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生产队长那些年

“春组织，秋垮台，转过年再重来。”这句顺口溜反映了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有些农村的基层班子频繁换人的状况。很多情况下没人愿意当干部，尤其是遇到灾荒年的时候。1960年冬天，我们村的董厚元当选了党支部书记。他当过兵，在部队时打过仗身体负了伤，工作热情高，敢于承担责任。他三番两次做我工作，非要我担任第二生产队队长不可。当时我刚迈进22岁的门槛，年景又不好，老同志都干不好，我这个毛头小伙子哪能行？干不好让别人戳脊梁骨是小事，一百多口子吃不上饭的责任实在负不起，我心里打怯，拒绝了。

董厚元找到我说：“我说你个小青年，一点出息没有。共青团员就是在关键时刻发挥先锋模范作用，年纪轻轻的这个时候不鼓个泡什么时候鼓？实话对你说吧，在战场上你根本没有讨价的机会，冲锋号一响就得冲，现在叫你当官都不当，以后组织上还敢信任你吗？”他对我一通狠批。我静下心细细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就答应了。这样，我当了村里最年轻的生产队长。

当家才知柴米贵，上任后才知道困难比我预想的大得多。1961年春，自然灾害严重，群众生活很艰难。还有人嘴上功夫厉害，话说起来一套又一套，活儿却不干，还影响一片。有的人干活磨磨蹭蹭，还有人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社员要吃饱，生产怎么抓？生活怎么搞？这些都是让历任队长头痛的事，生产队长这副担子把我的心压得沉甸甸的。

董支书到公社开会，回来传达上级的指示：要采取包产到户、有奖有罚等措施，发动社员种“十边地”、大田间作瓜菜、种早熟作物，改善社员生活。

一听说包产到户，村里一下炸了锅。勤快的人倾向包产到户，懒惰又不愿担责任的，认为包产到户是走回头路，坚决不同意。不管是支持的还是反对的，包产到户都面临一个现实问题——牲口，我们生产队只剩下两头驴，其中一头老驴老得下不了地，干不了活。一时间群众对包不包产、地怎么种、十边地如何确定、瓜菜间作在哪些地里等问题议论纷纷，什么说法都有。

董厚元知道众人拾柴火焰高，他把大、小队干部召集起来出主意想办法。经过反复讨论并权衡各方面的利弊后，大家认为应当根据实际情况灵活落实上级的政策。最后大队做出决定：耕种实行统一，管理包产到户，定期检查，大奖大罚。董支书最后表态：“咱觉得合适就这么干，出问题我负责。”

统一耕种解决了牲畜和农具的问题。管理包产到户是把耕种过的土地分给有劳动力的农户，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解决出工不出力的问题。定期检查是大队定期检查小队、小队定期检查每户田间管理的质量，发现问题及时纠正。大奖大罚有两层含义，一是以生产大队的平均产量考核每个生产队，超产奖，减产罚;二是以生产队的平均产量考核每个社员，超产奖，减产罚。这类似于工厂的定额管理和计件工资，干完承包地里的活，再到队里干其他的农活。

指示对种十边地和田间间作瓜菜也做出了相应规定。十边地只限于本人负责管理的地头，瓜菜间作只限于本人负责管理的苞米地。生产队春种豌豆，秋种荞麦，青黄不接时种点菜。

不违农时，当务之急是解决耕种问题。一头驴不成犋，不光我着急，公社驻村干部于方顺也着急。我父亲当过牲畜经纪人，他懂牲畜。他建议卖掉那头老驴，添点钱换头牛，牛吃饲料少，好伺候，干活也有劲，还能争取明年抱个牛犊子。于方顺解决了资金问题。一头驴和一头牛搭配成犋，耕地的问题总算有着落了。地耕出来了，就靠人工拉的“二人抬”和耧播种。

再说包产到户的事。苞米种完了，要间作小白菜了，地怎样分到各户管理？我虽然心里有谱，但还是事先和副队长侯书明商量了一下。他比我大十来岁，出身中农，高小毕业，在他们那茬人里算是有文化的。这个人在生产上绝对是把好手，还明事理有章程。

我俩议论分地的时候，他的意思是先征求大伙的意见，大伙的意见好就照大伙的办，如果意见不好，等散会后队委会成员留下商定意见，明天早晨再召集大伙来讨论。他最后还缀了一句，夜长梦多，这个事宜粗不宜细，宜快不宜慢。我们俩的意见基本一致。还有会计侯书献，比我大几岁，脑子转得快，小账算得清，他也赞成我们俩的意见。

