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 刘慧琴
1989年4月23日,一代“电影皇后”胡蝶在加拿大病逝。作为20世纪中国影史上最富声誉的演员,胡蝶一生从影四十年,出演过九十余部影片,代表作《秋扇怨》和《火烧红莲寺》更是名满天下。
她自乱世走来,也曾在抗战烽火中颠沛流离。在其生命的最后岁月里,近八十岁的胡蝶在异国回忆起了这段难忘的逃亡往事。山河沦落,同胞受难,她依然会为日本侵略者惨无人道的暴行愤怒不已,为抗日救亡的无数爱国民众而感动震撼。
胡蝶的好友刘慧琴将胡蝶口述执笔成文,为读者还原了一段既属于个人也属于时代的跌宕历史。
避居香港
影剧界有些人离开上海去大后方参加抗日救亡运动,如我的好友徐琴芳、陈铿然等。有的人避难去了香港。有声和我商量,他从他的生意考虑,还是想去香港发展。我当然是听他的,就由他去安排,我们夫妻、我母亲及家丽(家荣是我们到了香港以后才来的),乘坐外国货船在上海华界沦陷前到达香港。
初到香港也还算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有声继续在洋行工作,业余喜好跑马,却未曾因此荒废正业以至玩物丧志。他一直很努力工作,发展事业,给我一个温暖舒适的家庭。我们虽然苟安于此,内心却一直牵挂着内地的抗战,而且依照战事发展的情况看来,我们也曾预料,不可能在此长久住下去。
电影那时是不拍了,但社交活动也不少。我虽是广东人,但广东话说得实在不好,这是因为我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北方,从影后又一直在上海。来到香港后,也由于咬音不准,闹了不少笑话,广东人都把我当成“外江佬”。这次来港居住,纯正了我的粤语,我才不至于在后来的粤语片中说出南腔北调的广东话。我拍电影总是要求自己尽量做到十全十美,就这样也往往只能做到八九成。我始终没有忘记母亲要我认真做人的教诲。
有声和我结婚时,原是有约在先,少拍电影,但不是不拍,故有与“明星”(明星影片公司)一年一部之约。由于战事,“明星”结束。到香港后,我虽已离开电影界,做起真正的家庭主妇,但这颗心仍念念不忘电影界的事。我也特别留心一些上映的电影,哪些受观众欢迎,哪些演技可取,这种职业的敏感一直保留至今。现在我已经是快八十岁的人了,可是一看电视,我就不自觉地注意起导演的手法、演员的演技、剧情的发展,如此等等。一些老朋友常笑我,改不了的老脾气,说我对别的事常常是糊里糊涂,可谈起电影来却头脑蛮清楚。我住在温哥华滨海的一座大楼,公寓在二十五层。有一次,送来探访的电影界旧友到大门外,我回转身来进了电梯,脑子里尽是刚才和旧友谈的早年拍电影的事,因此也忘了按电钮。过了十多分钟,我自己还纳闷,今天的电梯怎的上得这么慢。后来电梯门开了,进来一位年轻人,我这才发觉,电梯一直在一楼没动。要不是那位年轻人进电梯,我可能还会在“铁笼子”里沉思默想呢!
我对电影的爱好与留恋,并未因离开电影界而淡化。1938年,张善琨的新华影业公司在香港复业,并开始续拍在内地时未完成的,由顾兰君主演的《貂蝉》,这是香港电影界第一部国语片。张善琨原籍浙江吴兴,晚年曾有“制片大王”之称。他原是协助当时上海闻人黄楚九做香烟宣传工作起家,黄楚九的女婿曾焕堂就是我曾经就读的中华电影学校的创办人。可以说张善琨从一开始就和电影有些间接的因缘。后来张善琨经营大世界游戏场和演出京剧连台本戏的共舞台,并于1934年上半年在上海斜土路建起一个小摄影场,办起了新华影业公司。他的夫人童月娟是我的闺中密友,在香港时,常在一起参加社交活动。所以,张善琨邀我重下银海,我也就欣然答应了。
第一部拍的是《胭脂泪》。这部片子原是1934年由吴永刚编导、阮玲玉主演的默片《神女》。这部电影当时在国际上评价很高,认为这是中国电影默片时代最优秀的一部电影。影片讲述一个贫穷的母亲迫于生活,不得不瞒着儿子在夜幕降临后在街头做卖淫的“神女”。本来命运就够悲惨,却又在一次警察追捕中,落入流氓手中,从此受他操控。母亲在悲愤中杀死流氓,自己也锒铛入狱。几年后,她刑满出狱,为不影响儿子前程,悲喜交加的母亲悄然离去……
