刊用此稿很可能会引起种种麻烦,但他“舍不得鲁迅这篇异乎寻常的杰作被扼杀”,决定尽快刊出。他还向鲁迅要来了柔石的照片和手迹,又特意配了一幅珂勒惠支的木刻画作《牺牲》,另附鲁迅的照片,题曰:最近之鲁迅。
其间,施蛰存与鲁迅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沟通写稿事宜。不料10月《申报·自由谈》上的一篇文章让施鲁二人产生了一场直接交锋。事件的起因是《大晚报》的编辑请施蛰存给青年人推荐书。施蛰存选了《庄子》《文选》,希望能使青年人丰富词汇,提高写作水平。鲁迅见到后十分不悦,认为这会引导青年脱离现实,便以“丰之余”为笔名写了《感旧》一文发表在《申报·自由谈》上,在对青年人的某些复旧倾向发了一些感慨后,說到现在还有人“劝人看《庄子》和《文选》了”。这句话当然是针对施蛰存的,不过,这只是一篇泛泛而谈的文章,正如鲁迅自己所说,“并非专为他个人而作的”“和他相关的只有‘劝人看《庄子》和《文选》八个字,对于个人恐怕还不能算是不敬的”。然而,施蛰存看到这篇文章后很不冷静,马上写文章进行争辩,特别是那篇《推荐者的立场》,语言很冲。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施、鲁二人笔战数个来回,鲁迅在其第三篇争论文章的末尾说,此时的施“明明白白的变了‘洋场恶少了”,施蛰存的“洋场恶少”之名就此传开。后来,当施蛰存得知笔名“丰之余”的批评者是鲁迅时,他就搁笔了,还向鲁迅赔礼道歉。
这段公案给后人留下无尽的话题和思索,今天不少人都认为他们各自所坚持的观点并非水火不容,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正如著名文艺理论家、学者徐中玉的评论:“一位从近处想,读点古书对青年写作有助;一位从远处想,提醒青年不要沉到古书中去。原都有善意在,并不复杂。”而这场争论之所以演变至如此激烈,与二人的性格及当时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施蛰存年少气盛,对他稍有批评,哪怕未点名,也要立即反唇相讥;鲁迅多年来一直处于文化围剿的中心,酿成他得理不让人的性格,尤其是如此温和的批评也遭到猛烈反驳,激起了他的火气。
此后,施、鲁二人并未如大部分人料想的那样势如水火,而是仍然保持往来。施蛰存始终以一位学者的真诚高度评价鲁迅。鲁迅逝世后,施蛰存也不避讳参加关于鲁迅的各种纪念活动,并常常勉励青年应多读鲁迅,学习鲁迅。其心迹如他作于20世纪50年代的《吊鲁迅先生诗并序》中所云:“秉毅持刚,公或不遗于睚眦;知人论世,余岂敢徇于私曲。”只是后来,这场笔墨官司一度被视为不同政见间的争论,这大概是施、鲁双方都未曾料到的,施蛰存的人生更是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当作家做教授”
在主编《现代》杂志期间,施蛰存还参与了《中学生文艺》、“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文饭小品》等的编辑工作,发表了大量小说、诗歌、文论及译作,其小说的创作也从侧重心理分析转向了写实。1935年,现代书局被国民党控制,施蛰存辞去了《现代》的职务。
离开现代书局的施蛰存生活窘迫,主要靠写作生存。1936年,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他患上黄疸病,因病情反反复复,只得遵从医嘱到杭州休养。在朋友的介绍下,施蛰存应聘担任杭州一女子中学的语文教师,闲暇时还淘了一些文物赏玩。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施蛰存应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之邀前往云大任教,在云大文史系开始了古典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与沈从文、浦江清、杨振声、傅雷等人交往甚密。在两年多的云大执教生涯里,施蛰存一面编写《中国文学史》《散文源流》等教材,一面继续发表杂文、诗歌等。同时,他还看了很多敦煌学史料和云南地区的碑铭、墓志等。之后他辗转各地任教,也持续关注着石刻和拓本。对此,施蛰存后来回忆说:“当我离开上海,就意味着开始放弃文学事业,流离迁徙于大后方整整八年。不当作家做教授的改行,是我这一生的生活转折点。”
1940年3月,施蛰存回上海省亲。返程途中,他在香港滞留了半年多,在朋友的帮助下做一些天主教文学译稿的校阅工作,还在暑假文学补习班兼职上课。暑假结束后,香港的局势也动荡起来,施蛰存返回上海,并于当年年底前往福建中等师资养成所任教。
