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艳玲
海洋,以其博大、深沉与浩瀚,成为生命、力量、永恒的象征。
“左脚在大陆,右脚在台湾”,被誉为“跨海诗人”的覃子豪,憧憬海、渴慕海,“心悦诚服的做了海洋底歌者”,海浪、海风、海夜,以及海的豪迈、热情与神秘,在他的诗里反复出现。而其一生,也像海浪一样,向着诗和远方,奔腾不息,豪情澎湃。
他是诗人,也是战士。抗战时期,他发出“诗人动员令”,高举“自由的旗”,投身抗日前线,讴歌全民抗战,展望光明未来;在寶岛台湾,他坚守民族主义立场,参与创办“蓝星诗社”,深刻影响了台湾新诗的发展。因此,他还享有一个形象而贴切的美誉——“诗的播种者”。
从“山地之子”到“海洋之子”
诗人流沙河评覃子豪的早期创作,难免有“为赋新词强说愁”倾向。不过,回溯覃子豪的童年,不难为他绵密的愁绪找到一线源头。
1912年,覃子豪出生于四川广汉。两岁时,母亲溘然长逝,小小年纪的他,便尝到生离死别之痛。他排行老大,显然过早地为家庭承担了太多负累。
这个本名“覃基”、谱名“天才”的早慧少年,不仅海,连湖也不曾见过。与他朝夕相伴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还有温情款款的蜀风。正是这山、这风,还有百读不厌的《唐诗三百首》《千家诗》,带给他最初的诗歌启蒙。“诗仙”李白是他最早的偶像。
中学时,他有了新偶像:郭沫若和闻一多。他们别出心裁的新诗,如一池春水,涤荡着他敏感多思的心。拜伦、雪莱、济慈、歌德、海涅……这些来自域外的诗人及其作品,也令他心醉神迷。渐渐地,他不再满足于赏读,兴之所至,也开始提笔赋诗作文,并尝试投稿。他还擅长绘画和刻印,于是常主编壁报,设计刊头和插画。
二十岁那年,覃子豪远赴北平,就读于中法大学孔德学院。这个头发卷曲,讲一口四川话的年轻人,个性独特。他有时给人谦谦君子的印象,有时却固执又倔强,令人捉摸不定。但众所周知的是,他热爱诗歌,是公认的“最热情的诗人”。他很快拥有了志同道合的诗友。他加入“读书会”,如醉如痴地阅读波德莱尔、马拉美等法国象征派诗人的作品;他与贾芝、朱颜等青年诗人组织“五人诗社”,合著《剪影集》。带着“青春期的伤痛”,他勤奋笔耕,品尝“创造者的愉快”。他有一个黑皮练习本,专门写诗,每写成一首,便从书桌前站起,以浓郁的乡音,抑扬顿挫地朗诵给师友听。
校园之外,并不宁静。九一八事变之后,抗日浪潮汹涌,《流亡三部曲》(三首抗战时期的爱国歌曲,分别是《松花江上》《流亡曲》和《复仇曲》)不胫而走。对此,覃子豪和诗友们岂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当抑郁与苦闷无处排遣,那些“流荡着忧伤、眼泪和无端的哀愁”便只能凝注于笔端。
1933年至1934年间,覃子豪曾旅居青岛、烟台。第一次接触大海,他便爱上了海。起伏不定、变幻莫测的海洋带给他许多灵感,相思之苦与思乡之情融合,编织而成《我的梦》《迟暮》等混合着“恋情和怀乡病”的作品。在《我的梦》里,他动情地抒写着对大海的眷恋:“我的梦/在静静的海滨/有海藻的香味/有星,有月,有白云……”激情澎湃的海洋,卷走他的孤独与忧伤,向他发出召唤,让他做更遥远的梦。
1935年春天的一天,同乡李华飞前来辞行。得知好友要到日本留学,覃子豪既羡慕又兴奋,说:“一路去!你请他们给我添个名字吧。”就这样,没来得及打点行装,也没来得及告知家人,覃子豪当晚便踏上东渡日本的求学之路。在日本,囊中羞涩的覃子豪不得不靠着李华飞等好友的支援,以及微薄的稿费度日。半年后,覃子豪考入东京中央大学,李华飞则考取了早稻田大学。
学业之余,他浸泡在诗里,不是写诗,就是译诗。好友见面,常被拉着听他朗诵,不听完不让走。经在早稻田读书的同乡罗永麟介绍,覃子豪、李华飞加入诗歌社,投身新诗运动。在“左联”东京支部领导下的文学刊物《诗歌》及《诗歌生活》上,覃子豪陆续发表了《歌者》《大地在动》《少年军进行曲》等作品,开始声名鹊起。