吴永刚的编导细致深刻,淋漓尽致地揭露了当时社会的黑暗,对生活在底层的妇女满怀同情。阮玲玉演出时,联想起自己的身世和母亲对她的慈爱付出,原本就擅长演悲剧的她,把自己的全部感情融入近似主角的戲中,将温婉无私的母爱表演得真切感人。可惜当吴永刚将这部影片以有声片的形式再拍时,玲玉已不在人世。为了纪念故去的挚友,我接受了这次片约。这部片子除了主角换了我,其余演员都是原班人马,如黎铿(饰儿子)、章志直(饰流氓)、李君磐(饰校长)等。而且这部电影有两个版本。粤语片由香港南粤影片公司发行,国语片由新华影业公司发行。一部片子有两种地方语言版本在当时尚属首创。
这部片子于1938年12月16日在香港上映,获得观众和业界好评。我自觉在表演慈母为儿子不惜牺牲自己的感情方面,虽然做了很大努力,但比诸玲玉仍略有逊色。她的身世遭遇使她将自己代入角色,融为一体。是角色,也可以说是她自己通过角色,控诉社会的黑暗、命运的不公。拍完这部电影,我又找到了自己的不足。艺海无涯,只有不断努力才能攀上更高一层的台阶。
第二部影片《绝代佳人》于1939年摄制,1940年2月21日在香港上映。影片监制张善琨,导演王次龙,演员除我以外,尚有王引、顾文宗、蒋君超。这是一部古装片,写吴三桂和陈圆圆的历史故事。
第三部影片是由海星影片公司出品,王元龙和我分饰男女主角的现代爱情片《孔雀东南飞》。这部电影于1941年5月23日在香港上映。
婚后第一次去香港就拍了这三部影片。因为战争形势的发展日益严峻,我也没有心思再继续拍电影了。
第一次来香港,不觉间就住了将近五年。有声忙于洋行的工作,一直想往南洋方面发展,但看战争形势,未来如何,很难预测,所以举棋不定。母亲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父亲去世后,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和我们在一起理所当然。也幸好有她照料一切,我和有声才能后顾无忧,做我们想做的事情,两个孩子都和她很亲。但我们也知道,这种在英国租借地偏安一隅的日子不会长久。
香港沦陷
战火越逼越近,炮声隆隆。1941年12月7日,日本海军对美国夏威夷珍珠港海军基地发动突袭,太平洋战争爆发。美英苏相继对日宣战。日本飞机开始轰炸香港,每天都有同胞死在日机轰炸下。我们一下子未能离开,就日日躲避空袭,心情也变得沉闷、愤恨。在这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更加感到国与家的密切关系。
我们全家生活在惶恐中,一时又未能下决心立即离开这座危岛。为逃空袭,邓肇坚爵士曾邀我们全家到他家避难,但因我们住在九龙,交通断绝,无法过海,于是到雷瑞德先生家。空袭过后,闻邓肇坚家为轰炸波及,房屋倒塌,以致在邓家避难的人反遭飞来横祸。我们庆幸之余,又感悲哀。悲哀于战争年代,人的生命完全失去保障;悲哀于苦难的中华民族,自清末朝政腐败,引起各帝国侵华。民国建立以后,又是军阀混战。现在日本帝国的铁蹄,践踏我大好河山,这种心情由悲哀转为愤怒。有声也和我说,香港终非久居之地,作为中国人不能远离故土,特别是在这民族危亡的时刻。
那时梅兰芳先生也住在香港,后来他比我们早离开回到内地,并为抗日留了八字胡须,一时传为佳话。1935年,我去苏联时,曾和梅先生同船,在欧洲时也曾数度相遇,一同出席活动。我结婚时,也承他莅临祝贺。此时虽同处一地,可是心情却很不稳定。虽然彼此都知道,我们都在此避居,却也并无往来。
1941年12月25日,日本侵略军占领香港。
香港沦陷后,我尽可能不出去。因为一切交通要道或是街角都堆起了沙袋,由日本宪兵放哨,中国人通过哨岗都必须九十度鞠躬。如果哨兵觉得你不顺眼,还要搜身检查,甚至可能遭到日本宪兵恶毒殴打。这种屈辱,不是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所能忍受的。
即使不出门,也躲避不了日本兵的骚扰。连军阶最低的日本兵,也成了“太上皇”。他们可以随便进入民居,征用一切他们认为可以征用的东西。日本侵略军一面侵略其他国家的领土,残暴杀戮,一面又在所谓“大东亚圣战”“大东亚共荣圈”的幌子下,派出一些“中国通”对知名人士采取怀柔政策。当时在侵略军报道部艺能班任班长的和久田幸助就是熟谙中文、会说广东话的“中国通”。
报道部的工作之一是管制电影、戏剧及其他艺术活动,甚至包括影剧人员的粮食和配给。我是属于怀柔政策所要笼络的对象,和久田幸助自然也曾和我打过交道。