1941年8月,施蛰存受聘厦门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当时厦大为躲避战火迁到长汀办学,学校图书馆的藏书幸运地完整保存了下来,施蛰存得以阅读大量书刊,包括宋人笔记与野史、英译本的尼采全集、外国戏剧等。他常常在课余辅导学生写作,不少学生后来都在文学艺术领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施蛰存还鼓励学生坚定抗战必胜的信念,师生关系十分融洽。四年的长汀时光倏忽而过,1945年起,施蛰存先后在江苏学院、暨南大学、大同大学、沪江大学任教。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他被分配到上海的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教学工作之外,施蛰存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特别是东欧及苏联文学作品的翻译工作,出了二十多本共二百万字的译作。
1957年,施蛰存在上海《文汇报》发表杂文《才与德》,被错划为右派分子。“文革”开始后,因牵涉“第三种人”的争论且背负着“洋场恶少”之名,施蛰存被定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文革”后期,施蛰存拥有了一个小亭子间,里面仅放一张小方桌就很挤了,室内还有一个抽水马桶,他便坐在马桶盖上写作或接待朋友客人。读书、研究碑版、看拓片、写札记也在这斗室内,这种境况一直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初。
1979年,七十三岁的施蛰存摘掉了右派的帽子,恢复了教授职称,为华东师大中文系学生讲授中国古典文学,“精神上和生活上都获得第二次解放”。稿约、会约及名目繁多的活动纷至沓来,施蛰存以旺盛的精力再次投入创作。其中最值得称道的是,他历时八年写出了唐诗研究专著《唐诗百话》,这凝聚了他半生的心血。其間,施蛰存不幸患直肠癌,他带病完成了写作。该书于1985年7月正式出版,出版后“佳誉如潮”。
1986年,施蛰存办理了退休手续。退休后的他依然笔耕不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的一切工作,都是补1958—1978年的空缺,幸而我身体好,才能补上,别人恐怕办不到”。他陆续编著《词学名词释义》《北山集古录》《北山楼诗》《宋元词话》《花间新集》《词籍序跋萃编》《水经注碑录》等著作,在学术界有口皆碑。他还编纂、整理了很多现代派领域的文学期刊和作品,其本人的各类文学作品集也在不断出版、再版、重印。
更为出人意料的是,20世纪80年代末,施蛰存当年那些风格独特的作品被人从“故纸堆”里淘了出来,重新编印成书,成了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素材,他也因此被海内外学术界誉为“中国现代派鼻祖”。
面对人们对自己旧作的厚爱,施蛰存头脑十分冷静,曾撰文指出某些青年学者缺乏认真态度,多选滥选其旧作编进书本教材。而对那些刻苦治学、认真求教者,施蛰存总是热情接待,即便在病重期间,只要身体允许,他都会尽可能地与来者交谈。据施蛰存的孙子施守珪说,2003年11月6日(施蛰存病逝前十三天),一位耶鲁大学的学生远涉重洋到上海求见,这位学子正在准备自己的毕业论文,主题是“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文学状况研究”,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涉及施蛰存的作品。施蛰存不顾身体虚弱,与他一谈就是两个多小时,让这位第一次来中国的“洋学子”感动不已。
施蛰存总结自己一生的研究工作为“为读书界开了四扇窗户”:“东窗”指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南窗”指在新诗、散文、小说等方面的文学创作;“西窗”指西方文学的翻译和研究;“北窗”指对金石文物和碑版的整理研究。回顾施蛰存的一生不难发现,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逆境之中,但他始终豁达、自如,最终穿过风雨,取得丰硕成果,留下桃李芬芳。正如文艺理论家钱谷融所说的那样:“施先生就是一个真率爱美的人。尽管周围向他投过来的大多是白眼,但他心中自有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