1936年,覃子豪与李春潮、李华飞等友人筹划组建一个新的文学社,并着手创办文学月刊。当时,郭沫若正索居于东京近郊的千叶县。这消息令他们振奋,于是他们相约前去拜访。郭沫若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为刊物题名“文海”,还写稿助力。《文海》发刊词则由覃子豪执笔。他写道:
我们是一群战斗的海燕
盘旋在黑暗的岛上
我们抵抗过风暴
冲破过巨浪
…………
远望大陆的脉搏
向祖国沉痛的歌唱
…………
啊啊!我们受难的祖国哟
快准备一个伟大的力量
来迎接这暴风雨的时光
身在异国他乡,空间的阻隔与际遇的变化,深深影响和改变着覃子豪,他渐渐蜕变成一名“时代歌手”。
然而,《文海》只出版了一期便被警察查封,覃子豪等人也遭到东京警视厅的刑事监视。1937年,樱花盛开时,李华飞被搜家,后被迫离开东京。途经名古屋时,又被水警局拘留六日。好友的遭遇令覃子豪愤怒。而他自己,也不断被特务约谈,处境日益危险。好在5月他即将毕业,于是随即起程回国。此时的他,已蜕去当年的青涩模样,“从山地之子一变为海洋之子”。
大海另一端,苦难深重的祖国,正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之中。覃子豪回到上海不久,七七事变爆发,一个月后,又爆发了八一三事变。持续蔓延的战火,“国破山河在”的痛楚,驱使他走出书斋,像一只战斗的海燕,搏击风浪,一往无前。
“一个诗人就是一个战士”
外敌压境,国难当头,覃子豪觉得,“还有一种工作比写诗重要”。他毅然参加了第一期的“中央政治学校留日学生特别训练班”,并加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投身抗日救亡活动。
他依然写诗,积极倡导诗歌运动。1937年10月,在上海《文化战线》旬刊上,他发表了《诗人的动员令》,呼吁“作为民族歌手的诗人们,要勇敢地抓着周围的现实和民众伟大的感情,用行动和诗篇来完成胜利的交响乐”。
他的行动融入时代洪流,所见所闻,都成为诗歌的种子,化作直击人心的文字。《给一个放逐者》《伟大的响应》《废墟之外》《年轻的母亲》……这些诞生于战火轰鸣中的作品,或讴歌抗战,或鼓舞士气,或悲悯民生,并期盼胜利的曙光早日到来。它们犹如一朵朵战地黄花,绽放出一个古老民族的血气、意志和力量。
他已“无心再读拜伦沉痛的诗章”,渴望“快给我一杆来福枪”,像勇敢的战士一样杀敌报国。他为自己身处大后方而不安,急切地想冲到抗战前线去,体验不曾经历过的战地生活。
1938年,覃子豪获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国共第二次合作后成立于武汉,后迁至重庆,专管宣传工作,受时任政治部副部长周恩来直接领导)任命,奔赴东南前线。最初,覃子豪在浙江永嘉担任县政府科员,9月,他参与筹组“诗时代社”,在江西上饶《前线日报》主编《诗时代》周刊。次年,他担任战地文化服务处金华总处主任,并创办《东方周报》,编辑《中国青年月刊》和《扫荡简报》。
早在日本留学期间,他曾自日文转译裴多菲的诗集,在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评介文章《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及裴多菲的译诗《九月之末》《起来吧,马家尔人哟!》《战歌》等。烽火连天,同仇敌忾,这位战死于哥萨克长矛下的爱国诗人令他崇拜,给予他许多新的启发。他以报刊为阵地,刊发裴多菲等爱国诗人的译作,号召全民团结一心,共同抗击日寇,坚定必胜信心。这些译作,后以《裴多菲诗》《复仇的女神》结集出版。