和久田幸助当时曾对很多有名望的人士,提示过以下三个条件:一、妥切保护该人的生命和财产;二、尊重该人的自由,如果感到不能接受日方的做法,想去重庆的话,即时无条件放行;三、不损害中国人的自尊心,中国人和日本人,站在平等立场互相合作。
我虽然并不认为和久田幸助是个坏人,但我也知道,所谓的无条件只是相对的,实质上是有条件的,这就是要出卖自己的良知,背叛自己的民族。侵略者与被侵略者之间哪有什么平等可言,至于所谓的保护生命财产、尊重个人自由也不过是一个交换条件而已。我和有声从来就不把希望寄托在祈求侵略者的慈悲上。我和有声开始暗中设法联系有可能协助我们的朋友,设法避过日军的耳目,逃离香港,奔向大后方。
逃离香港
在这种屈辱的情况下,我和我的家人又在香港生活了将近一年。这一年之间,家中较值钱的东西,不论大小,都让不请自来的日本人拿走了。接着,日本人又提出了要求,要我与日本电影公司合作,到日本拍摄《胡蝶游东京》,说只是拍拍风景片而已,毫无政治内容。
我虽很谦让,但这是大事,绝不能让,绝不能让侵略军拿我做幌子,这是原则问题。我们全家都为这事焦急,有声说已到了该走的日子了。
那时,小儿子家荣也有一岁多了,即使要逃亡也好带一些。我们一面敷衍推宕,推说我又有了身孕,不便远行拍片,只能等分娩以后再说;一面在暗中做逃亡的积极准备。同时,为怕引起日军耳目的注意,向来很少上街的我,开始上街购物,全家开始一起出去上饭馆饮茶吃饭,探访朋友,也请朋友到家里来聚,以此分散监视我们的日军耳目的注意力。有声也设法通过秘密渠道和游击队联络,安排逃亡的路线和方法。
促使我们及时采取行动的是一件意外事情的发生。一天,和久田幸助打电话给我說,有一位日军参谋长想在晚宴上见我一面,会派车来接我。车在油麻地的过海码头经过日军岗哨时被日本宪兵拦截,因我没有下车向日军鞠躬,遭到日军训斥羞辱,被罚站在码头上一个多小时。而来接我的日军司机,一直袖手旁观,不做任何解释。我当时心中万分愤怒,亡国之民,任人鱼肉。古有明训“士可杀不可辱”,但想到要逃亡的计划,只有竭力忍耐。被放行后,我冷静下来,依然去到宴会的酒楼,借口身体不适故而迟到,向日军参谋长和在座的人一一敬酒后就离开了。
回到家后,我给和久田幸助打电话,告知他当晚发生的事情,请他兑现诺言“帮助我到重庆去”。他一再向我表示歉意,并说至少给他一天的时间,让他查清是哪个宪兵,并会给予处分。如果我还是执意要去重庆,他会给我安排,云云。
我母亲则说,打铁趁热。既然我们早已准备要离开,不如在日本人尚未知觉前,赶紧动身。有声连夜联系游击队的人,做好安排,说第二天清晨出发。
1942年深秋的一天清晨,我们走出了家门。由游击队化装好的人带路,避开人烟稠密的地方。当然那时的香港远没有今天繁荣,那时出入过境,并不需要什么通行证。两个孩子由游击队安排的人用箩筐挑着,一头一个,我们则步行,走了整整一天。这可说是我出生以来所走的最长的路程,以至于脚底全起了泡,因为走的是荒野和崎岖的山路。中途我们曾在路边的小饭馆吃了一顿饭,盘底都很粗糙,饭菜看起来也不怎么样,但我们吃来仍觉十分可口,可见人的味觉也会因环境的改变而改换。
走了一天,总算到达广东省的惠阳,然后由这里坐柴油车到曲江。把我们护送到惠阳,游击队的任务就算完成。有声交给游击队三千元港币,作为护送的费用。游击队一再推辞,说很高兴能协助我这样有点名气的演员逃离虎口。我们还是请他们收下,表达我们对抗日事业的一点心意。
曲江又名韶关,是广东的一个交通重镇,也是广东省政府战时所在地。我们到达韶关后,也就是离开香港的五天后,消息就传遍了。当时我还开了个记者招待会,外文报纸也都刊登了我逃离香港的消息。我向全世界表示,也特别向日本侵略军表明,虽然我只是一个演员,但在这民族大难的时刻,我很清楚我應选择的道路。今天回顾往事时,我感到安慰的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遵循着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这一道理,度过了这将近八十年的岁月。