晚上记完工分后讨论分地问题，果然人多嘴杂，嚷嚷不出个头绪。我宣布队委会留下想方案，其他人散会，晚上都考虑考虑地怎样分着合适，明天早晨再来讨论。

散会后，我们三队委按苞米地块的好坏远近进行搭配，再根据劳动力的数量分成等份。天蒙蒙亮了，我们的方案也想出来了。清晨，社员们陆陆续续来到队屋子。方案公布后，大伙议论一会儿，提不出比方案更好的意见。会计就把写有地块编号的纸条搓成球，往桌子上一撒，抓阄！挠头的分地问题一晚上就解决了。栽完地瓜，地也是这么分的，顺当了。

救灾度荒的事也不能放松。开春种豌豆，麦前收获，豌豆吃起来有一股子豆腥味。立秋时节种萝卜，在萝卜沟里套作荞麦，等到萝卜开始猛长的时候，荞麦就收获了。这两种作物产量低，种植面积不大，好在收获时正是青黄不接，用农村话说是“接济接济”，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能真正填饱肚皮的措施是粮菜间作。苞米行间种小白菜。菜二菜二，说得是小白菜两天就钻出地面，雨水合适就疯长。小白菜幼苗时就间着吃，长大了挨片拔着吃。苞米株间贴近种菜豆，隔一棵或两颗苞米种一墩。地块窄的在两边各种一行就行了。地块宽的话，一般两家种一块地，每户在外边种一行，里边种一行就行了。种多了一是吃不了，二是影响苞米产量，苞米杆子是天然的菜豆架子。菜豆的品种叫“谢花老”，名副其实，长得快，老得也快。

春夏吃小白菜，夏秋吃菜豆。家里人多的用大篓子，家里人少的用小篓子，每家每天一篓子，大快朵颐！这一下可是填饱肚子了。在我的记忆里，就这段时间里当工人挣工资的羡慕当社员挣工分的，两篓子菜能顶一般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菜豆拔了，地瓜蔓子也长起来了。雨水大地面湿润，地瓜蔓上长出的须子向地下扎得快且深。翻地瓜蔓的时候，把棍捅到地瓜蔓下，轻轻地向上抖一抖，下扎的须子就挑出来了。如果猛地向上一挑，地瓜蔓马上就断了。地瓜蔓子、地瓜叶子和自留地、自留园的瓜菜又把饭碗盛起来了。灾荒就是这样度过来了。

分地到户带来两大变化。第一是懒人勤快了，平时嘴勤身子懒的人撅起尾巴干，干完承包地里的活再到生产队干其他活，多挣工分呀。第二是重视产量质量了。自古有真镰假锄之说，所谓真镰是说不管割麦子割豆子必须割倒，割不倒的老远就看出来了;所谓假锄，一是地没锄得透。本来是一锄板挨一锄板地锄，投机取巧者则用锄头带起的土盖住没锄的地面，下一锄在盖住的地面旁边下锄，看不出破绽;二是苗旁长草，锄草就割苗，必须弯腰拔草。大呼隆锄地，队长在前面锄，有的人光跟着跑趟，美其名曰“船到舵也到”，地锄不透又懒得弯腰拔草，草咬苗影响产量。分地到户后地锄得透，苗边草拔得干干净净。糊弄地皮就是糊弄自己，这道理谁都懂。

以前，夏天中午社员们都是在家歇晌休息，如今分地到户调动起社员积极性，不用逼不用催，社员们主动下地干活，太阳越毒越锄地，烈日之下草死得快，真把生产队的活当成自己的活干了。

苍天不辜负勤快人，秋季粮食大丰收。家家户户装地瓜干、地瓜丝。社员董厚生家有八口人，其中包括三个整劳力，人多劳力壮，工分多。分得粮食也多，门外两旁堆着地瓜，正间屋除锅灶前，地面堆满地瓜，其他房间炕前、柜子底下也堆满地瓜，晚上家人踩着瓜上炕睡觉。实在没有办法，他在房西头外面空地竖起两个大粮囤，一个装地瓜干，一个装地瓜丝。年底，大队兑现年初的奖罚规定，我们增产队还得了减产队拿出的地瓜干，不过，心里觉得挺过意不去。

这一年来，在生产管理上我和副队长相互配合默契。上有党支部的支持，下有社员的捧场，农业生产取得空前的丰收。我的组织协调、生产管理能力也有很大提高。此后，我从小队长做到大队长，一共干了二十多年。