1939年5月,覃子豪出版诗集《自由的旗》。他预言“自由的旗已经高扬”,他要把“这册诗作为礼物献给我们胜利的英雄”。两个月后,他进入中央训练团新闻研究班第一期,在重庆沙坪坝受训。9月,调到浙江陆军第八十六军,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扫荡简报班第十四班少校主任。三年后,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司令部政治部设计委员,兼任陆军第八十六军《八六》简报社社长。
他集战士、诗人、记者、主笔、报人等多重身份于一身,经常奔走在战争前线,总是风尘仆仆,眼中常布满血丝。但一投入工作,又立刻精神抖擞。
正如他一篇诗作的标题“战争给我以爱情”那样,戎马倥偬中,爱情悄然降临。1943年,覃子豪与同事邵秀峰结婚。
此时,抗战进入最艰难的时期,物资匮乏,条件艰苦。由于长期伏案工作,覃子豪积劳成疾,健康严重透支,但他依然乐观而积极,对未来充满信心。他发表了《诗作者的修养》,主张诗人要与时代同行,“对祖国热爱,富正义感,不投降,不妥协,有反抗精神”,要“忠于自己的职务,为人民服务,为民族创造最高的文学,为民族为人民而歌”,要“思想與行动合一,一个诗人就是一个战士”……这些,正是他对自己的鞭策和要求。
这年夏天,日寇进逼,报社被迫迁徙。山路崎岖,交通不便,一行人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加之疫病蔓延,缺医少药,苦不堪言。在《我的记者生活》中,覃子豪记述了其中的艰辛:“直到浙赣战事(胜利)才随着第三战区政治部到建阳,以征途过度辛苦,闽北气候恶劣,病了数月,大伤元气,坚决辞职调养。”
1943年,他脱离军职,但依然以笔为枪,以自己的方式抗击日寇。
1944年,覃子豪任福建漳州《闽南新报》主笔,邵秀峰为副刊《海防》编辑,后抵达永安。这座美丽宁静的小城,自1938年5月福建省政府内迁至此,便屡次遭受日机轰炸。1943年11月4日,在十六架日机的无差别轰炸下,城区几乎被夷为平地,百姓死伤无数,惨不忍睹。画家萨一佛深入灾区写生,用四十三幅木刻画记录下惨绝人寰的一幕幕。
其中,一幅题为《伤悼》的素描,令覃子豪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阴沉的背景中,一个人孤立于苍茫的黄昏,颓丧地凝视着将要入土的棺材……战争夺去了他的亲人,还是朋友?从这个孤独且绝望的幸存者身上,覃子豪看到了无数流离失所者的共同命运。他决定为每幅画配诗一首。仅仅一周,他创作出了四十五首诗歌,控诉日军罪行,哀悼死难同胞。诗人与画家联手,覃子豪和萨一佛以“永安劫后”为题,在永安推出诗画合展,之后又到漳州、晋江等地展出,反响十分强烈。
时间进入1945年,日寇穷途末路,抗战胜利在望。覃子豪马不停蹄,写诗、办报,继续倡导新诗运动。1月,他创办了“南风文艺社”。4月,主编福建龙溪《警报》副刊《钟声》。5月,《东京回忆散记》出版。抗战胜利后,他原想在厦门创办《太平洋日报》,因经济窘迫,仅办成《太平洋晚报》。
这年只剩一个尾巴时,他离开厦门,前往台湾,筹办《太平洋报》台湾分版,期待开创一番事业。海岛之美,让他沉醉。然而,谋职不顺,办报无门,他只得抱憾离开,回到上海。
他加入中国民主同盟,与章伯钧、蔡力行一起创办《现代新闻》。可这份思想进步的月刊,只出版了七期。蔡力行被捕,据说覃子豪也上了特务的黑名单。于是他秘密离开上海,再次赴台,并启用本名“覃基”。
这时已是1947年。年末,经第一任台湾省主席魏道明的夫人郑毓秀介绍,覃子豪担任台湾省物资调节委员会专员。有夫人和小女儿陪伴,家庭美满,生活安定,长期颠沛流离的覃子豪,开始享受到难得的惬意时光。可幸福稍纵即逝。第二年冬天,在浙江的长女覃海茵患病的消息传来,邵秀峰心急如焚,带小女儿返回大陆。没承想,一家人从此两地分隔,再无音讯。
1949年,国民党溃败,退至台湾。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覃子豪在孤独中迎来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日子。一个月后,他担任台湾物资调节委员会台中办事处第二课课长。