我虽非出身富有家庭,但家道也算小康,从影后,又由于有了点虚名,待遇优厚,一直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对于民间疾苦所知甚少。这次逃离香港,因为要避开日军耳目,游击队带领我们走偏僻小道,吃了一点什么也算不上的苦,但沿途见到一些穷苦的村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说起来,他们也怕日本侵略军会打过来,然而他们说:“我们又能逃到哪儿去呢?我们的家在这里,虽然穷苦,总是自己的土地,大不了拿起枪上山打游击,和日本鬼子拼了。”我听到这类的话语,内心常感惭愧。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在抗战中,正因为有这些热血民众在全国各地各个战场牵制着日本侵略军,才能最终赢得胜利,将侵略军从我们的国土上赶出去。他们才是真正的民族英雄。
到达曲江后,我们先是住在船上,后来由广东电政管理局局长李大超帮助盖了一所简易房子,取名为“蝶声小筑”。李大超的夫人黄孝英女士是立法委员,是个社会活动家,很是活跃,在曲江的那段日子很承她照应。还有件事值得一提,那时李汉魂将军及夫人吴菊芳女士也在曲江,他们代表国民政府送了两万元法币的救济金给我。我婉言谢绝,请他们将这笔钱给需要救济的穷苦难民。
我们也没有任何收入,完全靠原来的积蓄,好在有母亲在身边,家庭日常开支由母亲安排。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一直跟着我料理家务,照顾孩子。她老人家是节俭惯了的,所以还不至于有经济上的恐慌。我们自己的家庭虽则只有五口人,但还有多年跟随我们的厨子、用人及投奔我们的亲戚,算来也有十来口,老的老,小的小,也不能说走就走。故此,一切行动都要深思熟虑,有声的担子也是够重的。
在曲江住了一年多,眼看又到1943年年底,一直以来,战火围绕着曲江从未停止过。但等到设立在这里的广东省临时政府已在做撤退的准备时,我们才真正感到战火逼近。
这种忧心忡忡的日子终也没有维持多久,我们再次踏上逃亡的路程。
奔向大后方
过了年,有声就开始托人打听路线,做向当时的陪都重庆进发的准备。那时去重庆的交通是很不便利的,一向都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之说,但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也顾不了那么多。有声说,我们就走一程算一程吧!
当时去重庆,唯有通过广西桂林到贵州,再由贵州到重庆。
我们离开曲江当是在1944年三四月,天气也已转暖。我们先由陆路去桂林,这一路上吃尽千辛万苦自不待言,那种战火蔓延、国破家亡、颠沛流离、满目疮痍的情景,至今想来犹感心悸。
我们的行李是托人转运的,随身只带很少衣物,还在沿途不断丢失。我们坐的是柴油车,车上坐满了人,车顶上也坐了人,车也走不快。我记得有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在途中想攀上汽车,结果摔倒在地上,就此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在那兵荒马乱的年头,生与死的界限似乎是很接近了。
我平素生活虽不奢侈,但也是比较讲究的。这一路逃亡使我看到了人生的另一面。一开始怕脏、怕生病,不敢随便吃东西。鸡蛋是有壳的,比较干净,这也是初逃难时还能找到的。后来也就是有什么吃什么,能有东西填饱肚子就是很幸运的了。
到了桂林,当时市面上好像还算平静,我们以为可以在桂林住些日子。因为家里人多,两个孩子还小,有声租房子总也租不到合适的,就因陋就简,请人盖了几间房。临时的家安顿好,有声就和朋友组织公司经营药品、日用品维持家庭生计。可是战火不断蔓延,日寇南侵,我们只得放弃刚盖起不久的居所,转赴重庆。
我们在1944年五六月间到达重庆。到达重庆,熟人就多了,那时很多影剧界人士通过不同的路线来到重庆,并组织了各种演剧队参加救亡运动。我们住在南岸玄坛庙山坡上杨虎家里。当年在上海,有声利用在洋行工作之便帮助杨虎乘外轮离沪,所以一到重庆,杨虎也热情帮助我们。到重庆后,各种应酬活动也多起来。政府方面还派人送来救济金,我婉言谢绝了。这次逃亡,我看到人生最悲惨的一面。真正需要救济的不是我,我请政府将此类款项转给赈济部门,救济由于战火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千千万万难胞。
到了重庆,虽然仍在战时,经常有空袭警报,但生活总算有了暂时的稳定。国家与民族的危亡也到了最后的时刻,河山大部沦陷,也到了无可再退的地步,全国军民奋起抗日,整个战事开始有了转机。
有声仍然和朋友组织公司经营木材、药品、日用品,家里仍由母亲操持家务。我也感到应该为抗战做一些事情,于是应中国电影制片厂之邀,参加电影《建国之路》的拍摄。
《建国之路》由吴永刚导演,由魏鹤龄和我分别担任男女主角。接到通知不久,约是1944年8月,我们就和外景队出发到广西一带拍摄,原意是将外景拍摄完再回来拍内景,因为处在战时,战况的发展很难预料,只能抓住战争的间隙进行工作。不料我们抵达桂林不久,正在公路上拍摄外景,就遇上日军向湘桂公路发动最猛烈的总攻击。器材在撤退中尽失,外景队人员挤入盈千累万的难民中。后面是炮火连天,四周是儿啼女号,寻爹叫娘。这种凄惨景象,至今想起,犹历历在目。
我们沿着公路步行、坐车,脚底起满水泡,身上长满虱子,就这样仓皇回到重庆,已是1944年的年底。《建国之路》的拍摄也自然中断,这是我唯一未拍完的电影。
这一次遭遇,我看到了一生经历中最凄惨的一幕,使我有了极大的转变。我发觉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过是建筑在虚无里的一堵墙,一旦灾祸临头,一夜之间就会变得一无所有。我从此深深体会到一个人应有节俭朴实的生活习惯,而且对名利也看得比以往淡泊。
随《建国之路》一片的外景队仓皇回到重庆后,直到抗战胜利,我们再次迁居香港,我就再也没有上过银幕。有声反对,母亲也反對,总以儿女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为由。大约他们也是被日军对湘桂公路的大攻击让外景队赶上这一情景所吓住了。我拗不过他们,只好“赋闲”在家,真正成了银幕下的观众。
有声继续和朋友经营他的生意,往来于昆明、重庆间,除了日用品、医药用品,也兼做木材生意。他原来在洋行是专做茶叶生意的,不过他头脑灵活,做一行通一行,一大家子人就靠着他赚钱养家。我们也有很多应酬,所以我生活虽不忙碌,也并不是无所事事。这一段“赋闲”的日子,倒也使我有机会、有时间多了解抗战敌后重庆人民的生活。
重庆是个山城,靠近嘉陵江边,向有“雾都”之称。在我印象里,好像晴朗的日子不是太多,但逢到雾散,登高一望,尤其是在夜晚,灯火就如繁星点点。后来到香港,现在住在温哥华,每到夜晚我从二十五层楼的住处向下一望,就会想起远在祖国西南的山城。
重庆的雾是出名的,重庆的热更是出奇。重庆是中国“三大火炉”之一,但比起南京、武汉,重庆的热给人一种难以忍受的闷的感觉,整个人就像处在蒸笼里一样。重庆有不少茶馆沿嘉陵江开设,但即使靠江,似乎也凉快不了多少。
四川向有“天府”之称,本来这里物产丰富,农产品也比较便宜,但战时的重庆挤满了从各地撤退避难来的人,山城一下子成了全国政治中心,物价也是飞涨。当地人把从外省来的人统称“下江人”,或是“脚底下的人”,因为四川在长江的上游,就像广东人称外省人为“外江佬”一样,颇有一点贬义。
还有一些有趣的事情。四川话的“鞋”字发音像“孩”,而四川话的“孩”字却又和“鞋”字音相近。我和四川人打交道,为了这个“鞋子”“孩子”闹了不少笑话。我曾在南方北方都住过,各地方言都能说上几句,少说几句,都可以冒充该地人。中国的方言实在太复杂了,所以以普通话作为全国的统一语言是完全必要的。记得我初来加拿大时,有一位来自广东的老华侨拿了一个菜谱来问我:“做这个菜的配料我都备了,唯独‘开水这一味配不到。”我听了不禁哈哈大笑。原来菜谱是上海人写的,上海人把烧开锅的水叫“开水”,而广东人叫“滚水”,难怪这位老华侨怎么也配不齐“开水”这一味了。
关于在重庆的这一段生活,也有很多传言,而且以讹传讹,成了有“确凿”之据的事实。现在我已年近八十,心如止水,以我的年龄也算得上高寿了,但仍感到人的一生其实是很短暂的。对于个人生活琐事,虽有讹传,也不必过于计较,紧要的是在民族大义的问题上不要含糊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