“诗的播种者”
1950年8月,覃子豪出差到花莲港。一个黄昏,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他骋目远眺,百感交集,写下这样的句子:
大海中的落日
悲壮得像英雄的感叹
一颗星追过去
向遥远的天边
黑夜的海风
刮起了黄沙
在苍茫的夜里
一个健伟的灵魂
跨上了时间的快马
这便是日后流传甚广的《追求》一诗,是台湾新诗史上的重要名篇。
当时的台湾被“白色恐怖”笼罩着,“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书刊被禁绝,一批坚持自主写作的作家惨遭刑戮。与此同时,以“反共批俄”为主题的“战斗文学”甚嚣尘上。覃子豪隐姓埋名,形影相吊,刻意远离文学圈,但依然偷偷写诗。“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惆怅,以及无法排遣的压抑与苦闷,流淌在诗行里。
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契机,他或许将一直沉寂下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但“时间的快马”载着一位旧友,来到他面前。
这位旧友,便是钟鼎文。早年,覃子豪在北平读书时,在一家书局的二楼与同来学习世界语的钟鼎文相识。再次相遇时,钟鼎文仕途得意,长期身居要职,还是诗人兼报人。某天,他到东部视察物资单位,遇见覃子豪,不禁喜出望外。
1951年,钟鼎文担任《自立晚报》总主笔。在他的力争下,又辟出版面创办了《新诗周刊》。他公务繁忙,《新诗周刊》的编务工作实际落在另一位旧相识纪弦身上。由钟鼎文出面,覃子豪的人身安全得到了保障,他不再顾虑,欣然加入了《新诗周刊》的编辑团队。
覃子豪的到来,如清风拂来,令《新诗周刊》面貌为之一新。不仅办刊理念在变,作者队伍中,也多了许多诗坛新秀,如小荷初露尖尖角。这些都令纪弦不满,纪弦愤而退出。此后,二人笔墨官司不断。
不过,开放包容的诗坛并未厚此薄彼,覃子豪、钟鼎文、纪弦长期活跃在台湾诗坛,被习诗者尊称为“诗坛三老”。
从第三期开始做编务,到第二十八期担任主编,覃子豪的事业风生水起。在他不遗余力的推动下,《新诗周刊》成为一片欣欣向荣的艺术园地,大力培植了不少新人。林郊、梁云坡、蓉子等青年诗人崭露头角,成为台湾现代诗的创作骨干。
然而,等待《新诗周刊》的却是停办的命运。
1953年9月14日,第九十四期《新诗周刊》突然刊出一篇《告别作者和读者》的声明。声明指出,因“《自立晚报》调整版面,使得周刊不得已而停办”。为何停办,声明只字未提,只是感叹“现在正是九十四期,再过六期就是一百期了”。字里行间,满是不舍与无奈。
诗刊虽然停办,但覃子豪繁荣新诗创作的努力并未停滞。1953年10月,他加入“中华文艺函授学校”,接掌诗歌班班主任。
1954年5月,一个崭新的诗歌团体——“蓝星诗社”诞生,覃子豪任社长。发起人中,有老朋友钟鼎文,也有余光中、夏菁等青年诗人。6月,《蓝星周刊》创刊,作为《公论报》的副刊,每周一期,覃子豪任主编。他在刊前语中指出:
《蓝星周刊》的态度和《新诗周刊》的态度是一致的。我们所要求的,是要蓝星的内容更健全、更充实,尤其要紧的,是我们的作品,不要和时代脱节:太落伍,会被时代的读者所扬弃;太“超越”,会和现实游离。我们不写昨日写过的诗,不写明日幻想的诗,我们要扬弃那些陈旧的内容,与装腔作势的调子。要创造现实生活的内容和能表现这种内容的新形式、新风格。
在当时的台湾社会,这番主张,前卫、独到、深刻,却也是“饱含悲剧意义的浪漫行为”。
面對咨询入社的读者,他如此答复:“本社无组织,故无入社手续,欢迎写诗的朋友。”不划界线、不盲目崇外、不呼口号,成为“蓝星”独树一帜的风格。
1953年,纪弦创办《现代诗》季刊,继续高举“反共抗俄”大旗。1956年1月,“现代派集团”正式宣告成立。喜欢标新立异的纪弦提出了现代诗“六大信条”,其中之一,是“新诗乃是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此言一出,立刻掀起轩然大波,批评纷至沓来。覃子豪,是最坚定的反对者。
1957年8月20日,覃子豪发表了诗论《新诗向何处去?》。他从新诗发展史、“现代诗”的畸变等角度,批评“现代诗”的错误,认为中国新诗应以中国文化为主,“若全部为‘横的移植,自己将植根于何处?”接着,他指明了新诗的方向。这番论述,令台湾所有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拍手称快,也揭开了一场关于现代诗论战的序幕。
双方以报刊为阵地,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覃子豪愈战愈勇,纪弦则左支右绌,渐渐无言以对。一直到1958年12月,二人才鸣金收兵,偃旗息鼓。
与此同时,“蓝星”内部,正经历一场深刻变革。1957年8月,覃子豪编过第一百六十期《蓝星周刊》之后,正式卸任主编,由余光中接任。让他倍感失落的是:创刊于1957年1月的《蓝星·宜兰分版》月刊,出了七期,宣布停刊;1957年8月20日创办的《蓝星诗选》,出版三期后,宣布停刊。1961年,他独立创办的《蓝星季刊》,也以停刊而告终。
一个属于覃子豪的“蓝星时代”,似乎正渐行渐远。在西风渐进中,“现代诗”已面目全非。然而,在读者心中,他和他的诗歌,从未曾消失,而且影响深远。
在台十六年,覃子豪总是从忙碌中挤出时间,“解脱一切,求片刻的自我来写诗”,虽然“产量减少”,但自觉“更能把握诗精微的素质”。
出版于1953年的《海洋诗抄》,是他到台湾后的第一本诗集,也是台湾完全以海洋为题材的第一本诗集。与海洋为伴,他渴望自由的心灵得以舒展,也让他的离愁别绪得以安放。他对着“大海中的落日”,发出“英雄的感叹”(《追求》);他沉溺于“最愉快的记忆”“在墨绿色的海藻间游泳”(《忆》);他也“把自己禁锢在深闺中”“孤独地惋惜自己的青春”“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新鲜而又苦涩的滋味”(《蚌》)。
标志覃子豪诗艺真正成熟且奠定了他在诗坛地位的,是于1955年出版的诗集《向日葵》。孤独苦闷中的诗人,将“剪不断、理还乱”的万千心事,付诸司空见惯的物事。比如一棵树,或一株向日葵。正如他所说,诗人应使每一首诗的生命鲜活,意味充盈,有浑然一体之感。收入这个集子的诗,既“深入过去”,也“展现未来”,充满祈望和抑郁、理想和失落的复杂情思,萦绕着沉郁而苍凉的色调。
《画廊》于1962年问世,是覃子豪的最后一部诗集。现实的禁锢,使他无法像裴多菲那样昂扬歌唱,但他没有向现实妥协折腰,而是选择从现实世界中隐遁,遁入虚幻的世界,在孤独和失意中构建理性而丰富的心灵世界。这些诗,糅合了多重象征手法,充满隐喻、歧义、反讽和暗示,意境扑朔迷离,格调低沉幽暗,与他的创作主张南辕北辙。然而,无法否认的是,《画廊》是他一生中诗艺最为圆熟的作品,恰如他笔下“挺圆圆的腹”的瓶,“每一寸都是光,每一寸都是美”,静静地绽放着“彻悟之后的静止,大觉之后的存在”。
令人扼腕叹息的是,《画廊》出版后的第二年,1963年3月,覃子豪罹患胆道癌,入院治疗。10月10日,因医治无效,覃子豪与世长辞。亲人远在大陆,音讯皆无。陪他一起对抗病魔并治丧送终的,是文艺函授学校的学生。痖弦、辛郁、楚戈、洪兆钺等则执晚辈大礼,披麻戴孝,为他守灵送葬。
诗人流沙河称赞他:“当时望乡千茎白,至今照岛一星蓝。”台湾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郭枫称:“覃子豪是台湾当代诗坛罕有的一位真诗人。”
初到台湾时,覃子豪便向“被奴化的台湾”发出召唤,希望“美丽的岛屿”回到“祖国的旗帜下”。可惜,直到生命终点,他的梦想也未能实现。他在天有灵,想必,还在期待这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